摘要：消防通道的声控灯总在周维平抽到第三口烟时熄灭。他用力咳嗽一声，灯光重新亮起的瞬间，看见防火门上贴着新换的《禁烟标识》——去年这张纸上还印着“安全出口”，现在变成了AI生成的3D警示图标。用650毫升矿泉水瓶下半截做的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形成一个微型废墟，最底下那

消防通道的声控灯总在周维平抽到第三口烟时熄灭。他用力咳嗽一声，灯光重新亮起的瞬间，看见防火门上贴着新换的《禁烟标识》——去年这张纸上还印着“安全出口”，现在变成了AI生成的3D警示图标。用650毫升矿泉水瓶下半截做的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形成一个微型废墟，最底下那层是带金线的“中华”，中间混着几根“玉溪”，最上面则是便利店买的不知名十块一盒的小品牌卷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女儿班主任发来缴费通知：“国际班暑期研学定金5000元。”锁屏界面还挂着猎头发来的未读邮件：“周先生，您投递的行政总监岗位已有更合适人选……”他熄灭烟头时，发现无名指上的戒痕比婚戒本身更明显。那枚结婚时咬牙买的铂金戒指，上个月悄悄送去打金店熔成了女儿的手链。

电梯里遇见抱着纸箱的张建国时，两个人都怔了怔。市场部这位老同事抱着的纸箱里露出一截“十年服务奖”水晶杯，和他们行政部上周批量下发的是同款。“老周啊……”张建国把纸箱往上托了托，“我那个快递驿站明天开张，就在你家小区对面。”他西装领口别着驿站二维码胸针，针脚歪斜得像条蜈蚣。

周维平回到家，发现玄关多出两双高跟鞋。客厅里坐着穿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孩，妻子林芬正给她倒茶。

“这是社区介绍的再就业导师王老师。”林芬的声音比平时高八度。女孩接过茶杯时，周维平看见她指甲上印着公司logo——正是上个月给他们做裁员咨询的那家HR机构。

卧室床头摆着翻开的《中年转型指南》，扉页上林芬用荧光笔标着“快递员入职体检注意事项”。衣柜最下层压着他的定制西装，防尘罩里还别着五年前的晚宴胸卡：“周维平 行政部经理。”阳台传来洗衣机沉闷的轰鸣，那台老机器最近总在脱水环节发出哮喘般的巨大费力声响。

深夜的便利店像海底舱。周维平站在冷柜前计算鲜食打折时间，身后两个穿文化衫的年轻人讨论着“35岁退休计划”。冰柜玻璃映出他鬓角的白发，其中一缕特别醒目——那是上个月面试互联网公司时，前台小姑娘好心递来的染发剂没遮住的地方。收银员打着哈欠给饭团贴折扣标签，“照烧鸡排味”的红色价签像伤口结的痂。

他提着塑料袋经过小区保安亭，新来的夜班保安正对着手机练习英语口语。这个安徽口音的中年人上周还在科技园当保洁，现在制服胸牌上印着“赵主管”三个字。路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最后消失在垃圾分类站背后。那里堆着几箱未拆封的办公用品，最上面那盒回形针撒了一半，在月光下像一只只冻僵的萤火虫。

早餐时女儿突然问：“爸爸，你以前真是高管吗？”周维平捏着吐司的手停在半空，餐刀上的花生酱正缓慢滴落。窗外传来张建国驿站的宣传广播，循环播放着“您的职业第二春”。林芬把降压药碾碎拌进他的豆浆里，白色粉末在液体中旋转下沉，像他电脑里那个未发送的辞职信文档。

周维平把领带塞进储物箱最底层时，手指碰到了冰凉的车钥匙，这是他上个月用遣散费买的二手新能源车——一辆跑了八万公里的白色比亚迪，座椅上还留着前任车主孩子的贴纸残胶。

“叮咚。”

手机弹出第一条订单时，他正对着后视镜练习微笑。乘客定位在国贸三期，备注写着“赶飞机，请快”。

后座穿西装的年轻人不断地敲打笔记本电脑：“师傅，能关空调吗？我感冒了。”

“好的。”周维平关上出风口，汗珠立刻顺着太阳穴滑下来。后视镜里，年轻人正用酒精湿巾擦拭座椅。

机场高速堵得纹丝不动，年轻人突然踹了一脚驾驶座：“知不知道什么叫最优路线？老东西就会绕路赚钱是吧？”车载导航显示预计延误23分钟，周维平手忙脚乱地点开手机查实时路况，一不注意就剐蹭了前车。

穿制服的交警弯腰时，他闻见对方身上飘来的须后水味——和儿子房间里那瓶一模一样。“网约车从业资格证。”年轻交警木木而程式化地说道。周维平递证件的手在抖，塑料封套里还夹着去年优秀员工的留影。

林芬在更衣室偷贴膏药时，听见同学们在讨论马尔代夫潜水。她迅速把“永辉超市”的工牌塞进包里，换上提前熨好的MaxMara仿款外套——这是她丢掉工作后唯一没舍得卖的名牌。

职场弄人，周维平和妻子林芬一前一后，先后被公司优化了。

“林总监现在管哪个区域啊？”当年睡她下铺的闺蜜晃着香槟杯问道。林芬捏紧包带，超市生鲜区的鱼腥味突然从指甲缝里泛上来。“华东区。”她说完就咬到了舌尖。服务员来添酒时，她发现对方是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前下属。

周维平在女儿学校门口等到路灯亮起，小雨把车窗上的“滴滴出行”贴纸泡发了边，他盯着教学楼里最后熄灭的那盏灯——高三（2）班，女儿周小满作为优秀毕业生回来做宣讲的教室。

小满钻进车里时带进一股油墨味，崭新的录取通知书边角戳到了他下巴。

“爸，助学贷款申请表要社区盖章。”她说话时没抬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班级群里正在晒欧洲毕业旅行照片。

“嗡——”

两条短信同时抵达：

【中国银行】8月房贷扣款失败，逾期将产生……

【华北师范大学】第一学年费用总计48320元，请于9月1日前……

周维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后座传来塑料袋的窸窣声，小满默默地把他中午没吃的降压药和矿泉水递了过来。

暴雨砸在挡风玻璃上时，他正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雨水把花白鬓角黏成绺，像某种丑陋的水生植物。手机突然震动，妻子发来带着超市背景音的语音：“老公，我申请到加班补贴了！”背景里有人吼“3号库冻品赶紧上架”。

雨幕中，一辆贴着“90后创业”的跑车呼啸而过，泥水泼满了他的车窗。年轻人在群里炫耀今日流水：【遇到个傻叉老司机，投诉成功白嫖两百】，配图是周维平弯腰道歉的背影。

小满突然伸手关掉雨刷：“爸，你看……”

被雨水模糊的霓虹灯牌下，三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冒雨往电线杆上贴“高薪急聘”小广告。其中有个背影格外眼熟，像是行政部被裁的老张。周维平一脚油门冲过去时，广告纸已经糊成了烂泥，只剩“35岁以下”四个字还依稀可辨。

周维平把工牌塞进公文包最底层时，金属扣划破了手指。血珠渗进“科捷咨询”的烫金logo里，像枚锈蚀的勋章。离职协议上的补偿金数字比他计算的少23%，HR总监用激光笔点着条款解释：“这是扣除您去年病假后的标准。”

网约车认证通过得异常顺利。注册时系统自动屏蔽了所有超过十年的工作经历，最终简历栏只剩“7年驾龄”孤零零地挂着。第一次接单就遇到暴雨，导航把他导进正在施工的隧道。后座穿JK制服的女孩不停跺脚：“大叔，你到底认不认路？我漫展签售要迟到了！”

雨水顺着车窗裂缝滴在计价器上。周维平望着后视镜里自己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加完班的深夜——时任VP的史密斯先生亲自开车送他回家，并不断说着“优秀的员工值得被善待”。

林芬把便当盒藏在楼道电表箱里，她今天涂了女儿淘汰的奶茶色唇釉，这是上周应聘超市理货员时化妆品专柜教的技巧。“腰怎么样？”周维平假装没看见她工装裤上的价签。“早不疼了。”妻子转身盛汤时，他注意到她后腰贴着的氟比洛芬凝胶贴，在廉价雪纺衫下透出长方形轮廓。

家庭会议比想象中平静。女儿周晓雯把助学贷款申请表折成纸飞机：“我们教授说了，文科生毕业即失业。”

空调突然停转，停电通知单从门缝飘进来——这个月第三次因为拖欠物业费被限制购电。林芬摸黑数药片的声响像在剥落某种坚硬的外壳：“要不……把钢琴卖了吧？”

凌晨三点，周维平在阳台遇见偷着抽烟的女儿。少女指尖夹着的细支香烟让他想起她第一次参加钢琴考级的早晨，那会儿她紧张得把乐谱捏出了同样的褶皱。“爸……”晓雯突然把烟摁灭在他喝空的啤酒罐里，“抖音直播弹琴有不少人打赏。”

月光照着她锁骨上的烫伤，是快餐店打工时被烤箱烙的印记。

暴雨再次来袭时，他的接单软件弹出红色警告：服务分低于75%将冻结账号。手机上方同时挤进来两条短信——中国银行提醒房贷已逾期17天，女儿所在大学教务处通知下学期实习单位需自行落实。雨刷器在车窗上划出扇形泪痕，后座乘客正外放着某企业家演讲：“淘汰你的从来不是年龄，是跟不上时代的认知……”

周维平把保安帽檐又压低了些，融创国际公寓大堂的空调出风口正对着岗亭，制服衬衫后背却还是洇出深色汗迹。他盯着旋转门外那辆缓缓驶入的黑色奔驰S600——这车型他太熟悉了，十二年前正是他亲手为时任VP选的配车。

车门打开的瞬间，周维平的拇指掐进了登记簿。

“陈……陈总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陈志明西装袖口的铂金袖扣反着光，那是2018年年会上他代表行政部挑选的纪念品。对方的目光在他胸牌上停留了0.3秒，转头对物业经理说：“智能门禁系统要加紧调试。”

女儿周小满的直播片段就是在这时候弹出来的，业主群里有人转发着短视频：扎马尾的女孩在十平米隔断间里跳宅舞，背景墙上隐约能看见“融创国际”的楼体灯光。弹幕里飘过“这不是保安大叔家的女儿吗”，后面跟着三个咧嘴笑的表情符号。

超市储物柜的金属门映出周维平扭曲的脸，他攥着女儿落在书包里的抗抑郁药药瓶，药片在塑料壳里哗啦作响。直播打赏记录显示有个叫“午夜观察者”的用户连续三十天打赏131.4元，最新留言是：“爸爸今天又凶你了吧？”

“您自愿选择灵活就业，对吗？”社区工作人员第三次确认。签字笔在“再就业性质”栏悬着，他突然看清了表格最下方的小字：本声明将作为放弃失业保险金的依据。玻璃窗外，陈志明的奔驰正缓缓驶过爱心助农摊位，车载广播里传来他熟悉的公司司歌旋律。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周维平在监控室发现女儿蹲在地下车库的承重柱后面，手机屏幕还亮着直播结束的界面。她校服领口沾着泡面汤渍，右手虎口有牙印状的淤青——这是她初中起就有的焦虑发作时的习惯。

“他们说我穿白袜子跳舞……像给遗体告别……”女儿的声音混着雨声砸在消防栓上。周维平想起三年前自己被裁员时HR给的评价：“缺乏创新能力的传统型员工。”现在他颤抖着把保安外套裹住女儿，尼龙面料摩擦声盖过了女儿的抽泣声。

车库入口突然亮起车灯，陈志明撑着伞走向电梯间，公文包边缘露出半截“中年员工再就业评估报告”。周维平下意识地抬手敬礼，雨水中他的制服肩章像块正在融化的薄冰。

周维平在监控室记录巡逻日志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鸿盛猎头”四个字让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团——这是四年来第一个正经猎头的电话。

“周先生，科捷咨询的VP指名要见您。”对方语速很快，“他们的AI调度系统连续三天崩溃，需要熟悉传统工作流的老将……”

电话那头的声音渐渐模糊。周维平盯着保安制服袖口磨破的线头，那里露出十年前年会抽奖得的劳力士表带痕迹。监控屏幕蓝光里，他看见自己头顶的白发像雪屑落在深蓝制服上。

科捷咨询的玻璃幕墙依然冷冽，前台姑娘扫过他洗得发白的西装时，嘴角抽了抽：“周……顾问？请走7号电梯。”

他记得这电梯以前是运货用的。

会议室里坐着五个年轻人，平均年龄比他小二十岁。首席技术官Jason转动着智能戒指：“我们需要您这样的活字典，毕竟AI训练需要真实的历史数据……”投影仪打出的职位说明里，“传统经验顾问”六个字后面跟着括号（45岁及以上优先）。

“月薪两万八，十四薪。”HR递来合同时补充，“当然……要等体检通过。”周维平注意到合同末页用极小字体标注着“年龄相关岗位最长聘期36个月，且不得续聘”。

体检中心排队的都是年轻人。尿检窗口的护士皱眉：“大叔，管子拿稳啊。”他盯着自己有些发抖的手，突然将试管砸向墙壁。淡黄色液体在“职业健康准入标准”标语上溅出扭曲的图案。

“对不起。”他对闻声赶来的医生说，"我前列腺手术后，控制不住。”这个昨夜刚在百度上查来的谎言，说得异常流畅。医生眼神立刻软化：“怎么不早说……其实，这项可以申请免检的。”

地铁上手机震动，妻子发来女儿直播间的链接，屏幕里化着浓妆的少女正在跳女团舞，弹幕飘过“听说你爸是看大门的？”他关掉直播，看见车窗倒影里有个中年男人在抹眼睛。

暴雨天的搬家订单特别多。周维平帮年轻夫妇抬钢琴时，听见女业主抱怨：“老公你看他多小心，比上次那个年轻保安强多了。”男业主往他怀里塞了张百元大钞：“老师傅，买点膏药贴贴。”

雨幕中的小区路灯次第亮起。他站在货车尾板擦汗时，手机弹出科捷咨询的新闻推送：引入AI自修复系统，故障率下降90%。

雨滴在手机屏幕上裂成无数光点，像极了他五年前离职时摔碎的十年服务奖杯。

最后一车是儿童自行车。他弯腰捆扎固定带时，后腰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自行车铃铛在颠簸中发出清脆声响，恍惚间像是女儿小时候的笑声。雨越下越大，冲刷着保安制服胸前“永安居物业”的锈蚀徽章。

货车开走后，地上只剩下一张被雨水泡发的体检表，墨迹晕染的“不建议从事高强度工作”字样渐渐消失在水洼里。

周维平把保安亭的折叠椅搬回墙角时，金属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像叹息般的声响。夜班交接单上“异常情况”栏照例画着斜杠，这个月第三次被巡逻队长用红笔圈出“巡查点位遗漏”。他盯着监控屏幕上雪花点状的雨雾，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熬夜做PPT的年轻人——当时觉得刺眼的电脑蓝光，现在想来竟像星星。

女儿直播事故的热搜已经降到第17位，评论区最新留言是“保安大叔年轻时还挺帅”。他把手机锁屏放进抽屉，指腹擦过相册里泛黄的外企工牌。窗外有辆搬家卡车正在卸货，年轻夫妻为怎么摆放钢琴争吵，妻子突然喊了句“周总监，您看这样行吗？”他条件反射地挺直腰板，随即被自己这个动作逗笑了。

凌晨四点十八分，雨停了。周维平在签到表上写完最后一个数字，突然发现墨水晕染的形状像极了下行股票的K线。他把保温杯里冷掉的茶渣倒进绿化带，听见早班地铁从隧道深处传来的震动。第一缕阳光落在保安制服第二颗纽扣上时，他正用美工刀帮新来的外卖员裁开缠成死结的保温箱绑带——就像很多年前，他在会议室帮那个紧张的实习生解开投影仪电源线那样利落。（作者：董江波）

作者简介：

董江波，笔名冷得像风，山西长治人。网络文学作家、文学评论家、网络文学研究学者、资深网络文学编辑、资深出版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北京评协理事、第一届新媒体文艺评论委员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杏花岭区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届网络文学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已创作23部专著，其中4部已出版，7部被录制为有声小说，在各级报刊发表文学评论作品160余篇，创作总字数超过2300万字，代表作《面食世家》《永远的纯真年代》《网络文学十六讲》《网络文学生态新变》。先后上榜2017猫片•胡润原创文学IP潜力价值榜，获得2016年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梦”主题专项网络文学重点扶持、入选2016年“湖北省20部网络文学精品工程”、荣获2025年北京市文联“我与北京文艺文联”征文活动“优秀征文嘉奖”等。

来源：董江波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