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巧路过他家那座青砖房,看见李家三兄弟站在屋檐下,肩并肩,却像三个互不相识的人。大哥目光沉沉地盯着雨滴,二哥掸着打湿的裤脚,老三拿着手机翻来覆去。谁也没看谁一眼。
老李走的时候,镇上下了一场透雨。
我正巧路过他家那座青砖房,看见李家三兄弟站在屋檐下,肩并肩,却像三个互不相识的人。大哥目光沉沉地盯着雨滴,二哥掸着打湿的裤脚,老三拿着手机翻来覆去。谁也没看谁一眼。
“李叔走了啊?”我在门口喊了一声。
三兄弟齐刷刷转过头。大哥点点头,二哥叹了口气,老三又低下头刷手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表情让我想起菜市场里那种缺了角的老秤,分量准,看着却总缺点什么。
“您来吃顿饭吧,我去买瓶酒。”大哥招呼我,二哥也跟着点头。老三抬了抬眼皮,没说话。
李家老宅的客厅里摆着张八仙桌,漆面被烟头烫出几个黑点。我和大哥边喝边聊,他告诉我老李是安安静静走的,前一天还在院子里浇那几棵辣椒。
“人年纪大了,走得快,也是福气。”大哥倒了杯酒,杯子有点油,在灯下映出彩虹色的光圈。
二哥从厨房端出几盘菜,抹布随手挂在肩上,满脸汗。“我爸特别喜欢这个花生米,每次喝酒都要来一盘。”
我们边吃边聊,老三一直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电视里放着春晚重播,声音开得很小,像远处有人在说话。
“你爸留了什么东西没有?”我随口问了一句。
桌子突然安静下来。大哥和二哥对视一眼,老三这才抬起头。
“一堆破烂,”大哥硬邦邦地说,“何必问这个。”
老三啪地一声把手机扔在茶几上:“咱能不装了吗?”
二哥把筷子放下,抹布从肩上滑落,他也不去捡。
“今天有客人,”二哥指指我,“别闹。”
“客人?”老三笑了,“他又不是外人,当年不还在咱爸棺材前磕过头吗?”
我没想到老三还记得这事。十多年前,老李的妻子——也就是他们的母亲去世,按当地习俗,同族后辈要给长辈磕头送行。我虽然跟老李家只是沾点远亲,也参加了仪式。
“那套房子是爸妈的血汗钱,”老三继续说,“凭什么给你一个人住?”
大哥脸色发白:“当初是爸妈让我照顾他们才住在那儿的,你少在这胡说。”
“照顾?”老三嗤笑一声,“你是照顾了他们的退休金吧?”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二哥叹了口气,朝我使了个眼色:“房子是老人家留下的,大街上那间商铺,还有老家这栋房子,三兄弟闹得不可开交,都想要那套县城的房子。”
我这才明白,他们是为了老李的遗产起了争执。
老三脸色阴沉:“上周就去了法院,我请了最好的律师。”
“你请律师告自己亲哥哥?”大哥的手抖了一下,筷子敲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然呢?你想独吞?”
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从巷子里轰隆隆开过,带起一阵水花。我们隔着雨帘看见信用社的小王骑着车停在门口。他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一边甩水一边走进来。
“李老师,您爸留的东西,我给您送来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电视上正放到小品,演员夸张地笑着,笑声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王从怀里摸出一个防水袋,里面装着个铁盒子,看起来像老式录音机的那种磁带。
“您爸生前嘱咐我,等他走了,一定要亲手交给你们三兄弟,一块儿听。”小王说完,把东西放在桌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三把钥匙。“这是开录音机的,一人一把。”
大哥结结巴巴地问:“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去年春上吧,李叔来存退休金,顺便就把这东西寄存在我们那儿了。”小王看看三兄弟,又看看我,有点尴尬地笑笑,“那我先走了,雨大,路上骑车慢点。”
小王走后,房间里只剩下电视机的嗡嗡声和屋外的雨声。老三第一个反应过来,伸手去拿桌上的盒子,大哥按住他的手:“别着急,爸既然说三兄弟一起听,咱就一起听。”
二哥起身去柜子里翻出个老式录音机,布满灰尘,他用袖子擦了擦。三兄弟对视一眼,各自拿起一把钥匙,同时插入锁孔。咔哒一声,磁带舱弹开了。
盒子里只有一盘磁带,上面贴着发黄的标签,写着”给我儿子们”。
二哥小心翼翼地把磁带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录音机先是发出一阵沙沙声,然后,老李那有点沙哑的声音从录音机里传出来:
“如果你们听到这个,那我已经不在了。”
三兄弟都僵住了。对他们来说,父亲的声音从机器里传出来,大概就像是从坟墓里站起来对他们说话一样。
“先别急着分家产,听我把话说完…”
录音里,老李咳嗽了几声,好像在喝水。远处有鸟叫,可能是在院子里录的。
“大明,你从小就懂事,照顾弟弟们,也照顾我和你妈。你在县城那套房子里陪我们住了十几年,本来应该是归你的。但是…”
大哥的眼圈红了。
“但是我和你妈离开后,那套房子就该归三个孩子共有。你二弟和老三都有份。”
大哥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二虎,你这孩子老实巴交的,工作也不容易,每次来看我都带着自己种的菜,我知道你日子过得紧巧。老家这套房子,我想给你。虽然破旧,但地段好,以后拆迁能值不少钱。”
二哥的手哆嗦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小军,你是我最小的儿子,从小就聪明,嘴也甜。大街上那间商铺是你妈的陪嫁,本来是要传给女儿的,只可惜你姐没能…”老李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就留给你吧,希望你别总想着投机取巧,踏踏实实做人。”
老三的嘴唇抖了抖,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没出声。
录音机里又是一阵沙沙声,接着老李的声音重新响起:
“你们三个,都是我的心头肉啊…”
突然,磁带里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然后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怎么了?!我扶你躺一下,等下再录!”
接下来是几秒钟的空白,然后老李的声音又回来了,但明显比之前虚弱:“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医生说我肺上长了东西…”
三兄弟齐刷刷抬起头,面面相觑。
“我瞒着你们,是不想让你们担心。小军,前年你结婚,我没去,不是我不疼你,是那会儿刚做完手术,站不起来…”
老三的脸刷地白了。
“大明,去年过年你问我为什么总是咳嗽,我说是烟抽多了。其实那时候已经疼得厉害了,不敢告诉你,怕你们难过…”
大哥的手捂住了嘴。
“二虎,你说我最近怎么越来越瘦,我总说是吃不下饭。其实是…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二哥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我这辈子,没什么值钱东西留给你们。那套县城的房子,是我和你妈一辈子的积蓄。老家这房子虽破,但有我们全家的回忆。街上那间商铺,本来是想给你们姐姐的,她走了,就是你们的了…”
录音里,老李深深吸了一口气。
“分家产的事,本不该我操心,我走了,你们自己商量。但是看你们这些年越走越远,我心里难受啊…”
“记得小时候,下大雨,你们仨总是挤在一张床上,说怕打雷。大明抱着二虎,二虎搂着小军,我和你妈站在门口看着,多开心啊…”
录音里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
“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到对簿公堂?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们什么,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不管怎么分,你们兄弟三个,要和和气气的…”
老李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你们是亲兄弟啊…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录音带到这里结束了,但录音机依然在转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像是老李的灵魂还在那里,默默注视着他的三个儿子。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三突然爆发出一声低沉的哭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不住地颤抖。
“爸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有病?”老三几乎是吼出来的。
大哥慢慢站起身,走到老三身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放在他肩上。老三没有推开。
二哥抽泣着说:“我每次去看爸,他总说很好,说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他怕我们担心。”大哥的声音很低,“一直都是这样,从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
老三突然抬起头:“那套房子,我不要了。”
大哥愣住了:“什么?”
“那套房子,我不争了。”老三抹了把脸,“爸说得对,我们是亲兄弟,亲兄弟…”
他说不下去了,又哭了起来。
大哥咬着嘴唇,眼泪默默流下来:“房子…房子归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
二哥走过来,三兄弟紧紧抱在一起,就像录音带里老李说的那样,小时候挤在一张床上,害怕打雷的样子。
我悄悄起身,准备离开。大哥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他的意思——有些事,只有家人才能懂。
当我走出李家老宅时,雨已经停了。巷子里水洼里映着月光,像是地上撒了一把碎银子。我回头看了一眼,窗户里,三兄弟的身影依然抱在一起,在灯光下形成一个模糊的剪影。
隔壁王婶见我出来,招手让我过去:“老李家怎么样了?”
“挺好的,”我笑了笑,“他们兄弟感情很好。”
王婶叹了口气:“那就好。说起来,老李生前最操心的就是这三个娃,总怕他们闹翻了。”
我点点头:“老李想得周到,给他们留了份特别的遗产。”
“遗产?什么遗产?老李能有什么值钱东西?”王婶好奇地问。
我抬头看着天上刚露出的星星,轻声说:“最珍贵的那种。”
从那以后,李家三兄弟的关系慢慢好转。他们把县城的房子卖了,钱分成三份。大哥用那份钱给自己买了套小房子,二哥修缮了老宅,老三扩大了商铺的生意。
每年清明,三兄弟都会一起去给老李上坟。有时我远远看见他们,肩并肩站在墓前,不再像三个互不相识的人。
有一次,我去信用社取钱,遇到了小王。聊天时我问他:“老李真的是去年春上把录音带交给你的吗?”
小王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您知道么,老李最后那半年,每周都来我们这儿一次,说是存退休金,其实是录那盘带子。录了又删,删了又录,反反复复不知道多少遍。最后录好那天,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说他终于找到方法让他儿子们和好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三兄弟抱头痛哭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走出信用社的时候,小王还在柜台后面忙着。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我突然注意到他柜台旁边贴着一张老照片,是年轻时的老李,穿着教师服装,满面笑容。
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什么。老李一辈子教书育人,他最后一堂课,教会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的儿子们。
有些遗产,不是房子,不是钱,而是爱与谅解。这大概就是老李留给他儿子们最珍贵的财富。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