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二平环南半球航行手记(56):塔希提，太平洋的红绿灯

摘要：1520年，西班牙完成人类首次环绕地球一周之后，太平洋成为欧洲人海上冒险的新目标，各国航海家报告了许多在南太平洋发现的岛屿，此中最引人关注和向往的莫过于塔希提了。

1520年，西班牙完成人类首次环绕地球一周之后，太平洋成为欧洲人海上冒险的新目标，各国航海家报告了许多在南太平洋发现的岛屿，此中最引人关注和向往的莫过于塔希提了。

了解或解说一个地方的历史，我习惯于语言学溯源。首先遇到的当然就是地名，如先贤教导“必也正名乎”要先“正”其“名”。但塔希堤之名，可不那么简单，仅以地名而论，已经复杂到让普通人颅压升高，脑细胞爆炸。

通常以为久远的事情很复杂，难以说清。对于“塔希提”而言，反倒是现实的问题更复杂。在法律上，塔希提的称谓是：法属波利尼西亚塔希提。

这里首先要解答的是：法属波利尼西亚——到底是指哪里？看上去是要讲一个地理答疑，但本质上讲，“波利尼西亚”就不是一个地理术语，而是一个文化术语。它指的是大洋洲（这个词，也不是一个公认的地理术语）的三大岛群之一，波利尼西亚。另外两个“西亚”是美拉尼西亚和密克罗尼西亚，在波利尼西亚的西边（图一）。

图一：右边为波利尼西亚三角，它的西边是美拉尼西亚和密克罗尼西亚。

“波利尼西亚”（Polynesia）是“许多的岛”的意思。这些群岛被形象地称为“波利尼西亚三角”（波利尼西亚地区）。这个“三角”由夏威夷、新西兰和复活节岛的点连接而成。“三角”内的主要岛屿群包括萨摩亚、汤加、库克群岛、图瓦卢、托克劳、纽埃、瓦利斯和富图纳，以及法属波利尼西亚。

这个“法属波利尼西亚”由118个岛屿组成，塔希提岛其中的最大一个，可称为主岛，总面积约一千平方公里。它是法属波利尼西亚的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首府在塔希提大岛上的帕皮堤。

从地理上讲，塔希提属于法属波利尼西亚主要群岛中的社会群岛。这又得说说社会群岛，它是殖民时代的概念。汉语中的“社会”是从日本引进的名词，现代通常意义上的“社会”，对应西文“society”一词。近代学者严复曾译为“群”，日人则译为“社会”。洋务运动时，兴起“师夷”运动，大量学者通过转译日文翻译著作来学习西方文化与科技知识，而双音节词又比单音节词更适合汉语口语，故尔并不太严谨的“社会”一词反而击败了更为准确的“群”，扎根于汉语中。其实，在地理上用“群”来解释“社会”群岛，更准确。

社会群岛又分为向风和背风两组岛群。上面的划分可能还没弄清，新的问题又来了——大洋之中怎么划分背风群岛和向风群岛？只好来个名词解释：

这里讲的风是特指信风。信风年年反复而稳定地出现，犹如潮汐一样守信，因此称为“信风”。古代海商利用信风的规律性做航海贸易，信风也因此被称为“贸易风”。这种风是从副热带高压带吹向赤道低气压带的风。北半球吹的是东北信风；南半球吹的是东南信风。所以，南半球的向风群岛，在南边；背风群岛在向风岛的北边。如，波利尼西亚的社会群岛的向风群岛塔希提，就是迎着东南风信风的向风群岛，而塔希提北边的赖阿特阿岛就属于社会群岛的背风群岛，它也是背风群岛的最大岛屿（图二）。

图二：波利尼西亚的社会群岛的向风群岛塔希提，就是迎着东南风信风的向风群岛。

塔希提（Tahiti，港台译为大溪地）这个地名，其实很简单。一位在此做了20年导游的日本人告诉我：它的意思是“十字路口”。怎会有这么地理味道十足的地名，它是怎么来的，导游也不知道。但它是怎么确立下来，并使用到今天的，这个我知道。

我以为“十字路口”不像是土著人地理方位和交通要道的表达。比如，中国古代就不说“十字路口”。《列子》讲“歧路亡羊”。老百姓讲歧路，多谓之“三岔口”或“三岔河”。鲁迅早期通过日语翻译西方小说时，曾把“十字路口”译为“十字架路口”，可见这个词，当时与基督教有关。如果说，这是西方的航海家起的地名，还差不多。但西方航海家最初给这里起的是占领性质的地名——乔治三世岛。

1767年，英国皇家海军统领约翰·拜伦（Captain John Byron）的手下大将塞缪尔·沃利斯（Samuel Wallis）船长率皇家海军海豚号（HMS Dolphin）环游世界，并在太平洋南部寻找欧洲人当时还深信的“南方大陆”。沃利斯船长在太平洋里漫游了20个月，于1767年6月18日来到塔希提群岛。

他的领航员乔治·鲁宾逊（Master George Robinson）在航海日记上这样描写当时的景象：“这个岛屿有着难以想象的美丽，远远观之，沿着长达三、四英里的海岸线处，全是整齐的农家地，后面是密密麻麻显然没有门牌号码的民居，与一排排茅草屋顶的整洁谷仓，遍地皆是望之不尽的椰子树，和其他不知名字的树木。岛的内部山峦起伏，秀丽的低谷环绕其中，从山脚到山腰是良好的牧场，群山之顶覆盖着绿色的乔木。海岸边上，安详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无忧无虑地乘着独木舟四处泛游，这正是我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美丽家园。” 沃利斯在外海观察了五天，于1767年6月25日借助大炮的威力，武装占领此岛，并以英王乔治三世之名命名此岛。原本默默无闻的沃利斯船长，借此发现与占领而被载入历史。

沃利斯离开此岛的10个月之后的1768年4月，正在进行法国第一个环球航行的法国探险家路易斯·安托万·德·布干维尔（Louis Antoine de Bougainville）也踏上了此岛。虽然，布干维尔的航行在“发现”的意义上，成就不高，但他出版的《环球纪行》一书，还是在欧洲思想界和艺术界产生了巨大影响。他在书中说，“到了大溪地，我好像到了伊甸园，处处充满热情、休憩、安逸、欢愉，以及幸福的表象。”他提出的岛上原始社会的优越观念，影响了法国大革命以前卢梭等人的乌托邦思想。

布干维尔离开此岛一年后的1769年4月，英国科考船奋进号的库克船长登临此岛。鉴于布干维尔已代表法国登陆了此岛，库克认为沃利斯命名其为乔治三世岛，已没什么实际意义，于是采用当地土著的名字来标注此岛。

对了，这里不能不说说，库克为什么要到塔希提？

在大航海时代，英国不仅在海上跑马占荒，而且受启蒙思想影响，英国海上探险已有了明确的科学主张。1768年，英国天文学家已计算出金星凌日的日期，并由皇家科学院牵头组建了海上科考团队。库克凭借早年的海上测绘的出色表现，被任命为赴太平洋南回归线附近塔希提岛观测金星凌日科考船的队长（这次航行中只是一名中尉，相当于准船长，库克真正成为船长是后来的事），这次航行开启了大航海的海上科考时代。

1768年8月26日，库克船长率领奋进号从英国启航。当天的《伦敦公报》报道了库克等94人驾船去太平洋做科学考察的消息。这天的报上，还有一条消息说：有个叫莫扎特的少年，12岁就被誉为大师。此时，库克已经40岁了，谁会料到他将成为功垂史册的大航海家呢？

据《库克船长的日记》1769年的记载：

4月13日，锚泊在乔治岛皇家海湾（即马塔维湾Matavai）。……全船的人总体健康，多亏了那些泡菜（库克的船上仅有几例轻微的坏血病例）。

5月1日，今天下午我们搭建了天文台。选定金星观测点，在岛的北端，经度149度30分。

6月3日，事实证明，这一天对我们的目的来说是最有利的一天。一整天都看不到一朵云，空气也非常清新，以便我们在观察时拥有我们所希望的一切优势。金星经过太阳盘的整个过程。我们非常清楚地看到行星周围有大气层或暗色阴影。索兰德博士以及格林先生（查尔斯·格林，此行最重要的天文学家。1771年1月29日病逝。梁二平注）和我都观察到了。格林先生的望远镜和我的望远镜在哪里都有同样的放大能力，但是博士的放大能力比我们的还要强大。

7月26日，在班克斯先生的陪同下，我一大早就把舢板准备好了。我们计划今天绕着岛环行一周，测量并绘制出海岸线和港口的草图。我们先向东而行，晚上抵达了地峡，这是塔希提岛的低处。

这就说到了库克的《塔希提地图》（图三）。它精确地描绘了葫芦形的一大一小连在一起的塔希提岛，还绘出了与塔希提岛相距21公里的姐妹岛“Eimeo”（即莫雷阿岛，也称茉莉雅岛），此岛是社会群岛中向风群岛的第二大岛。图中用浮雕影线表示海岸和山脉，图上方标注了沃利斯的海豚号和库克的奔进号的共同下锚地：“Matavai”（马塔维湾），还有著名的“Point Venus”（维纳斯角，即金星角）。

图三：库克的《塔希提地图》影响巨大，确认了世界对此岛的地理认知。

库克是海上测绘员出身，经过三次（这次是第一次）太平洋航行使他成为欧洲一流的制图师，他使用六分仪和经度钟令他制作的海图几乎达到了不可修正的精确水准。可以说，库克到达塔希提和描绘塔希提，使塔希提第一次进入了现代地理、地图与地名的时代。

在库克1769年绘制的《塔希提地图》上，首次使用了“OTAHEITE”（库克对此岛地名标注都出现了莫名其妙的“O”字头）作为标题。这幅著名的地图出版后，“TAHEITE（塔希提）”就成了这个岛屿的通用名，沿用至今。这之中，有库克地图精确性、权威性的影响，也有英国海洋话语霸主地位的影响。

实际上，库克太平洋科考还有一个“秘密使命”——英国皇家海军密令其完成金星观测后，离开塔希提岛，向南寻找未知的大片土地。此后两年里，“奋进”号一直游荡在南太平洋，寻找连库克自己也不相信的“未知的南半球陆地”。1769年9月到1770年4月，库克先后到达了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并对新西兰和澳大利亚海岸线做了详细考察。

我不清楚，库克是不是领悟了塔希提在土语中是“十字路口”的意思，但英国一定要掌控太平洋航行的“红绿灯”，这是必然的选择。所以，英国人赖在这里不走了。其中，最早的长久定居塔希提的欧洲人是伦敦新教会的成员。他们协助当地波马雷（Pomare）家族控制了全岛，波马雷二世（1803～1824）皈依了基督教，战胜了塔希提岛其他诸酋长，建立一个具有文字法律的“教会王国”。

1836年，英国人用武力强行将法国派至塔希提群岛的两位天主教神父驱逐出境，引起轩然大波。法国派出法国海军名将艾贝尔·图阿尔舰长（Captain Abel Dupetit-Thouars）领着大型驱逐舰，勒索敲诈塔西提群岛的普玛里四世皇后（Queen Pomare Ⅳ），逼着她签下接受法国保护的不平等条约，这个群岛自此成为法国的属地。

1867年，法国人在英国人库克的金星观测点建了一个南太平洋最先进的灯塔——维纳斯角（金星角）灯塔（图四），把太平洋的红绿灯握在自己手里。今天，这个灯塔已没什么实际的辅航意义，但是作为塔希提最早的写入地图和立在地面的地标，它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如今成为塔希提旅游的重要观光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