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京中传信,太子将于年关大婚,敕令边防各营卫将军以上军职中遣代表一名回京观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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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坡没有地
我出身世家,做了太子司泱十年伴读,本该从容仕途。
可我对司泱动情,只得仓皇离京,远避边疆。
一去十三载,再回京是因为司泱大婚。
他红着眼睛:「楼确,对不住,我真的尽力等你了」。
我才知道,他也心悦我。
可惜,我回来得太晚了。
1
起风了,沙子扑我一脸。
正好借机红一红眼眶。
京中传信,太子将于年关大婚,敕令边防各营卫将军以上军职中遣代表一名回京观礼。
西北营的代表是我,楼确。
大将军说:你这小子心狠,一晃离家十三年,正好借机回去探探亲,顺便替老夫述职。
骠骑将军说:你曾当过太子伴读,想来与太子情分不同常人,该去贺一贺大喜。
卫将军说:我刚成亲,新媳妇一日也割舍不下,不去。
由不得我拒绝,就把这份殊荣给了我。
而我借巡查边境之机逃离众人热切的眼神,吹塞北冷硬的秋风。
我并不想去。
我曾是太子伴读不假,但我早已心生僭越,无法坦荡荡面对司泱。
不然我也不会十五岁毅然参军,远赴西北苦寒之地,一呆就是十三年。
只是十三年显然还太短,斩不断妄念。
2
我出身京畿楼家,五岁开蒙,就被送到宫中,和皇子们一处受教。
那时司泱还不是太子,比我小一岁,身量长得晚,身体也弱,三天两头挂着鼻涕泡,拽我衣袖哥哥长哥哥短。
皇帝说司泱与我投缘,没上几天学我就成了他的伴读。
司泱凭借显赫母族,八岁时被封为太子,我随他去了东宫。
风一吹就要病一场的小娃娃,踉踉跄跄长到八岁,奇迹般茁壮起来,很快抽条成芝兰玉树。
年岁愈长,少年身量拉开,挺秀如松,一张酷似皇后的俊脸,令多少宫女偷偷瞧上一眼飞红了脸颊。
司泱人前不再唤我哥哥。
但只有我们俩时,我们依然亲近如兄弟。
是我亵渎了这段关系。
初通人事时,司泱闯入我的梦境。
粗喘着醒来,床褥狼藉中,我羞愤难当。
却又沉迷,渴望永远沉睡不醒,陷在梦中凌乱颠倒的亲密。
3
后来情愫泛滥,不止于午夜梦回。
我无限渴望司泱,他看我一眼,冲我笑一下,都有致命的吸引力。
我痛恨自己是男儿,不然以我出身,想嫁他总有办法。
直到我情难自控,每每相处总是失魂落魄,致使流言在东宫传开,我才惊觉想要避开。
恰逢征兵,我私下禀明皇帝,不顾家人反对,逃也似的离了京城。
甚至没跟司泱告别。
他会生气吧,相识十载,我连一句再会都没跟他说,就仓皇退出他的生活。
他的人生该光芒万丈,容不得半颗污点。
我更不可能让自己成为他的污点。
楼氏男儿世代磊落,我也不允许自己陷在不可能的感情里平白蹉跎。
边关粗粝,有时连人命都能消磨,何况少年情丝。
是我天真了,不知情之一物,向来不该以常理度之。
4
我回京时,已临近年关。
一进京城城门,边关风沙便被牢牢隔在外头,扑面尽是浮华。
我娘呜呜哭着,把我抱住又撒开,上上下下看了十几个来回。
我爹和妹妹在一旁掉眼泪。
「孽障,十三年啊,干脆死在外头……」祖父挥起的象牙杖终究没落下,但却像打在他自己身上,疼出老泪两行。
我被久违的家的感觉包围,那点对京城的畏惧也被冲淡了。
「要是早知道太子大婚你就会回来,为父就跪在东宫门口催太子娶媳妇。」我爹又哭又笑。
「太子今年都多大了?二十七!皇上这些年软硬兼施,真是好不容易成了这桩婚事。」我娘拽着我的手,「你比太子还大一岁,你爹像你这样大时,你妹妹都会上房揭瓦了,你什么时候给娘娶个媳妇……」
「我哥好不容易回来,能不能说点别的。」我妹楼幸把我解救出来,拉着我要跟我过招比试,「哥,让我看看你这些年长进如何。」
我乐意奉陪。
毕竟听人谈论司泱婚事,我没自己想得那么淡定。
刚过三十招,东宫口谕到。
看见东宫熟悉的掌事太监马公公,我下意识地想跑。
可能跑哪儿去?太子口谕,也是要阖府跪着接的。
「本宫闻悉车骑将军回京,念及昔日伴读情谊,诚邀明日东宫一叙,静候。」马公公说完,亲切地拉起我,「当年将军还是青葱少年,如今再见,已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楼氏之幸!」
我爹与马公公寒暄一番,赏了银子,殷切地把人送走。
我开始盼望明天,又隐隐觉得不安。
5
东宫如旧。
人却更胜往昔。
司泱一身华贵的月牙白常服,面如冠玉,往书案后一坐,矜贵儒雅,是一国太子该有的气度。
我行跪拜大礼,却迟迟没等到平身。
跪得腰都酸了,才隐约听见衣料的摩擦声,随即视线里出现一双雪白的靴子。
司泱伸手,拖住我的手肘将我扶起。
我直身抬眼,对上他沉静的眸子。
「楼确,我不召你,是不是就见不到你?」
我似被他的话烫了一下,狼狈后退一步:「臣刚回京,尚有军务在身,未及向殿下请安,请殿下恕罪。」
司泱空着的手缓缓收回去,问得突兀:「你可知当初东宫流言因何而起?」
往事被乍然揭开,我说不出话。
司泱轻笑:「是我传的,没想到一下子把你吓跑了。」
「殿下为何……」我隐隐有种感觉,但又强迫自己不能那样想。
司泱皎皎,可与日月争辉,怎会如我一样,有那样大逆不道的妄念?
他倏地红了眼睛:「楼确,对不住,我真的尽力等你了。」
我被这句话一箭穿心。
无数年少时光在脑海飞驰而过。
我第一次后知后觉。
原来懵懂情动,不止我一人。
司泱竟也是心悦于我。
6
可我只能装作不懂,毕竟我回来得太晚了。
抑或是早或晚,结局并没什么不一样。
「时间或许久了点,但总算没错过殿下的喜事。听闻贺家嫡女是谪仙一样的人物,正好与殿下相配。臣,衷心贺殿下喜。」我已经不敢再看那双蓄泪的眼,低着头闷声说。
司泱笑了,起初是低低的,后来便是放声大笑。
我在这笑里落荒而逃。
结果刚出东宫,便被皇帝身边的方公公拦住:「楼将军,咱家恭候多时,烦请移步,陛下等着见您。」
我心一沉。
陛下在景明宫的暖阁见我。
我印象中器宇轩昂的帝王,此刻一脸病色,蜷在榻上,老得让我意外。
「楼家小确。」皇帝朝我招手,让我过去。
我跪行到榻边,皇帝拍了拍我的头:「边关苦寒,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惶恐至极,磕头谢皇帝关怀。
皇帝为我赐座,就像寻常长辈一样慈爱地望着我。
「见到太子了?」皇帝缓缓开口,后面跟了一串剧烈的咳嗽。
「是。」
「小确啊,多可惜你不是女儿家。」
7
皇帝竟然知道。
我撩起衣摆复跪下去:「陛下,微臣该死。」
皇帝连连抬手,让我起来。
「当年东宫流言,朕也耳闻,起初是生气,后来你来见朕说要参军,朕只觉得心疼。但没办法,为了保太子平顺,朕只能许你去。朕自私啊,为了自己的儿子,苦了楼家好儿郎。」
「微臣惶恐。陛下,微臣是大楚男儿,戍守边疆责无旁贷,不苦。陛下放心,待太子大婚礼成,微臣即刻回西北营,绝不逗留。」
皇帝凝视着我,浑浊的眼里漫上些许水意,他抬手,示意我靠过去。
我坐到皇帝榻边,他那双已经起皱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朕┅┅时日无多,太子孝顺,这才同意了和贺家的婚事,算是了却朕的心愿。小确,你别恨朕,也别怨太子。」
我心头阵阵泛酸,看不清面前这张透着衰败、掺着愧色的脸了。
要是皇帝对我砍打砍杀,我或许会痛恨自己出身,痛恨我们身上都背负着太多,无法随心。
但我已经得到了这世间弥足珍贵的信任与体谅,哪还会恨?怎还能怨?
「小确,若是能放下,便早日回来吧,不必自苦。」皇帝又拍了拍我的头,眼里透出殷切的期望。
没有自苦,往后只会甘之如饴。
8
司泱大婚这日,天飘大雪。
红色自皇宫一路蔓延,涌向京城的各个角落。
我站在观礼的队伍中,看司泱携着太子妃的手,一路顶着风雪,踩着喜毯,踏上层层高阶,接受百官朝拜,敬告皇天后土。
风雪凌乱了视线,我看不清司泱脸上的表情。
难过又欢喜。
他本就该有这样璀璨的人生。
夜间,东宫设流水宴。
华灯通明处,司泱端着酒杯往来席间,醉意笼上眉梢,更显得眉眼如画。
我仓皇移开视线,仰头喝下烈酒,任它在五脏六腑灼烧。
司泱来找我喝酒。席间气氛热烈起来,大家纷纷赞颂我与太子君臣情谊。
「大家不知道,楼将军小气得狠,就送本宫一枚玉坠子作为贺礼,似海深的情谊恐有不实啊。」司泱从怀里摸出一枚满绿的平安扣,悬在指间展示给众人看,言语调侃。
众人哈哈大笑,打趣我:「楼将军,你这也太抠搜了。」
我躲避着司泱的眼神,看他又妥帖地把平安扣收入怀中,在众人哄闹中苦笑道:「礼轻情意重。」
五年前我从西北一处玉矿得了一块极辣的原石,心中喜爱,颇费了些功夫自己打磨,成了这块平安扣。
这玉我温养了五年,保了我五年平安。
以后,这份保佑请给司泱。
9
年关一过,西北营军报便到了。
匈奴南侵,狼烟已起。
我连夜离京,奔赴沙场。
被司泱堵在京外十里长亭。
「你这人,真擅长不辞而别。」他挺立在寒冬凛冽的风里,半张脸埋在毛领里,半张脸淡淡哀伤。
「天冷,殿下快回去吧。」
「本宫早不是一吹风就生病的娃娃了。」
我心里发堵,想替他紧紧身上的大氅。
只是想想。
「多谢殿下相送。军情紧急,微臣不便耽搁 ,这便走了,殿下珍重。」
司泱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哥,如果我不是太子,你不是楼家男儿,是不是我们可以有另一番光景?」
哪有如果。
我翻身上马,不忍再看他。
「哥!」他上前拽住我缰绳,仰头看我:「千万保重。」
我望进他映着月色的眼底,重重点头。
只是不曾想这一去,再无归期。
10
今冬极寒,匈奴一族生活艰难,南侵的煞气比以往更重。
我一路昼夜不停地狂奔,累死了五匹马,赶到西北营。
走的时候还搂着我脖子劝我早点娶个媳妇,说有了媳妇可太好了的卫将军,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停灵在军营里。
他的新妇,红衣还没来得及脱,便又穿上丧服,扑在尸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心中难过,不忍再看,掀起门帘进了主帐。
主帐里面气氛沉重,卫将军阵亡的悲痛压在所有人心上。
大将军抬起通红的眼睛,目光落在我身上:「赶路劳苦,今夜的偷袭你不必参加。」
「多砍匈奴几个脑袋什么劳苦也抚平了!」我情绪有些激动。
大将军便不再多说,招呼我们过去围着沙盘部署。
是夜,月黑风高。
我率一队人马,从北面摸黑夜袭匈奴军营。
可扑了个空。
「不好,快撤!」我反应过来,劈了叉的声音远远传出去。
可是来不及了。
匈奴军的火箭从四面八方如流星坠落,匈奴军营不过瞬息,就变成一片火海。
黑压压的人影带着滔天杀意,跟在火箭后面汹涌而至。
11
我方陷入匈奴包围。
我挥舞着长枪,左杀右突:「突围!突围!」
我的叫喊,被淹没在如潮般涌来的杀伐声中。
卫兵护着我:「将军先行!」
我置若罔闻,只顾长枪一刺洞穿一名匈奴兵的脖子,再一用力,他脑袋飞上天。
见我死斗,战士们斗志高昂,嘶吼着,拼杀着,在匈奴人浪里努力撕开口子┅┅
东方鱼肚白。
五千军士,归来不过千人。
我们脱力,倒在军营前,身体隔着甲胄徐徐冒着热气。
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猩红。
上将军仿佛一夕苍老,披着的大氅几乎压弯他的脊梁。
不止我所率领偷袭的这一支队伍惨败,其余去攻击匈奴补给部队、后方援军的部队,无一幸免,都伤亡惨重。
威名赫赫的西北营,一个晚上,被揍成了废物。
「匈奴早就知道咱们的计划┅┅」上将军咬牙切齿,「稍喘口气,把这个叛徒给老夫揪出来,老夫要亲手把他千刀万剐!」
从来铁板一块的西北营,从里往外碎了。
12
没等各营自查结束,匈奴就已经大军压境。
匈奴大将军乘着战车,带着浩浩荡荡的二十万众,压在西北营十里外,看看停在国界线上。
刚从一场血战里缓过劲来的西北营,勉强凑出了十二万人马,上将军亲自率领,与匈奴军对峙。
战车上还站着一个女人。
卫将军的未亡人。
卫将军尸骨未寒,她却披着赤狐皮大氅,像寒风里盛开的红杜鹃,一脸睥睨天下的气势。
就连匈奴大将军与她说话,都有几分谦卑。
她纵马而来,停在十二万大军面前,脸上的微笑没淡一分。
「我是匈奴居次,蛰伏数载,看着你们与我匈奴厮杀,伤我将士,逐我人民,没有行动。我就是想等一个毕功于一役的机会。你们那卫将军方也的死,就是这个机会。」她展开双臂,身后黑压压的二十万匈奴军成了她恢弘的背景,她是那背景上刺眼的一抹血红,「西北营的末日,来了!」
她心智之坚,远超常人,其心之毒,亦是。
「杀了她!杀了她!」我方军士听见她的话的,都振臂一呼。
后面的士卒不明所以,但也随之呐喊起来,一时之间充满恨意与杀气的呼喊响彻天地。
她粲然一笑:「杀了我。」
眼里,分明是求死的决绝。
13
上将军搭箭,射杀匈奴居次。
随着那抹红瘫在地上,匈奴军挥着弯刀呼啸而来。
「周子仲,愿为大庆死!」
「何不弃,愿为大庆死!」
「楼确,愿为大庆死!」
「张有财,愿为大庆死!」
┅┅
我们心存死志,人人呼喊着我们心底最制热纯粹的忠诚,手中长刀森然,向前冲。
弯刀与长刀碰撞,冷光频频间血肉横飞;重盾被马蹄狠狠踩下,下面盖住的人被压得七窍流血;冰冷透骨的甲胄,会被劈空而来的强弩射穿,带走一块热气腾腾的血肉┅┅
我眼里血色一片,长枪过处皆索命。
我后背豁然一凉,被匈奴砍了一刀。我回身送枪,将他扎了个对穿,他跌下马,很快被马蹄、人脚踩成了一摊黏糊糊的血肉。
┅┅
西风烈烈,吹不散黏腻的血腥气。
西北营的军旗,稳稳扎在边境线的土里,周围堆起小山一样鲜血淋漓的尸体。
我和骠骑将军一左一右搀扶着散了发髻的上将军,我们站在军旗下,眺望尸骸遍地,流血漂橹。
残阳如血。
「我们没让狗日的匈奴,踏过边境线一步,是吧?」上将军声线颤颤巍巍。
我和骠骑将军留下热泪:「没有,一步都没有。」
14
经此一役,西北营全线收缩,转攻为守,距城不出。
我们日夜企盼朝廷的援军。
西北的草绿了,花开了,王师终于到达。
为首的,是司泱。
他一身金色铠甲,红色披风在背后延展出优美的弧度。
「殿下!殿下!您快回去吧,您是皇储,怎能亲临险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呸!老臣这破嘴!」大将军一路把司泱迎进城,嘴一刻没停。
直到坐在了城中将军府议事堂的主座上,司泱那始终挂在嘴角的清淡笑容才消失。
「本宫也是大庆男儿,如今国难当头,难道不能上阵杀敌吗?还是上将军看不上本宫这点微末功夫?」
上将军连连摇头:「殿下,您是大庆未来,万万不可涉险啊。」
司泱脱去铠甲,随手挂在一旁的支架上,脸上的怒气被老将军至真至切的两行热泪抚平了:「上将军,此言差矣。大庆的未来,是千千万万个百姓、是出生入死的将士、是兢兢业业的臣子们组成的,不是本宫。」
议事堂里静极了。
我不顾僭越,目光胶着在司泱那张恳切的脸上,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为大庆而战!为陛下而战!为太子而战!」
在场将士突然群情激奋,振臂高呼。
司泱眼里带了泪意,赤诚地看着下面呐喊的人。
上将军抹了一把脸,回头斥责:「都闭嘴!裹什么乱?」
最后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神情近乎央求:「楼确,你好好劝劝太子。」
我与司泱目光隔空一碰。
15
按理说该举办一场接风宴的,只是现在谁都没有这个心情。
是夜,我带着司泱走上城墙,远眺旷野无边。
「殿下,京城更需要你。陛下龙体┅┅欠安,朝中稳固,我们在前线才能安心杀敌。」
司泱看着我,目光攒进了万点星光:「你瘦了。」
这┅┅就不是谈正事的气氛!
我后面跟着的一串大道理,被司泱软软一句堵了回去,囫囵个沉到肚子里。
「也行,殿下就当一番历练。」
司泱笑了,举起手臂任衣袍被夜风吹得翻飞:「我还从未吹过如此肆意的风。」
那一刻,我恍惚有种错觉,他像一只漂亮的纸鸢,时刻准备乘风而去。
没由来的恐惧瞬间攥住我的心脏,我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袖。
他扭头,看向我的手:「楼将军此举,就不觉得僭越了?」
我仓皇松手,他笑得促狭。
我冷下脸,觉得不能放任这样的气氛蔓延。
司泱也见好就收。
我们明明都知道对方的心意,可却又很默契地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陛下此番,想要彻底解决匈奴之患,救西北边境百姓于水火。」司泱沉声道。
我点头赞同。双方拉锯十几年,耗人、耗财,不如一仗打得彻底,至少让他们十年八年不敢再南下牧马。
「帝心所向,民心所望,西北营誓死践行。」
16
往后三个月,西北边陲整修城防,屯粮蓄兵。
西风一吹,二十万王师与西北营十万兵马兵合一处,上将军挂帅,司泱坐镇军营,直指匈奴王庭。
军营空虚,又有大庆太子为饵,匈奴单于亲率精锐,如我们料想,偷袭西北营军营。
我帅伏击部队,把他们堵在峡谷中狠揍。
匈奴骑兵在此威力全无,反而慌乱间踩死了很多自己人,倒省了我们不少工夫。
待他们的马跑的跑,死的死,士兵已经是惊弓之鸟,我提枪带人冲杀而去。
匈奴单于被我刺中肋骨,在卫兵死护中逃走。
再看主力部队,一路势如破竹,以压倒性的优势,摧毁了匈奴军,直接掀翻了他们的王庭。
这一役,战场还没打扫彻底,匈奴单于的求和文书就传到了西北营。
全军振奋,很多人脸上还挂着彩,甚至很多人支撑着已经残缺的躯体,在各自的方阵里欢呼呐喊。
司泱站在点将台上,红着眼睛与将士们一起高呼。
「大庆威武!大庆威武!犯我国者!虽远必诛!」
我凝视着大庆的储君,心里好生欢喜。
他永远无法成为我的人,但他将永远是我忠诚且值得忠诚的对象。
17
西北营的捷报和匈奴的罢战求和文书还没来得及递出去,陛下驾崩的消息就八百里加急而来。
司泱扑倒在无边大漠里,哭得撕心裂肺。
那一刻,我仿佛又见到了五六岁的司泱,脆弱而可怜。
我站在他身后,为他罩上披风,默默淌泪。
直到司泱哭声渐悄,我才慌忙抹去腮边泪水,清了清嗓子,道:「请殿下即刻回京,以稳天下。」
他抬起泪意涟涟的眸子看我。
我好想俯下身去抱住他。
可我微微探出的手臂,被一阵疾吹而来的西风阻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我就清醒了。
「殿下,迟恐生变。」我将他拉起来,与他面对面,挡住了远处城墙能够眺望而来的视线,「殿下,别怕。」
司泱与我对视,破碎的眼神里凝聚出恳求:「哥,我没有父皇了,不能再没有你。待西北营事务了了,你就回京,行吗?」
这一次我没有逃避,深深回望他的眼睛:「哥答应你。」
18
司泱整军刚走,齐王造反的消息就铺天盖地而来。
司泱这位大哥,年愈三十,一直野心勃勃,这些年被陛下压着,勉强还藏藏尾巴,如今陛下驾崩,司泱远在西北,就连驻扎京城周边的王师都跟司泱在一处,他若不反,那简直是傻了。
只是没想到,西南营竟拥护齐王,公然改旗易帜,大军出境赶赴中原。
「如今形势,匈奴虽暂时无力反扑,但肯定也是时刻觊觎,贼心不死,咱们西北营必须时刻警醒,万不能给匈奴可乘之机。」上将军紧急召见我们,「董宗文那个老东西,凑热闹干啥不好,陪着人一起造反找事,咱们如今还得分出一只眼睛盯着这个老家伙,晦气!」
「主力在太子手中,齐王想爬上至尊之位,倒是不易,最怕就是西南营和齐王兵合一处,那太子就被动了。」
「是啊,齐王手下能有多少战力,太子麾下乃王师精锐,刚经过血战洗礼,正是血气旺盛之时。」
「太子必须一开始就占上风,不然别的墙头草容易闻风而动。」
┅┅
议事堂里,大家各抒己见。
我很想带兵出击西南营,直接把董宗文按死在他的老巢里。可是如今西北营重创未愈,还要严防匈奴┅┅
我张不开这个嘴,也知道不该张嘴。
19
司泱也得到了消息,并派遣五万王师折回,驻扎西北营。
他自己则率着八万王师,去与齐王的叛军相遇。
我夤夜求见上将军。
上将军披着外袍,喝着酽茶,见我来了,毫不意外。
「你小子这些天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吧,到底想干啥?」
我替上将军捏肩膀:「末将请求带兵十万,携太子手谕,出兵西南。」
上将军没说话,身体随着我的手劲儿一晃一晃。从我这个角度看去,他脊背有些佝偻了,后背交错的伤疤从衣服领子隐约冒出一点头,头发花白。
放在寻常人家,这该是颐养天年的老人家了。
「小确啊,当年你来西北营之前,陛下的密令就到了。陛下说,楼家小确好儿郎,让老夫万万护住了你。西北远,但是京都的流言蜚语还是能飞过来┅┅你对太子┅┅老夫从前瞧不上你。只是这么多年,老夫眼看着你长成国之栋梁┅┅欣慰啊。」
「小确啊,老夫不拦你,但你需事事小心,知道自己是为了国之安稳,是为了君臣大义,别为了一人,关心则乱。」
我郑重跪下去:「上将军放心,楼确知道自己的身份与责任。」
上将军打了个哈欠,随手在我头顶上拍了拍。
「明日便开拔吧,早去早回。」
20
去往拦截西南营的路上,西北营传令兵带来了司泱的消息。
他一路收拾了几个意图不轨的地方官,和地方上动身去响应齐王的军队打了一场遭遇战,大胜。
「楼将军放心,太子殿下不仅有韬略,也有君主气度,王师上下对他誓死相随。」被司泱派回来的都尉姜明说。
我点头:「西北营也是此心。」
我们一路疾行,终于在西京与西南营相遇。
双方都是日夜兼程,疲惫不堪,稍微打了一下彼此试探之后,就各自挑地方安营扎寨。
「西南民风剽悍,西南营士兵单兵作战能力很强,咱们怕是占不到什么便宜。」姜明忧心忡忡,「何况现在还有瓜分天下这么个诱惑在前头,肯定都卯着劲想立功,巴望着在齐王面前露脸,日后好飞黄腾达。」
「叛国叛主之军,再战力强悍心里也是虚的。」我打磨长枪的枪刃,森森寒铁上映出我冷酷的眼睛,「姜明,咱们没时间和西南营耗,必须智取。」
「啥智?咋取?」姜明眨巴着眼睛,一脸虚心求教。
我勾勾手,让他过来:「姜都尉,拔刀。」
姜明愣愣地拔刀。
下一刻,我握住他的手,长刀没入我腹部。
姜明瞪大了眼睛。
21
姜明率众哗变,捆了我去西南营当投名状。
董宗文乐得老脸上横肉乱颤,但只把我押进了军营,让姜明他们驻扎在军营二里开外。
毕竟是镇守一方的上将军,警惕性还是很高的。
我肚子开了个洞,整个人软成一根面条,被董宗文关在一处单独的营帐。他请了军医为我处理伤口,坐在床头好一阵嘘寒问暖。
末了,他脸一沉:「楼将军,老夫听说你都窝在西北营十几年了,不还只是个车骑将军?跟着老夫,咱一路打到京都去,什么太子,什么齐王,通通杀掉┅┅」
「原来上将军匡助齐王是假,为自己打天下是真。」军医手上一重,我尾音疼变了调。
董宗文直言:「反正老夫造反这个罪名是甩不脱了,何必替别人做嫁衣裳?哪个做皇帝,比得上自己做皇帝来得实际?楼将军啊,咱们这些苦哈哈,终年驻守边塞,那京都的繁华是沾也沾不到边,有个什么意思?抛头颅洒热血是咱们,纵情享乐是他们,凭啥?」
我沉吟片刻:「上将军,京都的繁华我虽沾不到,但是我楼家身处其中。抱歉,楼确反不了。」
董宗文起身,不急不恼:「楼将军再想想,年轻人,脑子活络,知道选哪条路最有利。」
说完,他便招呼军医还有护卫一起走了。
营帐的帘子放下,里面陷入安静。
我闭上眼,感受着肚子上的疼痛。
疼痛让我清醒,让我兴奋,让我看清眼前的路。
22
夜里的西风更冷了。
但冷不过我此刻杀欲腾腾的心。
我打翻烛台,点燃床铺,火势迅速蔓延。门口的侍卫冲进来,被我轻松料理,我拿了他们的佩刀,随手取下帐门口的火把,一连点了好几个营帐,这才摸着边躲过赶来救火的西南营士兵,一路摸进了董宗文所在的主账。
刀劈过去,只触到一团柔软。
「老夫就知道这是计!」董宗文拿着火把掀帘而入,两列卫兵把他严密地护在中间。
火把映衬下,那张利欲熏心的脸,看得人直恶心。
「楼氏男儿,西北营军士,哪一重身份我也跟你这种货色尿不到一个壶里!」话音未落,我挥刀冲向董宗文。
他的卫兵将我包围,十数人与我缠斗一处。
「杀他者赏金百两!」董宗文厉声喊道。
他们顿时如打鸡血,刀刀致命。
我背后小腿同时中刀,加上腹部伤口崩裂,成了一个血葫芦。
可董宗文还没死,我不能倒下┅┅
我疯狂地挥着长刀,挡下一连串的攻击,勉强向前挪动了两步,刀锋扫到了董宗文的面皮,划出一道血口。
他惊恐后退,直接退出了主帐。
里面陷入黑暗,只有刀光凛凛。
司泱,对不住,这一次,我要食言了。
23
姜明带人先到,西北营紧随其后。
火海中,两方厮杀在一处。
西南营被大火搅乱重创,防备松散,很快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董宗文仓皇东出,带着亲卫跑了。
其余部下,或死或降。
姜明在主帐里找到我被乱刀砍得支离破碎的尸体,捡了半天,拼不好,把脑袋埋臂弯里呜呜哭了好半天。
那些西北营的同袍,都疯了似的挥着刀去追董宗文。
「行了,看了好一会儿了,该上路了。」
在我身后,黑无常不耐烦地招呼我,青白的手冲我一勾一勾。
我拱了拱手:「本鬼还有一心事未了┅┅」
「你怎恁多事!」黑无常怒斥,「快走,再耽搁孟婆就要关门,回头你在她门口溜达一宿,隔天她又要怪老子没安排好时间。」
「他是军人,死在外面,家中难免有牵挂,不如让他回去看一眼,心事了结,安心上路。」白无常倒是很和气,还很体恤人┅┅哦不,鬼。
黑无常翻了个白眼,半晌冲我挥挥手,让我快滚。
我游荡着,回西北营的营地逛了一圈。
他们大捷,他们失去我,每个人神情木讷,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我一寸一寸抚摸过曾经陪伴我拼杀过无数日夜的长枪,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人间,明明那么好,我还没待够。
24
后面,我一路跟着姜明,看他率队与司泱会和。
姜明把情况一一向司泱禀明:「楼将军为尽快拿下西南营,设计由他潜入,伺机火烧敌营,诛杀敌将,我等在外围呼应。可惜楼将军他┅┅」姜明说不下去,没出息地哭起了鼻子。
司泱踉跄了几下,最终还是难以站稳,跌坐在椅子上。
良久,他抬起猩红的眼睛,问道:「楼确┅┅尸体何在?」
「在院子里。」姜明抹了一把鼻涕。
司泱撑着身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他扑在黑色的棺材上,迫不及待地掀翻了我的棺材板。
「别看!」我想去蒙他的眼睛,可是却穿过了他的尸体,只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尽管经过了仵作修补,外面还包着甲胄,我的尸身还是不太体面。
尤其那张原本颇为英俊的脸,现在简直没眼看。
司泱扒着棺材沿儿,目光寸寸,反复流连。
「噗!」
「殿下!殿下!」众人慌了,可在司泱冰冷怨毒的目光里没人敢上前。
司泱用袖子一点一点擦去喷在我铠甲上的鲜血,不顾他自己唇畔前襟一片殷红。
擦完之后,他命人替我盖好棺材板,转身平静地问:「董宗文抓到了吗?」
「西北营传来消息,人正在押送路上,明日便到了。」
司泱点头:「很好,人到了你们把你看好了,千万别叫他自己死了。」
「本宫要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25
那一晚,司泱一夜未眠,不住摩挲着我送他的平安扣。
翌日,他面色青白,比黑白无常还像索命厉鬼。
他就在将士面前,亲手拿着片肉的小刀,在董宗文不似人声的哀嚎中,一刀一刀把人片成了骨架。
一地血肉,司泱一身鲜血,站在血肉中,张狂大笑。
我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旁人看来,就是面容狰狞的太子殿下,被一阵寒风冻得打了个寒颤。
「好了殿下,别难过了,你已经为我报仇了。」
司泱不动,不语,像一尊雕像。
良久,他才动了动身子,望向围着的军士:「传令全军,整理军备,明日杀奔京都,与齐王决一死战。」
「上京都!诛齐王!」将士们齐声高呼。
我已经没有热血可沸腾。
但依然觉得灵魂震颤。
26
仇恨与正义的裹挟下,齐王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就溃不成军,沦为阶下囚。
京都重新归于司泱掌控。
刚一稳定,他就亲自护送我的棺椁回府。
我娘和妹妹哭成一团,那些自打知道我的死讯之后大概以为流干了的泪,再度如泉涌,停不住。
我白了头发的父亲,抚着我的棺椁,自语:「好儿子,不愧是我楼氏男儿┅┅」
我再次遗憾,我竟然死了。
想想我这一生,从五岁起在宫里的日子多过在家,十几岁又跑去了西北营,十三年未归。
去年匆匆数日相见,竟是此生永诀。
于国无愧,于家,我愧疚难当。
我依次拥抱我的家人,庭院里阴风翻卷不休。
司泱似有所感,萧索的目光追逐着飘起的枯叶、颤动的枝丫。
27
司泱在一个寒风凛冽但天气响晴的日子正式登基,承继大统。
我站在他身边,被他一身明黄晃了眼。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司泱,器宇轩昂,王气威武。
他擎香,在礼部的主持下,准备敬告天地。
我赶紧飘远了些。
毕竟这样的场合有个鬼,也挺不吉利。
我拿命去护的人,去护的国,都得好好的才行。
我恋恋不舍地看着司泱。
「行了行了,没完没了了还?」黑无常催促道,「快走快走,这里祥瑞之气太盛,我快喘不动气了。」
「你本来也不喘气。」白无常好心提醒。
黑无常怒极,索命的钩子砸在我肩膀上,欲将我拖走。
一阵风来,我听见司泱说:「吾愿来生,生为平民,得遇楼确,与之厮守。」
我颤声问白无常:「你听见了吗?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白无常对着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听见了,他说想和你下辈子恩恩爱爱到白头。」
完
来源:青草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