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根的理论》一章中,科恰尝试重新反思西方哲学未曾摆脱的“地心说”式信念。从尼采的“命运之爱”到拉图尔的“着陆”运动,呼唤生命扎根大地、回归大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声音经久不衰。对于所有思想而言,地球是“决定性的度量空间”,一切存在与生成的事物,均以地球的形态、结
植物生命:混合体的形而上学
作者:[意]埃马努埃莱·科恰
出版时间:2025年8月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新民说
接上篇:
3. 植物生命所体现的行星思维
在《根的理论》一章中,科恰尝试重新反思西方哲学未曾摆脱的“地心说”式信念。从尼采的“命运之爱”到拉图尔的“着陆”运动,呼唤生命扎根大地、回归大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声音经久不衰。对于所有思想而言,地球是“决定性的度量空间”,一切存在与生成的事物,均以地球的形态、结构和位置为参照。但是胡塞尔指出,地球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是“地面”,而非单纯的物体,由此引申出来的根基、根源、基础等普遍性观念,才能成为人类确认其统一性的原则。然而科恰从植物生命出发,提出了一种反直觉的观点:宇宙中处处是天空,且只有天空,而大地仅是天空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其局部聚集的状态。由于植物不断将太阳光和其他宇宙物质转化为流体介质,科恰认为,陆地上的人类空间与地外的非人类空间绝非本体论上分离的两个领域,而是天空的无限连续体。“天空”的概念在这里发生了变化,它是“宇宙唯一的实质”,代表着“关于混合和运动的空间与实在”,包括地球在内的所有事物,“都只是这种无限的、普遍的天际物质的一部分聚集态”。因此,大气圈、水圈、土壤圈、岩石圈与生物圈并非彼此独立的稳定系统,而是处于持续演化和流动中的宇宙局部。
盖娅假说(Gaia hypothesis)则强调地球是一个具有反馈机制的自我调节系统,通过物理、化学、生物等成分的相互作用维持稳定性,保持地球环境的宜居性。拉图尔在此基础上结合地球系统科学的“关键带”理论,认为盖娅实际上只是地球表面那层薄薄的皮肤:它从地下水底部或者土壤与岩石的交界面出发,向上延伸至植被冠层顶部,它是涵盖了五大圈层的异质性区域,能够对自然因素和生物活动的影响迅速做出反应。拉图尔称其为覆盖地表的“保护膜”,是生物唯一经历过的地方,也是我们有限世界的整体。所以,为了给诸多生物提供共同栖居的有利条件,关键带必须首先是一个封闭的内部空间。拉图尔声称关键带内的居民不可能拥有观看地球的外部视角,类似“蓝色弹珠”那样的图像并非地球的真实形象,在现实中我们无法脱离这层薄膜生活,就像剧中人无法跳出舞台来审视整场戏。相反,我们始终身在盖娅之内,与其他生物共享这个脆弱而有限的圈层。所以在关键带中,宜居性不再被视作理所当然的外部条件,而是一种需要持续维系的内部关系。但在科恰的理论中,盖娅假说所设想的封闭系统并不成立,植物的存在和行动模糊了地球各圈层间的边界。在植物的“生活世界”里,地球恰恰是与宇宙流体直接联通的开放系统。拉图尔所坚持的“外部视角的不可能性”,本质上依然是从动物视角出发的生命经验。从植物视角看,世界上只有天空和大地,而大地也不过是天空的一部分,不仅没有内外之分,甚至不存在内部:一切皆是外部。于是地球的宜居性问题变得更为严峻,因为地球环境并不会在盖娅的自我调节下趋于稳定,反而可能趋向于不可居住:“我们与世界相混合,但我们永远无法在其中安然立足。所有居所都倾向于变得不宜居住,然后成为天空,而非房屋。”
“Nous les arbres”展览现场图, 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 摄影:Thibaut Voisin
按照科恰的说法,如果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个普通天体,那么地球作为生命栖息地的事实就成了偶然事件,这促使我们重新审视“家园”(欧依蔻斯)的观念。西方传统二元论将“自然”视为外部客体,与属人类的文化领域相对立。拉图尔在《自然的政治》中反对这种二元对立,提倡将人类与非人类重新纳入“共同世界”,他借用希腊语“欧依蔻斯”来描述这个共同体,认为政治生态学应帮助我们“回到家园,栖居于共同的居所之中,不再自诩与他者有本质的区别”。然而,科恰对“家园”的理解更为激进。他认为生态学过于局限于栖息地(habitat)概念,总是假设存在固定的土壤供万物立足,进而把世界想象为可以安居的“房屋”。但这恰恰是误解,实际上大多数星球并不适宜居住,地球的条件是盖娅独特的演化结果,而非宇宙的常态。科恰表示:“意识到地球是一个星体空间,且只是天空的一部分聚集态,这就等于认识到有不可居住之地。”宇宙的本质不是家园(欧依蔻斯),而是苍穹(乌拉诺斯),每个栖居点都只是天空连续体中暂时的凝聚之处,其宜居性需要不断维护而从不永久定型。
科恰的思想为拉图尔的“共同家园”增添了新的维度:一方面,我们应将地球视为人类与万物共同的栖息之地;另一方面,也应意识到我们的家园始终敞开于广袤的天空,处于星际间的物质流动之中,并无绝对稳固的边界可言。因此科恰呼吁哲学应当恢复一种宇宙论,从探索植物的存在模式入手,反思生命与宇宙演化之间的关系。这种思考代表了哲学曾经失落的真正传统,即对宇宙的深刻沉思,而非局限于人类文化的历史叙事。自笛卡尔以来,现代哲学通常将宇宙视为秩序井然、与人类无关的背景,一方面是纯粹客观的宇宙秩序,另一方面是意义充盈的人类主观世界。无论是盖娅理论,还是植物哲学,最终目的都是要打破这种固化的框架,让哲学重新连接行星尺度的物质交换网络,唤醒其宇宙论的视野。
“Nous Les Arbres”展览现场图,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摄影:Luc Boegly
4.作为策展人的哲学家:科恰的展览实践
科恰的植物哲学致力于打破自然与文化、主体与环境之间的本体论界限,而他在策展领域的实践,则将这种哲学观点转化为具体的公共事件。在当代生态危机导致知识和感知重组的背景下,哲学不再满足于抽象的理论反思,而逐渐在跨学科的艺术语境中,寻找新的表达媒介,以激发人们对生命形式的全新认知。正是在这样的趋势中,科恰涉足策展领域,将其问题意识带入艺术现场,利用展览实现了哲学理论的空间性转译。
2019年7月,巴黎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举办群展“我们这些树”(Nous les Arbres),科恰任学术顾问。展览以树木为主题,汇集来自艺术、植物学和哲学领域的创作者,回应最新科学发现,歌颂树木之美与生物多样性,同时直面大规模森林砍伐造成的生态危机。例如,意大利艺术家朱塞佩·佩诺内(Giuseppe Penone)的青铜树雕塑被安置在花园中,法国导演阿涅斯·瓦尔达(Agnès Varda)为展览专门创作与树相关的雕塑,艺术家托尼·奥斯勒(Tony Oursler)则以一株真树为投影幕展示影像。展览营造出一种仿佛“树木的议会”的空间:科学与艺术的观点交相辉映,自然与文化的边界被打破,观众置身于一个由树木主导的世界。策展团队引用科恰之语“没有纯粹的人类……树木是所有经验的起源”,以此凸显展览的核心理念在于纠正人类中心主义对树木地位及主体资格的剥夺。2021年,展览的中文版“树,树”登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进一步扩大规模并融合本土语境,探讨人类与非人类物种共存的课题。科恰的植物哲学得以延伸,从纯粹的思辨走向感官化、情感化、空间化的公共实践,使观众在沉浸体验中思索人与树木的关系。这种展览模式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展,更像是一场面向公众的思想实验。
“树,树”展览现场图,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1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2024年,科恰以联合策展人的身份参与策划日本金泽21世纪美术馆的展览“与万物起舞:共情的生态学”(Dancing with All: The Ecology of Empathy),将“舞蹈”作为跨物种共鸣与共情的隐喻。展览不再强调人类世的原罪或物种差异,转而关注如何建立人类与其他生命间共享与共振的体验。金泽美术馆的圆形建筑如同呼吸的生命有机体:各展厅作品彼此连结,宛如器官组织,观众随着展陈节奏自然移动,整个空间成为生产知识和移情体验的公共场所。展览汇集多位国际当代艺术家的跨学科作品,涵盖装置、影像和实验项目等,内容分为自然的翻译、自然与人的协作、物质的转移、物质的魔术四个部分。举例而言,植物神经生物学家斯特凡诺·曼库索的研究团队PNAT展示了装置《说话的神》(Talking God),通过感应千年神木的生物信号并将其转译为光波,赋予植物“发声”与“舞动”的媒介;艺术家猪股亚希放大了河狸啃噬的木头,将动物的创造与人类审美相结合,创作出致敬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âncui)的雕塑作品。科恰作为联合策展人,则为展览注入了清晰的思想脉络:他提出以“蜕变”(métamorphoses)概念作为贯穿全展的线索,展现生命的不同形态彼此连通,共居于同一世界,并且可以在不彻底混合的情况下共舞。换言之,不同生命既保持差异,又通过共享的环境和节奏建立起紧密联系,科恰“混合体的形而上学”在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表达。得益于富有生命力的主题和动线设计,森林的讯息、物质的循环、人类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在展览的有限空间内,哲学家的理论走出书斋,成为支撑这个临时世界有效运转的规则。
“与万物起舞”展览现场图,日本金泽21世纪美术馆,摄影:Yuasa Akira
科恰参与策划的以上展览,既非简单的科普展示,亦非纯粹的艺术品陈列,更可被视为哲学理论的具象化和实验场。我们不妨借用拉图尔的“思想展览”(thought exhibition)概念来理解这种类型的策展实践:此种展览是思想实验的发生场域,多元异质主体汇聚其中,让观念、事物和公众展开对话。“事物的议会”是这种思想展览的模型,拉图尔批判现代性人为地剥夺了非人类存在者的发言权,将其视作沉默的他者,因而思想展览就是要赋予事物表达的权利,给予它们彰显能动性的机会,带领它们进入公共讨论的议会现场。科恰的展览实践与此不谋而合,树木及其他生物,在艺术作品和科学装置的协助下拥有了自己的“声音”并参与到集体叙事中,而观众则是议会中的“与会者”,在与万物的交流中思索人类自身的位置。
哲学家作为策展人所带来的独特价值在于拓展了思想的表达媒介和表现形式,并且强化了哲学的实践维度。展览作为多重感官感知经验交互的场域,使不可见的思想获得了直观显现的渠道。同时,这类展览具有鲜明的公共性和行动性,它面向普罗大众,把哲学讨论融进社会广泛关注的生态议题中,鼓励公众在交互式体验和参与式实践的过程中反思自身与世界的关系。哲学家策展日益成为值得肯定的创新实践:它打破了人文思想与视觉艺术、科学研究之间的界限,赋予展览以深刻的思想内涵,让思想在行动中生成,彰显哲学介入现实的力量。当哲学褪去形而上学的华服,以榕树般的气根延展至艺术与科学的领域时,它汲取的不只是思想的养分,更是重构人类感知方式的活力。在学科边界趋于模糊的今天,思想展览仿佛一场缓慢的认知渗透,它并未用激进的理论敲碎人类中心主义的壁垒,而是如藤蔓般悄然攀援进现代性的裂隙,最终在集体意识深处绽放出崭新的生态景观。这也许正是哲学在人类世最恰切的生存姿态:与其扮演高举火炬的启蒙先驱,不如化作一颗耐心的种子,在艺术与科学的交界处,静静等待新世界的萌发。
植物生命:混合体的形而上学
作者简介:
埃马努埃莱·科恰(Emanuele Coccia),意大利哲学家,现任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艺术、时尚与生态学,著有《蜕变》《感性生命》等。
译者简介:
傅小敏,先后就读于复旦大学、巴黎第一大学,主要从事当代艺术的理论研究与策展实践,著有《巡礼之年:从巴黎出发》。
内容简介:
我们很少谈论植物,也忘记了它们的名字。哲学总是忽视它们,甚至生物学也认为它们是生命之树的简单装饰。然而,植物赋予地球生命:它们创造了环绕我们的大气层,它们是我们赖以维生的氧气的源头。
植物体现了生命所能与世界建立的最为密切和基本的联系。从叶、根和花的视角来看,世界不是一种简单的物的集合,或包含一切的普遍空间,而是总体的大气、气候,是一种真正的混合形而上学之所在。
不同于讨论自然和宇宙的思想惯例,科恰将无限小与无限大结合在一起,创造性地阐释了植物的哲学意涵,进而重新定义了人类在生命领域中的位置。
- End -
成为更好的人
来源:新民说iHu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