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书页的边缘已经微微卷起,被翻看了无数遍。我闺女王悦,就是这么个脾气,喜欢的书,能翻到烂。就像她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那本银行存折,就压在女儿床头那本《百年孤独》底下。
我找到它的时候,指尖有些发颤,像是摸到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书页的边缘已经微微卷起,被翻看了无数遍。我闺女王悦,就是这么个脾气,喜欢的书,能翻到烂。就像她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比如,考上那所南方的名牌大学。
再比如,靠自己挣够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存折是老式的,纸张泛着一点旧黄,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王悦”两个字。我翻开,手指哆嗦着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
一串串数字,像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兵,列着队,沉默地展示着它们主人的毅力和汗水。
最后的那个总额,是二十万零三百六十二块五毛。
我的心,被这个数字狠狠地砸了一下,沉得喘不过气。
二十万。
对于我这个摆弄了一辈子刨子和凿子的老木匠来说,这是一个需要仰望的数字。我一年的收入,刨去吃喝开销,能攒下三万块,就已经要感谢老天爷的恩赐了。
可我闺女,一个还没满十八岁的丫头,用她高中三年的所有课余时间,硬生生从牙缝里、从时间里,抠出了这笔钱。
我闭上眼,都能想见她是怎么挣的。
周末去给小学生做家教,一小时五十块,来回倒两个小时公交。寒暑假在快餐店打工,一天站十个小时,累到回家倒头就睡。还有她那个什么……网店,卖些自己设计的小玩意儿,整宿整宿地对着电脑,熬得眼睛通红。
我老婆李秀兰心疼,劝过她好几次:“悦悦,家里再难,你上大学的钱还是有的,别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王悦每次都只是笑笑,把一盘水果推到我们面前:“妈,我不累。再说了,以后用自己的钱,花得也硬气。”
她越是这样说,我心里就越是五味杂陈。
有骄傲,有心疼,还有一丝……我说不出口的愧疚。
因为我心里那杆秤,早就歪了。
秤的一头,是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儿。
另一头,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王浩。
王浩比王悦大两岁,勉强读了个大专,毕业两年了,工作换了七八个,没一个超过三个月的。眼高手低,心比天高,总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的千里马,就差一个伯乐。
最近,他又迷上了跟朋友合伙搞什么工程,天天早出晚归,嘴里说的都是几十万、上百万的大项目。
前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抱着我的胳膊,满嘴酒气地嚷嚷:“爸,我要是有一辆像样的车,去见客户、去跑工地,那气势就不一样!人家看你开个好车,才信你真有实力!”
我把毛巾浸了热水,给他擦脸,叹了口气:“车……车是要不少钱的。”
“买个二手的就行!十来万,不,二十万,就能买个不错的了!爸,这车就是我的门面,是我的启动资金!等我项目一成,第一件事就是给您和妈换个大房子!”
儿子的话,像一把火,点着了我心里那堆干柴。
这些年,我在亲戚朋友面前,因为儿子,总觉得抬不起头。别人家的孩子,不是考上公务员,就是进了大公司,只有我的王浩,像个没脚的鸟,飘来荡去。
我是个手艺人,最看重的就是“立身之本”。我这辈子,靠着这手木工活,养活了一家人。我希望我的儿子,也能“立起来”。
或许,一辆车,真的能成为他事业的“敲门砖”?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着我的心脏。
可钱从哪儿来?
我翻遍了家里所有的存折,东拼西凑,也才三万多块。
然后,我就想起了王悦。我想起了她那股子“用自己钱”的硬气。
我对自己说,只是借,暂时挪用一下。等王浩的生意做起来了,马上就还给她,说不定还能多给一些。她上大学第一年的学费,我先找亲戚朋友凑一凑,总能应付过去。
女儿那么懂事,她会理解的。为了她弟弟,为了这个家,她肯定会同意的。
我这样一遍遍地给自己洗脑,手里的存折却越来越烫。
最终,我还是把存折揣进了怀里,那本《百年孤独》被我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走出女儿房间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书桌上,台灯还亮着,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是王悦的字迹,写着一行字:
“生活给你一百个理由哭泣,你要拿出一千个理由微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第一章 老木匠的算盘
第二天,我揣着那本存折,像揣着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我没敢去我们家附近那家银行,而是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了城西一个偏僻的储蓄所。
柜台里的小姑娘接过存折和我的身份证,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只含糊地说,我是她爸,她让我来取的。
密码是王悦的生日。
我报出那串数字的时候,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记得她出生的那天,不大,才五斤六两,像只小猫。医生抱出来给我看,我一个糙汉子,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我当时就想,这辈子,我得好好护着这个小丫头。
可现在,我正在做的事,却像一把刀,插向我最疼爱的女儿。
“取多少?”小姑娘问。
“……全取了。”我说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二十万现金,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装着,沉甸甸的。
我拎着它,走出银行的大门,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我觉得自己不像个父亲,倒像个刚刚得手的贼。
回到家,我把钱藏在了我那个木工房的工具箱最底层,上面盖满了刨子、凿子和墨斗。这些家伙什跟了我几十年,比我的亲人还亲。只有把钱放在这里,我才能感到一丝虚假的安全。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偷偷观察王悦。
她刚从图书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睛亮晶晶的。她一边扒着饭,一边兴奋地跟我和她妈说:“爸,妈,我的录取通知书今天到了!”
她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红色的信封,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像是在呈上一份珍宝。
我接过那份烫金的通知书,上面的大学名字,是我只在电视上听过的,闪闪发光。
“好,好啊!”我干巴巴地说,心里却像被堵了一团棉花。
李秀兰比我激动多了,她抢过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眼眶都红了:“我闺女就是有出息!这可是光宗耀主的大好事!老王,咱们得请客,得好好庆祝一下!”
王悦笑着说:“妈,不用那么麻烦。对了,爸,我那笔钱也差不多够了。等开学前,我取出来,交了学费,剩下的还能当生活费,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口。
我端着饭碗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几粒米饭掉在了桌上。
“操心,肯定要操心的。”我含糊地应着,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你一个小姑娘家,带那么多钱在身上,不安全。”
“没事爸,我都计划好了。”王悦的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我都查过了,学校里也有很多勤工俭学的机会,我还能继续挣钱呢。说不定,我大学毕业的时候,还能再攒下一笔钱,当我的创业基金!”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小刀割我的肉。
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仅没能为她的未来添砖加瓦,反而成了她追梦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一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在木工房里坐了一夜,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工房里弥漫着木屑和烟草混合的味道,这是我熟悉了一辈子的味道,但那一晚,却让我感到无比的窒息。
我看着满屋子的木料和工具,心里反复盘算着我的那笔账。
我对自己说,王建军啊王建军,你不能这么糊涂。女儿是亲,儿子也是亲,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自古以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以后总是别人家的人,你指望不上。
可儿子不一样。
儿子是家里的根,是顶梁柱。他要是立起来了,这个家就有了靠山。他要是过得好,我和他妈的晚年才有保障。
现在,他只是缺一个机会,一个启动的平台。这二十万,不是给他挥霍的,是给他投资的。
我甚至开始美化自己的行为。
这不是偷,这是“统筹规划”。我是这个家的家长,我有权调配家里的任何一笔钱,为这个家的长远未来做打算。王悦年纪小,看问题不全面,她以后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说服了自己。
我掐灭了最后一个烟头,站起身,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是生了锈。
我走到工具箱前,打开,看着那个黑色的塑料袋。
我对自己说,就这样吧。为了王浩,为了这个家,我只能委屈一下悦悦了。
第二章 存折上的裂痕
录取通知书带来的喜悦,像一阵风,很快就在我们家上空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悦是在三天后发现钱不见的。
那天是周末,她计划去银行把钱转成一张卡,方便带去学校。
我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手里的活儿干得一塌糊涂,一块上好的花梨木,被我一凿子下去,差点给毁了。
李秀兰看我心神不宁,还问我:“老王,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天太热,中暑了?”
我摇摇头,说没事,只是有点累。
下午三点多,我听到了王悦房间里传来一声东西掉落的声音,很轻,像是一本书。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过了一会儿,王悦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的脸色很白,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走到我面前,手里捏着那本空空的存折,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颤抖。
“爸,我的存折,你看过吗?”
我手里的凿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在我的脚面上,钻心的疼。
我不敢看她,低着头,盯着地上的木屑,含糊其辞:“没……没看见啊。是不是你自己放忘了?”
“我从没动过地方,就在《百年孤独》下面。”她的声音依旧很平,平得让我害怕,“我今天准备去银行,才发现它不见了。我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都没有。”
李秀兰也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根葱,紧张地问:“怎么了这是?什么东西不见了?悦悦,你别急,慢慢找。”
王悦没有理她妈,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像两把锋利的锥子,要刺穿我所有的伪装。
“爸,家里没有进贼的痕迹。这张存折,除了我,只有你和妈知道密码。”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钱,是不是你拿了?”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和尊严。我一个老木匠,凭手艺吃饭,堂堂正正,从来没做过一件亏心事。
可现在,我在自己女儿面前,成了一个小偷。
“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爸说话呢!”李秀兰急了,上来打圆场,“你爸怎么会拿你的钱!肯定是你自己记错了放在哪儿了!”
“妈,”王悦转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你别再骗自己了。”
她说完,又把目光转回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爸,我再问你一遍,钱,是不是你拿了?”
我无处可逃。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站在审判台前,所有的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沙子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我还是点了下头。
幅度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
但在王悦眼里,这个动作,仿佛有千钧重。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站稳。
眼泪,终于从她那双一直强撑着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没有哭喊,只是那么无声地流着泪,看着我。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悦悦……”李秀兰想上去抱她,却被她轻轻地躲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事到如今,躲是躲不过去了。
“钱……我拿去给你哥了。”我艰难地开口,“他……他做生意,需要一辆车撑门面。”
“撑门面?”王悦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所以,就用我的学费,去给他撑门面?”
“不是给,是借!”我提高了音量,像是在给自己壮胆,“等你哥生意做起来了,马上就还你!双倍还你!”
“生意?”王悦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爸,你清醒一点!他那也叫生意吗?那群人就是一帮狐朋狗友,整天凑在一起吹牛!你把钱给他,就是扔进水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哥!”我被她的话刺痛了,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王浩再不济,也是你亲哥!他现在正是需要家里支持的时候!你当姐姐的,就不能帮他一把吗?”
“帮?”王悦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怎么帮?拿我辛辛苦苦攒了三年的血汗钱,拿我上大学的希望,去给他买一辆车,让他出去鬼混,这就叫帮他吗?”
“你……”我被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反复强调,“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互相扶持!”
“一家人?”
王悦看着我,又看了看旁边手足无措的李秀兰,她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像是烧尽的灰烬。
“爸,从你偷拿我存折的那一刻起,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那一声“砰”的关门声,不响,却像一把重锤,砸碎了我们这个家最后一点温情。
第三章 一碗水端不平
那扇门关上之后,我们家就成了一口冰窖。
王悦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吃饭,也不跟我们说话。
李秀兰在门口喊了几次,里面都毫无回应。她急得直抹眼泪,一个劲地捶我:“王建军,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下满意了?女儿的心都被你伤透了!”
我烦躁地挥挥手:“哭哭哭,就知道哭!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事情已经这样了!”
我的心里,其实比谁都乱。
我没想到王悦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在我的设想里,她可能会哭,会闹,但只要我这个当爹的,放下脸来好好哄一哄,许诺以后加倍补偿,她最终还是会妥协的。
毕竟,她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
可我忘了,再懂事的孩子,也有自己的底线。而我,亲手踩碎了她的底线。
晚上,王浩开着一辆崭新的银灰色小轿车回来了。
车子停在楼下,他兴奋地跑上楼,满面红光,一进门就嚷嚷:“爸,妈,快来看!车我提回来了!漂亮吧!”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秀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小声点!你姐……她知道了。”
王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知道什么了?”
“知道你爸拿了她的钱,给你买车了。”
王浩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爸,这……这是真的?”
我闷着头抽烟,点了点头。
“你怎么能拿姐的钱呢?”王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那是她的大学学费啊!”
我心里本来就有火,听他这么一说,火气更大了:“现在说这些马后炮有什么用!车都买了!我拿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要?你不是说,有了车,你的生意就能成了吗?”
“我……”王浩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底气明显不足了,“我以为……我以为是您自己的钱。”
“我的钱?我的钱在哪儿你不知道吗?这个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我越说越气,“王浩,我告诉你,这车不是给你买着玩的!你要是干不出个名堂来,别说你姐,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王浩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就在这时,王悦的房门开了。
她换了一身衣服,背着那个半旧的书包,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像是要出门。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她看都没看王浩和那把崭新的车钥匙,径直走到我面前。
“爸,我们谈谈吧。”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和李秀兰一边,她一个人坐在我们对面。
那张旧沙发,中间已经有些塌陷,就像我们这个家,外表看着还算完整,内里却早就支撑不住了。
“钱,我就当是借给你的。”王悦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我的心里,“我不要双倍,我只要我的二十万。你给我打个欠条。”
“欠条?”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悦悦,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你爸!父子之间,哪有打欠条的?”
“亲兄弟,明算账。”她淡淡地说,“何况,我们现在这样,还算一家人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越来越难听了!”李秀兰在一旁急得不行,“你哥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他挣了钱,还能亏了你吗?”
王悦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嘲讽。
“妈,这句话,你信吗?”她看着李秀兰,然后又转向我,“爸,从小到大,只要是我和他之间有冲突,你永远都让我让着他。他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你让我去道歉。他考试不及格,你拿我的奖状去他老师面前说情。他想买游戏机,你就扣掉我攒了半年的零花钱。”
她说的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我几乎都快忘了。
“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小,不懂事。我以为,等我们都长大了,就好了。”
“可我没想到,我都快要去上大学了,你们还是这样。一碗水,你们永远都端不平。”
“这二十万,是我一笔一笔挣出来的。我去发传单,磨破了嘴皮,一天五十块。我去餐厅端盘子,被客人骂,一小时十五块。我冬天给人补课,回来路上冻得手脚都僵了。我熬夜做设计,一个图改十几遍,挣那几百块。”
她的声音始终很平,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我能听见里面压抑着的巨大悲伤和委屈。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拼命吗?”
“我不是不想让你们操心,我是怕了。我怕有一天,我拿着你们给的学费去报名,你们会突然告诉我,弟弟要用钱,让我先缓缓。”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原来,在她懂事的外表下,藏着这么深的不安和恐惧。
而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仅没有察觉,反而亲手将她的恐惧变成了现实。
“欠条,你写吧。”王悦把纸和笔推到我面前,“写清楚,一年之内还清。如果不还,我就去起诉。”
“王悦!”我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疯了!为了这点钱,你要把你爸告上法庭?你要让街坊邻居都看我们家的笑话吗?”
“脸面?”王悦也站了起来,直视着我的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爸,当你偷走我学费的那一刻,我们家的脸面,就已经被你亲手撕碎了!”
说完,她拿起档案袋,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李秀兰慌忙追上去。
“去学校。”王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决绝,“我去找辅导员,申请助学贷款和缓交学费。这个大学,我必须上。这笔钱,我也必须拿回来。”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整个屋子,只剩下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和那把扔在桌上,无比刺眼的车钥匙。
第四章 新车与旧梦
王悦真的走了。
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学校。几天后,李秀兰给她打电话,她只说已经办好了助学贷款,学费的问题解决了,让我们不用担心。
她的语气很平淡,客气得像是在跟一个远房亲戚说话。
“不用担心”这四个字,像四根针,扎得我和李秀兰心里又疼又空。
家里的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压抑。
王浩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那辆崭新的小轿车,原本是他的骄傲,是他在朋友面前炫耀的资本,如今却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他每天开车出去,回来时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喜悦,反而总是愁眉不展。
他不敢在我们面前提车的事,更不敢提他那个所谓的“大项目”。
我知道,他心里也憋着一口气。
一天晚上,他又是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
我坐在客厅等他,没开灯,只点了一根烟。
他开门进来,被黑暗中的我吓了一跳。
“爸,您怎么还没睡?”
“等你。”我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生意……谈得怎么样了?”
他沉默了,在黑暗中站了很久,才颓然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黄了。”
“黄了?”我心里一沉。
“嗯。”他闷闷地说,“那个项目,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那个所谓的老板,就是个皮包公司的,想拉我们投钱,然后卷款跑路。幸好我一个朋友认识人,提前打听清楚了,不然……我这二十万,就真的打水漂了。”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里说不清楚是后怕,还是愤怒。
“那你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王浩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爸,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看着他在黑暗中的轮廓,那个曾经在我怀里撒娇、在我肩上骑马的男孩,如今也长大了,却活成了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样子。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牺牲了女儿的信任和未来,换来的,就是儿子的一句“不知道”?
“爸,对不起。”王浩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撺掇您买车,不该做那个不切实际的梦。姐……她肯定恨死我了。”
“你姐她……”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给她打电话了,她不接。我给她发微信,她也不回。”王浩抱着头,痛苦地说,“爸,这车我不能要。我明天就把它卖了,把钱还给姐。”
“卖了?”我愣住了,“这刚买的新车,一转手就要亏好几万!你傻不傻!”
这是我下意识的反应,一个老木匠对金钱的本能算计。
“亏几万也得卖!”王浩的态度异常坚决,“这车开在我手里,像烙铁一样烫手!我每天开车出去,都觉得所有人都像在背后指着我,说我是个偷妹妹血汗钱的混蛋!”
“我一脚油门踩下去,想的不是要去哪儿谈生意,而是姐为了这些钱,吃了多少苦。我坐在这么舒服的驾驶座上,就觉得对不起她在快餐店站了十个小时的腿!”
他的话,像一把把重锤,一下下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一直以为,我的儿子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自私、虚荣、没有担当。
可这一刻,我发现我错了。
他只是被我这个做父亲的,给惯坏了,给带偏了。他的心里,也有一杆秤,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爸,我们错了,真的错了。”王浩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我们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了。钱,必须还给姐。我们欠她的,不只是一笔钱,是一个公道。”
“公道……”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是啊,公道。
我这辈子,教徒弟做木工,第一句话就是:“刨子要平,凿子要正,做人,心要公。”
可轮到我自己家里,我的心,却歪得没边了。
新车带来的那个虚幻的、关于成功的旧梦,在现实面前,碎得一塌糊涂。
剩下的,只有满地的狼藉和一颗悔恨交加的心。
第二天,王浩真的把车开去了二手车市场。
我和他一起去的。
看着评估师拿着本子在车身上敲敲打打,报出一个比我们预想中还要低上两万块的价格时,我的心在滴血。
但王浩,却连价都没还,直接签了字。
他说:“爸,钱亏了可以再挣,要是良心亏了,就一辈子都补不回来了。”
第五章 没有回声的墙
卖车的钱,到账十八万三千块。
离王悦的那二十万,还差一万七。
我从我的工具箱底下,拿出了家里仅剩的三万块积蓄,凑了个整数,二十万,工工整整地放在一个信封里。
剩下的问题是,怎么把这笔钱给王悦。
李秀兰说:“我给她送去吧。我跟她好好说说,母女俩,没有隔夜的仇。”
我没同意。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错,是我犯下的,这个头,必须我来低。
我给王悦打了个电话。
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她不会接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她的声音很冷,像隔着一层冰。
“悦悦,是我,爸。”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她那边有风声,还有一些嘈杂的人声,她应该是在学校的路上。
“钱……我给你凑齐了。”我鼓起勇气说,“你现在在哪儿?我给你送过去。”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不用了。”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我说,不用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钱,你们先留着吧。我申请了助学贷款,暂时够用了。”
“那怎么行!”我急了,“这钱本来就是你的!你必须拿着!”
“爸,”她打断了我,“你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仅仅是这二十万吗?”
我愣住了。
“我把钱给你,你不声不响地拿走,给了王浩。现在,你又要把钱还给我。”她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在你们眼里,我,或者说我的东西,是不是就像一个可以随时被挪用的物件?需要的时候拿走,不需要了,或者惹出麻烦了,再还回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切地辩解,“悦悦,爸知道错了!爸混蛋!爸对不起你!”
“对不起?”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爸,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就像信任。”
“我这几个星期,想了很多。”
“我想起小时候,每次开家长会,你都只去王浩的班,从来不去我的。老师都以为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我想起我拿了全市奥数竞赛一等奖,跑回家想告诉你,你却因为王浩逃课打游戏,第一次对我发了火,说我不知道看好弟弟。”
“我想起你们总对我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可是,从来没有人对他说,‘你是哥哥,要爱护妹妹’。”
她说的每一件事,都像一根绣花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我的心上,不致命,却疼得深入骨髓。
这些年,我竟然浑然不觉,我的偏心,已经给她造成了这么深的伤害。
“爸,我不是在记仇。”她的声音软了下来,但那份疏离感却更重了,“我只是……累了。我不想再活在那种需要不断证明自己,却依然得不到肯定和公平的环境里了。”
“钱,你先帮我存着吧。就当我,寄存在你那里。等我什么时候需要了,我会告诉你。”
“悦悦……”我还想说什么。
“我到教室了,先挂了。”
电话被挂断了。
我举着手机,听着里面“嘟嘟”的忙音,感觉自己像一头撞在了一堵冰冷的墙上。
我用尽了全力,却听不到一丝回声。
那二十万块钱,被我原封不动地放回了信封里,锁进了抽屉。
它像一块烙印,每天都在提醒我,我犯下的错,有多么愚蠢和不可原谅。
王浩把卖车剩下的钱,还了一部分给我,剩下的,他说他要自己做点小生意。
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大项目,而是在夜市摆个摊,卖手机贴膜和一些小配件。
他拉着一个小推车,每天晚上都去,风雨无阻。
生意不好做,有时候一晚上也开不了张,但他没有放弃。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抱怨,也不再做白日梦了。他每天回来,都把挣来的钱,不管是十块还是二十块,工工整整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他说:“爸,我得靠自己,把欠我姐的,一点一点挣回来。”
看着他被晒得黝黑的脸和手上因为贴膜练出来的茧子,我心里五味杂陈。
儿子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可这份成长的代价,太大了。
大到我们这个家,几乎承受不起。
第六章 手艺人的执拗
日子,就在这种沉闷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王悦上了大学,去了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
开学那天,是李秀兰送她去的。我本来也想去,可王悦在电话里淡淡地说:“妈一个人来就行了。”
我没敢坚持。
李秀兰回来后,眼睛红红的。她说,学校很漂亮,宿舍也很好,女儿安顿得不错,让我们放心。
可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不好受。
从那以后,王悦每周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但每次都是李秀兰接。她会问问家里的情况,问问我们的身体,但从来不提我,也从来不让我接电话。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在旁边咳了一声。
电话那头,立刻就陷入了沉默。
李秀兰尴尬地对着话筒说:“悦悦,你爸他……”
“妈,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还要去图书馆。”王悦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我的心,像被泡进了冰水里,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我开始整宿整宿地待在我的木工房里。
这里是我唯一的避难所。
木头的清香,刨花的飞舞,凿子和锤子敲击的声音,这些曾经能让我内心平静的东西,现在却常常让我走神。
我摩挲着一块老榆木的纹理,那纹理曲折、深邃,像极了人生的沟壑。
我这辈子,自诩是个好木匠。
我的师父,是个有名的老手艺人。他收我做徒弟的时候,第一天没教我怎么拿刨子,而是给我讲了一个下午的“规矩”。
他说:“王建君,咱们做木工的,手里有两样东西不能丢。一样是手艺,一样是良心。”
“手艺,是吃饭的家伙,要精益求精。一块木头,到了你手里,就要对得起它几十年上百年的生长。”
“良心,是做人的根本,比手艺还重要。榫卯要严丝合缝,不能用钉子糊弄。答应了客人的尺寸,一分一毫都不能差。做人,就像这木头,要直,要正,不能弯,不能有坏心眼。”
这些话,我记了一辈子,也践行了一辈子。
我做的家具,在街坊邻里是出了名的用料扎实,做工精细。我从来不偷工减料,不以次充好。
我以为,我守住了师父教的“规矩”。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守住的,只是一个木匠的规矩,却丢掉了一个做父亲的“规矩”。
我把所有的心血和期望都倾注在了儿子身上,却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女儿的感受和付出。
我以为那是“为了家好”,是一种深谋远虑,其实,那只是我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偏见和自私。
我像一个蹩脚的木匠,用一把歪了的尺子,去丈量我的两个孩子。结果,把整个家都弄得走了形,变得面目全非。
一天,一个老主顾找到我,想让我给他孙子打一套书桌和椅子,用最好的料,说是孩子马上要上学了,算是个礼物。
我接下了这个活。
我选了我珍藏了多年的几块金丝楠木,这种木料,纹理细腻,光泽柔和,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把自己关在工房里,一连半个多月,从画图、开料,到凿卯、刨光,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心。
我不想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活计,我想把它做成一件作品。
一件……能让我自己心安的作品。
当最后一遍蜂蜡烫好,整套桌椅呈现出温润如玉的光泽时,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老主顾来取货的时候,围着桌椅转了好几圈,赞不绝口。
“王师傅,您这手艺,真是没得说!绝了!”
他付了钱,比我们说好的,还多给了五百。
他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这手艺,值这个价!”
我看着那多出来的五百块钱,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一个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疯狂的念头。
我把那笔钱,连同老主顾给的工钱,单独放在了一个信封里。
然后,我开始疯狂地接活。
不论大小,只要是找上门的木工活,我都接。
我像年轻时那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干到深夜。我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新的水泡,旧的伤疤上也添了新的口子。
李秀兰和王浩都劝我,让我别这么拼,身体要紧。
我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我是一个手艺人,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女儿。
钱的债,好还。
可这心里的债,我该怎么还?
我不知道。
我只能用我最熟悉,也是唯一会的方式,一刨一凿,一榫一卯地,去尝试着弥补我犯下的过错。
我把每一个活计挣来的钱,都工工整整地放进那个信封里。
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
这就像一个手艺人最笨拙的执拗。
当一件作品出现了裂痕,就只能用最精细的手艺和最耐心的打磨,去尝试着,让那道裂痕,看起来不那么刺眼。
第七章 迟来的账单
时间一晃,就到了冬天。
王悦的大学,迎来了第一个寒假。
李秀兰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念叨,给她的房间换了新的被褥,把她爱吃的腊肉香肠挂满了阳台。
家里的气氛,因为她的即将归来,有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但我和王浩的心里,都揣着一份不安。
王悦回来的那天,是我和王浩一起去火车站接的。
我们没敢提前告诉她。
当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走出出站口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我们。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几个月不见,她瘦了,也黑了,但眼神比以前更亮,更沉静了。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很久的石头,磨去了棱角,却更显坚硬。
“爸,哥。”她还是开口叫了我们。
只是那声音,客气,疏远。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王浩开着他那辆用来摆摊的二手小面包车,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他妹妹,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王悦先打破了沉默。
“哥,你这个……是在做生意吗?”她指了指车里堆着的手机壳和数据线。
“啊,是。”王浩像是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在夜市摆个摊,小本生意,挣个辛苦钱。”
“挺好的。”王悦点点头,没再多说。
回到家,李秀兰拉着王悦嘘寒问暖,厨房里炖着的鸡汤,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
一切,都好像和从前一样。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吃晚饭的时候,王浩从自己房间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了王悦面前。
“姐,这是我这半年攒的钱,一共一万八千六百五十二块。离那二十万还差得远,但是……你先收下。剩下的,我一定会尽快还给你。”
他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不大,但说得异常认真。
信封里,是各种面值的钱,有一百的,也有十块、五块,甚至还有一堆一块的硬币。看得出来,是每天收摊后,一张张攒下来的。
王悦看着那个信封,沉默了很久。
她没有去碰那个信封,而是抬头看着王浩,问了一句:“哥,你觉得开心吗?”
王浩愣住了:“什么?”
“我说,你现在每天摆摊,虽然辛苦,但你觉得开心吗?踏实吗?”
王浩想了想,用力地点了点头:“开心,踏实。虽然挣得不多,但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挣来的,心里舒坦。”
王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那就好。”她说,“这钱,你先拿着吧。”
“不行!”王浩急了,“这本来就该是你的!”
“哥,”王悦看着他,眼神很温和,“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来‘还债’。你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并且脚踏实地地去做,比什么都重要。看到你这样,我很高兴。”
她顿了顿,又说:“我们是兄妹,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不是为了还钱,而是为了你自己。”
王浩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低下头,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睛。
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
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要通透,也要……善良。
她恨的,从来不是钱,也不是她的哥哥。
她恨的,是我的不公,是这个家对她的亏欠。
晚饭后,王悦把我叫到了我的木工房。
她看着我最近做的一把太师椅,那是我为一个寺庙修缮的老方丈做的,没收钱,只当是为自己积德。
“爸,你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她轻轻地抚摸着椅子上雕刻的云纹。
“悦悦……”我站在她身后,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那二十万,我不要了。”她突然说。
我猛地抬起头:“那不行!”
“你听我说完。”她转过身,看着我,“钱,对我来说,很重要。但它不是最重要的。”
“我这次回来,看到哥的变化,看到这个家……我觉得,那笔钱,花得不算冤枉。它就像一块石头,虽然砸得我们家鸡飞狗跳,但也算……砸醒了一些人。”
她的目光,落在我放在工作台上那个装满了钱的信封上。
那是这几个月,我拼了命挣来的工钱。
“爸,你这又是何苦呢?”她叹了口气。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在我女儿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悦悦,爸对不起你……爸混蛋……爸不是人……”我语无伦次,只会重复这几句话。
王悦没有说话,她只是从旁边的桌上抽了几张纸,递给我。
等我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缓缓开口。
“爸,这笔账,我们该算一算了。”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这不是一笔钱的账。”她说,“这是一笔……心的账。”
“你欠我的,不是二十万。而是一个道歉。”
“王浩欠我的,也不是二十万。而是一个哥哥该有的担当。”
“这个家欠我的,是一个女儿本该得到的,公平和尊重。”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们之间所有的问题,清晰,而又残酷。
“今天,哥把他挣的钱拿出来的时候,他作为哥哥的担当,我还看到了。”
“你呢,爸?”她看着我,目光灼灼,“你的道歉,在哪里?”
我站在那里,哑口无言。
原来,这才是那张迟来了半年的账单。
账单上写的,不是金钱,而是情义。
第八章 裂缝中的光
我该如何道歉?
我说不出口。
我这辈子,没跟谁低过头。对师父,是尊敬。对老婆,是习惯。对儿子,是期望。对女儿,是……权威。
让我对女儿说一句“对不起”,比让我用牙齿啃下一块硬木还难。
那个晚上,我和王悦在木工房里,相对无言,站了很久。
最终,她没有逼我。
她只是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那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一百块的。
“爸,这个钱,我收下了。”她说,“不是工钱,也不是还款。就算……你给我这个寒假的零花钱吧。”
她用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剩下的钱,”她把信封推回到我面前,“你和妈留着,别再那么辛苦了。还有,哥的生意刚起步,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说完,她就转身出去了。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有羞愧,有感动,还有一丝……得救了的庆幸。
寒假的日子,过得很快。
王悦没有再提那件事,她像个没事人一样,每天陪李秀兰买菜、聊天,偶尔也会去王浩的夜市摊上帮帮忙。
她甚至会主动跟我聊几句,聊她在学校的见闻,聊她未来的打算。
我们家的气氛,看起来好像恢复了正常。
我知道,这只是表象。
那道裂痕,依然清晰地横亘在我们父女之间。它被小心翼翼地遮盖着,谁也不去触碰,但它真实地存在着。
我能感觉到,王悦在面对我时,依然保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
她会叫我“爸”,会关心我的身体,但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全然的依赖和亲近。
她不再跟我撒娇,不再跟我分享她的小秘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我做木工活的时候,安静地坐在一旁,满眼崇拜地看着我。
我成了一个功能性的“父亲”,而不是她可以交心的那个人。
这种感觉,比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一顿,还要让我难受。
寒假结束,王悦要回学校了。
还是我和王浩去送她。
在进站口,她和我们拥抱告别。
抱李秀兰的时候,她说了很久的悄悄话。
抱王浩的时候,她拍了拍他的背,说:“哥,加油。”
轮到我的时候,她只是轻轻地抱了一下,很快就松开了。
“爸,保重身体。”
就在她转身准备进站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冲口而出。
“悦悦!”
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的喉咙发紧,脸涨得通红,酝酿了很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声音很小,小到几乎被车站的广播声淹没。
但王悦听见了。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是有星星落了进去。
然后,那层亮光之上,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她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这半年来,她对我露出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笑容。
就像冬日里,穿透云层,照进裂缝里的那束阳光。
虽然还不能完全融化积压的冰雪,却带来了久违的温暖和希望。
她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检票口。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悔恨和痛苦,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远远无法弥补我给她带来的伤害。
那道裂痕,可能永远都不会消失。
但是,当那束光照进来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
一个家,就像一件手工打制的木器。难免会有磕碰,会有瑕疵,甚至会有裂痕。
重要的不是假装它完美无瑕,而是找到修补它的方法。
用爱,用理解,用迟来的歉意和笨拙的行动,去一点点地打磨,去填充。
或许,经过修补的木器,不再完美。
但那道用心血和真诚弥补过的痕迹,会成为它独一无二的纹理,见证着一个家的伤痛、反思和重生。
回家的路上,王浩对我说:“爸,刚才,你真帅。”
我笑了笑,发动了汽车。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我知道,我们家的路,还很长。
但至少,我们已经重新找到了方向。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