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常说,爱是一种能力。这句话该怎么理解呢?在我看来,它起码包含了以下几层意涵:一、既然是能力,就需要后天的有意习得,也就是需要意识到,爱是需要通过你的观念来主导的行为;二、既然是能力,就意味着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的,“爱无能”就很典型——高度的自我防御和自我保护
艾丽丝·默多克(1919-1999)。©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利维坦按:
我们常说,爱是一种能力。这句话该怎么理解呢?在我看来,它起码包含了以下几层意涵:一、既然是能力,就需要后天的有意习得,也就是需要意识到,爱是需要通过你的观念来主导的行为;二、既然是能力,就意味着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的,“爱无能”就很典型——高度的自我防御和自我保护下,其内核也是过度关注自我的一种体现;三、我们的伦理生活必然包含着爱这一要素,只不过,在一个高度信任危机的时代,付出爱的代价往往很高,于是每个人都期待对方付出爱,而非自身,这个困局恐怕短期内难以改变。
不过,正如同成人依恋倾向中的“安全型依恋”一样,总会有人会完全地信任对方,并且无条件地付出爱,哪怕会受到伤害(伤害本身也帮助其完成了心理建构)。未来的他/她或许会调整依恋的倾向,但也有可能在“专注之爱”的路上更加坚定。
在网易云音乐搜索【利维坦歌单】,跟上不迷路陷入爱情是我们能够拥有的最深刻的体验之一,它能够强烈地打动我们,并且彻底改变我们看待自己、彼此,甚至更广阔世界的方式。文学和电影经常探讨浪漫爱情打动人心并彻底改变我们世界的能力(想想《罗密欧与朱丽叶》),但这种体验并不限于浪漫爱情:父母有时会说,他们一见到孩子就感受到了无比的爱。
表面上看,这种强烈的体验与道德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对许多受康德影响的思想家来说,道德中没有运气的容身之地,因此情感也几乎没有立足之地。道德似乎与帮助他人有关,无论他们是谁,也不论我们是否喜欢他们或与他们有情感联系。以这种方式来看,道德关乎我们对他人的义务,或他们能够向我们提出的要求。另一方面,爱(无论是浪漫的、家庭的还是朋友之间的)似乎是不可预测的、独特的、充满偶然性的。
我们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去爱别人——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见钟情——而且这不是任何人可以要求我们去做的事情,因为这并不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下。正如威廉·戈德温(William Godwin)在1793年所说的那样:“代词‘我的’里有什么魔力,能使我们推翻公正真理的裁断呢?”我可能会特别爱和关心我的朋友、家人等等——但这似乎与道德关系不大。
因此,爱(任性、不可预测、独特)常常被认为与伦理(我们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义务)是截然不同的。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爱之偏袒,会与伦理中的公正相冲突。而在最好的情况下,它也似乎与伦理无关。事实上,几乎没有当代伦理学家赋予爱以核心地位。
艾丽丝·默多克:“在道德(以及艺术)上卓越的最大敌人就是个人幻想。”© Sophie Bassouls / Sygma / Sygma via Getty Images
然而,哲学家兼小说家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坚持认为,爱不仅与道德相关,而且对道德绝对居于核心位置。她在其最著名的两篇论文的开头都宣称了爱的伦理意义,在《完美的理念》(The Idea of Perfection,1962)中她说“爱是道德中的核心概念”,在《论“上帝”与“善”》(On “God” and “Good”,1969)中声称“我们需要一种道德哲学,其中爱的概念——如今哲学家们极少提及——能够再次成为核心。”具体来说,她认为,虽然我们实际的爱的体验常常不尽如人意,但专注的爱是道德的基石。
但她为什么认为爱如此重要?而且,这一观点在今天值得认真对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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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默多克最终如何认为爱是道德的核心,我们首先需要提出一个更广泛的问题:道德是什么?默多克的回答是,我们道德生活的核心在于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即我们对世界的“视角”。我们总是在以某种方式审视事物,而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们要么构建出一个更公正、更公平、更充分的图景,要么就以一种扭曲的视角看待它。这是我们生活中持续存在的一部分。
她认为,我们的视野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接下来的行为:如果我把你看作敌人,那么我一开始把你当作敌人对待就毫不奇怪了。相反,如果我把你看作潜在的朋友,那么我自然而然会热情地对待你。她认为,正确的行为很重要,但我们的行为依赖于我们的视角,主要取决于我们如何看待他人。
西蒙娜·薇依(1909-1943)。© Catholic Outlook
相应地,她认为关键的道德活动不是选择,而是关注——这一理念源自活动家、神秘主义者兼哲学家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在默多克的设想中,我们最基本的道德活动就是以特定方式关注特定事物的活动,因为正是这种活动塑造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
为了说明这一点,默多克让我们想象一段紧张的婆媳关系——M和D。她设想,M无法忍受D:她认为D庸俗、粗鄙,缺乏“尊严和教养”。D的口音和穿着方式与M的礼仪感格格不入,M一次又一次地觉得D令人厌烦、幼稚可笑。然而,M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她绝不会做任何不端庄的事情。在这里,M对D的不公平评价在道德上是否重要呢?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容易直观地认为,M认为D幼稚粗俗,这在道德上是错误的。这是一种势利、不公平的看法,而且它在某种程度上受到阶级和性别偏见的影响。但尽管如此,M仍然应该对D表现得友善;她没有公开表达对D的蔑视,也没有对D做出轻蔑的行为。然而,我们仍然可能会认为,M如何看待D这本身就很重要。以敌意和居高临下的方式看待他人,即使从未付诸行动,也是具有道德意义的。
对默多克来说,这个小小的片段正是我们整个道德生活的缩影。我们总是在建构世界的图景。而这些图景可能是启发性的、富有洞见的,也可能是不公平的、扭曲和充满误导的,就像M对D的看法那样。在默多克的图景中,歪曲对现实的理解,无法公正地对待自己眼中的他人,未能在看待他人时给予公正,是一种重要的道德缺陷。归根结底,她会认为,爱——才是使我们把握他人重要真相的事物。在她的视野中,爱既是可能的条件,也是正确善待他人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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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M会对D有如此不公平的看法呢?更概括地说,为什么我们所有人都有扭曲事物的倾向,以一种未能给予事物公正的方式看待它们?为什么我们如此难以真实地看待彼此?
默多克认为,关键问题在于自我。她认为,自我阻碍了我们真正看清事物,因为它使我们自欺或沉迷幻想。这些幻想阻止我们如实地看待他人,而这一过程又受到社会习俗和她所称的“神经症”的影响。
首先,默多克认为,自我使得我们难以恰当地关注他人。我们经常未能充分看见他人,因为自我挡在中间,阻碍或扭曲了这种“看见”。在默多克非常松散的弗洛伊德式描述中,人类心灵的自我是焦虑的、彻底以自我为中心的,完全沉溺于自身,并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因此,它会忽略或歪曲任何与自身无关或对自身不利的事物,即使因此而丧失对现实的把握。在《善的主权高于其他概念》(The Sovereignty of Good Over Other Concepts,1970)中,她写道:
我们是充满焦虑的动物。我们的头脑持续地活跃着,编织出一种焦虑的、通常是自我专注的、虚假的面纱,这面纱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世界。
在这一图景中,自我是绝对内向的:它将我们拉入自身及自身的关切之中,从而遮蔽了其他一切。因此,它会扭曲我们的注意力和视野,使我们不去看那些事实上重要的事物,或者引诱我们去扭曲那些本该、也能够看到的事物。因此,它可能阻止我们真正看见或理解现实,更重要的是,它可能会阻止我们理解他人。
© Larry Towell/Magnum
在默多克的图景中,自我中心主义驱使我们去幻想,以此保护自我,只看见我们想看见的,或与我们相关的事物——要么完全忽视其他事物,要么把它们严重地歪曲。这类幻想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反映我们自身关切的世界,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她写道:
在道德(以及艺术)上卓越的最大敌人就是个人幻想:那种自我夸大、令人安慰的愿望和梦想的织物,它阻止人们去看见自我之外的东西。
默多克认为,自我是危险的,它强烈地驱使我们去幻想。幻想阻止我们接触现实,甚至阻止我们意识到现实的存在。
有些幻想的例子特别极端:比如相信神秘的阴谋论,或者相信毫无根据的偏见刻板印象。这些在不同程度上都可能滋养一个人的自负,比如让他们觉得自己掌握了某种精英知识,或者强化他们对自身社会地位的自满。但默多克的观点是,我们大部分日常的视野也都是如此。比如,想一想你对某个惹你厌烦的人心生怨恨时,这种怨恨会如何影响你看待他们的方式。这就是一种更日常的幻想案例,但同样可能重要地扭曲你对那个人真实状况的把握。
默多克的看法是,M想象D时所做的一切都是幻想。她并没有真正回应D的实际状况,或考虑以最公平的方式看待她。她的自负妨碍了她真正看见的D。M对D的讽刺既基于不公正的社会习俗,也基于M更为个体化或个人化的担忧。例如,当她把D看作“粗俗”且缺乏教养时,她利用了那些根深蒂固的阶级刻板印象,这些刻板印象源于D的下层阶级地位。但M对D的嘲讽也包含着更个人化的因素:她对D的刻薄也源于恐惧和嫉妒,因为她认为D已经取代了她成为了儿子生活的中心。
默多克在《崇高与善》(The Sublime and the Good,1959)中认为,这些社会和个人因素(习俗和“神经症”)可以结合起来,创造出对我们有巨大影响力的形象。由于它们如此强烈地迎合了我们的自我,我们往往抗拒修正或摒弃它们。相反,保留自私的幻想要更容易——因此,我们往往就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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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被困在自我之中而无法真正看见他人的景象听起来相当悲观。那么,是什么能让我们克服自我,并正确地看待彼此呢?按照默多克的说法,我们怎样才能停止幻想呢?她坚持认为,道德进步所需要的最终是一种爱的重新定向。
对默多克来说,为了抵消我们将注意力向内转向以自我为中心的倾向,需要有某种东西引导我们向外看,关注他人的现实。什么能以这种方式引导我们向外看?那就是“爱的关注”:一种公正、耐心、慷慨地对待他人的关注。她认为,这能够提升我们视野的道德品质,并让我们接触到真实的现实。爱的关注是道德的核心,因为它引导我们走出自我,走向爱的对象,克服我们习惯性的向内看的倾向。她写道:
“灵魂从幻想中解放出来,在于爱的能力,也就是看见的能力。”
当我们充满爱意地关注他人时,我们会将他们视为自身兴趣和价值的源泉,而非仅仅为了自身利益而关心的对象。我们开始关心这些人与事,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因为它们本身”。爱把我们从自己和自己的关切中拉向世界,尤其是拉向其他人。因此,这种充满爱的关注让我们以一种平常无法触及的方式(被自我的幻想所扭曲)接近真理。充满爱意的关注是一种辨别力,它使我们能够看清事物的本质。
这是一种爱的关注的实践——把自我放在一边,去把握他人的现实。
默多克与丈夫约翰·贝利(John Bayley),1998年。© Richard Avedon
因此,默多克拥抱了爱的强大力量,以及它能够征服我们的能力。她认为,爱必须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才能克服幻想对我们的强烈吸引。我们之所以被强烈地驱动去幻想,是因为幻想迎合了我们深层的以自我为中心的需求和欲望。但爱本身就是一种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克服幻想,将我们从自我中拉出来,走向现实。通过这种重新定位,爱使我们能够以真实的自我看待和回应他人——而她认为,这正是道德的核心。
于是,默多克继续讲述M与D的故事,设想M确实想要做正确的事,于是她开始自我批评。她反思自己与D的关系,并意识到自己的势利和老派,甚至可能对D心存嫉妒。随后,M耐心慷慨地关注D,而她对D的看法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她不再视D为粗俗,而是看作清新单纯;不再把D视为没有尊严,而是欣赏她的自然率真;不再把她看作令人恼火的孩子气,而是觉得她令人愉快地年轻,等等。
按照默多克的说法,M在进一步反思D时,所做的正是充满爱的关注。她尽量公正地对待D,努力还D以公道,试图看清她的真面目。简而言之,M试图正确地理解D,而这正是一种充满爱意的关注——放下自我,真正去把握另一个个体的现实。
这似乎捕捉到了一些类型的爱,但我们或许会怀疑,它是否能涵盖所有的爱?爱难道不会是危险的、误导人的?默多克承认,确实如此。毕竟,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开头,罗密欧说他爱着罗瑟琳——而这种爱在遇见朱丽叶后就立刻被遗忘了。普通的人类之爱可能使我们误入歧途,有时甚至是盲目而自私的。但是,默多克坚持认为,当爱使我们误入歧途时,那是因为原本应当指向真实之人的爱,却转而指向了一种幻象。误导性的爱(尽管或许很常见)本身是一种有缺陷的,至少是不完美的爱。与之相对,专注的爱才代表了爱的理想。
比如,想象一下,在默多克的例子里,D的丈夫其实并不了解她,而是将一些女性的刻板印象投射到她身上,并因此对她产生积极的回应。尽管这比M的敌意幻想要积极得多,但这仍然至多只能算是一种有缺陷的爱——一种没有达到自身标准的爱。对默多克来说,真正的爱是一种实际地与另一个人互动的方式,而不仅仅是与幻象交往。一种未能关注他人的爱,就是失败的爱。
因此,对默多克而言,爱之所以是道德的核心,是因为它能使我们克服幻想的诱惑,而去如实地看见并回应他人。尽管“爱是道德的核心”这一主张在当代人听来或许有些陌生,但这一主张却在几千年来始终处于许多宗教与文化传统(如犹太教、基督教与佛教)的中心。在这一点上,《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那场注定悲剧的爱情,也许可以理解为远不止是个人任性的表达。相反,它或许是那种罕见的、不受扭曲的、炽烈洞见的瞬间——一种对他人无限且不可替代的价值的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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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今天的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又该如何去实践专注的爱呢?很遗憾,默多克指出,这里没有什么速成之法可以让我们立刻做到。然而,专注之爱是一种我们可以逐渐培养和强化的东西;自我对我们的掌控并非牢不可破,我们可以一点点地削弱它的力量。
做到这一点的方法是:关注他人。尽管这往往很困难,但我们可以有意识地把时间与精力从自己繁杂的事务中抽离出来,从而转向他人。哪怕仅仅是把自己从自身的琐事中抽离出来,耐心地关注另一个人,也会有所帮助。比如,当我去关注一个令人沮丧的傲慢之人时,我可能会意识到,他的傲慢其实是社交不安的表现,于是我就有机会以更多的洞察与同情来回应他。
哪怕是我们日常与艺术、技艺和手工的交往,也可以成为学习关注他人的起点。
我们常常会因为隐隐察觉到自己在苛刻地评判他人,或者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公正,而被促使去关注他人。当然,这正是M身上发生的事情。M暗自意识到自己的势利和阶级偏见,尽管承认这一点对她来说可能依然痛苦。对于我们在对待他人时的失败,这种模糊的觉察是常见的,而我们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回应它。自我会让我们移开目光,回避这种对缺点的痛苦承认。但若能承认它,就可能促使我们向外看,关注那些我们不公正地评判的人,并重新思考我们对他们的理解。为了更真实地把握他们,我们可能需要付出重大的创造性想象力。
电影《长路将尽》(Iris,2001)根据默多克生平改编,凯特·温斯莱特饰演年轻时代的默多克。© 豆瓣电影
最后,默多克提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建议:即便是我们日常与艺术、技艺和手工的交往,也可以成为学习关注他人的起点。在学习技艺和手工,或是在接触艺术的过程中,我们学会将注意力集中在自我之外的某个对象上,并努力逐渐加深对它的把握。在这种情况下,初学者需要培养谦逊,认识到他们最初的印象可能需要重新思考,并且他们的理解是片面且不充分的。因此,默多克认为,尽管那些没有更进一步的人显然在道德上有所欠缺,但艺术、技艺和手工却是进入道德生活的极好引介,也是进入其中所要求的那种专注的爱的极佳途径。
在默多克的设想中,专注的爱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可能的,只要练习,任何人都能实践它。它需要我们花时间摆脱永不满足的自我,并将自己转向他人的艰难现实。
文/Cathy Mason
译/天妇罗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aeon.co/essays/for-iris-murdoch-morality-is-about-love-not-duties-and-ru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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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利维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