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军,你和小花明天去你姨家一趟。"娘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
小军,你和小花明天去你姨家一趟。"娘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
"去姨家干什么?"我问。
"借点粮食。"娘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被风吹散。
妹妹小花从炕上跳下来,兴奋地拍手:"太好了,姨妈每次都给我糖吃。"
娘苦笑一下,摸摸小花的头:"是啊,你姨妈最疼你了。"
那时我才十四岁,不明白娘眼中的复杂。我只知道家里的粮缸已经见底,每顿饭都要掺野菜才够吃。
我更不知道,三天后当娘打开那个布袋时,她脸上的表情会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01
秋风吹过村子的时候,带走了最后一片叶子,也带走了我们家最后的希望。
缸底的几把米混着糠皮,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可怜巴巴。娘每天晚上都要去看一眼,然后叹气,叹得我心里发紧。
爹走了三年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三人。这三年来,娘一个人既要照顾我们,又要操持家务,还要下地干活。她的手变得粗糙不堪,脸上也多了许多皱纹。
我记得爹在的时候,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至少不用为吃饭发愁。爹是个木匠,手艺不错,村里人家有什么活都会找他。那时候家里经常有米面,还能偶尔吃到肉。
现在不一样了。我虽然十四岁了,但还没有完全长成,干不了重活。小花更是个拖油瓶,除了能帮着做些简单的家务,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村子里其他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总比我们强一些。至少他们有男人在家,有主心骨。我们家就像漂泊在河上的小船,随时都可能沉下去。
那些日子,连邻居家的狗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整个村子都在挨饿,只是程度不同。我们家的情况算不上最坏,至少还没到要饭的地步,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姨妈前些天还说,让你们有空去她家玩。"娘一边纳鞋底一边说,"她家今年收成不错。"
小花趴在炕沿上,下巴搁在手背上:"姨妈家的院子里堆了好多玉米,我上次去看到的。"
"什么时候去的?"我问。
"前个月赶集的时候,娘带我路过她家门口。"小花眨眨眼,"姨妈还给我一个苹果呢。"
娘停下手里的活计,看了看我们兄妹俩。她的眼神很复杂,像要说什么,又像什么都不想说。我知道娘在犹豫,她不愿意求人,但现实逼得她没有选择。
"你姨妈上个月还托人带话,说让我们有困难就找她。"娘自言自语般地说,"她说血浓于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记得那个传话的人,是村里的刘婶子。她说姨妈在镇上遇到了她,特意问起我们家的情况,还说如果需要帮忙就开口。当时娘听了很感动,眼圈都红了。
"明天是个好日子,你们去一趟吧。"娘终于开口,"记得带上那几个鸡蛋。"
那几个鸡蛋是我们家仅有的值钱东西了。老母鸡下蛋的频率越来越低,每个蛋都珍贵得像宝贝。
"要借多少?"我问。
"能借多少是多少。"娘说,"你姨妈是个好人,应该不会看着我们挨饿。"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安。不是因为要去借粮,而是因为娘的表情太沉重了,重得像要压垮整个屋子。
第二天一早,霜花还没化完,我就起床准备出门的东西。娘找出家里那辆小推车,仔细检查了轮子和车把。
"用得着推车吗?"我觉得有些夸张。
"防备着点。"娘说,"你姨妈要是大方,借个二三十斤也说不定。"
小花穿上她最好的那件蓝布褂子,洗了脸梳了头,看起来精神得很。她对这次出门充满期待,完全不知道我们此行的沉重。
"记住,到了你姨妈家要有礼貌。"娘反复叮嘱,"人家帮我们,我们要感恩。"
"知道了。"我有些不耐烦。
"还有,别让你妹妹乱说话。"娘又补充。
小花撅嘴:"我什么时候乱说话了?"
娘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宠溺,也有担忧。她把鸡蛋小心翼翼地包在破棉布里,放进篮子里。
"走吧。"我推起小推车,"早去早回。"
村子在晨雾中醒来,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冒出来,但比往年稀少了许多。有些人家已经很久没升过火了。
我们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推车的轮子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小花跟在旁边,时不时帮着推一把,嘴里哼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调。
"哥,你说姨妈会给我们多少粮食?"小花问。
"不知道。"我说,"看她心情吧。"
"姨妈心情一直都很好啊。"小花天真地说,"她每次见到我都笑得合不拢嘴。"
我没有回答。我记得上次去姨妈家,她确实对小花很好,又是给糖又是摸头的。但那时候我们不缺粮食,这次情况不同。
路越走越远,太阳也越升越高。我开始出汗,推车变得沉重起来。小花还是很兴奋,指着路边的野花说这个好看,那个漂亮。
"快到了。"我看到远处那座熟悉的小院,"记住娘的话。"
小花用力点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姨妈家的院子比我记忆中的要整齐一些,柴火垛得很高,院子里确实堆着不少玉米。看到这些,我心里有了些底气。
02
姨妈正在院子里撸玉米粒,听到推车的声音抬起头来。看见是我们,她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哎呀,小军、小花,你们怎么来了?"姨妈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玉米渣,"快进屋坐。"
"姨妈!"小花跑过去,抱住姨妈的腿,"我好想你啊。"
"乖丫头,让姨妈看看,又长高了。"姨妈摸着小花的头,眼里满是疼爱,"怎么推着车来的?"
"我娘让我们来看看您。"我有些不好意思,"还带了几个鸡蛋。"
"你们娘有心了。"姨妈接过篮子,"快进屋,姨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走进屋子,我发现姨妈家确实比我们家富裕不少。水缸是满的,米缸也鼓鼓囊囊的。墙上挂着成串的辣椒和玉米,看上去很有底气的样子。
"坐,坐。"姨妈忙前忙后,"小花想吃什么?姨妈给你做。"
"我什么都吃。"小花乖巧地说,"娘说我们不能挑食。"
姨妈笑得更开心了:"还是小花嘴甜。小军呢?长这么高了,都快赶上大人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傻笑。
姨妈开始准备午饭,但我注意到她的动作有些急促,好像在掩饰什么。锅里的水开了,她放进去几把挂面,又切了点咸菜。
"今天家里没准备什么好的。"姨妈有些不好意思,"改天你们再来,姨妈给你们包饺子。"
我注意到姨妈的米缸边上还放着一小袋白面,看起来挺新鲜的。她家的条件确实比我们好,墙上的腊肉也比我们家多。但她今天给我们煮的面条却很简单,连个鸡蛋都没放。
"不用客气,姨妈。"我连忙说,心里却有些疑惑。
小花不懂这些,她看到有面条吃就很开心了。姨妈给她盛了一大碗,还特意挑了些咸菜丝放在上面。
吃饭的时候,我们说起家里的情况。姨妈听得很仔细,时不时点头,脸上的表情也从开朗慢慢变得严肃。
"你们娘最近怎么样?"姨妈问。
"还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有些累。"
"今年确实不容易。"姨妈叹了口气,"到处都不太平。"
小花埋头吃面条,偶尔抬头看看姨妈。她大概也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
饭后,我们在院子里坐着聊天。姨妈问了很多家里的事,我都老实回答。说到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提到了借粮的事。
"姨妈,我们家..."我停顿了一下,"粮食有些紧张。"
姨妈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是啊,今年大家都不容易。"
"我娘想向您借一些粮食。"我硬着头皮说,"等明年收成了就还。"
姨妈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院子里的玉米堆,又看了看我们兄妹俩。
"当然要帮忙。"姨妈最终开口,"都是一家人,这点忙还是要帮的。"
小花高兴地拍手:"我就说姨妈最好了。"
"但是..."姨妈话锋一转,"我家今年收成也不算太好,能拿出来的不多。"
我心里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我们明白的,姨妈。"
"这样吧。"姨妈想了想,"我给你们装25斤玉米,怎么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25斤?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姨妈笑了,"你们是我侄子侄女,我能不照顾吗?"
小花激动得跳起来:"太好了,娘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也很激动。25斤粮食可不是个小数目,够我们家吃半个多月了。
"谢谢姨妈。"我认真地说,"我们一定会记住您的恩情。"
"别说这些客气话。"姨妈摆摆手,"走,我们去装粮食。"
姨妈带我们到了库房门口,但不让我们进去。
"你们在外面等着。"姨妈说,"里面乱,别磕着碰着。"
我们只好在外面等。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又听到粮食倒进布袋的声音。
"好了。"姨妈从库房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25斤,够沉的。"
我接过布袋试了试重量,确实很沉,心里更加感激。
"姨妈,这个情我们记住了。"我说。
"记什么情,都是应该的。"姨妈帮我们把布袋放到推车上,"路上小心点,别撒了。"
小花舍不得姨妈,抱着她不肯撒手。姨妈又给她塞了两颗糖,说是路上吃的。
"改天再来玩啊。"姨妈送我们到门口,"有空就来。"
"一定来。"我推着车子,心情格外轻松,"姨妈保重身体。"
走出姨妈家的院子,我回头看了一眼。姨妈还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但我当时没有多想。
03
回家的路比来时好走多了,心里有了底气,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夕阳西下,把整个村子都染成了金黄色。田野里的庄稼已经收完了,留下光秃秃的土地。远处有几个农人在翻地,为来年的播种做准备。这个时候的农村看起来很萧条,但也有一种朴素的美。
小花一边走一边吃着姨妈给的糖,嘴里甜得咧嘴笑:"哥,你说娘看到这么多粮食会不会哭啊?"
"为什么要哭?"我问。
"高兴得哭呗。"小花天真地说,"娘最近总是偷偷抹眼泪,以为我看不见。"
我心里一紧。我知道娘确实哭过,但我以为小花不知道。这个十岁的丫头比我想象中要敏感。有时候深夜里,我听到娘在外屋轻声啜泣,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像石头压在我心上。
"有了这些粮食,娘就不用愁了。"我说,"我们家能撑过这个冬天。"
推车在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布袋在车上颠簸着。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掉下来。25斤粮食啊,这可是我们全家的救命粮。
路过王大爷家的时候,他正在门口晒太阳。看见我们推着车子,他好奇地打招呼。
"小军,推着什么呢?"王大爷问。
"粮食。"我有些得意,"我姨妈借给我们的。"
王大爷站起身,看了看车上的布袋,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你姨妈倒是有心了。"他说,但语气听起来不太自然。
"是啊,我姨妈人最好了。"小花抢着说,"给了我们25斤呢。"
王大爷点点头,但没有再说什么。我们告别后继续往前走,我总觉得王大爷刚才的表情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快到家的时候,我推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激动。我想象着娘看到这袋粮食时的表情,一定会很高兴吧。
"到家了。"小花指着远处的烟囱,"娘在做饭呢。"
我们家的烟囱正在冒烟,薄薄的,断断续续的。想必是娘在煮野菜汤,或者是把仅有的一点米熬成稀粥。
"娘!"小花老远就开始喊,"我们回来了!"
娘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看见我们推着车子,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这是我很久没有看到的笑容,真诚而温暖。
"怎么样?"娘迎上来问,"你姨妈..."
"借到了!"小花兴奋地说,"25斤呢!"
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真的?"
我点点头,指着车上的布袋:"姨妈说了,都是一家人,应该帮忙。"
娘的眼圈有些红了。她走到推车旁边,伸手摸了摸布袋,就像在摸什么珍宝一样小心翼翼。
"你姨妈真是个好人。"娘说,声音有些颤抖,"这个恩情我们记住了。"
"姨妈还给我糖了。"小花献宝似的掏出剩下的一颗糖,"娘你吃。"
娘摇摇头:"你吃吧,娘不爱吃甜的。"
我们把推车推进院子,娘帮忙把布袋搬下来。布袋确实很沉,娘用力才抱得动。
"先放到屋里去。"娘说,"一会儿我倒到缸里。"
我们把布袋搬进屋,放在炕沿边上。娘看着这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吃顿好的了。"娘说,"我给你们做玉米饼子。"
小花高兴得在炕上蹦起来:"太好了,我最爱吃玉米饼子了。"
我也很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丝不安。可能是因为这一切来得太顺利了吧,顺利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娘开始准备晚饭,嘴里哼着小曲儿。我很久没有听到娘唱歌了,上一次还是在爹去世之前。
"小军,你去院子里拾点柴火。"娘说,"今天要大火做饭。"
我出去拾柴火的时候,看见邻居家的孩子在门口玩耍。他们都很瘦,脸上菜色很重。想到家里有了粮食,我心里既高兴又有些心酸。
这个世道,能吃饱肚子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04
天色渐暗,娘点起油灯,准备把那袋粮食倒进缸里保存。
小花坐在炕上,还在回味姨妈给的糖。我在一旁帮娘整理其他东西,心情很轻松。
"来,我们看看你姨妈给了什么好东西。"娘小心地解开布袋的绳子,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
布袋的口子被解开了,娘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开始往外倒粮食。
开始倒出来的确实是玉米粒,金黄饱满的,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我和小花都很兴奋,娘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
真是好玉米。"娘一边倒一边说,"你姨妈真有心。"
但是很快,情况开始不对了。
她看着倒在地上的东西,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是不解,最后是深深的震惊。
随着玉米粒越倒越少,其他东西开始出现。先是一些沙土,娘以为是玉米里夹杂的泥土,没有太在意。
接着是小石子,一颗颗的,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后是更多的沙土,很多很多的沙土。
娘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和小花也愣住了。
地上的粮食堆里,真正的玉米粒只有薄薄的一层,大部分都是沙土、小石子,甚至还有一些干树叶。
娘蹲下身,开始用手一点一点地分拣。她把玉米粒挑出来放在一边,把沙土石子放在另一边。
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整个屋子里只有分拣东西的窸窣声。
最后,真正的玉米粒只有不到八斤,其余的都是用来凑重量的杂物。
娘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地上的两堆东西。她的眼睛很红,但没有哭。
小花先反应过来,她瞪大眼睛看着地上的东西,然后看看娘,又看看我。
"为什么会这样?"小花的声音很小,带着颤抖。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在我的认知里,姨妈是个好人,她疼爱我们,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娘..."我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娘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她慢慢地把那些沙土和石子收拾起来,装进一个破篮子里。
"收拾收拾吧。"娘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该做晚饭了。"
"可是..."我想问为什么,想问姨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没有可是。"娘打断了我,"世事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为什么。"
小花开始哭了,哭得很委屈:"姨妈为什么要骗我们?她不是说最疼我吗?"
娘走过去抱住小花:"人心隔肚皮,小花。这世上除了娘,没有人会真心对你好。"
我心里很愤怒,想要去找姨妈理论,想要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愤怒不仅仅是因为被骗了,更是因为信任被践踏了。我想起姨妈温和的笑容,想起她摸小花头发的样子,想起她说"都是一家人"时的真诚表情。这些现在看来都像是精心设计的谎言。
"我去找她。"我站起身,"问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不许去。"娘的声音很严厉,"天都黑了,路不好走。"
"那明天去。"我说,拳头握得紧紧的。
"明天也不许去。"娘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小军,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坏。你姨妈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我不理解,"什么理由能让她这样骗我们?我们是她的亲侄子侄女啊!"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委屈。十四岁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成人世界的复杂和残酷。
"也许她家也困难,也许她舍不得,也许..."娘停顿了一下,"也许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能接受这个解释。在我心里,姨妈一直是个好人,她给小花糖吃,她笑得那么温和,她说我们是一家人。
"但她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呢?"我问,"为什么要用沙土来凑重量?"
娘苦笑了一下:"因为她要面子,她不想在我们面前丢面子。所以她宁可这样做,也不愿意直接说不借。"
这个解释让我更加困惑。这种做法不是更丢面子吗?
娘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小军,人心很复杂,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些人做事只考虑当下,不想后果。"
小花渐渐停止了哭泣,但还在抽噎。她不理解大人的世界为什么这么复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欺骗。
05
那天晚上,我们还是喝了野菜汤。
八斤玉米粒被娘小心地收起来,说要省着吃。原本计划做玉米饼子的想法也泡汤了,因为粮食太少,不够挥霍。
小花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坐在炕上发呆,偶尔看看那堆被分拣出来的沙土石子。
"娘,我们还会去姨妈家吗?"小花最终开口问。
"不去了。"娘说,"以后我们少来往。"
"为什么?"小花还是不太明白,"姨妈做错了,我们可以原谅她啊。"
娘摇摇头:"小花,有些错误是不能原谅的,不是因为它们有多严重,而是因为它们让你看清了一个人的真面目。"
我想起王大爷看到我们推车时的表情,现在想来,他可能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王大爷是不是知道什么?"我问。
娘点点头:"王大爷见多识广,他可能猜到了。但他不会说,因为这种事说出来伤人。"
"那我们为什么不早点知道?"我有些埋怨。
"知道了又怎么样?"娘反问,"我们还是要去借粮,还是要抱着希望。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了才会明白。"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想了很多。我想起姨妈温和的笑容,想起她给小花的糖,想起她说的"都是一家人"。这些真的都是假的吗?
也许不全是假的,也许姨妈确实疼小花,确实把我们当亲人。但在面临实际利益的时候,这些感情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第二天,娘像往常一样早起做饭。她没有再提姨妈的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花也渐渐恢复了活力,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了。她学会了观察大人的脸色,学会了保留自己的想法。
几天后,村里有人来串门,无意中提到了我们去姨妈家借粮的事。
"你姨妈怎么样?"那人问,"借了多少?"
娘平静地说:"八斤。"
那人有些惊讶:"八斤?这么少?"
她家也不容易。"娘说,"能借到就不错了。"
那人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想姨妈太小气了。
但娘没有说实话。她没有说姨妈用沙土凑重量的事,没有说我们被骗的事。她保护了姨妈的面子,也保护了我们的尊严。
时间慢慢过去,这件事也慢慢被淡忘。我们家靠着那八斤玉米和一些野菜,艰难地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但这件事对我们的影响却是深远的。小花变得早熟了,她不再轻易相信陌生人的好意,也学会了察言观色。有时候我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忙碌,心里就会想起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那个会因为一颗糖果就开心得手舞足蹈的孩子。
我自己也变了。我开始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理解人性的多面。我明白了有些伤害是无法愈合的,有些信任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重建。
娘的变化更加明显。她变得更加坚强,也更加独立。她不再依赖任何人的帮助,不再相信任何人的承诺。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撑起整个家,用自己的双手为我们创造希望。
春天来的时候,情况开始好转。娘找到了一些零活,我也能帮着做些事情。我们的生活虽然还是很艰苦,但总算有了希望。
村里人偶尔会问起那次借粮的事,娘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借到了一些",然后就转移话题。她从来不说姨妈的坏话,也不抱怨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的伤口永远都不会愈合。
有一天,姨妈来我们家。
她带了一些点心,还给小花带了新糖果。她笑得很自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最近怎么样?"姨妈问娘,"身体还好吧?"
"还好。"娘的态度很平淡,不冷不热。
"上次借的粮食怎么样?够吃吗?"姨妈问。
"够了。"娘说,"谢谢你了。"
姨妈又聊了一些家常,然后告辞离开。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提那些沙土和石子的事,好像那真的是25斤纯粮食。
小花接受了糖果,但没有像以前那样兴奋。她只是礼貌地说了谢谢,然后就没有别的表示了。
姨妈走后,娘把那些点心收起来。我注意到那些点心的包装很精美,看起来价格不便宜。这让我更加困惑:既然姨妈有钱买这些点心,为什么当初不能真心实意地借给我们粮食呢?
"娘,为什么不说破她?"我问。
"说了有什么用?"娘反问,"让她难堪,让我们也难堪?有些事情,心里明白就行了。"
"但是这样不是便宜了她吗?"我还是想不通,"她做错了事,却什么代价都不用付。"
娘看了我一眼,眼中有种我看不懂的智慧:"小军,你还年轻,不懂。有时候最重的惩罚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给自己的。你姨妈心里清楚她做了什么,她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
"良心的代价。"娘说,"她以后每次想起这件事,都会感到羞愧。这种羞愧会跟着她一辈子,比我们当面指责她更让她难受。"
我当时不太理解娘的话,但多年后我才发现,娘说得对。
我渐渐理解了娘的做法。保持表面的和气,避免彻底撕破脸,这是大人世界的智慧。
但从那以后,我们家和姨妈家的来往确实少了。节日的时候会互相问候,但不再有深入的交往。
小花也变了,她不再轻易相信别人的好话,不再对糖果那么着迷。她学会了保护自己,学会了在复杂的人情世故中生存。
多年后,当我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才真正理解那天娘眼中的复杂情感。
那不仅仅是失望和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和悲哀。悲哀人心的复杂,悲哀亲情的脆弱,悲哀贫穷对人性的考验。
我也渐渐理解了姨妈。她并不是个彻底的坏人,她只是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自私和局限。在那个艰难的年代里,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做到无私奉献。
姨妈选择用沙土来凑重量,而不是直接拒绝我们,说明她心里还是有愧疚的。她想要帮忙,又不舍得自己的粮食,于是选择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这种方式既维护了她的面子,又减少了她的损失,但也暴露了她人格中的弱点。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年代里像姨妈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他们不是坏人,但也算不上好人。他们在道德和利益之间摇摆,在感情和现实之间妥协。他们的行为让人失望,但又让人理解。
那袋混着沙土的粮食,不仅仅是25斤重量的欺骗,更是对我们一家人信任和希望的背叛。
但娘选择了宽容和沉默,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智慧。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有时候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需要给别人留面子,也给自己留后路。
她更知道,最重要的是保护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学会如何生存,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在失望中寻找希望。
那个秋天过去了,那个困难的冬天也过去了。但那袋混着沙土的粮食留给我们的教训,却伴随了我们一生。
它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其他的情感都可能经不起现实的考验。它告诉我们,人心是复杂的,善恶往往在一念之间。
最重要的是,它告诉我们,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希望,不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当你满怀期待地打开那个布袋时,里面装的到底是救命的粮食,还是冰凉的沙土。
这个教训伴随了我一生。它让我学会了在帮助别人的时候量力而行,在接受帮助的时候心怀感激但不抱过高期望。它让我明白,人性是复杂的,世界是现实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善良和希望。
小花后来成了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她从那次经历中学会了独立和坚强。她说,那袋沙土是她人生中上的第一课,虽然痛苦,但很有价值。
娘活到了很大年纪,她临终前还提起过那件事。她说,她从来没有恨过姨妈,因为恨一个人太累,还不如把力气用在爱自己的家人上。
姨妈比娘先走了几年。听说她临终前一直在念叨一些往事,其中就包括那次借粮的事。她的儿女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我知道,那是她内心深处的愧疚在作祟。
也许娘说得对,有些惩罚不需要别人来给,自己的良心就是最严厉的法官。
而我们,那个困难年代里的一家三口,虽然经历了背叛和失望,但最终还是靠着彼此的爱和坚持走了过来。这比任何粮食都更珍贵,也更能支撑我们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
来源: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