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加佳:流浪200多年,孤本终于回家,这本明代刑部档案记录了哪些秘闻?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3-19 11:12 1

摘要:明正德十四年(1519年)宁王朱宸濠在南昌发动叛乱,南赣巡抚王阳明仅用43天就平定了这次叛乱。《宸濠招》一书便是当时刑部审理此案的文件汇编,堪称明代大内秘档,即便在当年,也仅限于在小范围传抄。今天更是难得一见的孤本。

去年6月,流散在外200多年的明抄本《宸濠招》重归天一阁,在古籍圈传为佳话。

明正德十四年(1519年)宁王朱宸濠在南昌发动叛乱,南赣巡抚王阳明仅用43天就平定了这次叛乱。《宸濠招》一书便是当时刑部审理此案的文件汇编,堪称明代大内秘档,即便在当年,也仅限于在小范围传抄。今天更是难得一见的孤本。

《宸濠招》原藏于浙江天一阁藏书楼,200多年来,先后流转于卢址抱经楼、南浔嘉业堂。抗战期间,虎狼一般的日本侵略军、有军部背景的日本文化机构、各路汉奸、书商无不对其垂涎三尺。幸有以郑振铎为代表的文献保存同志会与之周旋,传世经典才得以保全。200多年后,终于回归天一阁。

天一阁博物院

神秘的《宸濠招》

天一阁博物院古籍地方文献研究所主任李开升第一次看到《宸濠招》实物,就知道这是天一阁旧藏无疑。

《宸濠招》一册,高30厘米、宽19厘米,用明代白棉纸抄成,书页上打着蓝色的细线格子,每半叶十一行,每行最多二十七个字,记载了明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谋反被平定之后,刑部对此案参与者的口供记录,是明史研究不可多得的一手材料。

明抄本《宸濠招》

对朱宸濠这个名字,多数读者可能会感到陌生,但提到周星驰电影《唐伯虎点秋香》,您大概会恍然大悟,原来电影里那个留着大胡子、气焰嚣张的大反派宁王,就是造反的朱宸濠。与周星驰电影异曲同工的是,宁王的这次叛乱(史称“宸濠之乱”)堪称有明一代最“无厘头”的一场叛乱。

朱宸濠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的后代。他们这一支与明成祖朱棣一脉的恩怨,由来已久。众所周知,朱棣是靠发动“靖难之役”,夺侄子朱允炆的皇位才当上皇帝的。

起兵之初,朱棣素闻朱权帐下军队骁勇善战,于是用计逼他出兵一起“靖难”,而且还承诺成功后与朱权平分天下。可黄袍加身之后,朱棣就把当初的承诺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朱权虽然不至于把四哥“画的饼”当真,但当他提出想将封地挪到富庶的苏州和钱塘时,却被一口回绝,最后只能在相对偏僻的江西南昌落脚。宁王一支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这股怨气终于在一百多年后的正德十四年(1519年)爆发了。

正德皇帝朱厚照堪称明代历史上最贪玩的皇帝,身后留下无数荒唐的传说。正德皇帝虽然荒唐,但对于关系到他皇权的事情却不糊涂。正德十四年,他得知宁王朱宸濠似有异动,于是派特使前去震慑。朱宸濠得到情报,决定将起兵日期提前到六月十四日。这一天是他的生日,照惯例当天江西镇巡三司的高官都会前来为他贺寿,他可以来个瓮中捉鳖,把不愿意造反的官员,一网打尽。

朱宸濠计划从江西起兵,先打安庆,再夺南京,谒陵即位,然后北上夺取江山。然而,他刚起兵就遇到了命中克星王阳明。王阳明不单是明代最杰出的思想家、教育家、心学创始人,带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结果,朱宸濠处心积虑筹备十年的叛乱,仅仅持续了43天,就被王阳明平定了。

荒诞的是,正德皇帝听说宁王造反,兴奋至极,给自己封了一个长达22字的官号,要御驾亲征,亲手剿灭叛乱。可他人还没到江南,叛乱已经平定了,不禁大为扫兴。为了哄皇帝开心,太监们把朱宸濠押到南京一处封闭的校场内,让身着戎装的皇帝演了一场亲手擒敌的戏码。这场闹剧才算落幕。

“宸濠之乱”的过程虽然犹如儿戏,但平叛后刑部对相关人等的审讯却有板有眼。《宸濠招》内容共计四种,分别为“追捕江西境内宸濠余党”“已补嫌犯从公会审分别轻重”“刑部奏罚逆劝功”“刑部奏已补嫌犯从公会审分别轻重”。

内容从谋反前术士李日芳说南昌城内东南有天子气,到朱宸濠为了恢复被裁撤的护卫,而大肆贿赂大太监刘瑾、权贵钱宁、伶人臧贤等;从朱宸濠肆意杀害、幽禁江西地方官员,强夺官民田产,到暗中为密谋起兵打造武器,不一而足。就连六月十四日,起兵当天,他杀害不肯附逆的江西巡抚孙燧、按察副使许逵的现场,也如新闻报道一般被记录在案,令人读罢大有身临其境之感。

那么,这样一本大内秘档是怎么出版的呢?李开升告诉记者,其实《宸濠招》并不是一本公开出版物,甚至连正式的书名和封面都没有。“现在的封面是为保护古籍制作的。”卷端只有“刑部等衙门为”几个字。“如果是公开出版物,不会连个书名都没有。”李开升说。从《宸濠招》的“招”字可以看出,它是一本官衙的招供状汇编。

明中期,“宸濠之乱”是一件震动全国的大案,作为原始档案的刑部审讯记录,怎么会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于世呢?李开升认为,如果官方要将其作为高级官员内部传达、学习的材料,发行几百本,不可能采取手工抄录的方式,肯定会组织人刊刻。《宸濠招》之所以是手抄本,很可能是某人私自从刑部档案中抄出来,并作为朝廷秘闻、政治八卦,在小范围传抄、收藏的。

据清初编纂的《天一阁书目》记载,天一阁所藏以“某某招”为名的小册子共有 十册,分别为《宸 濠招》《张文博招》《鲁府招》《武定侯招》《曾夏招》《靖江王招》《楚王招》《充灼等招》《比部招议》《会问犯人刘东山招由》,即“刑部十大招”。

《宸濠招》并非公开出版物,即便在明代也少有人知,这就更加增添了它的稀缺性和神秘色彩。那么,这样一本在小圈子里传抄的“大内秘档”,怎么会入藏天一阁呢?故事还得从天一阁的创始人范钦说起。

范氏天一阁

天一阁博物院

天一阁创始人范钦,字尧卿,号东明,明正德元年(1506年)生于浙江宁波府一个普通的文人家庭。他有着当时堪称典范的人生履历,二十六岁中进士,历任随州知州、工部员外郎、江西袁州知府、福建按察使等职,宦迹涉及半个中国。除了在工部任职时,得罪武定侯郭勋而被短暂下狱之外,范钦仕途总体还算平顺。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九月,范钦被升任兵部右侍郎,达到仕途巅峰。不过,一个月后他便遭御史弹劾,落了一个“回籍听勘”的结局。

范钦“生平孜孜,惟书籍是嗜”。早在建藏书楼之前,他便开始求书、抄书、藏书。回乡做寓公的第二年,范钦在宁波住宅东侧建起一座藏书楼,即天一阁。

“天一阁”之名取自《易经》“天一生水”的典故,寓意以水克火,防止藏书楼失火。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美好的寓意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建成四百余年,天一阁确实没有受到过火灾的侵扰。

明代以降,我国图书出版事业特别繁荣,经济富庶、人文荟萃的江南,涌现出一大批私人藏书家。太仓王世贞的小酉馆、秀水项元汴的天籁阁、连江陈第的世德堂、宁波丰坊的万卷楼都是与天一阁同一时期涌现出的佼佼者。

在明代藏书楼中,天一阁其实并不出挑。当时的藏书家热衷于收藏宋元版图书。范钦由于财力有限,不能大量收购珍稀的宋元旧书,只能从身边着手、从日常工作生活着手收藏当代,也就是明代图书。

李开升告诉记者,范钦为官三十年,交友无数,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因此他的藏书中有许多奏议、地方志、人物传记和案狱、判例等法律文书。范钦曾在工部、兵部任职,非常注重书籍的实用性,因此也收藏了不少与工程建设、河槽水利、财政军务、边疆民族等问题相关的书。作为一名读书人,他对科举考试也很重视,各地历年的科考试题、范文集和考试辅导书,也是他藏书中的一大品类。记者在天一阁博物馆采访时,随手翻开一本展览用的天一阁藏书复制品,发现竟是明代科举辅导书,堪称那一时期的“53”(5年高考,3年模拟),不禁令人哑然失笑。

在当时,这些专业性强、实用功能强的书,并不受传统知识分子重视,更入不了藏书家的法眼。然而,范钦却将它们珍藏进自己的藏书楼。今天我们再一次审视天一阁藏书,发现其收藏是研究明代社会生活、科学技术和文化历史的一座宝库。

其实,天一阁的文化价值在清代就已经凸显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年不入流的大路货,变成了珍贵的明代古籍善本。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当乾隆皇帝主持编修《四库全书》时,天一阁进呈了640多种图书,数量、质量堪称当时四大藏书家之首。有道是,福兮祸兮。天一阁藏书大规模散出也由此开始。

有学者将天一阁藏书的散出总结为六次。第一次是明清易代,天下大乱之际。众所周知,鼎革之际,清军经历了长时间、大规模的征伐才在中原立住脚。这不但是中原百姓的浩劫,也是中华文化的浩劫。无数珍贵的古籍善本,在战火中灰飞烟灭。可令人吃惊的是,在那次浩劫中,天一阁藏书仅仅是“稍有阙佚,然犹存十之八”。

相比之下,因进呈朝廷编纂《四库全书》而散出的藏书,则损失更大。虽然乾隆皇帝一再保证,《四库全书》编成后,进呈之书一定发还,但当七阁库书全部抄完后,被征调的图书却进了翰林院,其中就包括天一阁的640多种藏书。翰林院的翰林们虽然都是饱学之士,但显然和孔乙己一样抱有“偷书不算偷”的观念。他们长年累月地从翰林院中盗书,很多书经此渠道流入北京琉璃厂的旧书市场,其中有许多都是天一阁旧藏。

有学者研究发现,许多从翰林院流出的古籍上,悍然盖着私人藏书印,其中不乏如翁同龢这样的历史人物,不禁令人齿冷。

此后,星散于旧书市场上的天一阁旧藏,大部分入藏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公营文化机构,也有一些则流失海外,不知所终。

所幸本文的主角《宸濠招》,并不在进呈朝廷的这批藏书之中。不过在向朝廷进呈藏书不久,《宸濠招》便神秘地流出天一阁,被宁波另外一座藏书楼——卢址抱经楼收藏。

卢址抱经楼

《宸濠招》首页钤着三方藏书印,从上到下分别为“刘承幹字贞一号翰怡”“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印”“四明卢氏抱经楼藏书印”,其中前两方是嘉业堂藏书楼的印,第三方是卢址抱经楼的印。这三方印清晰地记载了《宸濠招》散出天一阁后的流转路径——先被卢址抱经楼收藏,后来又入藏刘承幹的嘉业堂。

卢址抱经楼建于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与范氏天一阁、郑氏二老阁齐名,皆为宁波历史上著名的藏书楼。抱经楼虽然比天一阁晚建成二百余年,但作为后起之秀,其藏书规模和质量毫不逊色于天一阁。

抱经楼主人卢址,字丹陛,生于清雍正三年(1725年)。年轻时,他与同时代所有读书人一样,热衷科举,但卢址似乎没有学霸基因,屡试不中,久而久之便对追求功名心灰意冷了。好在卢家祖上是诗礼之家,有数千卷藏书。“躺平”后,卢址开始潜心收藏古籍善本,每得一书,必定细心校阅,废寝忘食。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三十余年的积聚,卢址藏书达十万卷。清乾隆四十二年,他在自家宅院东面修建了一座藏书楼,名之为抱经楼。

据说,卢址对天一阁极为推崇,抱经楼不但在样式上模仿天一阁,连藏书管理制度也直接复制了天一阁模式,规定藏书归子孙共同所有,共同管理,俨然成为宁波当地的“小天一阁”。

虽然天一阁藏书的管理堪称业界典范,范氏子孙也严守祖训,兢兢业业守护藏书,但仍免不了“跑冒滴漏”。事实上,宁波当地书肆一直有天一阁藏书零散出现,许多都被宁波当地藏书家收购。著名文献学家赵万里在《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记略》一文中直言:“凡是宁波旧书肆里遇着皙白干净的明刻白棉纸书,十之八九,都是天一阁的遗产。”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抱经楼藏书中最著名的一批抄本《明实录》,就是天一阁旧物。

《宸濠招》会不会是同一时期流出天一阁的呢?历史漫漶不清,许多细节已不可考。不过,清中期两座藏书楼分别编纂了两套《书目》,通过细心比对研究,中国台湾东吴大学中文博士郭明芳找到了蛛丝马迹。

郭明芳发现,清嘉庆年间,阮元编写的《天一阁书目》中,天一阁所藏的“刑部十大招”只剩下四种,其中并无《宸濠招》的踪影。有趣的是由卢氏所编的《卢氏抱经堂藏书目录》稿本中录有“《刑部问宁王罪案》《兵部问曾夏罪案》无卷数二本,不著撰人名氏”一条记载。

很显然,最迟在嘉庆年间《宸濠招》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出天一阁,入藏抱经楼,而且卢氏将它的名字改为《刑部问宁王罪案》。

此后不久,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席卷江南,天一阁、抱经楼,以及江南许多藏书楼遭遇了一场浩劫。

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太平天国军队进驻宁波。卢氏子孙避地鄞江桥,歹徒趁机闯入抱经楼,将无数珍贵的古籍善本盗走,论斤贱卖。次年,当卢氏后人回到宁波,发现抱经楼藏书已经丧失大半。幸运的是《宸濠招》或称《刑部问宁王罪案》,又躲过一劫,并未在这场浩劫中湮灭。

然而,抱经楼的厄运并没有结束。清光绪初年(1875年),卢氏大宅遭遇一场大火,宅院被烧了个精光,建在东侧花园中的抱经楼,在劫难逃,只留下一堵饰有“抱经楼”三字匾额的门楼,藏书楼损失惨重。

一场大火烧光了卢氏的气运。据卢氏后人卢杏芳回忆,自此以后,卢氏出了不少不太争气的子孙,没能守护住祖上传下来的藏书楼。

李开升认为,其实这不独是抱经楼的个体遭遇。江南藏书楼往往只兴盛于一两代人,再往后或因子孙兴趣迁移,或因家道中落、财力不济,或因遭遇战乱、水火灾害,或因偷盗,而逐渐散佚。与天一阁前后脚建成的藏书阁,都已风流云散,天一阁能绵延四百年而不倒,绝对堪称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迹。即便如此,至1949年天一阁藏书仅存13000余卷,不到巅峰时期的两成。

入藏嘉业堂

民国初年,抱经楼藏书只剩下2100余种,只有当年十万卷总量的2%。卢氏后人认为清朝覆灭,科举早废,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读这些没用的书了,于是多方寻求买家,想把剩下的藏书打包出售。

起初,卢氏后人求助于著名藏书家傅增湘,想让傅氏帮抱经楼藏书找个好买家。傅增湘在《藏园群书经眼录》中提到,希望卢氏能把这批书卖给京师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前身),可是“政局多故,事遂中辍”。1916年卢氏将藏书打包出售给上海古书流通处,其中就包括已更名为《刑部问宁王罪案》的《宸濠招》。

上海古书流通处,1911年成立于上海,经营者陈立炎原是六艺书局的店主,对古书业有一定了解。鼎革之际,许多江浙大户人家都在往外抛售藏书,陈立炎抓住这波商机,低价收购了不少古籍善本。

上海古书流通处是一家商业机构,收购古籍不是为了收藏,而是为了倒卖。购入抱经楼图书后,他们先联系到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可就在当年,袁世凯称帝失败,撒手人寰,袁克文失去了稳定的经济来源,这笔买卖没做成。

当时能够吃下这么大一批古籍的买家不多,陈立炎很快锁定了古籍收藏界的后起之秀刘承幹。

嘉业堂主人刘承幹

刘承幹,字贞一,生于1881年,浙江南浔人。他的祖父刘镛是当地“四象”之首,主要从事蚕丝、淮盐、房地产等生意,积累了巨额财富。刘承幹的父亲刘安江继承家族产业,并进一步扩大规模,成为江南巨富。

与许多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一样,刘承幹对商业不甚了了,反而对收藏产生浓厚兴趣,走上了买书、藏书、刻书、校书的藏书家之路。

民国初年,许多江南藏书楼无以为继,大量珍贵的古籍善本流入市场。这一时期,很多懂行的日本汉学家蜂拥而至,抢购中国古籍。最令人扼腕叹息的一笔交易是,1907年,陆树藩以10万元的价格,将湖州皕宋楼藏书出售给日本静嘉堂文库。皕宋楼收藏的宋元版本古籍数量之多、价值之高,在海内无与伦比。这样一笔巨大的文化财富流入东瀛,国内有识之士莫不扼腕。受到此事刺激,同为湖州巨富的刘承幹开始重金收购古籍善本。

1916年夏天,上海古书流通处老板陈立炎,带着新购入的抱经楼藏书找到刘承幹。有关这次交易,刘承幹在藏书日记中也有记载。

农历七月十二日,陈立炎带着六种抱经楼宋元椠本、九十二种明抄本和十余种明清实录(实录共五百余册)找到刘承幹,宋元本索价一万元,明抄本和明清实录索价七千元。刘承幹翻看了这些古籍后,感慨书倒是好书,但要价太贵,没买。

陈立炎不死心,时隔几天,再次登门拜访,表示明清实录七千元,其余明刻旧抄本十元一本。刘承幹从二百种古籍中,选出了92种约930本精品。陈老板也是痛快人,表示除实录外,一律八折。

此后,又经过几轮讨价还价。八月初六,刘承幹以13600元的价格购得抱经楼旧藏明刻旧抄92种约930本、明清实录10余种500余册。其中就包括名为《刑部问宁王罪案》的《宸濠招》。

经过多年的苦苦搜集,刘承幹共斥资30万银元,将宁波卢址抱经楼、独山莫氏影山草堂、仁和朱氏结一庐、太仓缪氏东仓书库等十数家江南名家旧藏收入囊中。1920年,他在南浔刘氏家庙旁边,“购地二十亩、斥金十二万”,修建了“嘉业堂藏书楼”。“嘉业”二字,源于多年前,溥仪赐刘家的一块“钦若嘉业”四字的九龙金匾。

浙江南浔嘉业堂藏书楼 IC photo 供图

至1930年,刘承幹停止大规模购书时,嘉业堂已有藏书20万册60万卷。刘氏对自己的藏书颇为自得,在每一部书上都盖了嘉业堂的藏书印。嘉业堂也成为民国时期最大的私人藏书楼。然而,当日寇的铁骑踏上江南时,它也成为虎狼环伺的一块肥肉。

夺书暗战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尽管中国守军奋力抵抗,但还是没能避免全线溃退的局面。11月12日,上海沦陷;11月15日,嘉善沦陷;11月19日,日军水路并进,攻入南浔,当日南浔沦陷。

在南浔,日军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沿街电线杆上挂满人头,宛如地狱。嘉业堂藏书楼能躲过一劫吗?海内外文化界忧心忡忡。

令人吃惊是,侵华日军杭嘉湖司令牧次郎造访嘉业堂时,颇为客气,不但表示绝对不会损坏藏书,还对溥仪御赐的匾额和刘氏先人画像“立正鞠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刘承幹在《八十自述》中道出始末。

1936年,刘承幹曾经有一次短暂的大连之行。在大连,经学家王闿运家,他结识了日本人松崎鹤雄。松崎鹤雄早年以大阪朝日新闻通讯员的身份来华,后师从王闿运学习中国古典文化,对古籍善本很有研究。1920年,松崎入职满铁大连图书馆。满铁图书馆隶属于南满铁道株式会社,表面上是一家文化机构,实则一直在帮日本军方收集情报、掠夺中国古籍。

松崎的中国文化造诣很深,按照刘承幹的话说“诗文兼擅”。他与刘承幹一见如故,在大连期间经常“往还酬酢”。

大战爆发后,松崎给妻舅松井写信,托他照顾友人刘承幹的藏书楼。这个松井就是日后制造了南京大屠杀的杀人狂魔——松井石根。

松井石根时任侵华日军华中方面军司令官,给亲戚一个面子、做个顺水人情易如反掌。于是,他将此信交给牧次郎。有了上峰的交代,才有了牧次郎向刘家先人遗像鞠躬致敬的一幕。

不过,鞠躬归鞠躬,日本人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打嘉业堂古籍的主意,最先对嘉业堂下手的就是松崎鹤雄。

人大文学院教授吴真翻阅史料发现,1938年3月,满铁大连图书馆买下了嘉业堂收藏的44本《永乐大典》,牵线人就是松崎。

满铁的胃口,当然不止于此,他们想吃下嘉业堂的全部古籍。此后的两年中,双方一直在讨价还价。满铁愿意出价40万元收购嘉业堂所有善本。刘承幹虽然不情愿,但兵临城下也无可奈何。

1940年2月,有日本军部背景的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突然发难,不许满铁插手。他们给出的条件是:第一不要宋元本,第二明清本只出15万日元,第三买的书不带出国,在江湾办学院用,允许刘承幹随时看书。满铁开价40万元,刘承幹都不愿意卖,区区15万日元就更谈不拢了。见刘氏不同意,东亚同文书院甚至动用了军队。

与此同时,日本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来自北平的二手书商——如文禄堂、修绠堂、修文堂等买家也纷至沓来,他们背后都有伪北平、伪满和日本各个文化机构的影子。一时间,嘉业堂成为一块带血的肥肉。刘承幹哪家都得罪不起,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好在竞争者们互相掣肘,一时间高下难分,嘉业堂藏书虽然危在旦夕,所幸还在刘家人手中。

危如累卵之际,郑振铎出现了。在民国文化界,郑振铎是个传奇人物,他不但对文学、翻译、收藏、版本文献有超高造诣,而且嗜书如命,自己的藏书就多达数万册。“八一三”事变后,江南藏书家纷纷抛售藏书,大批古籍涌入上海书市,引来各方竞购。为避免古籍散落异域,1940年1月,郑振铎等人组织文献保存同志会,大量搜购善本文献,其中最为他重视的就是嘉业堂藏书。

抗战时期的郑振铎

在文献保存同志会《第二号工作报告》中,郑振铎向重庆方面报告,满铁调查部把此前满铁大连图书馆开出的40万加至60万,大有志在必得之势。在接触中,郑振铎明显感到刘承幹承受的压力,而且60万巨款“亦非我辈力所能及”。

在财力有限、对手又特别凶残的情况下,郑振铎决定优化购书方案,先把嘉业堂最有价值的古籍抢救出来。古书界历来以宋元本最珍贵,可郑振铎初步翻看嘉业堂藏书发现,刘承幹所藏的宋元刊本,多为下品,“非不唐唐皇皇,按其实际,则断烂伪冒,触目皆是”。相比起来,他收藏的明代政经军事、击剿倭寇等史料文献,有不少可以补《明史》的疏漏。《宸濠招》正属于这一类书。

在文献保存同志会的工作报告中,郑振铎将嘉业堂藏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已经被刘承幹从南浔转移到上海寓所保存,且“我辈认为应亟需保存者”,其中包括部分宋元本、明清罕见刊本、全部稿本和部分批校本。第二类是次要之宋元明刊本及卷帙繁多之清刊本;第三类为普通清刊本、明刊复本及宋元本之下驷。

他提出应力争第一、二类,其余的可以留给刘承幹去搪塞日本人,这样也能“瞒得过外人耳目,不至惊动外人”。

方案确定后,时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长徐森玉,也从重庆潜回上海,帮助郑振铎选书。有徐森玉助阵,郑振铎顿觉如虎添翼。二人潜入刘承幹的藏书处,阅览半月,终于从2700多部古籍中选出1200余种明刊本和30余种抄校本。不用说,这优中选优的30余种抄校本中就包括《刑部问宁王罪案》(即《宸濠招》)。次年4月,双方以25万元的价格秘密成交。

秘的散失与回归

文献保存同志会虽然买到了这部分嘉业堂藏书的所有权,但在日军占领的上海,古籍随时都有可能被抢夺。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它们转运到安全的地方去。

1941年夏天,郑振铎选出最珍贵的82种善本,托徐森玉亲自带到香港,9月再辗转运去重庆。剩下的3200余部善本,他通过在邮局工作的唐弢,分为3800多个邮包陆陆续续寄到香港大学,以“中央图书馆”的名义存放在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

“3800个邮包”在当时是多么令人咋舌的数字。让我们设想一下那个场景,在日寇的眼皮子底下,这些邮包被包装、分发、签收。每一个环节都要做到丝丝入扣,有条不紊,才能保证这些记载了中国古代先人智慧的古籍不至于散佚。这要求每一个参与其中者,都要有超高的责任心、耐心和勇气。

郑振铎曾在日记中,这样回忆抗战时期他在上海的这段经历:

在这四年之间,过的生活很苦,然而很有趣。我从没有这样的生活过。前几次也住在外面过,但只是短时期的,也没有这次那么觉得严重过。有时很惊恐,又有时觉得很坦然……有时,似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简直不敢回过头去。有时,在电车或公共汽车上,有人注意着时,我也会连忙地在一个不相干的站头上跳了下去。我换一身中装,有时还穿着从来不穿的马褂,眼镜的黑边也换了白边。不敢在公共地方出现,也不敢参与任何的婚、丧、寿宴。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香港也不能自外于日寇的炮火威胁,保存在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的古籍岌岌可危。1941年秋,重庆方面决定把这些古籍运到美国,存放到中国驻美总领事馆内。装箱前,为了确保古籍不会散佚,主持转运的叶恭绰带领工作人员,在每本古籍上都加盖了“国立中央图书馆考藏”和“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保存文献之章”两种印章。可惜,这批珍贵的古籍还没起航,就被日军查扣,并于1942年被运往日本。幸亏有这两种印章,才给战后的追索留下了无可辩驳的证据。

不过,这是另一个曲折的故事,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天一阁博物馆回收的《宸濠招》。《宸濠招》的封皮和内页并没有钤以上两种印章,也就是说,它并不在运往香港的古籍之列。

天一阁博物院古籍地方文献研究所主任李开升告诉记者,郑振铎在上海不仅到处收集散落古籍,还把最为珍贵的内容进行刊刻出版。战争时期,古籍随时都有灭顶之灾,万一实物毁坏,至少内容可以流传下来。

通过长期调查研究,郑振铎发现,唐宋秘本虽然年代久远,反而刊刻较多,许多收藏在各种文集中,并不鲜见。反倒是元明以来的许多著作,遭到清室查禁、焚毁、删改,“十不存一”。因此,他在寻访古书的过程中,尤为看重明刊本和明抄本。通过经年累月的收集,郑振铎收藏了三百多种明代史料。文献保存同志会无力将所有珍贵的文献全部付梓,只能从中选出最珍贵部分,汇编为《玄览堂丛书》。《刑部问宁王案》(《宸濠招》)便收录在《玄览堂丛书》初集中。

《玄览堂丛书》书影

文献保存同志会将古籍转运去香港时曾钤盖有“中枢玄览”之印,可《宸濠招》上没有这枚印,从另一方面佐证《宸濠招》并没有随“大部队”转移到香港。

台湾学者张锦郎在《抗战期间抢救陷区古籍诸说述评》一文中提到,《玄览堂丛书》有71种古籍,其中26种没有转移到香港,而是被郑振铎留了下来。这些书后来从上海北上,大部分入藏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可《宸濠招》偏偏也不在此列,从未入藏进北京图书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由于时间久远,资料缺失,当事人也没有留下任何回忆,此中曲折不得而知。不过,通过《宸濠招》卷末所盖的一方“徐恕读过”的印记似乎可以窥见豹之一斑。

徐恕,字行可,号强誃或强簃,湖北武昌人,是近现代藏书家,精于版本目录学。他与郑振铎、张元济、傅增湘、徐森玉等人均十分交好。

1940年,上海《群雅》月刊曾刊登过《宸濠招》的内容,当时注名为“明宸濠案刑部奏疏,四明卢氏抱经庐旧藏,徐恕批校,吴兴刘氏嘉业堂藏明抄本”。“徐恕”的名字赫然在列,不禁引人遐想。郭明芳博士在论文中大胆猜测,“徐恕可能透过这种关系,从郑振铎、张元济等文献保存同志会同人手中借得《宸濠招》观览。其后或因种种缘故,此书未及时归还,遂入徐氏箧中。”

李开升也同意这一观点:“毕竟,如果只是借来看一看,一般人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印章盖在上面。”

徐恕去世后,《宸濠招》曾辗转流入中国书店。郭明芳在1982年中国书店总结历年收书情形而编纂的《中国书店三十年所收善本书目》中看到“《明正德十六年刑部衙门招书》明蓝格抄本棉纸一册”的记录。显然,当时书店工作人员并没认出来,此书为《玄览堂丛书》底本,因此根据书的内容,给它起了个名字。

更有意思的是,2002年,此书上过中国书店秋季古籍拍卖会,并以《明内府大库秘档》的名义上拍。《拍卖目录》上写着:“《明内府大库秘档》,一函一册,白棉纸,金 镶 玉,半 匡 21.6cm × 15cm。估 价5000—6000元。”

“那时候网络不发达,我们都不知道,后来这本书被一位台北的私人藏家,以一万元人民币的价格买走了。”李开升不无遗憾地说。

几年前,郭明芳受雇于一位台湾藏家,帮其整理收藏的古籍,意外发现了这本失落多年的“明代大内秘档”。凭着深厚的学术修养,他判断此书乃天一阁旧藏《宸濠招》。后来,他大量阅读史料,抽丝剥茧,将《宸濠招》辗转流传的经历梳理清楚,并写了一篇论文——《天一阁藏〈宸濠抄〉流传颠末》投到《天一阁文丛》。此时,天一阁博物馆才发现,这本失落200多年的旧藏惊鸿现世。

2023年《宸濠招》出现在北京泰和嘉成春季艺术品拍卖图录上。“拍卖公司的专家学术功力也很深,他们研究发现这本古籍是天一阁旧藏,所以就联系了我们。”李开升说。

近年来,天一阁博物院启动“天一阁流散书访归工程”,借着这股东风,天一阁一举将《宸濠招》拿下,漂泊在外200多年的古籍终于回到天一阁藏书楼中。

《宸濠招》不但记载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明代历史,其200多年的离散与回归,也贯穿起几座著名的私家藏书楼的兴衰,记录了200多年来中华民族的衰落与崛起。通过它在抗日战争中的传奇经历,我们看到了中华儿女为了保存中华文脉,冒着生命危险挺身而出。中华文明正因有他们,才得以生生不息,绵延至今。

参考论文:

吴真:郑振铎与战时文献抢救及战后追索、郭明芳:天一阁藏《宸濠抄》流传颠末、柯亚莉:天一阁藏明代文献研究、吕芳:抱经楼旧藏《明实录》流散考述等。

除注明外,本文图片均由天一阁博物院提供。

来源: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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