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七次,算下来,自从他走后这一年,我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儿子又来我梦里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七次,算下来,自从他走后这一年,我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梦里的场景总是一模一样。
灰蒙蒙的一片,像是起了大雾的清晨,分不清天和地。我儿子小波,就站在那片灰白里头,穿着他走那天身上那件蓝色的薄外套,嘴唇冻得发紫,浑身哆嗦着,一遍遍地喊我。
“爸,我冷。”
他的声音不大,飘飘忽忽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像一根钢针,直直地扎进我的耳朵里,扎进我心里。
每次我都会发了疯似的朝他跑过去,想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给他披上,可我们之间那段路,怎么也跑不完。我眼睁睁看着他越缩越紧,最后化成一团模糊的影子,消失在雾里。
然后我就会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里,一下一下,捏得生疼。
我叫李卫国,今年五十八,做了四十年木匠。靠着这门手艺,我养活了一家人,也把小波拉扯大。我这双手,摸过的木头比摸过的钱多,能闻着味儿就分出是松木还是柏木,能用一把刨子把一块粗糙的木料推出镜面儿似的光。
可就是这双手,没能留住我的儿子。
小波是去年冬天没的,一场车祸,走得急,没留下一句话。
办完丧事,我媳妇张兰哭得昏天黑地,整个人瘦了一圈。我没哭,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街坊邻居都说我心硬,说我铁石心肠。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不是硬,是碎了。碎成了一捧粉末,风一吹,就散了,什么都留不下。
从那天起,这间屋子就变得空落落的。小波的房间,我们原封不动地留着,张兰每天都进去打扫,擦桌子,扫地,像是他只是出了趟远门,随时都会回来。
我从不踏进那个房间。我怕。我怕看见他书桌上的电脑,怕看见他衣柜里的衣服,怕看见任何一件能让我想起他的东西。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院子角落那间木工房里。刨花卷着木头的清香,锯子拉扯木料的嘶鸣,凿子敲击榫头的闷响,这些熟悉的声音,是我唯一的慰藉。
可现在,连这点慰ěi jiè都被搅了。
那个梦,像一张网,把我牢牢地罩住。那句“爸,我冷”,像一句咒语,日日夜夜在我耳边回响。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饭也吃得少。张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端着碗劝我:“卫国,你别这样,小波在天有灵,也不想看见你作践自己。”
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怎么跟她说?说我梦见儿子喊冷?说我感觉那份寒意,像是从坟地里透出来,顺着我的骨头缝往里钻?
她会以为我魔怔了。
我自己都快以为我魔怔了。
可那份冷,太真实了。真实到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得先摸摸自己的胳膊,看看是不是也结了冰。
这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梦。
小波的身影比之前更清晰了些,他脸上的痛苦也更重了。他不再只是站着,而是蜷缩在地上,牙齿打着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爸……我好冷……你管管我……”
我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窗外的月光,冷清清地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
一个念头,一个我自己都觉得荒唐、疯狂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我要去看看。
我要去看看小波的坟。
我要……打开它。
第一章 挥之不去的寒意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像院子里的老槐树,根须蛮横地扎进我心里每一寸土壤,再也拔不出来。
白天,我在木工房里干活,手里的活计却走了神。一根本来要开榫的方木,被我一凿子下去,力道没收住,直接豁开了一道大口子,废了。
我盯着那道裂口,心里那股子寒意又冒了上来。
“爸,我冷。”
小波的声音,不是在梦里,而是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我打了个激灵,手里的凿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张兰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看见我煞白的脸,吓了一跳。
“卫国,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伸手想来扶我。
我躲开了,摇摇头,哑着嗓子说:“没事,手滑了。”
我捡起凿子,重新找了块木料,可脑子里全是坟地里的景象。北山那片公墓,我去过几次,每次都是远远站着,抽根烟,就走。我不敢靠近,我怕自己会失控。
小波的坟,朝向是好的,风水先生说,这叫“背山面水,安然长眠”。
可他不安然。
他冷。
晚饭桌上,张兰炖了排骨汤,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
“多吃点,补补身子,你看你瘦的。”她絮絮叨叨,“前几天你王叔还说,他们单位组织去南方疗养,要不,我也给你报个名,出去散散心?”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不去。”
“为什么不去?你整天闷在家里,迟早要闷出病来。”张兰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急切,“卫国,我知道你难受,我也难受。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我放下筷子,抬眼看她。她的眼角又多了几道皱纹,鬓角的白发也藏不住了。这一年,她也老得厉害。
心里一阵发酸,可话到嘴边,还是硬邦邦的。
“我心里有数。”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走进了小波的房间。
房间里一尘不染,被张兰收拾得井井有条。书桌上,还摆着他那台宝贝得不行的笔记本电脑。
我记得,为了这台电脑,我们爷俩还大吵过一架。
小波大学学的是什么“计算机图形设计”,我搞不懂,只知道他整天对着这块发光的铁皮疙瘩敲敲打打。毕业后,他没像我期望的那样,找个安稳的班上,或者跟我学手艺,而是跟几个同学搞了个什么工作室,说要自己创业。
我当时气得不行,指着他鼻子骂:“创业?拿什么创?就凭你那个在电脑上画画的玩意儿?那能当饭吃吗?虚头巴脑,花里胡哨!”
小波梗着脖子跟我犟:“爸,这叫设计,是艺术和技术的结合。跟你的木工活一样,都是创造。时代不一样了,你不能总用老眼光看问题。”
“我老眼光?”我抄起手边的刨子,往一块花梨木上轻轻一推,一片薄如蝉翼的刨花就卷了起来,“你看看,这叫手艺!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你那个呢?电一停,屁都不是!”
那天的争吵,不欢而散。小波憋着一肚子气,摔门而去。
现在想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那么大声地说话。
我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电脑外壳。这东西,就是隔在我们爷俩中间的一堵墙。我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讲究的是眼到、手到、心到,一榫一卯,严丝合缝,来不得半点虚假。
而他那个世界,对我来说,太陌生,太虚拟。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他的画稿。大多是些奇奇怪怪的家具设计图,线条流畅,造型前卫。我翻了翻,嗤之以鼻。
这些东西,看着好看,真要做出来,能结实吗?能用得长久吗?全是些不着边际的幻想。
可就在一堆图纸下面,我翻到了一张草稿。
上面画的,是一个书架。
书架的整体造型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层层叠叠的隔板就是树枝。而在书架的最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平台,上面画着一个……燕子窝。
旁边用铅笔标注着几个娟秀的小字:“燕归巢”。
我的心,猛地一抽。
“燕归巢”,这是我以前跟小波讲过的典故。我跟他说,咱们老李家的木工手艺,传到我这辈,最得意的就是一个“燕尾榫”。两块木头,不开裂,不走形,像燕子的尾巴一样,牢牢地嵌合在一起,象征着归家和团圆。
我没想到,我随口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
他还想把它,用在他那些“花里胡哨”的设计里。
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是酸,是涩,更多的,是悔。
我当时为什么就不能静下心来,好好看看他的这些图纸?为什么就不能听听他的想法?
我这个当爹的,亲手把他推开了。
我关上抽屉,像是关上了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走出房间,我看到张兰正站在门口,眼圈红红的。
“卫国……”
我没看她,径直走到客厅,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我小舅子张强的号码。张强在民政部门工作,管着公墓那摊子事。
电话接通了,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张强,是我,你姐夫。”
“我想……我想给我家小波,迁个坟。”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传来张强不敢相信的声音:“姐夫,你说啥?迁坟?好端端的,迁什么坟?”
我攥紧了话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就是想给他换个地方。现在这个位置,太冷了。”
第二章 一个疯狂的决定
“冷?姐夫,你没发烧吧?”电话里,张强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北山那块地是咱们市里最好的公墓了,上风上水,多少人挤破头都买不到。你说冷?”
“我说冷,就是冷。”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固执。
张强在那头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姐夫,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小波走了,我们也都跟天塌了似的。可人死不能复生,你得往前看啊。迁坟不是小事,要开证明,要走流程,关键是,这事儿传出去,不好听啊。人家会说我们对逝者不敬,打扰亡魂安宁。”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打断他,“这是我跟小波之间的事,你就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我能想象到张强此刻拧着眉头的为难样子。
最后,他妥协了。“姐夫,这事儿电话里说不清。我明天下了班,去你家一趟,咱们当面聊。”
挂了电话,我一转身,就对上了张兰满是惊恐和泪水的眼睛。
“李卫国!你疯了!”她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你刚才说什么?你要给小波迁坟?还要……打开?”
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电话里的内容,自己脑补了后半截。可她猜对了。
我看着她,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狠狠地甩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这是我们结婚三十多年,张兰第一次动手打我。
“你是不是魔怔了?啊?”她哭喊着,拳头雨点般地落在我胸口,却没什么力气,“小波已经走了,他已经够可怜了,你为什么还要去折腾他?让他安安生生地不行吗?你这是要让街坊邻居戳我们的脊梁骨啊!”
我任由她打着,骂着,一动不动。
我知道这事儿听起来有多荒唐。别说她,就连我自己,理智上都觉得这简直是疯了。
挖开自己儿子的坟,打开他的棺材。这是大逆不道,是骇人听闻。
可那个梦,那句“我冷”,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着我的心脏。理智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我宁愿被人戳脊梁骨,宁愿被人当成疯子,我也要求一个心安。
或者说,是求一个答案。
为什么,他会喊冷?
“兰儿,”我抓住她冰凉的手,声音嘶哑,“你信我一次。就这一次。”
“我信你?我怎么信你?”张兰甩开我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李卫国,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听信了什么江湖骗子的话?还是说,你就是想折磨我,折磨你自己?”
我张了张嘴,却无法解释。
我能怎么说?说我梦见儿子喊冷,所以我要去把他坟扒开,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冷?
这话一出口,张兰恐怕会立刻打120,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我只能沉默。
我的沉默,在张兰看来,就是默认,是顽固不化。
她绝望地后退了两步,瘫坐在沙发上,用手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呜咽。
“造孽啊……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睡。
我坐在客厅的板凳上,抽了一整夜的烟。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波那张冻得发紫的脸。
张兰在卧室里,断断续续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知道我伤了她。
可我没有回头路了。
第二天下午,张强来了。他提着一袋水果,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表情。
一进门,看到我们俩的样子,他就知道情况不妙。
“姐,姐夫,这是怎么了?”
张兰红着眼睛,没说话。
我把张强让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开门见山:“你想好了吗?”
张强搓着手,一脸为难:“姐夫,这事儿……真的不能再考虑考虑?按照规定,除非有特殊原因,比如司法鉴定或者规划搬迁,否则是不允许私自开启墓穴的。这不合规矩。”
“规矩?”我冷笑一声,“我儿子都快冻死了,你跟我讲规矩?”
“姐夫!”张强急了,“你怎么就认准他冻死了呢?这大夏天的……不是,我的意思是,人走了,哪还有什么冷热知觉啊!你这是自己心里过不去,产生的幻觉!”
“我不管是不是幻觉。”我站起身,在屋里踱步,烦躁地挥了挥手,“我就问你,有没有办法。你要是没办法,我就自己想办法。大不了,我夜里自己带把铁锹去!”
“你敢!”张兰猛地站起来,指着我,“李卫国,你要是敢这么做,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张强看看我,又看看他姐姐,急得直挠头。
“姐,姐夫,你们都冷静点,别说气话。”他站到我们中间,像个和事佬,“这样,姐夫,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你总得有个理由吧?你把理由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行不行?”
我看着张兰决绝的眼神,又看看张强恳切的目光,心里那堵墙,终于松动了一丝。
我疲惫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用一种近乎呻吟的声音,把那个反复折磨我的梦,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说得很慢,很艰难。
每说一句,小波在梦里那痛苦的样子,就清晰一分。
说完,我抬起头,屋子里一片死寂。
张兰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除了震惊,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恐慌和……动摇。
张强张着嘴,半天没合上。他大概以为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
“就……就因为一个梦?”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点了点头,眼神却无比坚定。
“对。就因为一个梦。”
第三章 尘世间的阻力
张强走了,走的时候脸色比来的时候还难看。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这事儿他得回去好好想想,查查相关的条文,看看有没有什么变通的可能。
我知道,这只是他的托词。
换做是谁,听到这种理由,都会觉得是无稽之谈。
张兰不哭了,也不闹了。她只是呆呆地坐着,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像。
晚饭她没做,我下了碗面条,端到她面前,她也没动。
“卫国,”她忽然开口,声音空洞,“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天天做那样的梦?”
我“嗯”了一声。
“他……他还说什么了?”
“就那一句,‘爸,我冷’。”
张兰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她把脸埋进手掌里,肩膀微微耸动。
我知道,她也怕了。
那份源自我梦境的寒意,开始像病毒一样,蔓延到她的心里。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我和张兰几乎不说话,各自怀着心事。
张强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我等不及了。
我开始自己做准备。我翻出了家里最大最结实的帆布,找出了撬杠和铁锹。我还去五金店,买了一把新的手摇钻和几根长螺丝。
我甚至开始研究公墓的地图,盘算着从哪个方向进去,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我所有的举动,都瞒不过张兰的眼睛。
她看着我把那些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净,放在门后,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她没有阻止我,也没有再威胁我。她只是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
我知道,她在我和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之间,选择了暂时的妥协。或者说,她被我身上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儿,给镇住了。
这天下午,我正在木工房里打磨一把新的凿子,院门被敲响了。
是我的大舅哥,张兰的亲哥哥,张国栋。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一辈子在厂里兢兢业业,最是看重脸面和规矩。
一进门,看到我,他就拉下脸来。
“卫国,你跟我过来。”
他把我拉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张兰也跟了出来,一脸担忧。
“我听张强说了。”张国栋点上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眉头拧成个疙瘩,“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挖坟开棺,这种事是人能干出来的吗?传出去,我们老张家和你老李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沉默地看着他,没接话。
“小波走了,我们都心疼。可你不能因为心疼,就干糊涂事啊!”他越说越激动,指着我,“你这是在作孽!是在打扰孩子的安宁!你让他怎么去投胎,怎么去走黄泉路?”
“哥,”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不懂。”
“我是不懂!”他一拍桌子,“我只知道人死为大,入土为安!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李卫国不是最讲究规矩的人吗?你做的那些家具,一榫一卯,差一分一毫都不行。怎么到了这件事上,你就把规矩全忘了?”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我心上。
是啊,我李卫国,一辈子循规蹈矩,最看不得投机取巧,最恨的是离经叛道。
可现在,我却成了那个最离经叛道的人。
“哥,如果小波在底下过得不好呢?”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果他真的……很冷呢?”
张国栋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反问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被我眼神里的那份执拗给堵了回去。
“你……你这是钻牛角尖!”他最终憋出这么一句。
“就算是钻牛角尖,我也要钻到底。”我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这件事,谁劝都没用。我心意已决。”
张国栋看着我,足足有半分钟,最后,他颓然地掐灭了烟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疯了,真是疯了。”他摇着头,看向一旁的张兰,“兰儿,你也不管管他?”
张兰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管不了我。
因为她心里,也种下了怀疑的种子。那颗种子,让她既害怕我真的去做了那件疯狂的事,又隐隐地,想知道一个结果。
张国栋的劝说失败了。
没过两天,我的一些远房亲戚也听到了风声,打电话过来,明里暗里地劝我。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差不多。
说我思念过度,精神出了问题。
说我不顾家族颜面,自私自利。
还有更难听的,说我可能是觊觎给孩子陪葬的什么东西。
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地割。我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亲戚邻里眼中的疯子和怪人。
我白天把自己关在木工房,晚上把自己关在客厅。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自己,和那个不断重复的冰冷的梦。
就在我快要被这股子压力压垮,准备不顾一切,自己动手的时候,张强深夜来了电话。
他的声音,疲惫又无奈。
“姐夫,我给你办好了。”
我愣住了。
“我找了我在省民政厅的老同学,走了个特殊审批。理由是……墓穴有沉降风险,需要开棺检查,进行加固。”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我握着电话的手,微微颤抖。
“但是,姐夫,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张强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开棺那天,必须有公墓管理人员在场,必须有直系亲属在场。而且,只能看,不能动里面的任何东西。检查完,必须立刻封棺。这是底线。”
“好。”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还有,”他继续说,“姐夫,我这是赌上了我的前途在帮你。我只有一个要求,开完棺,不管你看到什么,或者什么都没看到,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能再闹了,好好过日子。你能答应我吗?”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
“我答应你。”
挂了电话,我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块压在心头好几个月的巨石,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走到卧室门口,看到张兰正站在门里,她显然也听到了电话内容。
她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像一张纸。
“卫国,”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真的……要去?”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满是恐惧的眼睛,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兰儿,陪我一起去。”
“就当是……我们一起,再去看看儿子。”
第四章 阴阳两隔的重逢
日子定在三天后。
一个阴天。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天色是那种沉闷的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和张兰起了个大早。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脸色比天色还要灰败。她一夜没睡,眼睛肿得像桃子。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跟着我,像个没有魂的影子。
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张强。
到了北山公墓,张强和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公墓管理人员已经在等着了。
张强看到我们,迎了上来,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两个管理人员,看着我们的眼神有些复杂,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不解和戒备。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姓王,是这里的主任。
他走过来,公事公办地对我说:“李师傅,该走的流程,张强都跟我们说清楚了。我们是按规定办事。但是,我还是要再提醒您一遍,开棺有风险,无论是对逝者,还是对生者,都可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摇了摇头。
“谢谢王主任,我不后悔。”
王主任见我态度坚决,不再多说,叹了口气,对另外一个年轻人挥了挥手。
“开始吧。”
我们一行人,踩着湿漉漉的石阶,往墓区深处走去。
清晨的公墓,寂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显得格外凄清。
一排排灰白色的墓碑,静默地矗立着,像是在无声地注视着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
终于,我们停在了小波的墓前。
墓碑擦拭得很干净,是张兰定期来擦的。上面镶嵌着一张小波的照片,是他大学毕业时拍的,穿着学士服,笑得一脸灿烂,露着两颗小虎牙。
看着照片上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再想想梦里他那张冻得发紫的脸,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张兰一看到那张照片,就再也忍不住了,捂着嘴,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张强赶紧扶住她,轻声安慰着。
我没有看她,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方小小的坟茔上。
就是这里面。
我的儿子,就在这冰冷的泥土下面。
两个年轻的工人,拿着铁锹和撬杠走了过来。他们显然也是被特别叮嘱过的,表情严肃,动作小心翼翼。
“李师傅,得罪了。”其中一个工人对我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就和同伴一起,开始动手。
铁锹铲进泥土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墓园里,显得异常刺耳。
一铲,又一铲。
湿润的、带着青草和腐叶气息的泥土,被翻了上来,堆在一旁。
我的心,也跟着那铁锹的起落,一下一下地被翻搅着。
张兰已经哭不出声了,她靠在张强的怀里,浑身发抖,闭着眼睛,不敢再看。
我却死死地盯着,眼睛一眨不眨。
我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像一个即将揭晓谜底的赌徒,紧张,期待,又充满了恐惧。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泥土越挖越深,渐渐地,露出了下面水泥浇筑的保护层。
工人们换上了撬杠和锤子。
“哐!哐!哐!”
沉闷的敲击声,回荡在空旷的墓园里。那声音,不像是敲在水泥上,更像是敲在我的胸口上。
终于,随着最后一声巨响,水泥盖板被撬开了一条缝。
一股阴冷、混杂着泥土和些许霉味的气息,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是这种冷。
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冷。
我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王主任走上前,用手电筒往里照了照,然后对工人们点了点头。
两个工人合力,将沉重的水泥盖板,缓缓地移开。
一口暗红色的木棺,静静地躺在下面。
那是我亲手为儿子选的。上好的柏木,木质坚硬,纹理细密,据说可以百年不腐。
我走上前,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棺盖。
上面,还残留着泥土的湿气。
“小波,爸来看你了。”我在心里默念着,“你跟爸说,你是不是真的冷……”
“李师傅,”王主任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忍,“还要……继续吗?”
我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开。”
第五章 棺中之物
工人们拿来了手摇钻。
“滋……滋……”
钻头钻进木头的声音,尖锐而缓慢,像是在凌迟我的神经。
棺盖是用长螺丝固定的,一共八颗,分布在四周。每钻开一颗,我的心就往下一沉。
当最后一颗螺丝被取下,整个墓穴周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两个工人对视一眼,然后一人一边,将手放在了棺盖的边缘。
他们看向我,像是在征求最后的指令。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咯吱——”
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响声,棺盖被缓缓地抬起,推向一旁。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全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个幽深黑暗的方寸之地。
一股更加浓郁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顾不上这些,挣扎着往前凑,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去。
小波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身上的那件蓝色外套,还很齐整。他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蜡黄的灰白。他的神情很安详,没有梦里那般痛苦,嘴唇紧紧地抿着。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积水,没有破损,更没有什么诡异的迹象。
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梦?
难道我兴师动众,背负着所有人的不解和指责,到头来,只是我自己的臆想和疯癫?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荒谬感,瞬间将我淹没。
我像个傻子一样,跪在坟前,呆呆地看着棺材里的儿子。
“姐夫……”张强走过来,想扶我。
张兰也停止了哭泣,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到棺内的景象,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悲伤。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李师傅,既然检查完了,没什么问题,我们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视线,死死地锁定在了小波的右手上。
他的手,放在身侧,手指微微蜷曲着,而在他的手心和身体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的颜色,和暗红色的棺木内衬很接近,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是什么?”我嘶哑着声音,指着那个地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我的手指看了过去。
王主任皱了皱眉,用手电筒照过去。
光柱下,一个物件的轮廓,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东西,深褐色的,看起来……像是一块木头。
“不能动!”王主任立刻出声提醒,这是规矩。
可我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
我像是着了魔一样,不顾一切地伸手探进棺材里。
我的指尖,冰冷刺骨,触碰到的,是比棺木更加冰冷的、儿子的手。
我浑身一颤,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我小心翼翼地,从他僵硬的手边,将那个小东西,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
东西不大,却很沉,压手。
我把它拿到眼前。
那是一只用木头雕刻的……燕子。
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雕工算不上精湛,甚至有些地方还显得很稚嫩,刀痕很明显,但形态却异常生动。燕子的羽毛,翅膀的弧度,都刻画得惟妙惟肖。
用的木料,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这块木头我认得。
这是我压箱底的宝贝,是我年轻时从一个老师傅那里得来的,一直舍不得用,就放在木工房的料子架最顶上。
我曾经跟小波炫耀过,说这块料子,将来要给我自己,打一个最称心如意的匣子。
他什么时候,偷拿了我的料子?
又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学会了雕刻?
我举着那只木燕子,呆呆地看着,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开。
一段被我刻意遗忘的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
那是小波出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
他从工作室回来,情绪不高,但还是献宝似的,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搬到我面前。
“爸,你看,我最新的设计,‘燕归巢’书架。”
电脑屏幕上,就是那棵“大树”的造型。
我当时正因为一单活儿不顺心,窝着火,看了一眼,就撇了撇嘴:“又是这些不着调的东西。腿儿那么细,能承重吗?全是虚的。”
“能的,爸。”小波耐心地解释,“我用了仿生学的结构,而且关键的连接点,我想用咱们家的‘燕尾榫’,你看,就像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在屏幕上演示着。
我根本没心思听,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别给我看这些。你有这功夫,不如跟我下车间,学点实实在在的手艺。你雕个燕子我看看?你连刀都拿不稳!”
我记得,我说完这句话,小波脸上的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默默地合上了电脑。
“爸,”他低着头,声音很轻,“如果……如果我能把咱们家的手艺,和我学的东西结合起来,做出让所有人都喜欢的家具,你会为我骄傲吗?”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想起来了。
我冷哼一声,说:“等你做出来再说吧。别整天做白日梦。”
白日梦……
我看着手里的木燕子,它冰冷的触感,仿佛烙铁一样,烫在我的掌心,烫在我的心上。
他没有做白日梦。
他一直在努力。
他偷了我的料子,用了我最看重的木头,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笨拙地,一刀一刀地,学着雕刻。
他只是想向我证明。
他只是想得到我这个父亲的一句认可。
他把这个小小的、未完成的、甚至有些丑陋的燕子,当成了最宝贵的东西,连死,都要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不是冷。
他是心冷。
是我,用我那些刻薄、固执、自以为是的话,把他的一腔热情,浇得冰凉。
是我,亲手把他的心,给冻住了。
那份寒意,不是从坟墓里透出来的,而是从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散发出去的。
“啊——”
我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野兽般痛苦的嘶吼。
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小波!我的儿啊!是爸对不起你!是爸对不起你啊!”
我抱着那只木燕子,像抱着整个世界,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积攒了一年的泪水,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眼前一黑,我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第六章 迟到一年的理解
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家里的床上了。
窗外天色已晚,屋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张兰就坐在床边,眼睛红肿,手里紧紧攥着那只木头燕子。
见我睁开眼,她没有说话,只是把一杯温水递到我嘴边。
我挣扎着坐起来,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喝了几口水,才感觉活了过来。
在公墓发生的一切,清晰地回到脑海。
那份锥心刺骨的悔恨,再次将我淹没。
“东西呢?”我哑着嗓子问。
张兰把那只木燕子,轻轻地放在我的手心。
我摩挲着上面略显粗糙的纹路,感受着每一道刀痕。这些刀痕,仿佛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卫国,”张兰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是我……是我害了他……”我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这个爹,当得……混蛋啊……”
张兰伸出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她的眼泪,也一滴滴地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不怪你,不全怪你。”她抽泣着说,“我也……我也有错。我总劝他,听你的话,找个安稳工作,别搞那些不着边际的。我没真正去了解过,他到底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我们俩,就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这一刻,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坚硬,将内心最深的痛苦和愧疚,暴露在对方面前。
这一年,我们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各自舔舐着伤口,谁也不敢去触碰对方的悲伤,更不敢触碰那个我们共同失去的名字。
直到今天。
直到这只笨拙的木燕子,撞开了我们心头那把沉重的锁。
“我总觉得,他学那些电脑上的东西,是不务正业,是忘了本。”我看着手里的燕子,喃喃自语,“我总拿我的手艺跟他比,觉得我的才是正道,他的都是歪门邪道。我从来没想过,他不是要抛弃我的手艺,他是想……想把它们捡起来,用他自己的方式,让它们变得不一样。”
我想起了小波书桌抽屉里那张“燕归巢”的设计图。
那不是什么离经叛叛道,那是传承。
是我自己,瞎了眼,蒙了心。
“他出事前一天晚上,”张兰忽然说,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他从工作室回来,特别高兴。跟我说,他的‘燕归巢’设计,入围了一个什么全国青年设计师的大赛。他说,等拿了奖,就把奖杯带回来,第一个给你看。他说,到时候,你一定会为他骄傲的……”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捏紧,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骄傲……
我这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有什么资格,让他感到骄傲?
我只给了他否定,打击,和冷漠。
“他还说……”张兰顿了顿,泪水再次涌出,“他说,他知道你不喜欢他碰电脑,他怕你生气。所以他偷偷报了个夜校的木工班,还买了好多雕刻的书。他说,他想先把基本功练好,做出点像样的东西,再拿给你看。他不想让你觉得,他是个只会动鼠标的门外汉。”
“这只燕子,就是他……他刻的第一件东西。刻坏了好几块木头,手上也全是口子。他还跟我开玩笑,说这手艺可比敲键盘难多了……”
张兰的话,像一把把小锤子,敲碎了我最后一点自以为是的尊严。
我以为我在坚守传统,坚守手艺人的本分。
到头来,我坚守的,只是我那点可怜又可笑的骄傲和偏见。
我这个做父亲的,甚至不如儿子看得通透。
他知道传承不是一成不变的照搬,而是融合与新生。
而我,却差点成了那个亲手掐断传承的罪人。
“兰儿,”我抬起头,看着满脸泪痕的妻子,用尽全身的力气说,“我想……我想把小念想,做出来。”
张兰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是说……那个‘燕归巢’?”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做完的事,我来替他做完。”
“我要让他知道,他爸……为他骄傲。”
第七章 未竟的心愿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了床。
我没有去木工房,而是径直走进了小波的房间。
这是他走后,我第一次,在白天,如此清醒地踏入这个属于他的空间。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我走到书桌前,看着那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出现了一张我从未见过的桌面壁纸。
那是一张照片,背景是我的木工房,工具架,刨子,凿子,都拍得清清楚楚。而照片的中央,是我的一双手。一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沾满木屑的手。
照片的角落里,有一行小字:匠心。
我的眼睛,瞬间就湿了。
原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他那个我完全不懂的世界里,我,一直都在。
我这个老木匠,这双粗糙的手,是他心里最柔软,也最骄傲的地方。
我在电脑前坐了很久,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这些年,我连智能手机都用不惯,更别提这个复杂的铁盒子了。
我试着点了几个图标,弹出来一堆我看不懂的窗口。
最后,我只能给张强打电话,让他找个懂电脑的年轻人来帮我。
下午,张强带着他单位一个叫小刘的实习生来了。小刘二十出头,戴着眼镜,文质彬彬,跟小波差不多的年纪。
看到我这个老头子,要在一台旧电脑上找东西,他有些好奇,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开始操作。
“大爷,您要找什么文件?”
“一个……一个设计图,叫‘燕归巢’。”我说。
小刘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很快,他“咦”了一声。
“大爷,您儿子是做这个的啊?他很厉害啊。”
“怎么说?”我凑过去。
小刘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文件夹:“这是一个专业的设计软件,叫Rhino。您看,这个文件夹里,全是他的作品模型。这个‘燕归巢’,文件最大,应该是他的主要作品。”
他熟练地点开文件。
很快,那个我曾在小波电脑上瞥见过一眼的“大树”书架,以三维立体的形式,出现在屏幕上。
小刘可以用鼠标,随意地拖动它,放大,缩小,360度地旋转。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完整地,看到了我儿子的心血。
它比我想象中要复杂,要精巧得多。
“大爷,您看这里,”小刘指着屏幕上的一处连接点,把它放大,“您儿子在这里的设计太巧妙了。他没有用传统的螺丝或者胶水固定,而是用了一个……很古典的结构。”
他把结构图调出来,那是一个标准的,完美的“燕尾榫”。
“这种榫卯结构,现在很少有人用了,太费工夫了。没想到能在一个这么现代的设计里看到。”小刘赞叹道,“而且您看他的数据标注,每一个尺寸,每一个角度,都精确到了毫米。这得经过多少次计算和模拟才能做到。这不光是艺术,这是科学啊。”
我呆呆地看着屏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了小波在图纸旁边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笔记。
“承重测试:中心枝干最大可承受80公斤,侧枝20公斤,符合家用书架安全标准。”
“材料建议:主干用北美黑胡桃木,质地坚硬,纹理美观。层板用白蜡木,有韧性,色泽淡雅。”
“涂装:建议使用天然木蜡油,环保,能最大程度保留木材的原始质感。不能用我爸最讨厌的化学亮光漆。”
……
我一条一条地看下去,仿佛在听儿子,隔着时空,跟我汇报他的工作。
他考虑到了所有我曾经质疑过的问题。承重,结构,实用性。
他甚至,连我讨厌什么都考虑进去了。
他不是在做白日梦。
他是在用一种我从未了解过的方式,以一种近乎严苛的工匠精神,在做一件伟大的事。
是我,太渺小,太无知。
“小刘,”我指着屏幕,声音有些颤抖,“这个图纸,能……能打印出来吗?所有的尺寸,所有的细节,我都要。”
“当然可以。”小刘点点头,“我帮您把所有的工程图都导出来,打印成纸质的。”
那天下午,打印机工作了很久。
一张张带着详细尺寸和结构分解的图纸,从打印机里吐出来,堆了厚厚一摞。
我把这些图纸,像宝贝一样,一张张地铺在木工房的工作台上。
我的木工房,第一次,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我拿出自己珍藏了半辈子的工具,拿出我库里最好的木料。
我看着图纸,又看看墙上挂着的那些老伙计。
我仿佛看到小波就站在我身边,笑着对我说:“爸,我们一起,把它做出来。”
我拿起铅笔和角尺,在厚重的黑胡桃木板上,画下了第一条线。
我的手,很稳。
我的心,很静。
第八章 燕归来,人未还
从那天起,木工房就成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每天天不亮就进去,直到深夜,张兰来喊我,才肯出来扒拉几口饭。
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了木头的世界里。
锯子在木料上行走,发出沉稳的嘶鸣;刨子推过木面,带起温润的木香;凿子和锤子合奏,敲打出精准的榫卯。
这些我熟悉了四十年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不再是为了一份工钱,一个订单而劳作。
我是在完成一次对话。
一次迟到了一年的,和儿子的对话。
我严格按照图纸上的每一个数据来施工。小波的尺寸,标注得极其精准,有些地方,甚至需要用到游标卡尺。
我的一些老习惯,老经验,在这些精确的数据面前,都得让路。
起初,我很不适应。我习惯了凭手感,凭经验。但当我完全按照图纸做出第一个燕尾榫时,我被震撼了。
那两块木头,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不松,不紧,刚刚好。那种完美的贴合度,甚至超过了我凭经验做出的最好的作品。
我这才明白,小刘说得没错。
这不是虚头巴脑,这是科学。
是我儿子的智慧。
制作的过程,漫长而艰辛。
“燕归巢”的结构复杂,充满了各种曲线和不规则的形状。这对我这个做了一辈子方方正正家具的老木匠来说,是巨大的挑战。
我失败了很多次。
一块昂贵的木料,因为一个角度的偏差,就成了废品。
一个复杂的部件,因为一个尺寸的疏忽,就无法安装。
好几次,我都累得想放弃。
但每当这时,我就会拿出那只小小的木燕子,放在手心。
感受着上面笨拙的刀痕,我就仿佛能看到小波在灯下,皱着眉头,小心翼翼雕刻的样子。
他都没有放弃,我这个当爹的,有什么资格放弃?
我打起精神,捡起废料,重新开始。
张兰看我这样,心疼得不行,却也知道劝不住我。她能做的,就是每天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在我从木工房出来时,能让我吃上一口热的。
她会默默地帮我打扫木工房里的刨花和木屑,会帮我把磨钝的工具,重新整理好。
我们的话依然不多,但我们都知道,我们正在一起,做着同一件事。
我们家的那堵墙,在木屑和汗水中,一点点地消融了。
两个月后,书架的雏形,终于完成了。
当最后一个部件被我安装上去,那棵由黑胡桃木和白蜡木构成的“大树”,静静地矗立在木工房的中央时,我退后几步,靠在墙上,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它比图纸上看到的,更美,更有生命力。
流畅的线条,温润的质感,传统的神韵和现代的简约,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它不仅仅是一个书架。
它是一个生命的延续,一个梦想的化身。
最后,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
我拿出那只小波亲手雕刻的木燕子,又拿出我自己的工具,将它最后打磨,上油。
我没有去修改那些稚嫩的刀痕,我只是让它变得更加光滑,更加温润。
然后,我爬上梯子,小心翼翼地,将这只燕子,安放在了书架最顶端,那个为它预留的“巢穴”里。
严丝合缝。
仿佛它天生,就该在那里。
燕归巢。
燕子,终于回家了。
我和张兰,还有闻讯赶来的张强,三个人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沉重的书架,搬进了小波的房间。
它就立在小波的书桌旁,静静地,散发着木头的清香。
我把小波的那些设计类书籍,一本本地放上去。又把我那些珍藏的木工古籍,也摆了上去。
两种完全不同的书籍,在同一个书架上,和谐共存,相得益彰。
我做完这一切,坐在小波的椅子上,抬头仰望着这个凝聚了我们父子两代人心血的作品。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书架上,照在那只归巢的燕子身上,泛起一层温暖的光晕。
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份纠缠了我一年的寒意,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而厚重的踏实感。
我知道,小波不会再来我的梦里喊冷了。
因为他的心愿,已经完成。
而我这个父亲迟到的理解和骄傲,他也一定,收到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小波。
我的睡眠,变得安稳而深沉。
我依然每天去木工房,但不再是逃避。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小波留下的那些图纸,试着把那些新奇的想法,和我这双老手结合起来。
生活,还在继续。
悲伤,也并未远去。
只是,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带着这份思念和爱,更好地活下去。
院子里的老槐树,又冒出了新芽。
我知道,燕子总会归来,哪怕故人,已不在。但那份情,那份念想,会像这棵树一样,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来源:岭头静望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