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午，天气闷热得厉害。大姐家的老空调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制冷剂不足，送出来的风凉不凉热不热。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樟脑丸和陈旧木家具混合的味道。

那天下午，天气闷热得厉害。大姐家的老空调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制冷剂不足，送出来的风凉不凉热不热。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樟脑丸和陈旧木家具混合的味道。

大姐坐在沙发上，头发比去年见面时又白了不少。她穿着那件褪了色的碎花衬衫，领口处有个补丁，线脚细密，看得出是费了心思的。茶几上摆着两杯菊花茶，我那杯少了一片茶叶，漂在水面上的几片菊花瓣儿已经有些发蔫了。

“吃了没？”大姐问，眼睛却盯着电视上的天气预报。

“吃过了。”我回答，目光落在茶几角落那个沾了灰的塑料袋上，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是什么。

窗外的蝉叫得震天响，楼下小区广场舞的音乐断断续续飘上来，和蝉声混在一起，像是两个互不相让的吵架人。

大姐突然站起身，走向卧室，“等会儿，我找样东西给你看。”

她的拖鞋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响，左脚那只已经开胶，走路时前端会微微翘起。我记得那是我三年前送她的生日礼物，当时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其实不过是个98块钱的拖鞋，我当时还嫌贵。

我欠大姐一笔钱，确切地说是15万。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做小生意赔了本，又赶上前妻闹离婚，要带走儿子。房贷车贷压得我喘不过气，银行催得紧，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去找大姐。

大姐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比我大十岁。爸走得早，她跟着妈，我跟着后妈，两家住得不远不近，过年过节才会见上一面。她没结婚，在县城一家幼儿园当老师，工资不高，但日子过得规整。

我去找她借钱那天，正赶上她们幼儿园放学。院子里小孩子吵吵嚷嚷的，有个小男孩摔了一跤，大姐蹲下身子帮他拍掉裤子上的灰，掏出手绢擦了擦他的小手。那手绢我记得清楚，白底蓝花，角落绣着一只小兔子，线脚有点歪。

大姐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把小扇子一样展开。

“吃饭没？”她问，一边把幼儿园的大铁门锁上。钥匙串上挂着个掉了漆的Hello Kitty，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我没吭声，她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带我去了她租的房子。那是个老小区，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她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着我们上楼。墙皮脱落的地方，露出灰黄的水泥，像老人斑驳的皮肤。

她的房子不大，餐桌上还摊着改了一半的作业本。桌角压着几张超市促销单，已经过期了，但她还是工工整整地叠好了。

我开口说明来意，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发紧。大姐没多问，点点头说：“我手头有点紧，不过应该够。”

她起身走向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皮箱，锁已经坏了，用发卡别着。里面有几沓存折和一些现金，还有一本发黄的相册，边角都磨圆了。

15万，她几乎掏空了自己的积蓄。钱到手的那一刻，我没有觉得如释重负，反而心里更沉了。

“什么时候还都行，”她说，一边收拾餐桌上的作业本，“你先把日子过好。”

还钱的事，我一拖再拖。

刚开始是真的困难，后来生意慢慢好转，手头也宽裕了，但总觉得一次性还这么多不太现实。我给大姐打电话，说要分期还，她在电话那头笑了笑，说：“不着急，你先顾自己。”

电话里能听到她身边小孩子的吵闹声，她捂着话筒，对那边说了句”小朋友不要推挤”，声音温柔却有力。

去年春节，我去看她，带了两条烟和一些水果。她家还是那样，只是多了台小型除湿机，嗡嗡作响。她说自己关节不好，受不了潮湿。茶几上摆着几瓶药，标签都用透明胶带仔细贴好，防止脱落。

我提起还钱的事，她摆摆手，说：“都是自家人，说这个干啥。”

她端来一盘切好的苹果，刀工不太好，每片厚薄不一。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有些肿大，拿水果刀的时候略显吃力。

我没多待，吃完饭就走了。临走时，她塞给我一个信封，说是给我儿子的压岁钱。回到车上，我打开一看，是两千块，整整齐齐地叠好，用回形针别着。

钱是新的，没有一点折痕，想必是她专门去银行换的。回形针上面还套了个小橡皮头，防止刮花钞票。

前几个月，我终于还清了所有债务，连带着银行的贷款。餐厅生意不错，还在郊区开了家分店。前妻也不再闹腾，儿子周末会来我这里住。

日子刚刚有了起色，我决定去看看大姐，顺便把钱还给她。

到她家门口，我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应。正想离开，碰上了她的邻居，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手里拎着半袋馒头。

“找李老师啊？她住院了，前天刚出院。”老太太说，一边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馒头咬了一口。

“住院？”我心一沉。

“嗯，胃出血。”老太太往楼上指了指，“估计在家呢，你再按按门铃。”

这一次，门开了。大姐站在门口，脸色苍白，身上套着件肥大的睡衣，看起来瘦了一大圈。

“你怎么来了？”她笑着问，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我进屋后，她冲我摆摆手，示意别大惊小怪。她走路有些慢，但还算稳当。冰箱上贴着一张出院小结和用药单，被冰箱贴固定住，贴歪了。

“怎么不跟我说？”我问。

“小事，别大惊小怪的。”她倒了杯水给我，杯子边缘有个小缺口。

我拿出支票，推到她面前。“15万，全还给你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把支票收起来，塞进茶几抽屉里。抽屉拉开时，我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堆幼儿园小朋友送的手工贺卡，边角已经发黄。

“我带你去复查。”我说。

“不用，医院太挤了，我自己去就行。”她转身去厨房，拿出一袋速冻水饺，“中午就吃这个，简单点。”

水饺下锅前，她检查了每一个，把已经化开的黏在一起的分开。她煮水饺的时候，一直站在灶台旁边，神情专注得像在做什么重要实验。

厨房的抽油烟机嗡嗡响，上面的按钮上贴着透明胶带，大概是容易脱落。窗台上放着几盆绿植，有一盆看起来刚浇过水，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旁边的盆栽土都干裂了，但里面插着根新鲜的小葱，葱白处已经长出了新根。

昨天，我又去看她。

这次她精神好多了。房间里的药瓶少了些，但多了几本关于养生的书，书页边角都卷起来了，看得出翻阅频繁。

她突然说要拿样东西给我看，起身去了卧室。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账本，皮面都磨旧了，边角贴着胶布加固。

“给你看个东西。”她说，眼睛里闪着光。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账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数字和日期。我仔细一看，那是她这些年来的支出明细，记录得详细到令人心疼。

“这是我工资，这是课外补贴…”她指着一列数字说，手指微微发抖。

然后她翻到特别标记的一页，上面写着”小强欠款”，下面是她借给我15万的那天。

接下来的几页让我心里一沉。她记录了这三年来她的开销，每一笔都精打细算。买菜从10块降到8块，标注”特价”；新衣服从200变成150，备注”促销”；连吃饭都开始算计，午饭5块，晚饭4块，都是自己带饭。

有一段时间的记录特别紧张，那是去年她住院的那段日子。医药费、检查费、住院费，所有支出都一笔一笔详细记着，连打车去医院的钱都精确到元。为了省钱，她甚至记录了”步行去医院，省车费10元”。

最让我心疼的是，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账本上还是有一笔笔标注着”给小强儿子的压岁钱”、“小强生日礼物”的支出。

这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她从不催我还钱，为什么我提起还钱她总是摆手说不急。她把这当作是自己的责任，默默承担着，从不抱怨。

我看着她消瘦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无言的爱。

她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一张照片，是我小时候和她的合影。那时她还是个高中生，背着书包，笑得灿烂。而我只有七八岁，穿着她从集市上买来的新衣服，紧紧拉着她的手。

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旁边是一个大大的勾，表示已经完成。

我这才想起来，小时候上学的费用，很多都是大姐偷偷塞给我的。那时候我没多想，只当是爸爸留下来的钱。

账本最后写着昨天的日期，下面是”小强还款15万”，整整齐齐地打了个勾。

大姐看着我，眼里含着泪水，但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这下我的任务完成了，”她说，“爸爸交代我的事，我都做到了。”

我一把抱住她，感觉她的骨头硌得我生疼。窗外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窗户上，发出轻轻的响声。空调外机滴下来的水珠混在雨水里，落在楼下的遮阳棚上，发出不规则的节奏。

大姐拍拍我的背，就像小时候我摔倒时她安慰我那样。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我再也不欠你了，大姐。”我哽咽着说。

她愣了一下，然后擦了擦眼泪，笑着说：“你从来就没欠过我什么。”

回家路上，我在超市买了两袋大米和一些水果。收银台前，我看到货架上有盒装的老冰棍，还是小时候那个牌子，包装都没怎么变。

我顺手拿了一盒，想起小时候大姐总是把唯一的冰棍掰成两半，大的那半给我，自己吃小的那半。明明她那么爱吃冰棍，却从不多要一根。

付钱时，旁边收银台的小姑娘在和同事聊天，说最近菜价涨了，日子不好过了。

我看了看手机，点开转账页面，又给大姐转了5万块。

备注栏，我犹豫了一下，只写了两个字：

“谢谢。”

走出超市，雨停了。地上的水洼里映着天空，湛蓝得不真实。

我突然想起大姐账本里最后那张照片背面还写着一行小字，我当时没来得及看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行字可能是：“弟弟永远是我的骄傲。”

手机响了，“转来的钱我收到了，太多了，我不能要。”

我没回复，只转发了一张儿子的照片给她。照片里，儿子穿着新校服，笑得阳光灿烂。

大姐回了个笑脸表情，然后又发来一句：“周末带他来家里吃饭吧，我包你儿子最爱吃的饺子。馅料我早就准备好了，冻在冰箱里呢。”

我知道，她冰箱里那袋馅料，大概是从上个月就开始准备的，每次买菜剩下一点点，慢慢攒起来的。

回到车上，冰棍已经有点融化了，包装袋上渗出水珠。我却不急着开车，只是坐在那里，想着那些年大姐掰给我的冰棍，每一根都比我的人生还要甜。

心里突然想去给大姐买盏好一点的台灯，她批改作业的那盏已经很旧了，灯罩上还有一个用透明胶带粘合的裂缝。到了冬天，我得给她换个好点的电热毯，她的膝盖肯定受不了寒冷。

车窗外，有个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走过。女孩手里拿着一个冰棍，开心得不得了。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爱从来不是负担，也不是债务。

它只是一种默默的付出，不求回报，甚至不需要被发现。

大姐这辈子没有结婚，没有生子，但她活得比谁都有意义。

因为她心里，装着一个小小的我。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