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阳光很好,带着一种秋日特有的、稀薄而温暖的质感,像一层金色的纱,轻轻覆盖在我的书房里。我正戴着降噪耳机,沉浸在一份建筑设计图的细节修改中。指尖下的鼠标滚轮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咔哒”声,像一只勤恳的啄木鸟,在寂静的森林里工作。空气中弥漫着我钟爱
(一)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阳光很好,带着一种秋日特有的、稀薄而温暖的质感,像一层金色的纱,轻轻覆盖在我的书房里。我正戴着降噪耳机,沉浸在一份建筑设计图的细节修改中。指尖下的鼠标滚轮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咔哒”声,像一只勤恳的啄木鸟,在寂静的森林里工作。空气中弥漫着我钟爱的现磨咖啡豆的醇厚香气,混杂着书柜里那些旧纸张散发出的、被岁月烘烤过的木质芬芳。这是我构筑的堡垒,一个由线条、数据、光影和绝对安静组成的世界。
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
不是那种带着试探的、轻轻的扭动,而是一声突兀的“쾅”,像一颗小石子砸碎了整片宁静的湖面。
我摘下耳机,皱了皱眉。门口站着我的妻子,林悦。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家居服,脸上带着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混合着一丝讨好和一丝为难的笑容。她的身后,探出了一个脑袋,是她弟弟,林涛。
“哥,忙着呢?”林涛的脸上堆着笑,那笑容油滑得像他脚上那双不合时宜的亮皮拖鞋,那是酒店里的一次性用品,他却能穿上半个月。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林悦。我的目光在询问,而她,一如既往地选择了避开。她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橙子的香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甜,试图冲淡空气中那一丝不请自来的尴尬。
“阿城,你看,小涛来了。”她把果盘放在我的桌角,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图纸,“他……他工作那边有点变动,想在家住几天,调整一下。”
几天。
我心里重复着这个词,像咀嚼一颗没有味道的口香糖。上一次他说“住几天”,是在半年前,那“几天”最终延长成了一个月。一个月里,我的书房成了他的网吧,我的限量版耳机被他打游戏时扯断了线,我珍藏的威士忌被他兑着可乐,像喝糖水一样,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与他的狐朋狗友们分享殆尽。
我的目光越过林悦,落在林涛身上。他已经自顾自地走了进来,像一个熟练的勘探队员,审视着我的书房。他的眼神最终落在了窗边那张我特意为自己留的单人沙发上,那是我用来放空和阅读的地方。他一屁股坐了下去,沙发发出一声轻微的下陷的呻吟,仿佛在表达着不堪重负的抗议。
“姐夫,你这房子真不错,又大又安静。”他翘起二郎腿,那双酒店拖鞋在空中晃荡着,鞋底的灰色污渍清晰可见,“比我那出租屋强多了。”
我依旧没有理他,我的视线始终锁定在林悦的脸上。我希望她能给我一个解释,一个合理的,哪怕是编造得足够真诚的解释。但她没有。她只是不停地用眼神示意我,让我“大度”,让我“包容”。她的眼神像两只柔软的手,试图抚平我的眉头,却不知道,每一次这样的“抚平”,都像是在我的原则底线上,又划下了一道更深的刻痕。
“就几天,好不好?他一个男孩子在外面,也不容易。”林悦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祈求的意味。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合着咖啡、旧书和橙子香气的空气,此刻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我点了点头,不是因为我同意,而是因为我知道,任何争辩在这一刻都毫无意义。争辩的结果,只会是我得到一顶“小气”、“不通情理”、“不把她家人当家人”的帽子。
林悦如释重负地笑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我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善举。然后,她转身对林涛说:“小涛,你先在这儿坐会儿,我去给你收拾客房。”
林涛“嗯”了一声,眼睛已经黏在了我的电脑屏幕上,那上面是我耗费了两个通宵才完成的初步设计。他像看什么新奇的电子游戏一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好奇。
我重新戴上耳机,但这一次,我没有播放任何音乐。我在一片虚假的寂静中,清晰地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入侵。林涛手机里短视频的嘈杂背景音,他一边看一边发出的、毫无顾忌的笑声,他起身时拖鞋摩擦地板的“沙沙”声,以及他拉开我书柜,随意翻动我那些专业书籍时,纸张发出的脆弱悲鸣。
我的堡垒,从被推开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守了。阳光依旧很好,但那层金色的纱,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困在了原地。我看着图纸上那些精准的线条,它们在我的视野里,开始慢慢地、慢慢地扭曲、模糊,最终变成一片混沌。
(二)
所谓的“几天”,像一个被无限拉伸的弹簧,失去了它原有的时限。
第一周,林涛还算有所收敛。他白天大多待在客房里睡觉,晚上则戴着耳机打游戏,除了偶尔在客厅里留下一些零食包装袋和外卖盒子,倒也算“相安无事”。林悦每天跟在我身后,像一个称职的清洁工,小心翼翼地抹去她弟弟存在过的痕迹。她会把散落在沙发上的薯片袋收进垃圾桶,把东倒西歪的饮料瓶摆正,然后用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对我说:“小涛他就是这样,大大咧咧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在她擦拭茶几的时候,闻到那股消毒水试图掩盖泡面汤汁的徒劳气味,然后点点头,说一句“没事”。
可是一个人的本性,是无法靠伪装和掩饰长久隐藏的。就像潮湿天气里墙角的霉斑,只要环境适宜,它总会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第二周,我的书房彻底沦陷了。
起初,他只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溜进来用我的电脑。我并没有设置密码,因为我从未想过,在自己的家里,还需要提防谁。直到有一天,我提前结束了一个会议回家,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的是一幅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画面。
林涛正穿着我的睡袍——那件我只在最放松的时候才会穿的、质地柔软的纯棉睡袍——大马金刀地坐在我的椅子上。他嘴里叼着一根烟,烟灰簌簌地落在我的键盘缝隙里。他没有戴耳机,游戏里激烈的枪战声、爆炸声和队友的嘶吼声,像无数把钝刀子,在我的神经上反复切割。更让我无法容忍的是,他的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可乐,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正一滴一滴地,渗入我那本刚刚从国外邮购回来的、价值不菲的建筑设计画册里。
空气中,我钟爱的咖啡与书卷气被一股廉价的烟草味和甜腻的碳酸饮料味粗暴地驱逐,只剩下令人窒ax的浑浊。
我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发作。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一寸地变冷,变硬。
林涛从屏幕的反光里看到了我,他先是一愣,随即满不在乎地掐灭了烟头,直接摁在了我的烟灰缸里——那是我用一块完整的火山岩打磨的,一个朋友送的礼物。
“姐夫,回来啦?”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你这电脑配置就是牛,打游戏一点都不卡。”
我没有回答他。我的目光落在那本被水渍浸染的画册上。那是我崇拜的一位建筑大师的绝版作品集,我托了很多人,花了很多心思才弄到手。现在,它就像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无声地诉说着委屈。
我走过去,拿起那本书,用指尖轻轻触摸那片濡湿的、已经开始微微起皱的纸页。那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里。
“林涛,”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这是我的书房。”
“我知道啊。”他一脸无辜,“我姐说你这几天不怎么用,我就进来玩会儿。”
“我说,这是我的书房。”我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我的东西,没有经过我的允许,谁也不能碰。”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或许是我的眼神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有些不自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睡袍的带子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T恤。
“不就是一本书吗?至于吗?”他小声嘟囔着,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被冒犯的委屈,“大不了我赔你一本。”
“你赔不起。”我说。
这句话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他提高了音量:“嘿,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好歹是你小舅子,在你家住几天,用用你电脑,看你本书,怎么了?我姐还说你大方,我看你就是小气!”
“这不是大方与否的问题。”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这是尊重。你懂吗?尊重。”
“尊重?我怎么不尊重了?”他梗着脖子,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我叫你姐夫了,还不够尊重?”
我们的争吵声引来了林悦。她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看到我们剑拔弩张的样子,立刻慌了神。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她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弟弟,然后目光迅速锁定了那本画册。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立刻明白了症结所在。
她一把夺过林涛手里的可乐杯,又手忙脚乱地去拿纸巾擦拭书上的水渍,但已经太晚了,那片印记已经深深地烙在了纸页上,像一块无法祛除的伤疤。
“小涛!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能乱动你姐夫的东西吗?”她转头去训斥林涛,但那语气,与其说是训斥,不如说是嗔怪,毫无力度。
“我哪知道那破书那么金贵!”林涛一脸的理直气壮,“再说了,他那是什么态度?好像我犯了多大的罪一样!”
“你闭嘴!”林悦回头,终于对我露出了那种熟悉的、祈求的眼神,“阿城,你别生气,小涛他不是故意的。回头……回头我再给你买一本,一模一样的,好不好?”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问题从来都不是那本书。也不是那台电脑,那件睡袍,那杯威士忌。问题是,在她心里,我和她的弟弟,我和她的原生家庭之间,那杆天平,永远是倾斜的。为了维持那可笑的平衡,她只能不断地、不断地从我这边,挖走一块又一块名为“尊重”、“底线”和“个人空间”的砝码,去填补另一端的空缺。
“林悦,”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让他搬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用如此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提出要求。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旁边的林涛却炸了:“什么意思?你赶我走?我可是你小舅子!我姐还在这儿呢!你凭什么赶我走?”
“就凭这栋房子,是我买的。”我冷冷地看着他,“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中了他们姐弟俩的要害。林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而林悦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陈城!”她叫着我的全名,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受伤,“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们是夫妻!我的家人不就是你的家人吗?为了这点小事,你就要把小涛赶出去?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硬?”
“小事?”我举起手里的画册,自嘲地笑了笑,“林悦,这不是小事。这不是第一次,我也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在你的‘家人’面前,是不是永远都没有说‘不’的权利?”
“你……你不可理喻!”她丢下这句话,拉着依旧愤愤不平的林涛,摔门而出。
“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书房都为之震动。
我独自站在狼藉的书房里,烟味、可乐味、争吵的回音,像粘稠的蛛网,将我层层包裹。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突然意识到,我和林悦之间,也有一扇门。过去,我以为那扇门是开着的,我们可以自由地走进彼此的世界。但现在我才发现,那扇门上,有一把她家人才能打开的锁。而我,只是一个暂住的客人。
(三)
那次争吵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冷战。
林涛并没有搬走。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表达他的存在感。他不再进入我的书房,但他的声音却无孔不入。他会在客厅里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看那些情节夸张的抗日神剧;他会和朋友通宵视频电话,肆无忌惮地讨论着游戏战术和网络女主播;他甚至学会了在厨房里“大展身手”,结果就是,每当我深夜从书房出来想喝口水时,迎接我的总是一个像被洗劫过的战场——水槽里堆着油腻的碗碟,灶台上溅满了凝固的汤汁,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食物残渣开始腐烂的、酸馊的气味。
而林悦,则成了这场冷战中最矛盾、最挣扎的角色。她一方面觉得我对她弟弟过于苛刻,另一方面又无法忽视林涛越来越过分的行为。于是,她选择了一种最消极的应对方式——沉默和逃避。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在睡前聊聊天,分享一天的工作和见闻。她总是背对着我,假装已经睡着,呼吸均匀得像一个精密的仪器。我们同床异梦,中间隔着的,是一个名叫林涛的、具象化的鸿沟。餐桌上,我们也几乎零交流。她会默默地把饭菜摆好,然后低头吃饭,咀嚼的声音在寂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能感觉到她目光的余光,像羽毛一样,一次次地扫过我的脸,带着试探,带着犹豫,却始终没有勇气,将它变成一句完整的话。
我也没有主动开口。因为我知道,一旦开口,话题必然会回到林涛身上。而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已经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她要我“大度”,而我要的是“底线”。这两者之间,没有妥协的余地。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因为一个紧急的项目,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十一点多,窗外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淹没。我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雨刮器疯狂地摆动,也只能在眼前划出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路上的积水很深,车轮碾过,溅起高高的水花,像两面灰色的墙。
我的胃有些不舒服,一整天只喝了几杯咖啡。我想象着回到家,能喝上一碗热汤,或者哪怕只是一杯热水,那种温暖落入胃里的感觉,应该能驱散这深夜的寒意。
然而,当我用湿漉漉的手指按下指纹锁,推开家门的那一刻,迎接我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片狼藉和刺骨的冰冷。
客厅的灯大亮着,几个陌生的男人歪七扭八地躺在我的沙发上,光着膀子,身上有大片的纹身。地上、茶几上,扔满了啤酒瓶、烟头和各种零食包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酒精、烟草和汗液的古怪味道,熏得我一阵反胃。电视机开着,播放着一场喧闹的足球比赛,解说员激昂的声音和那几个男人不时爆出的粗口,交织成一首令人烦躁的交响乐。
林涛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一瓶啤酒,正和他的“朋友们”高谈阔论。他看到了我,只是略微抬了抬下巴,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姐夫,回来了。”然后便继续他的话题,仿佛我只是一个误入的陌生人。
我的目光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林悦。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我穿过那片乌烟瘴气,径直走向卧室。卧室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到林悦正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被子。
“林悦。”
被子里的人抖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我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不知道……小涛下午说有几个朋友要来家里看球赛,我以为……我以为就一会儿。可是他们喝多了,就不走了。我说了他们几句,他们还……还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我害怕,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我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混杂着委屈、恐惧和无助的表情,心里却没有生出丝毫的怜悯。反而,有一种荒诞的、冰冷的火焰,在我的胸腔里,慢慢地燃烧起来。
“你害怕?”我问,“你把一群陌生男人带回家,把你的丈夫关在门外,然后你告诉我,你害怕?”
“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她哭着为自己辩解,“小涛他保证了,说他们坐一会儿就走!”
“他的保证,什么时候兑现过?”我冷笑一声,“林悦,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今天不回来,会发生什么?或者,如果回来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小偷,一个强盗,面对这敞开的大门,和一群醉汉,会发生什么?”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冰锥,让她瞬间停止了哭泣。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是的,她终于开始感到后怕了。
我站起身,不再看她。我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外,雨还在下,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也照亮了我眼中那片已经冷却成灰的绝望。
就在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我从未想过,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清晰、无比正确的决定。
这个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它不再是那个能为我遮风挡雨的港湾,反而成了一个不断消耗我、拖累我、让我感到窒息的牢笼。而林悦,这个我曾经深爱,并承诺要保护一生的女人,她亲手为这个牢笼,装上了一把无法打开的锁,然后把钥匙,交给了她的弟弟。
我转过身,对依旧愣在床上的林悦说:“明天,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
她猛地抬起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道,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坚定,“这日子,我过够了。”
“就因为这点事?就因为我弟?”她的声音尖利起来,“陈城,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这么不值钱吗?”
“感情?”我看着她,觉得有些可笑,“当你在我和你弟弟之间,一次又一次选择他的时候,我们的感情,就已经被你亲手耗尽了。林悦,你想要的,不是一个平等的伴侣,而是一个可以无限度包容你、包容你家人的‘供养者’。对不起,我不是,也不想是。”
“还有,”我顿了顿,投下最后一颗重磅炸弹,“这栋房子,我会尽快卖掉。你们,准备搬家吧。”
说完,我没有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转身走出了卧室。
客厅里的喧嚣还在继续。那几个男人已经开始划拳,吵闹声震得天花板上的吊灯都在微微发颤。
我走到他们面前。
林涛看到我阴沉的脸色,酒意也醒了几分。他有些心虚地站起来:“姐夫,你……”
“带着你的人,现在,立刻,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那几个纹身男显然没把我放在眼里,其中一个离我最近的,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谁啊?敢这么跟我们涛哥说话?”
我没有理他,只是盯着林涛。
林涛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推了那个男人一把,讪讪地说:“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时间不早了,咱们……咱们改天再聚。”
他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催促着他的朋友们离开。那些人虽然不情愿,但看着我的脸色,也识趣地没有再多说什么,骂骂咧咧地穿上衣服,勾肩搭背地走了。
当最后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当大门被我重重关上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和林涛,站在这个一片狼藉的客厅里,相对无言。
他不敢看我,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我只是在想,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我赔上了我的婚姻,我的家,我过去那么多年的安宁。
值吗?
答案,不言而喻。
(四)
第二天是个周末,但天色依旧阴沉,像是宿醉未醒的人,脸上带着疲惫的灰白。雨停了,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湿冷的水汽,让人从骨子里感到一阵寒意。
我一夜未眠。在书房的沙发上坐了一整夜。我没有开灯,只是看着窗外的天色,从墨黑,到靛青,再到此刻的灰白。我思考了很多,回忆了很多。我和林悦从相识到相恋,再到步入婚姻的殿下,那些曾经甜蜜的、温馨的画面,像一部褪色的老电影,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我记得她第一次为我做饭,把糖当成了盐,我们却笑着吃完了整盘菜。我记得我们一起攒钱,为了买下这栋我们都喜欢的房子,每天下班后还要去做兼职。我记得拿到房产证的那天,她抱着我,又哭又笑,说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家。
多么温暖的一个词。
可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呢?
是从林涛第一次拿着行李,以“暂住”的名义,堂而皇之地侵入我们的生活开始?还是从林悦第一次在我面前,为她弟弟的错误辩解,要求我“大度”开始?
或许,从一开始,我和她对于“家”的定义,就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以为的家,是两个人的同心同德,是彼此尊重,是共同守护一个属于我们的小世界。而她以为的家,是一个可以无限延伸的、包容她所有原生家庭成员的庇护所。而我,作为这个庇护所的建造者和维护者,理应无条件地,为她的“家人”敞开大门。
天亮的时候,我听到了卧室门开的声音。林悦走了出来,她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脸色憔셔,看起来也同样一夜没睡。她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滋啦”的煎蛋声,和烤面包机“叮”的脆响。那是我们过去周末早晨最熟悉的旋律。她端着早餐出来,一份放在我面前,一份放在她自己面前。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蛋黄还是流质的,吐司也烤成了漂亮的金黄色。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来修复我们之间那道巨大的裂痕。她在告诉我,她还在乎这个家,她还想回到过去。
但我知道,回不去了。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复原。就像那本被水浸湿的画册,即便风干了,也永远会留下褶皱的痕迹。
我没有动面前的早餐。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林悦,我的话,不是在开玩笑。”
她握着叉子的手,猛地一抖。叉子掉在餐盘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当啷”声。
“陈城,你非要这么绝情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承认,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我向你道歉,行不行?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会让小涛……我会让他注意的。”
“注意?”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是注意不要把烟灰弹在我的键盘上,还是注意不要把可乐洒在我的书上?是注意不要半夜带一群流氓回家,还是注意不要把你吓得只能锁门自保?林悦,这不是他‘注意’一下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是根。是长在你、我、他之间,一根已经腐烂的根。”
“那你要我怎么样?”她终于崩溃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是我亲弟弟!我爸妈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能不管他吗?我把他赶出去,他能去哪儿?他会恨我一辈子的!”
“所以,为了不让他恨你,你就要我来承受这一切?”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你的亲人?是法律上,比你弟弟更亲的亲人。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难过,我也会失望,我也会被耗尽所有的耐心和感情?”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用哭泣来作为唯一的武器。
就在这时,客房的门开了。林涛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他打着哈欠,挠着乱糟糟的头发,看到我们这副样子,愣了一下。
“姐,姐夫,大早上的,吵什么呢?”
林悦一看到他,就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向他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林涛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他走到餐桌旁,很自然地拿起我面前那份原封未动的早餐,就准备开吃。
我伸出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我的力气不大,但他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这没你的份。”我说。
林涛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什么意思?不就一份早饭吗?至于吗?”
“从今天起,这个家里,没有任何东西是‘至于’让你随意享用的。”我看着他,也看着林悦,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宣布,“我已经联系了中介,这栋房子,要卖了。你们,有一个月的时间,找新的住处。”
“卖房?!”林涛的音量瞬间拔高,睡意全无,“姐夫,你疯了吧!这么好的房子,你说卖就卖?我姐同意了吗?”
他转向林悦,寻求联盟。
林悦的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最后的、绝望的哀求。“阿城,不要……不要这样,我们再谈谈,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没什么好谈的了。”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王经理吗?我是陈城。对,就是昨天跟您联系过的。关于我名下那套别墅,我现在正式委托你们公司出售。是的,越快越好。价格……可以比市场价低五个点。对,我只要求速度。好的,那等你们的消息。”
我开了免提。电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林悦和林涛的心上。
挂掉电话,我看着他们俩那副震惊到失语的表情,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林涛最先反应过来,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我吼道:“陈城,你他妈是不是男人!跟我姐吵架,你拿卖房子来威胁我们?你算什么东西!”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不是我打的,是林悦。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巴掌扇在了林涛的脸上。林涛被打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姐姐。
“你给我闭嘴!”林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嘶哑,“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惹事!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林悦如此明确地,将错误的矛头指向她的弟弟。
然而,太晚了。
就像一场已经失控的大火,现在才想起来去泼一杯水,又有什么用呢?
林涛愣了几秒钟,随即也爆发了:“你打我?为了一个外人,你打我?林悦,你别忘了,谁才是你最亲的人!这个姓陈的,他现在就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了!你还帮着他说话?”
“他不是外人!他是我丈夫!”林悦哭喊着。
“丈夫?他把你当老婆了吗?他说卖房就卖房,他说离婚就离婚,跟你商量过一句吗?”林涛的反击,句句诛心。
他们姐弟俩,就在我的面前,上演了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那些积压已久的矛盾、委屈、依赖和怨恨,在这一刻,被我“卖房离婚”的决定,彻底引爆了。
我没有兴趣再看下去。我转身,拿起搭在衣架上的外套,换上鞋,准备出门。
“你去哪儿?”林悦停止了争吵,回头问我。
“去公司。这段时间,我就住在公司宿舍了。”我说,“你们好自为之。”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了林悦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林涛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我没有回头。
外面的空气依旧湿冷,但吸入肺里,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知道,我做对了。
(五)
中介的效率出乎意料的高。或许是我给出的价格足够有吸引力,仅仅过了三天,王经理就打来电话,说已经有好几拨意向客户,想预约看房。
“陈先生,您看,最早的一批,安排在明天下午方便吗?”王经理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我坐在公司宿舍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窗外是城市夜晚的霓虹,闪烁着虚假的繁华。宿舍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小小的衣柜。墙壁是单调的白色,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但在这里,我却感到了久违的安宁。没有争吵,没有油烟,没有不请自来的“客人”。我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书,工作,或者只是单纯地发呆。
“方便。”我回答,“明天下午三点,你直接带人过去就行。钥匙……我太太应该在家。”
“好的好的!”王经理连声应道。
挂了电话,我给林悦发了一条信息:【明天下午三点,中介会带人上门看房。】
信息发出去后,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
我并不意外。我能想象得到,她此刻看到这条信息,会是怎样的心情。震惊,愤怒,不甘,或许还有一丝残存的、希望我只是在吓唬她的侥幸。
但这一次,我不是在吓唬谁。我是认真的。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处理一份图纸,手机响了。是林悦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她的声音,而是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和王经理那带着几分尴尬和歉意的声音:“陈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我们……我们现在在您家门口,但是……您太太她,不让我们进去。”
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那副画面。林悦堵在门口,像一头护崽的母狮,而王经理和那些无辜的看房客,则被尴尬地挡在门外。
“我知道了。”我说,“王经理,你让你的人稍等一下,我马上处理。”
我挂掉电话,直接拨通了林悦的号码。
响了很久,她才接。
“陈城,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沙哑,但依然带着一种顽固的对抗。
“开门。”我说,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这是我的家!我不同意卖!谁也别想进来!”她像个耍赖的孩子。
“林悦,”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不要把事情闹得更难看。你这样做,毫无意义。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我有权在任何时候进行处置,你的同意与否,在法律上并不起任何作用。你现在阻拦,只会让大家都在邻居面前看笑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我知道,我的话击中了她的软肋。她是一个极其好面子的人。
过了足足一分钟,她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说:“你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了吗?”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林悦。”我说,“是你自己,一次都没有珍惜。”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大约十分钟后,王经理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这一次,他的声音轻松多了:“陈先生,门开了,我们进来了。您放心,我们会尽快帮您搞定的。”
我“嗯”了一声,挂了电话,然后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不想再接任何来自那个“家”的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看房的人络绎不绝。王经理每天都会给我发信息,汇报进展。
【陈先生,今天来看房的李太太对房子很满意,就是觉得价格还能再谈谈。】
【陈先生,下午的张先生是做生意的,他说如果价格合适,可以一次性付清全款。】
【陈先生……】
每一条信息,都像是一颗钉子,将“卖房”这件事,一步步地钉死,再无转圜的余地。
而林悦和林涛,也终于从最初的对抗和否认,进入了恐慌的阶段。
林悦开始频繁地给我打电话,发信息。电话我一概不接,信息我偶尔会看。内容无外乎是两种。一种是软的,回忆我们过去的种种美好,诉说她这些天的痛苦和后悔,恳求我回心转意,说她已经让林涛去找工作、找房子了,求我再给她一次机会。
【阿城,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我们回到从前。小涛的事情,我来解决,我保证,一定让他搬出去。】
【我昨晚梦到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了,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们好开心。你还记得吗?你说要给我一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家。这个家还在,你不要它了吗?】
另一种是硬的,带着威胁和控诉。
【陈城,你非要把事情做绝吗?你卖了房子,我们住哪?你让我们流落街头,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真的卖掉,我就去你公司闹!我去告诉所有人,你是个多么冷血无情的男人!】
对于这些信息,我一概不回。因为我知道,无论是软的还是硬的,都源于同一个核心——恐慌。她慌了,因为她发现,我这次是来真的。那个一直以来,被她视为可以无限索取、无限依赖的港湾,真的要消失了。
林涛也慌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嚣张跋扈。他甚至通过他姐姐的手机,给我发过几条信息,语气前所未有的“诚恳”。
【姐夫,我错了。我不该在你家惹事。你别跟我姐离婚,也别卖房子。我……我过两天就搬走,真的。】
我看着这些文字,只觉得可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付出,践踏着我的底线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压垮他们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王经理带来的一个确定无疑的好消息。
“陈先生!好消息!张先生那边已经决定了!就按我们报的价格,他全款买!他说他急着入住,希望我们能尽快办手续!”
这个电话,我是在宿舍的阳台上接的。那天天气很好,夕阳把天边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我看着远处的车水马龙,听着电话里王经理兴奋的声音,心里却异常平静。
“好。”我说,“那就定他吧。麻烦你安排一下签约时间。”
“没问题!我马上联系他!陈先生,恭喜您啊!”
挂了电话,我给林悦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房子已售。下周三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这一次,她的电话几乎是秒回。我按了静音,没有接。但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一遍又一遍。紧接着,是林涛的号码,同样固执地亮着。
他们是真的慌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两个一直寄生在同一棵大树上的藤蔓,突然有一天,发现这棵大树,决定要自己拔地而起,离开这片土地。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瞬间崩塌了。
那天晚上,林悦和林涛,一起来到了我的公司楼下。
我正准备回宿舍,刚走出公司大门,就看到了他们。林悦穿着一件风衣,在晚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她的脸很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林涛站在她旁边,低着头,一脸的局促不安,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半分神气。
“阿城。”林悦叫住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我们能……谈谈吗?”她问,语气里带着最后的希冀。
“我觉得,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我平静地回答。
“不!有!”她突然激动起来,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我的手臂,被我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僵在半空中,显得无比尴尬。
“阿城,房子……真的卖了?”她不死心地问。
“卖了。”
“不能……不能反悔吗?违约金我来付!我付!”她急切地说。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悲哀。她到现在,还不明白问题的关键所在。
“林悦,这不是钱的问题。就算把房子送给你,我也一样要离婚。”我说,“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栋房子,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一个互相尊重,有边界感,能让我感到安心和放松的家。但是你,给不了我。”
我的话,像一把钝刀,割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她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一旁的林涛,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他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卑微。
“姐夫……对不起。以前都是我的错。你别跟我姐离婚。房子……房子我不住了,我明天就搬走,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来打扰你们了。求求你,再给我姐一次机会吧。”
他甚至,对我鞠了一个躬。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在我家里作威作福,视我的一切为理所当然的男人,此刻,却在我面前低下了他那颗高傲的头颅。
是因为他真的认识到错误了吗?
不。
是因为他赖以生存的温床,即将消失了。他那安逸的、无需付出任何代价的生活,即将结束了。他慌了,所以他怕了。
我摇了摇头,对林悦说:“你看,他求我,不是因为他觉得对不起我,而是因为他怕失去你这个姐姐,失去这个可以让他肆无忌惮的庇护所。而你,为了他,不惜牺牲我们的婚姻。林悦,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他,而是你。”
说完这句话,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了林悦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声。那哭声在寂静的夜色中,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知道,从我决定卖房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已经结束了。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这场早已死亡的婚姻,举行一场迟来的、体面的葬礼。
(六)
周三的早晨,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未干的画布。
我提前半小时到了民政局门口。我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风衣,里面是熨烫平整的白衬衫。我希望自己看起来,至少是平静的。
林悦是踩着点来的。她身边没有林涛。她看起来比那天晚上更加憔悴,化了淡妆,但依旧遮不住眼下的乌青和脸上的疲态。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去参加一场告别仪式。
或许,对她而言,这确实是一场告别。
我们全程没有交流。像两个约定好一起办事的陌生人。取号,排队,填表,拍照。每一个流程,都进行得异常顺利。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了我们几个问题:“双方是自愿离婚吗?”“财产分割和子女抚养问题都协商好了吗?”
我们都回答“是”。我们没有孩子,财产分割也异常简单。那栋已经出售的别墅是我的婚前财产,婚后我们有一些共同存款,我拟定的协议里,是将存款的一大半都留给了她。她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当两本红色的结婚证,换成两本深红色的离婚证时,我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也没有过多的伤感。只是一种空。像是一个长期疼痛的牙齿,终于被拔掉了,舌头舔过去,是一个空洞,带着一丝血腥味,但你知道,它再也不会疼了。
走出民政局大门的时候,林悦突然叫住了我。
“陈城。”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手里捏着那本崭新的离婚证,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房子……什么时候交接?”她问。
“下周一。”
“那……我这两天,就搬出去。”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点了点头:“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找搬家公司。”
“不用了。”她摇了摇头,然后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这些年,好像一直都住在你的世界里,我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
我沉默了。
“小涛……他前天已经搬走了。”她像是需要一个倾诉对象,又或者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租了一个很小的单间,在城中村。昨天他给我打电话,哭着说,他后悔了。”
“后悔什么?”我问。
“后悔……所有事吧。”她抬起头,看着灰色的天空,“他说,他以前总觉得,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我顶不住了,还有你。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你们,都不是理所当然会一直在那里的。”
“人,总要自己学会长大的。”我说。
“是啊。”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我……也是。”
她终于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我的脸上,那双曾经我无比熟悉的、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陈城,对不起。”她说。
这三个字,她说过很多次。在争吵后,在犯错后。但这一次,我能感觉到,她是真诚的。不是为了挽回什么,也不是为了平息我的怒火,只是一句迟来的、发自内心的道歉。
“还有……谢谢你。”她又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也谢谢你,最后……这么果断地离开。”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也许,你是在用这种方式,逼我们所有人都学会成长。虽然……代价有点大。”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后……多保重。”她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决绝地,向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在灰色的人行道上,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孤单。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街角。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的人生,将再无交集。
周末,我抽空回了一趟那栋即将易主的别墅。
我需要收拾一下我自己的东西。主要是书房里的那些书,和一些个人的设计稿。
我到的时候,林悦已经搬走了。房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她带不走的大件家具,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是一些被遗弃的记忆。空气中,没有了熟悉的饭菜香,也没有了林涛留下的烟味,只有一种空旷的、带着灰尘的味道。
我走进我的书房。
书房也被清空了。我的书,我的电脑,我的画册,都不见了。
我愣住了。
我立刻给林悦打电话,但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她把我拉黑了。
一股无名火瞬间窜上我的头顶。她这是什么意思?报复吗?拿走我所有的东西,让我一无所有?
我冲到客厅,拉开每一个柜子,每一个抽屉。空的。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不见了。
就在我准备报警的时候,我在玄关的鞋柜上,看到了一个信封。
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字迹是林悦的。
我撕开信封,里面是一把钥匙,和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我展开信纸。
【陈城: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请不要误会,我没有拿走你的东西。我只是……帮你搬了个家。
钥匙,是新家的钥匙。地址在信封背面。那是我用你留给我的那笔钱,在离你公司不远的一个小区,租的一套两居室。房子不大,但很安静,采光也很好。
你的书,你的电脑,你所有的宝贝,我都已经请专业的搬家公司,完好无损地搬到了新家的书房里。我按照你以前的习惯,把它们一一摆放好了。希望你……会喜欢。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为你做这些。就当是……我最后的一点私心吧。我想为你做的,不仅仅是道歉。我想,在我彻底退出你的生活之前,为你安顿好一个新的开始。
你曾经说过,想给我一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家。我搞砸了。
现在,我没有能力再给你一个家。但至少,我可以帮你把那个你最重视的、属于你自己的小世界,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那本被弄脏的画册,我找了很多专业的书籍修复师,他们说,虽然不能完全复原,但已经尽力修补了。它现在就在你新书房的书桌上。希望,你看到它的时候,不要再生气了。
对不起。
再见。
林悦】
我捏着那张信纸,手在微微颤抖。我翻过信封,背面果然写着一个详细的地址。
我站在空旷的、回声阵阵的客厅里,突然之间,百感交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我以为,我们的结局,会是怨恨,是老死不相往来。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带着一丝暖意的、出人意料的收场。
她用她的方式,与过去做了最彻底的告别。也用她的方式,给了我一个最体面的、全新的开始。
或许,她说的对。
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学着长大。
我拿着那把钥匙,走出了这栋承载了我太多奋斗、喜悦和最终失望的别墅。
阳光,不知何时,已经穿透了云层。金色的光线,洒在我的身上。
我走向我的车,发动引擎,导航的目的地,是那个我一无所知,却又无比熟悉的,新的“家”。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