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昱宁:爱欲与乡愁——从《布鲁克林》到《长岛》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3-18 07:34 1

摘要:在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的作品序列里,《布鲁克林》(2009)及其续作《长岛》(2024)是唯二以地名为标题的长篇小说。长岛是美国东海岸的狭长岛屿,西接纽约市区,纽约市的布鲁克林区和皇后区在行政区划上都是长岛的一部分,但一般纽约人说起长岛的时候并不把这两个区算

电影《布鲁克林》剧照

爱欲与乡愁

——从《布鲁克林》到《长岛》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作者:黄昱宁

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的作品序列里,《布鲁克林》(2009)及其续作《长岛》(2024)是唯二以地名为标题的长篇小说。长岛是美国东海岸的狭长岛屿,西接纽约市区,纽约市的布鲁克林区和皇后区在行政区划上都是长岛的一部分,但一般纽约人说起长岛的时候并不把这两个区算在里面。

长岛的东部一直延伸到大西洋深处,涵盖纽约州境内的纳苏郡和苏福克郡——这才是纽约人谈论“长岛”时真正在谈论的地方。《了不起的盖茨比》把故事发生的背景设置在长岛,菲茨杰拉德在这个真实的地名中虚构了“西卵”和“东卵”,我们从这形象的比喻中就能大致想象长岛的地貌。

《布鲁克林》里的布鲁克林区,是小说主人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爱尔兰裔“纽漂”艾丽丝小姐最初的立足之处。她在那里的百货商店当营业员,在舞会上认识了意大利移民托尼——她与其说是爱上了他,倒不如说是被所有无根无凭、无须细究来处的相逢所吸引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 著

柏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群岛图书

彼时,托尼兄弟几个正谋划着在亟待开发的长岛买一块地,艾丽丝嫁给托尼以后就跟着搬进了长岛(显然是那个狭义的、不属于纽约市的东部长岛)的新房子。

所以,布鲁克林之于长岛,是一个若即若离的、既属于又不属于的关系;对于艾丽丝而言,从布鲁克林搬到“长岛”,意味着离开纽约市内那片她熟悉的爱尔兰人聚居区,来到一片有待开垦的土地,并且在事实上与托尼的意大利家族捆绑在一起,开启一场新的冒险。

然而,25年之后,我们在《长岛》里看到的长岛,却是一幅疏朗有致的简笔画。关于艾丽丝当年的这场冒险是不是值得,并没有直接答案。小说一开场,“那个爱尔兰人又来了”(可见爱尔兰社区在长岛也同样密集),可他是来给艾丽丝找麻烦的。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 著

柏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群岛图书

托尼在他们家当管子工的时候,与他的妻子有了私情。他们的“孽债”即将出生,被戴了绿帽的丈夫,跑来宣告届时他会把孩子放在艾丽丝家门口。更让艾丽丝难堪的是,她很快发现,婆家的全体成员都在暗暗使劲,想让她接受既成事实——最后才知道真相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这样看起来有点狗血的情节,到了托宾笔下,成了艾丽丝与托尼以及站在他背后的大家庭的一场短暂而沉默的拉锯,最激烈的交锋不过是“他们对视了一瞬,交换了一个遗憾的眼神”。

艾丽丝在《长岛》的第51页,就宣告她要告别长岛,回到阔别已久的爱尔兰。我们马上可以联想,在《布鲁克林》的最后一章(共47页)里,新婚的艾丽丝也曾从长岛的另一头布鲁克林,回到同一座小镇恩尼斯科西。

她在那里收获了青梅竹马的吉姆的爱——那段感情有点像《呼啸山庄》里的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可以在灵魂层面互相确认“他(她)就是我自己”,只是强度要小很多倍。在《布鲁克林》的结尾,艾丽丝还是决定回到布鲁克林,她甚至没有勇气告诉吉姆,只敢在火车上想象他的眼神里透着“无可言喻的悲哀”。

在《长岛》中,几乎同样的旅程耗去了255页,直至全书终结。我们会发现,《长岛》真正的舞台是恩尼斯科西,关于长岛生活的回忆如同斑驳的阳光般散落在恩尼斯科西的一草一木上。或许,只有像托宾这样的作家,才敢把一个相似的故事讲两遍,却仍然可以在第二遍里打磨出新的光泽。

至此,托宾通过两部长篇小说勾勒出了一个狭长的三角,恩尼斯科西是遥远的顶角,布鲁克林与长岛之间的连线是窄窄的底边。三个端点上的人物相对静止,而艾丽丝是在三条边上盘桓、移动的变量。用托宾本人的讲法,25年前,对于艾丽丝而言,外面的世界“更像是虚构的”,唯有被她离开的爱尔兰小镇才是真实的,“而那个小镇此时已在大西洋的另一边”。

我们也许可以把这句话倒过来说:小镇的所谓真实性,是否唯有在遥不可及时才坚不可摧?艾丽丝两次面临现实困境,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恩尼斯科西?如果小镇真的足够“真实”,她为什么两次都没有留下来?与其说她是去疗伤的,不如说是为了重新出发寻找一个理由,等待一个确认的眼神。

25年之后,站在故事的开放式结尾的艾丽丝,有没有发现大西洋另一边的长岛,早已构成了更强大更“真实”的羁绊?这也许是某种意义上的“乡愁相对论”——我们并不需要一个永恒的地点,我们只是需要感受“乡愁”本身

三人行

讲述艾丽丝的第二次回乡之旅,托宾在叙事上最大的变化,是把一个人的视角,换成了三个人。

艾丽丝还是那个艾丽丝,那些在《布鲁克林》里吸引我们的特质,在《长岛》里依然存在,我们不时能通过她的行为、境遇和对话窥见一二。我们发现她当年的愿望,大多并未实现——比如“多读点书”;她的家境显然也不宽裕,孩子读大学还要叔叔弗兰克主动资助,但她不卑不亢的态度一如既往;我们还发现,在那个她始终没有真正融入的意大利家庭里,小叔子弗兰克是同性恋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依然有难得的洞察力、同理心和自省意识

没有人会比南希更懂得艾丽丝的价值。南希是艾丽丝少女时代的闺蜜,在丧偶以后与吉姆循序渐进的感情正处于谈婚论嫁的关键时刻。仿佛从天而降的艾丽丝打乱了南希的方寸。

托宾写南希被激发出微妙的防御姿势,写她如何对照着代表大都市趣味的艾丽丝,审视自己的偏僻小镇衣品(从质料到剪裁),写她如何在自己都没有完全想明白的情况下抢先向小镇“官宣”她与吉姆订婚的消息——凡此种种,都是意料之中的情节线,但托宾在细节上往往多加一道褶皱。

比如,仿佛是出于突发的奇想,她告诉艾丽丝,吉姆“在都柏林有人”,这苍白的谎言将自己虚弱地挡在即将发生的事件之外,说完她便回到厨房,“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多么寒碜”。

在这个经典三人行结构中,本来应该最为难但最后表现得最克制的那个人反而是吉姆。这是我们在理解《长岛》时少有的、很难离开前作《布鲁克林》来讨论的情节。唯有对照25年前艾丽丝未免残忍的不告而别,才会真正理解吉姆的行为逻辑,才能透过吉姆表层的世故窥见那些被时间稀释的痛苦。

他对于“再见一面”的渴望,主要来自心理补偿机制;而他最终在两个女人、两种人生之间的抉择,则更多的出自理性。托宾对于中年人的感情的拿捏,到了很难用语言描摹的境界:吉姆这个人物在此时越是表现得淡而轻,你越是能想象他曾经历过怎样的深而重。

三个人的视角依次展开、接力叙述,构成了《长岛》的主体。在此过程中,托宾只需要巧妙征用一个小小的空间,一点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道具,就可以让三个人的陈述真正地流动起来,最终交融在一起。比如大街上的投币电话亭,就是理想的空间和道具。在今天的读者眼里,这种景象是泛黄的年代照片上的怀旧细节。

起初只是艾丽丝与吉姆的口头约定,说好在电话里商量细节。然后她开始想象醒来时身边躺着吉姆的样子,但这画面里容不下她的一双儿女。一天夜晚,她带着吉姆的电话号码去找电话亭,看到一枚硬币卡在投币口,于是找到第二个,投入硬币,拨出号码。

她听到吉姆的声音,却无法让自己按下A键和他通话。她听到他说了几遍“你好”,又说“按A键”。她没有按下去,只是站在那里想着所有应该按下去或者不按下去的理由,最后她离开电话亭,决定“回家去先睡一会儿”。

然后琐碎的日常生活继续,视角在三人之间轻盈流转。直到11页之后,那一晚(此时我们才知道这是周六的夜晚)的“你好”和“按A键”再度出现,这段情节又给重写了一遍——这一回镜头对准的是电话另一头的吉姆:

“他坐守电话机,希望它再次响起。他闭上眼,集中心念,握紧拳头。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想到她站在电话亭里,不知是否应该鼓起更多的勇气再拨一次电话。只要她打电话,答应来到他身边,他什么都愿意。”

吉姆等了一阵,出门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我们站在上帝视角,知道他经过的电话亭,艾丽丝都曾经过,但他并不知道。

又过了26页,艾丽丝在接到长岛催促返程的来信之后才又到街上,发现第一个电话亭里卡在投币口的硬币已经被人拿走(是吉姆拿走的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那个被延宕了好多天的电话终于拨通,A键终于按下,他们约定了见面的地点。读到这里,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镇到底有多小,他们的物理距离到底有多近——而与此同时,他们的心理距离,有时候又可以相隔多么遥远。

这样的错位、重复与延宕在《长岛》中被运用过好几次。比如,激情过后,艾丽丝和吉姆在悬崖边沙滩上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未来,越聊越意识到现实是复杂的,正如海水是冷冽的。

吉姆“查看是否有人从悬崖上张望”,发现“没有人迹”;接着,“他们听到悬崖上传来声响,抬头看到几只正在争斗的乌鸦”。12页之后,随着南希视角的展开,我们发现,就在那天,悬崖边,南希一直在偷偷窥视着他们,看他们拥抱,亲吻。并且,“她发现,既能望见下面沙滩,又不会被发现的唯一方法,是趴在地上朝下看”。

就这样,在时间仿佛永恒静止的小镇里,在大街上的电话亭与悬崖边的沙滩之间,爱欲的弓弦被反复拉伸、扭结,在你以为快要被扯断的时候,又会给突然地、坚决地松开。在文本松散而平静的表面之下,总有若隐若现的、细微而动人的旋律响起,互相触发,互相应和,成为一系列主题变奏。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两部小说的音乐性。

四重奏

托宾本人在解释他的小说时,也很喜欢用音乐来比喻。

“从创作角度看,我专注于室内乐而非交响乐,所以作品里没有打击乐,管乐也很少用。我只用四件乐器——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一把大提琴来演奏。我没办法营造出宏大的音响效果,而是试图用这四把琴奏出比宏大声音更丰富、更微妙,当然也更有韵味的效果。”

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家的电视上正在播着一出据说创下收视纪录的热门电视连续剧。满屏家长里短,嘈嘈切切错杂弹。为了让一个用30多集塑造的反面人物在最后一个“乐章”里被传统美德迅速感化,编导不惜给这个人物粗暴地安排了突患白血病的厄运。

结局可想而知,忍辱负重了至少20集的大姐毅然决定给迷途知返的小妹配型输骨髓,一时间鼓点激越,管弦悠扬,所有的乐器争先恐后地点上“家和万事兴”的主题,将观众的情绪强行推向顶点。在满坑满谷的叙事里,你找不到留白,看不到空隙,听不到一枚休止符。

我很想把托宾的话告诉编导,很想让他们知道,大家庭的一地鸡毛,女人与男人的错综纠缠,其实,也可以用室内乐来表现。

《长岛》的第四章,写艾丽丝婚后之所以渐渐与托尼的意大利家族疏远,源头在一场很不愉快的星期日聚餐:

“电视上播放反越战学生游行静坐的新闻时,艾丽丝的公公批评抗议者,说警察太纵容他们。‘但这些抗议者不是很勇敢吗?’艾丽丝问。‘我宁可看到他们穿军装。’艾丽丝的公公说。‘我不想我的儿子去参战,’艾丽丝说,‘所以我觉得他们是在为我抗议。’这时候大多数孩子已经出去玩了。托尼低下了头。恩佐示意艾丽丝别再说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更能让我骄傲。’‘让儿子或孙子去参战吗?’她问道,一边看着弗兰克,她多次听到他抨击战争。‘为国家而战。我说的是这个。这会让我感到骄傲。’公公说。

“艾丽丝希望这时会有人说话。有一刻,她觉得自己还是别说了,但接着她一阵恼怒,因为托尼和弗兰克都不支持她。‘这种看法,不是很多人的共识。’她说。‘你是指爱尔兰人?’她的公公问道。‘我是指美国人。’‘你懂什么美国人?’‘我和你一样是美国人。我的孩子都是美国人。我不想我的儿子被送去越南打仗。’她直视着她的公公,迫使他转开视线。”

这是大提琴与一把或者两把小提琴(这取决于艾丽丝是否调用另一个自我)之间的较量,间或插入别人的沉默与令人不安的空白。几天以后,婆婆带着苹果派上门,一番温婉的起承转合之后,中提琴奏出有力的、不容置疑的判决:

“太无聊、太吵闹、太多人同时说话”的交响乐,不会出现在托宾笔下。因此,在这一章的结尾,必须让大提琴和中提琴退到远景,前景是两把小提琴在轻快地低语,演奏着类似于巴赫的《勃兰登堡》那样的旋律。那是两个女人的对话,是从此不再参加星期日聚餐的艾丽丝和她的大女儿罗塞拉之间的对话:

艾丽丝的意思是,她喜欢她的——只属于她的——星期天。这个简短的句子,是贯穿《布鲁克林》和《长岛》的一个重要的旋律动机,我们几乎可以在书中的每个角落里听到它的变奏。25年里的任何一个时间点,以及三角带上的任何一个空间坐标,没有什么能磨蚀艾丽丝清晰的、可贵的自我意识——这常常是一个虚构人物令人难忘的真正原因。

来源:上海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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