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面的老赵又在浇花,水管里的水压不足,出来的水像尿一样稀稀拉拉。那是条二手水管,原本是村东头养猪的用来冲猪圈的,后来猪场倒闭了,老赵用两条烟的价钱买下来,漏洞用废旧自行车内胎补的。
院子里的杨梅树又结果了,酸得牙齿发软。王婶摇着蒲扇,在树下的藤椅上叹气。
对面的老赵又在浇花,水管里的水压不足,出来的水像尿一样稀稀拉拉。那是条二手水管,原本是村东头养猪的用来冲猪圈的,后来猪场倒闭了,老赵用两条烟的价钱买下来,漏洞用废旧自行车内胎补的。
“哎呦,赵大壮他爹嘞!”王婶提高了嗓门,“今儿个怎么没去广场跳舞啊?”
老赵佝偻着腰,头也不抬:“跳个鬼啊跳,那群老太婆净吵吵孩子上大学、考公务员,听得烦。”
王婶用蒲扇挠了挠后背,叹了口气:“大学有啥好的,花那么多钱,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对不?”
老赵没吱声,转身回屋了。
墙角的喇叭响了,县广播站的女声:“现在是上午九点三十分,农时播报开始,请各位村民留意收听…”
王婶伸手把音量旋钮拧小了些,起身往厨房走去,顺便瞟了一眼院墙。那堵墙是两年前重建的,上面爬着半死不活的牵牛花,花盆是用废弃的农药瓶剪开做的。
“呸!”王婶不知道在朝谁啐了一口,也许是给那堵墙。
厨房里,案板上躺着两条从镇上买来的草鱼,肚皮发白,鳃盖翻开,已经没了生气。王婶拿起菜刀,“咚”的一声切下鱼头,动作麻利。这世上能让王婶发怵的事不多,剁鱼头绝对不在其列。
儿子下午要回来,还要带着女朋友。
“什么女朋友啊,都二十八了,再不结婚生孩子,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等不及咯。”王婶念叨着,手里的刀却一点不含糊,鱼骨头被剔得干干净净。
窗外的梧桐树上,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争吵,大概是为了一条虫子,或者一个觅食的好地方。王婶抬头看了一眼,想起院墙那场官司,跟那两只吵架的麻雀一个样。
两年前那场官司,是从一把尺子开始的。
那天是清明节前后,王婶要在院墙边栽几棵黄瓜苗。刚挖好第一个坑,隔壁的张全顺就探出个脑袋来:“诶,王家嫂子,你这墙挪进来点,都占了我家地盘。”
王婶当时就炸了:“放你娘的臭狗屁!这墙砌好十几年了,咋就占你地了?”
那时候的张全顺还戴副老花镜,脸上的皱纹像一张揉皱的纸,但精神头挺足。他手里拿着一把老旧的木尺,在地上比划:“大队部当年分地,我家这边是三分六,你家是三分五,算算就知道这墙占了我家至少一尺地!”
王婶也不是好惹的主,扔下铁锹就回屋翻出当年的宅基地分配表。两人在墙边比量,越量越气,隔着院墙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张全顺搬来了村里的老支书作证。老支书已经八十多了,牙掉了大半,说话含含糊糊,听起来像嘴里含了一口稀粥。但他确实记得当年分地的事:“张…张家是三分六没错…”
王婶不服气:“老支书,你这记性能信吗?你自己前天去镇上看病,回来走错路,到张家媳妇娘家去了呢!”
老支书一听急了,拍着大腿说:“我那不是看…看错路,是去看…看他家小孙子!”
村里人都知道,老支书这记性,一会儿说在北京见过毛主席,一会儿又说自己参加过抗美援朝,压根不可信。
事情就这么僵住了。王婶气不过,又觉得自己理亏,就生了一计,半夜里偷偷把院墙内侧砌高了三砖,外面看不出来,可王婶心里明白,这是在”收复失地”。
没成想第二天一早,张全顺就发现了,他站在自家院子里,指着那堵墙破口大骂,声音大得邻村都能听见:“王寡妇,你以为我老眼昏花啊?敢偷偷砌墙,我今天就跟你讲清楚!”
王寡妇这称呼一出,王婶更来气了。她丈夫是七年前去世的,倒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突然一天早上起不来了,医生说是脑溢血。到现在,她床头还放着丈夫的老烟袋,袋底的烟灰结成了一块硬疙瘩,就是舍不得倒。
“谁是寡妇?你他娘的再说一遍!”王婶卷起袖子,拿着擀面杖就往外冲。
这一吵,村里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有帮王婶的,也有帮张全顺的,各执一词,越吵越凶。最后还是村长出面,劝两家各退一步,重新量地界。
结果一量,发现王婶家的墙确实占了张家的地,差不多一尺宽。严格按当年的分配,这一尺地应该是张家的。
王婶不信,非要打官司。她的牛脾气上来,谁也劝不住。
“这院子是我男人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张全顺那个抠门鬼,凭啥占我的地?告到县里去,看谁怕谁!”
官司一打就是半年多。期间王婶儿子从城里回来几次,劝她别打了,浪费钱,墙退一尺也无所谓。可王婶就是不听,在她看来,这已经不是一尺地的事,而是一口气的问题。
最后法院判决,王婶败诉,还得赔张全顺三万块钱精神损失费和重建围墙费。
村里人都说王婶犯糊涂,为一尺地赔三万,不值当。但王婶倔着不认账,非说法院吃了回扣,还把气撒到儿子身上:“你爹要是还在,能让人这么欺负咱家?”
儿子小王也是个倔脾气,被骂了一通后提着行李箱就走了:“妈,你这个村子我是不想回来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小王那一走,就是一年多没回家。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案板上。鱼已经收拾好了,泡在盆里,水面漂着一层血沫。王婶擦了擦手,看了眼墙上贴的儿子寄来的明信片,是重庆的风景。儿子去重庆工作有三年了,做什么工作王婶也说不清,就知道是个写代码的,工资不少。
院子里的老母鸡”咯咯”叫着下了蛋,叫声得意洋洋。王婶笑了笑:“会挑日子,知道小王要回来了。”
正收拾着,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
“妈,我们到石桥镇了,再有半小时就到村口。”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行行行,妈都准备好了,你开慢点啊。路不好走。”王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放下电话,王婶赶紧把早上准备好的红枣、桂圆倒进锅里熬汤。自家种的枸杞叶子还有些发蔫,但王婶觉得没关系,反正熬出来都一个味。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子底层翻出一个红色纸盒,里面是两对新枕头,绣着”百年好合”的字样。这是去年在集市上买的,一直藏着,等儿子带女朋友回来时用。
“不知道那姑娘长得啥样,希望别太挑食。”王婶嘀咕着,又检查了一遍冰箱里的食材。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时针指向三点。村里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播民歌。王婶哼着曲调,把菜一样样摆上桌:清蒸鱼,红烧肉,炒青菜,蒜蓉茄子…样数不多,但都是儿子爱吃的。
院子里传来汽车喇叭声,王婶的心跳加快了。放下手中的活计,她赶紧把围裙摘了,又用手抹了抹头发,往院门口小跑去。
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院前的土路上,扬起一片尘土。车门打开,小王先下来,然后绕到另一侧,打开副驾驶的门。
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下了车,脸上有些腼腆。小王走过去,挽着姑娘的手腕向王婶走来。
“妈,这是晓丽,我女朋友。”小王有些紧张地介绍道。
姑娘礼貌地喊了声”阿姨好”,声音软软的,带着城里人的腔调。
王婶上下打量着姑娘:瓜子脸,眼睛大大的,皮肤白净,看着挺舒服。她点点头,招呼两人进屋:“快进来吧,路上累了吧?喝点汤。”
屋里,王婶给晓丽倒了碗红枣桂圆汤。姑娘喝了一口,眼睛一亮:“阿姨,这汤真好喝,甜而不腻。”
王婶乐开了花:“喝得惯就多喝点,我熬了一锅呢。”
小王在一旁笑着:“妈,晓丽家是开超市的,她自己也会做点心,手艺特别好。”
王婶”哦”了一声,心想这姑娘家境不错,不知道看不看得上自己这农村户口的儿子。
一家人说说笑笑,气氛还算融洽,直到小王问起院墙的事。
“妈,那墙的事后来怎么样了?”小王端起碗,往嘴里扒了口饭。
王婶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还能咋样?就那样呗,赔了钱,又重新砌了墙。不提这事儿。”
晓丽好奇地问:“什么墙啊?”
王婶不想多说,但小王已经开了头,就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晓丽听完,若有所思地问道:“阿姨,那个张家是不是姓张?”
王婶一愣:“废话,姓张不叫张家叫啥?”
小王赶紧打圆场:“妈,您别这么说话。晓丽就是问问。”
晓丽却不在意,又问:“那个张全顺叔叔有没有个女儿,比我大几岁那种?”
王婶更纳闷了:“有倒是有,叫张丽华,嫁到外村去了,平常回来得少。你问这干啥?”
小王和晓丽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晓丽放下筷子,认真地说:“阿姨,我舅舅家就姓张,我妈妈的娘家就在这个村子,我外公就叫张全顺。”
这下轮到王婶发愣了,她筷子一顿:“你,你是丽华的女儿?”
晓丽摇摇头:“不是,丽华阿姨是我小姨。我妈妈叫张惠,是我外公的大女儿。”
王婶一拍大腿:“哎呀,张惠!我记得,当年嫁到镇上去了,好像是嫁到姓林的人家。”
晓丽点点头,笑着说:“对,我爸姓林,我叫林晓丽。”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钟表”滴答”的声音。王婶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晓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王清了清嗓子:“妈,其实我和晓丽认识有一年多了。前年我去重庆出差,在一个咖啡馆认识的她,聊着聊着发现她外公就是张全顺。”
晓丽接着说:“后来我们就开始交往了,小王告诉我关于院墙的事,我们还研究过要不要告诉你们。”
“那你外公知道你俩处对象的事吗?”王婶有些惊慌。
晓丽摇摇头:“还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就是要告诉外公这个消息。”
王婶彻底傻眼了,这是要成亲家的节奏啊!她和张全顺这两个冤家对头,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要成了亲家!
饭后,小王提议去看看张全顺。王婶起初不愿意,但拗不过两个年轻人,只好换了件干净衣服,跟着一起去。
张全顺还住在老房子里,就在王婶家隔壁。那堵墙现在变成了一堵崭新的水泥墙,齐整笔直,没有一点偏差。
院门半开着,院子里晾着几件洗过的衣服,一个老人坐在石凳上,正在削竹子,要编个什么东西的样子。
“外公!”晓丽喊了一声,快步跑了进去。
张全顺抬头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哎呀,是丽丽啊!啥时候回来的?也不提前说一声。”说着,搁下手里的活计,站了起来。
晓丽拉着小王的手,走到张全顺面前:“外公,这是小王,我男朋友。”
张全顺上下打量着小王,点点头:“小伙子不错,做什么工作的?”
正当小王要回答,张全顺的目光越过他,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王婶。老人一愣,随即脸色变得复杂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王婶硬着头皮走了进来:“晓丽是我儿子的对象,她说要来看你,我,我就跟来了。”
这下轮到张全顺坐不住了,他呆立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晓丽赶紧解释起来,说她和小王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在一起的。
老人听完,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这,这可真是…”
屋里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突然,张全顺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沓发黄的纸,看起来像是地契之类的东西。
“老嫂子,”张全顺的声音有些发颤,“其实那院墙的事,我一直有个疑惑。我找到了当年的分地表。”
王婶心里一惊:“啥意思?”
张全顺把纸摊在石桌上:“你看这个,当年村里量地的时候,用的是老尺。一老尺比新尺要短三分。按新尺量,你家院墙确实占了我家的地,但按老尺量,却是刚刚好。”
王婶瞪大了眼睛:“那你当初为啥不说清楚?”
张全顺的脸有些发红:“我…我那时候刚发现老媳妇的存折里少了两万块,还以为是你…就是你那个…你侄子借走的。他不是在赌吗?”
王婶一下子明白了:“所以你是故意找茬,想让我赔钱?”
张全顺低下头:“后来才知道是我自己记错了,那两万是给孙子交学费用了。我想跟你说清楚,可官司都打到一半了,我又拉不下脸来。”
屋里又安静下来。晓丽和小王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王婶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糊涂,两万块钱记不住,却记得清楚几分地。”
张全顺也笑了:“谁说不是呢,这官司打完,我那心里啊,一直不踏实。那三万块钱,我一分没动,放在那存着呢。”
王婶摆摆手:“钱的事就算了,都过去了。”她看了看晓丽和小王,“现在咱们都要成亲家了,还计较那些做什么?”
张全顺点点头,从屋里搬出一坛老酒:“这酒埋了十年了,说是等孙女出嫁那天喝的,今天先开封尝尝!”
就这样,一场因为一尺地引发的纠纷,在两年后因为两个年轻人的相爱而画上了句号。当晚,两家人坐在一起,喝着老酒,聊着过去和未来。
墙角的老母鸡领着几只小鸡,在院子里啄食。残阳如血,映照在那堵墙上,给它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王婶和张全顺坐在一起,看着年轻人说笑,两个老人的脸上都带着欣慰的笑容。
“老嫂子,”张全顺突然说道,“那墙,咱要不要拆了?我老早就想拆了重新砌一个漂亮点的。”
王婶想了想,笑道:“不拆了,就这样挺好,以后孩子们结婚了,在墙上开个门,两家来往方便。”
张全顺点点头:“是,开个门好,开个门好…”
晚风吹过梧桐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个和解的夜晚伴奏。墙那边的月亮和墙这边的月亮,原来一直都是同一个月亮。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晓丽和小王第二年结了婚,在村里办了酒席,热闹非凡。王婶和张全顺在婚宴上喝得醉醺醺的,两人又哭又笑,把当年的事翻来覆去地讲了好几遍,逗得宾客们前仰后合。
那堵墙确实在婚后开了个门,两家老人经常互相串门,一起下棋,一起看电视,俨然成了一家人。
至于那三万块钱,最后被用来给小两口买了一套家电。张全顺在给收据时,还专门用红笔写上:“退还院墙赔偿款,愿这成为两家和睦的基石。”
村里人都说,这可真是天大的巧合,命里注定的缘分。不然怎么王家小子和张家孙女,能在千里之外的重庆城相遇呢?
而墙,那堵引发争端又见证和解的墙,如今依然挺立在那里。只不过,它已经不再是分隔两家的障碍,而是连接两家的纽带。
每当有人问起那场官司,王婶总是笑着说:“一场误会罢了,幸好误会解开得还不算太晚。”
张全顺则会补充道:“这世上啊,没有解不开的结,只有解不通的人。”
月光下,那道连接两家的门洞,成了村里最美的风景。人们常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可谁能想到,有时候冤家解开了,竟能结成一家人呢?
杨梅树又一年结果,酸甜可口。王婶和张全顺常常坐在树下,看着孙辈在院子里嬉戏,两个老人相视一笑,仿佛那堵墙从未存在过。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