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寒风如刀,卷过奉天城西那片被高墙围拢的刑场,卷起地面一层薄雪与枯草碎屑,打着旋儿扑向肃立的人群。空气凝滞如铅,沉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与铁锈般的血腥预感。人群密密匝匝,却死寂得可怕,只闻风声呜咽。一张张麻木、灰败的脸孔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仿佛
寒风如刀,卷过奉天城西那片被高墙围拢的刑场,卷起地面一层薄雪与枯草碎屑,打着旋儿扑向肃立的人群。空气凝滞如铅,沉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与铁锈般的血腥预感。人群密密匝匝,却死寂得可怕,只闻风声呜咽。一张张麻木、灰败的脸孔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仿佛失去了生气的木雕,眼神空洞地投向场地中央那根冰冷黝黑的行刑柱,以及柱旁那个正被两个伪满警察粗暴拖拽的身影——老赵。
老赵的头颅被强行按在粗糙的木墩上,脸颊紧贴着冰冷湿滑的木纹,混杂着之前受刑者留下的暗褐色污渍。他挣扎着抬起眼皮,目光穿透人群,似乎想最后望一眼这苦难深重的大地。一个肥硕、穿着肮脏皮围裙的刽子手,正慢条斯理地活动着手腕,一把厚重的鬼头大刀被他随意地杵在脚边雪地上,刀身反射着阴冷的幽光。他嘴角咧开一丝残忍的、近乎享受的笑意,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围观者,享受着这份掌控生死的权力快感。
“时辰——到!”监刑官拖长了腔调,声音尖利得刺破死寂。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也扎进了远处屋脊阴影下,一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眸深处。
刽子手闻言,脸上的横肉兴奋地抖动了一下。他啐了一口浓痰在雪地上,弯腰,双手稳稳地握住了鬼头大刀那缠着油腻布条的刀柄。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贲张,将沉重的刀缓缓提起,举过头顶。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令人心悸的弧线,对准了老赵那暴露在寒风中的、布满伤痕的脖颈。
“抗联的骨头,老子倒要看看有多硬!”刽子手狞笑着,声音粗嘎难听。他深吸一口气,全身力量灌注双臂,那柄象征着死亡与屈辱的鬼头大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猛然加速,朝着老赵的颈项狠狠劈落!
千钧一发!
“嗡——!”
一道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刑场上空的死寂!那不是风声,是某种更迅疾、更致命的东西在急速飞行!
声音响起的刹那,一道赤红色的闪电,裹挟着无边的愤怒与决绝,从刑场西侧一座废弃钟楼的最高处,以超越人眼捕捉极限的速度,破空而至!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
那柄高高举起、即将饮血的鬼头大刀,刀身中央骤然爆开一团刺目的火星!巨大的冲击力让刽子手感觉双手虎口瞬间撕裂,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沿着刀柄狂猛地撞入他的身体。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柄沉重的鬼头大刀竟被硬生生撞得脱手飞出,打着旋儿,“哐当”一声巨响,远远地砸落在几丈开外冻结的硬地上,刀身兀自嗡嗡震颤不止。
一支通体漆黑、唯有尾羽染着暗红斑纹的狼牙雕翎箭,如同复仇的毒牙,赫然穿透了厚实的鬼头刀身,箭镞深深没入刀背!箭杆犹在剧烈地颤抖,发出低沉的悲鸣。
死寂!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监刑官张大了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持枪的日伪军警像被施了定身法,茫然地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寻找那支夺命之箭的来源。围观的人群中,那一片死水般的麻木,被这石破天惊的一箭彻底搅碎,无数双眼睛骤然瞪大,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死灰复燃的微光。
“红……红姐!是红姐!”人群深处,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最深处挤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微弱却清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哗——!
这声呼喊瞬间点燃了压抑到极致的情绪!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叫、哭喊、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轰然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麻木的面具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惊恐、狂喜、茫然交织的复杂表情。许多人下意识地向前拥挤,又被明晃晃的刺刀和伪警凶狠的推搡逼退,场面瞬间陷入混乱。
“八嘎!抗联!是抗联的袭击!射击!给我射击!杀了她!”刑台后方,一个穿着笔挺黄呢军服、佩戴少佐军衔的日军军官猛地抽出指挥刀,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脸上因暴怒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扭曲变形。他正是此次精心布置“钓鱼”陷阱的指挥官——佐藤一郎。他挥舞着军刀,指向箭矢射来的钟楼方向。
砰!砰!砰!哒哒哒哒——!
密集的枪声如同爆豆般骤然响起!步枪、歪把子机枪喷吐着火舌,子弹如同狂暴的金属风暴,瞬间倾泻向那座孤零零的钟楼。砖石碎屑、腐朽的木屑如同雨点般簌簌落下。窗棂被打得粉碎,墙壁上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
然而,就在枪声爆响的前一瞬,那道赤红的身影,早已如鬼魅般从钟楼顶端的射击位消失无踪。红姐在射出那惊天一箭后,没有丝毫停留,身体如狸猫般轻盈一翻,顺着钟楼内侧早已腐朽断裂的木梯,几个纵跃便落到了下层。子弹在她头顶和身后疯狂肆虐,打得尘土飞扬,却连她的衣角都没能沾到。
她并未如佐藤预想的那样,试图冲向刑台营救老赵,或者陷入与军警的正面缠斗。她像一道贴着地面疾掠的红色闪电,利用刑场外围堆放的杂物、残破的矮墙、以及人群骚动制造的混乱屏障,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朝着与刑台完全相反的、防守相对薄弱的东侧围墙缺口疾冲而去!她的目标异常明确——制造混乱,吸引火力,然后立刻脱离!这是她根据老赵传递出的最后情报和现场观察,瞬间做出的决断:法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冲进去救人等于自杀,唯有制造最大混乱,让敌人摸不清虚实,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追!别让她跑了!她才是大鱼!”佐藤气急败坏,指挥刀疯狂挥舞。一小队反应最快的日军和伪警,立刻嚎叫着朝红姐突围的方向追去。子弹在她身后呼啸,打得地面泥土飞溅。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混乱之际!
刑台之上,变故再生!那两名负责按住老赵的伪满警察,注意力完全被红姐的突袭和佐藤的咆哮吸引。就在他们下意识扭头看向枪声方向的瞬间,那个一直看似虚弱无力、任人宰割的老赵,眼中猛地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濒死野兽最后反扑的凶悍!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老赵喉咙深处迸发!他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猛地一挣!捆缚的绳索竟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和巧劲,生生绷断了一股!虽然双手并未完全自由,但这瞬间的松动已足够!
他的身体如同装了弹簧般从木墩上弹起!头部狠狠向后一撞!坚硬的颅骨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重重撞在左侧那名正扭头发愣的伪警鼻梁上!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那伪警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眼前一黑,鲜血混合着鼻涕眼泪狂喷而出,捂着脸惨嚎着向后栽倒。
老赵的动作毫不停滞!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身体顺势一个凶悍的拧转,被绑缚的双腿如同铁鞭般狠狠扫出,正踹在右侧另一名伪警的裆部!
“嗷——!”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划破刑场上空!那伪警瞬间弓成了虾米,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捂着下体滚倒在地,痛苦地抽搐着。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监刑官和台上其他军警反应过来,惊恐地想要举枪射击时,老赵已经像一头挣脱了部分枷锁的猛虎,带着满身的血污和伤痕,踉跄着扑到了刑台边缘!
他根本不是为了自己逃跑!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台下人群中几个特定的位置!那是他之前被捕时,用尽最后力气观察并默默记下的、混在围观百姓里的便衣特务!
“狗汉奸!跟鬼子一起下地狱吧!”老赵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他如同陨石般从两米多高的刑台上朝着那几个便衣特务的方向,合身猛扑下去!那决绝的姿态,就是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最后的武器,砸开一条血路,为可能的同志制造机会,或者至少,拉几个垫背的!
“砰!”沉重的身体砸落人群边缘,引起一片更大的恐慌和尖叫。老赵落地瞬间,不顾骨骼碎裂的剧痛,张开嘴,狠狠咬向最近一个便衣特务持枪的手腕!同时用头、用肩膀,疯狂地撞向周围的人!
“啊!疯子!快打死他!”被咬的特务惨叫着,手枪脱手。其他便衣和附近的军警惊怒交加,纷纷调转枪口,朝着老赵和混乱的人群边缘射击!
砰!砰!砰!
子弹无情地钻入血肉!老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血花在他破烂的棉袄上迅速洇开、扩大。但他死死咬住特务手腕的牙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松开!他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将混乱的浪潮,狠狠地推向了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毒蛇!这惨烈到极致的同归于尽,瞬间在刑场东侧边缘制造出一个新的、更加血腥和混乱的漩涡!
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刑台内部的惨烈自爆,彻底打乱了佐藤的部署!
“八嘎!蠢货!控制局面!先杀那个老家伙!别管跑掉的女人了!”佐藤气急败坏地咆哮着,一部分原本追击红姐的军警不得不分兵,手忙脚乱地扑向老赵自爆引发的混乱区域,试图镇压和清场。枪声、喝骂声、惨叫声、人群惊恐的哭喊声彻底混杂在一起,刑场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这宝贵的、由老赵用生命换来的几秒钟混乱!
红姐的身影已经如一道燃烧的红色流星,冲到了东侧围墙的缺口处!身后追击的子弹依旧密集,但准头因距离和混乱大大降低。就在她即将跃出缺口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了刑台上那惨烈的一幕——老赵如同破败的麻袋般倒在血泊中,身体还在微微抽搐,而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正近距离地对准了他……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巨大悲痛、滔天愤怒以及深深无力的热流,猛地冲上红姐的头顶!视野瞬间被一层血色覆盖!她猛地停住脚步,身体在围墙缺口处一个急转!左手不知何时已从背后箭囊中闪电般抽出三支狼牙箭!
弓开如满月!
那张伴随她出生入死、浸染了无数敌人和自己鲜血的硬弓,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纤细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双臂,肌肉线条贲张!弓弦瞬间被拉至耳畔!
箭去似流星!
“嗖!嗖!嗖!”
三支饱含着血泪与无尽恨意的箭矢,撕裂空气,发出凄厉到令人灵魂颤栗的尖啸!它们的目标,不是任何具体的敌人,而是刑台之上!
第一箭,精准无比地射穿了那柄掉落在地、沾满老赵血迹的鬼头大刀的刀柄!巨大的力量将刀身带起,狠狠钉在了刑台的木柱之上!刀身震颤不休,发出嗡嗡的哀鸣,仿佛在控诉这世间的暴行!
第二箭,带着无匹的穿透力,狠狠钉入监刑官面前那张摆放着所谓“判决书”的木桌!箭镞深深没入桌面,箭杆剧烈摇晃,将那张写着“满洲国”和“反满抗日”字样的废纸震得飘飞起来!
第三箭,则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射向刑台中央那根象征死亡的行刑柱!箭头深深嵌入黝黑的木头,箭羽兀自剧烈颤抖,如同插在敌人心脏上的一面不屈战旗!
三箭连珠,一气呵成!
射完这三箭,红姐甚至没有再看刑场一眼。她猛地转身,赤红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决绝地跃出围墙缺口,瞬间消失在残垣断壁和混乱街巷的阴影之中。只留下那三支兀自震颤的箭矢,如同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目击者——无论是惊恐的百姓、慌乱的伪警、还是暴怒的日军——的心上!那是一种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宣告:血仇必报!反抗不死!
“追!给我全城搜捕!一定要抓住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她跑不远!”佐藤的咆哮声因极致的愤怒和挫败感而彻底变了调,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嚎。他精心布置的陷阱,本想钓出抗联主力,结果不仅让最重要的目标在眼皮底下以最惨烈的方式“自爆”,搅得天翻地覆,更让那个神出鬼没的“红妖女”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三支箭,狠狠抽了他和整个关东军的脸!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大批日伪军警如同被捅了马蜂窝,疯狂地涌出刑场,沿着红姐消失的方向展开拉网式搜索。警笛声凄厉地划破奉天城寒冷的天空,沉重的军靴声踏碎了街巷的寂静。然而,那道赤红的身影,却如同融入冰雪的水滴,消失得无影无踪。
刑场之内,死寂重新降临,但这死寂中弥漫的不再是麻木,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无声的躁动。伪警们脸色煞白地清理着现场,粗暴地将老赵血肉模糊的遗体拖走,在冻硬的地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刺目的暗红色拖痕。那柄被箭钉在柱子上的鬼头大刀,那支射穿桌案的箭,那支插在行刑柱上犹自颤抖的箭羽……像三把无形的匕首,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人群被驱赶着,麻木地向外移动。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然而,无数双低垂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恐惧依旧深重,但恐惧的深处,却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无法熄灭的火星。那火星的名字,叫震撼,叫不甘,叫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关于“人”的知觉。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满脸皱纹的老农,在挤出刑场大门时,脚步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砖墙,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墙壁上被子弹擦出的新鲜白痕。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掠过刑场内那几处刺眼的标记——染血的拖痕,钉着刀的柱子,插着箭的桌案……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行刑柱上那支兀自带着不屈余颤的箭羽。寒风掠过,箭羽上的翎毛轻轻晃动了一下。
老农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猛地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沾满泥雪的鞋面上。这不是懦弱的哭泣,而是灵魂被某种巨大力量撞击后的震颤与觉醒。那支箭,那抹红,那声“红姐”,还有老赵最后那声“狗汉奸”的怒吼……像烧红的铁水,浇灌进他早已被苦难冻僵的心田。
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脸色惨白如纸,紧紧搂着怀中吓得不敢出声的孩子。她经过那行刑柱时,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死死盯住那支箭,又迅速移开,仿佛那箭镞上凝聚的光芒会灼伤她的眼睛。她搂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着什么。她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身体细微的颤抖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怯生生地抬起头,小手摸了摸母亲冰冷的脸颊。
“娘……”孩子细弱的声音带着哭腔。
年轻母亲猛地一震,低下头,看着孩子清澈却充满恐惧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仿佛要将某种力量吸进肺腑。她没有回答孩子,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孩子更紧地搂在怀里,然后挺直了那一直因恐惧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抱着孩子,大步汇入了被驱赶的人流。她的背影,透出一种被绝望淬炼过的、异样的坚硬。
刑场外,一条僻静的、堆满杂物和积雪的小巷深处。
红姐背靠着一堵冰冷刺骨的砖墙,身体微微佝偻,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传来尖锐的刺痛——刚才在翻越围墙时,一颗流弹擦过,虽未深入,却撕开了一道火辣辣的血口。汗水混合着尘土,从她额角滚落,在冻得发青的脸颊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她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红衣,在肩头和手臂处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棉絮。
外面街道上,日伪军警的呼喝声、警笛声、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每一次声音的靠近,都让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握弓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她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猎人的围捕中寻找着最后的生路。
刑场内那惨烈的一幕——老赵最后那决绝的扑击,身体在弹雨中颤抖、最终倒下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的脑海。愤怒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将理智焚毁,但更深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巨大悲恸和无边无际的无力感。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她猛地抬起手,用沾满污泥和血渍的手背,狠狠擦过眼睛,抹去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凶狠。
“老赵……”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那个沉默寡言却有着磐石般意志的战友,那个教会她辨识草药、在篝火旁给她讲过山里传说的兄长,那个直到最后一刻都在用生命为她撕开一线生机、用最惨烈的方式践行着“宁死不当亡国奴”誓言的汉子……就这样没了。为了她这个所谓的“女侠”,为了一个渺茫的“可能”,粉身碎骨。
“侠?”红姐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痕、此刻仍在微微颤抖的双手,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自嘲和苦涩的弧度。“一个‘侠’字,能挡得住鬼子的子弹?能救得了老赵的命?能掀翻这吃人的世道?”她喃喃自语,声音在死寂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凄凉。巨大的挫败感和对自身力量的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第一次如此汹涌地冲击着她那颗向来坚韧如铁的心。
过去,她仗着快马强弓,神出鬼没,杀汉奸,劫粮车,烧炮楼,快意恩仇。百姓称她“女侠”,敌人畏她如“红妖”。她也曾以为,凭着一腔孤勇和手中弓箭,总能在这黑暗里撕开一道口子。可今天,在这奉天城冰冷的刑场上,老赵用生命给她上了最残酷的一课:个人的勇武,在成建制的国家暴力机器面前,在精心编织的阴谋陷阱之中,是何等的渺小和无力! 她引以为傲的箭术,能射穿刽子手的刀,能钉住敌人的刑具,却射不穿这笼罩四野的沉沉黑暗,救不下近在咫尺的战友!
“我算什么侠……”她痛苦地闭上眼,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肋下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中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她需要喘息,需要舔舐伤口,需要思考。孤狼再猛,也斗不过成群的鬣狗和手持猎枪的猎人。这条路,还能怎么走下去?
就在这绝望的阴云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瞬间,巷子外面,隔着几重院墙,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孩童清亮、却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和某种奇异力量的呼喊声,穿透了警笛的喧嚣和寒风的呼啸:
“娘!快看!红围巾!是那个红围巾女侠!她飞走了!像火一样!”
那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穿透阴霾的纯净力量,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了红姐被黑暗和血污浸透的心房。
她猛地睁开眼!黯淡的眸子里,那几乎熄灭的火焰,如同被投入了新的薪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红围巾?飞走?像火一样?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空空如也。为了行动利落,她今天并未系那条标志性的红围巾。那么孩子口中的“红围巾女侠”……是谁?是误传?是百姓在恐惧和期盼中自发塑造的象征?还是……别的什么?
一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念头,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混乱的思绪!她想起了老赵在最后传递情报时,那异常郑重的眼神和那句看似寻常的叮嘱:“……城里……‘裁缝铺’……线头……要红色的……”
当时情势危急,她只当是接头的暗语地点。可此刻,结合这孩童的呼喊……
“线头……红色的……” “红围巾女侠”……
难道老赵拼死传递的,不仅仅是一个接头的信号?他最后那惨烈的“自爆”,难道不仅仅是为了给她制造混乱脱身,更是为了……掩护某个在人群中、传递着“红围巾”信号的人?他用自己的死,点燃了某种东西,而那个东西,或许并非她以为的、仅仅指向一个接头点?
“侠……”红姐再次咀嚼着这个字,眼神却已截然不同。 不再是自嘲,而是一种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在绝望深渊的边缘,被某种微弱却顽强的东西点亮的、全新的领悟。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忍着剧痛,艰难地站起身。目光穿透巷口的阴影,投向外面依旧混乱喧嚣、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的街道。
侠之大者,或许不在于能射穿多少把刽子手的刀,而在于能否点燃人心深处那一点不甘为奴的火种。 老赵用他的血,点燃了。那个不知名的孩童,用他稚嫩的呼喊,接过了这火种。而她,这个被称作“女侠”的人,她的路,或许才刚刚开始。这“侠”字,拆开了看,不就是“人”字扛着一座“山”吗?一个人扛不起的山,若是千千万万的人一起扛呢?
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她染血的红衣上。但一种比愤怒更沉重、比悲伤更坚韧的力量,正从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深处,如同地火般奔涌汇聚。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刑场方向,那里,老赵的鲜血已经渗入冻土,而那支钉在行刑柱上的箭,在风中发出低沉的、不屈的铮鸣。
她转过身,赤红的身影带着新的决绝,如同融入阴影的火焰,朝着与追兵搜索方向截然相反的、老赵用生命密码指引的“裁缝铺”,无声而迅疾地潜行而去。每一步踏在积雪上,都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血痕的印记,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
奉天城的天空,阴云密布。但在这片被鲜血浸透、被恐怖笼罩的土地之下,一粒名为“红围巾”的火种,已在无数颗被震撼、被刺痛的心中悄然埋下,只待春风。
来源:快乐哥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