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跟着那个我该叫“妈”的女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我们家那个吱呀作响的木门。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泡烂。
空气里整天都是一股子潮湿的、带着泥土和烂叶子味的霉气。
屋檐下的水滴,一滴一滴,砸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砸得人心烦。
她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跟着那个我该叫“妈”的女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我们家那个吱呀作响的木门。
女人走在前面,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
她跟在后面,比我高半个头,瘦得像根豆芽菜,头发黄黄的,梳着两条辫子,耷拉在肩膀上。
她的脸很白,没什么血色,一双眼睛却黑得吓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她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袱,包袱皮洗得都发白了。
那就是我的“姐姐”。
一个从天而降,我一点都不想要的姐姐。
那天,我正蹲在门槛上,用一根小木棍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划拉,画一些谁也看不懂的玩意儿。
我没抬头,也没吭声。
我能感觉到她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道是温吞的,带着点试探;另一道,就是她的,凉飕飕的,像冬天的风,刮得人后脖颈子发毛。
我爸搓着手从屋里出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局促。
他让我叫人。
我把手里的木棍捏得更紧了,没动。
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屋檐下的雨滴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答,答,答。
最后,还是那个女人先开了口,声音很轻,“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我心里冷笑。
我的家,早就在我妈走的那天,就塌了一半了。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多了一个她。
她不爱说话,整天都安安静静的,像个影子。
吃饭的时候,她永远是最后一个动筷子,夹菜也只夹自己面前的那一小撮。
我故意把饭碗敲得山响,故意把菜汤洒得到处都是,她也只是抬起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看我一眼,然后就低下头,继续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饭。
那种眼神,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害怕,更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物件。
这让我更火大。
我开始变着法地欺负她。
把她的书偷偷藏起来,在她洗干净的白球鞋上踩一脚,在她背后学她走路的样子。
她从来不告状,也从来不反抗。
她只是默默地把书找回来,默默地把鞋子再刷一遍,默默地承受着我所有的恶意。
她的沉默,像一团棉花,我用尽全力打上去,却连个响声都没有。
这种感觉,比她跟我大吵一架还让我难受。
直到那天,一切都变了。
那也是一个下雨天,雨比往常都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的,像是要拆房子。
我因为跟邻居家的孩子打架,被我爸用皮带抽了一顿,关在屋里不准吃饭。
我趴在床上,屁股火辣辣地疼,心里又委屈又恨。
我恨我爸,恨那个女人,更恨她。
我觉得,自从她们来了之后,我的日子就没一天是顺心的。
天黑透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听见外面那个女人在劝我爸,“孩子还小,别饿坏了……”
我爸吼了一句,“不管他!让他长长记性!”
然后,就是关门的声音。
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只有一道闪电划过时,才能看清窗外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影,像张牙舞爪的鬼。
我有点害怕,把头埋在被子里,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就在我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束微弱的光,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是她。
她端着一个碗,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电光,我看见碗里是两个白生生的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她把碗放在我的床头,没说话,转身就要走。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饿昏了头,也许是积攒了太久的怨气,我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将那个碗扫到了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
馒头滚到了床底下,咸菜和碎瓷片溅了一地。
“我不要你假好心!你和你妈一样,都是来抢我东西的!滚!你给我滚!”我冲着她声嘶力竭地喊。
她僵在了原地,背对着我,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闪电又一次照亮了屋子。
我看见她慢慢地转过身,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种我说不清的情绪。
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
是……一种很沉很沉的悲伤。
她看了看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看我,然后,她默默地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地捡那些碎瓷片。
她的手指被划破了,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滴在白色的瓷片上,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依旧沉默地,一片一片地捡着。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有点后悔,又有点……害怕。
从那以后,她对我更冷淡了。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着一条冰封的河。
直到那个秋天。
那年秋天,天气转凉得特别快。
一天早上,我看见她从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包袱里,拿出了一个木头架子,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丝线。
她把一块白色的布绷在架子上,然后就坐在窗前,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东西。
她的手指在布面上翻飞,像两只不知疲倦的蝴蝶。
那些五颜六色的丝线,在她手下,仿佛活了过来,渐渐地,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就在那块白布上慢慢地绽放开来。
那荷花,粉嫩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绿色的荷叶舒展着,仿佛能闻到一阵清香。
我看得呆住了。
我偷偷地观察她。
她每天只要一有空,就会坐在那里绣花。
她的腰挺得笔直,神情专注得像是世界上只剩下她和手里的那块布。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那一刻的她,安静得像一幅画。
我心里的那条冰河,好像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凑过去问她,“你绣的这是什么?”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湘绣。”
“湘绣是什么?”我又问。
“是我外婆教我的。”她说完这句,就又低下头,不再理我。
可我的好奇心,却像被点燃的火苗,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开始找各种机会跟她搭话,问她关于湘绣的事情。
一开始,她爱答不理。
后来,也许是被我问烦了,她会偶尔回答我一两句。
我才知道,这门手艺,是她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到了她外婆那一代,已经很少有人会了。
她外婆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让她一定要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像是夜空里最亮的星星。
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见她又在绣花。
她正在绣一对鸳鸯,已经绣好了一只,另一只才刚刚起了个头。
那只绣好的鸳鸯,羽毛的颜色从翠绿到宝蓝,过渡得天衣无缝,活灵活(灵)现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布里飞出来一样。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摸一摸那光滑的羽毛。
“别动!”
她厉声喝道,同时,一根细长的竹尺,打在了我的手背上。
不疼,但是很响。
我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
她手里的那根竹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大约一指宽,打磨得很光滑。
“手这么脏,会弄坏绣线的。”她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我委屈地看着她,手背上泛起了一道红印。
她却像是没看见一样,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盖在了绣品上。
然后,她站起身,看着我,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你想学吗?”她突然问。
我愣住了。
学?学这个?这不是女孩子才干的活吗?
我一个男孩子,学这个,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
我下意识地想摇头。
可话到嘴边,看着她那双充满期待,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的眼睛,我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不”字。
我犹豫了。
她看出了我的犹豫,眼神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不想学就算了。”她淡淡地说,转身就要收拾东西。
“我学!”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出那两个字。
也许,是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也许,是潜意识里,我想离她近一点,想走进她那个沉默又孤独的世界。
她转过身,重新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想好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她说,“但是,学我的东西,要守我的规矩。”
“什么规矩?”
“第一,手要干净。每次动针线前,必须用皂角把手洗三遍。”
“第二,腰要直。坐姿不能歪,一坐至少是一个时辰。”
“第三,心要静。不能三心二意,脑子里不能想别的事。”
她顿了顿,举起了手里的那根竹尺。
“做不到,就用它来提醒你。”
那根竹尺,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一层冷硬的光。
我看着那根尺子,心里有点发怵,但还是咬着牙,答应了。
我以为,学绣花,不过就是穿针引线,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我没想到,这竟然是我噩梦的开始。
第一天,她不教我拿针,也不教我认线,就让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挺直腰板,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的面前,是一堵白墙。
她说,这是练“定力”。
才坐了不到十分钟,我就觉得腰酸背痛,浑身像有蚂蚁在爬。
我忍不住扭了扭脖子。
“啪!”
那根竹尺,不偏不倚地敲在了我的后背上。
“腰挺直!”她冰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坐好。
一个时辰,对我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好不容易熬到时间,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第二天,是练“眼力”。
她把一捧五颜六色的丝线撒在桌子上,让我把颜色相近的线,按照从深到浅的顺序,一根一根地挑出来,摆整齐。
那些丝线,细得像头发丝,很多颜色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在深浅上有极其细微的差别。
比如红色,就有大红、朱红、绯红、桃红、嫣红……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才分了一小会儿,就觉得不耐烦了,随手把几根看起来差不多的线放在了一起。
“啪!”
竹尺又一次落了下来,这次是敲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用心看!”
我只好耐着性子,一根一根地重新分辨。
等我好不容易把所有的线都分好,天都已经黑了。
第三天,终于开始学拿针了。
她教我一种叫“悬腕”的姿势,手腕要悬空,不能靠在任何地方,只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捏住细细的绣花针。
这个姿势,比干坐着还累。
我的手抖得像筛糠,穿了半天,连针眼都对不准。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滴进了眼睛里,又酸又涩。
“心不静,手就抖。”她在我旁边冷冷地说。
我一赌气,把针扔在了桌子上,“不学了!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
“啪!”
竹尺重重地打在了我的手背上。
这次,是真疼。
一道鲜红的印子,迅速地肿了起来。
我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抬头怒视着她。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针,又冷又硬。
“我再问你一遍,学,还是不学?”
“不学!”我梗着脖子喊。
“好。”
她点点头,转身从墙角拿起了一根更粗的棍子。
那是我爸平时用来赶鸡的。
我吓得腿都软了。
“你……你想干什么?”
“我外婆说过,学手艺,就像小树苗,长歪了,就要把它掰直了。掰不直,就得用棍子。”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
我怕了。
我是真的怕了。
我见过我爸打我,但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学……我学……”我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她停下脚步,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把手里的棍子扔下。
“把针捡起来。”她命令道。
我哆哆嗦嗦地把针捡起来,手抖得更厉害了。
“看着我。”她说。
我抬起头。
“记住,从你答应要学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退路了。要么,就把它学好。要么,就等着我手里的棍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她拿着一根好粗好粗的棍子,不停地追着我打,我怎么跑都跑不掉。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提“不学了”这三个字。
日子,就在“啪啪”的尺子声和她冰冷的训斥声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我的手上,胳膊上,后背上,经常是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邻居家的孩子们在外面疯跑,在河里摸鱼,在田埂上烤红薯的时候,我只能坐在窗前,对着一块白布,练习最基本的针法。
平针、缠针、虚针、实针……
每一种针法,都要练上成千上万遍,直到每一针的长度、方向、松紧都一模一样,形成肌肉记忆。
这个过程,枯燥得让我发疯。
有好几次,我都想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扔了,冲出去,再也不回来。
可是,一想到她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那根随时会落下来的棍子,我就又怂了。
我恨她。
我恨她夺走了我所有的快乐,把我变成了一个被困在绣架前的囚徒。
我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反抗。
我故意绣错,故意把线拉得太紧,把布弄皱。
她发现了,也不骂我,就让我把错的线一根一根地拆掉,重新绣。
拆线,比绣花还难。
细细的绣线和布料缠在一起,一不小心,就会把布扯坏。
一块小小的图案,我绣了半天,她让我拆了一晚上。
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绣出来的东西,又被自己亲手毁掉,那种挫败感,比挨一顿打还难受。
几次三番下来,我再也不敢动歪心思了。
我开始明白,在她这里,任何投机取巧都是行不通的。
我只能老老实实地,一针一线地,按照她的要求去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我不再那么抵触这件事了。
当我能平心静气地坐上一个时辰,当我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那些细微的颜色差别,当我能穿针引线一气呵成的时候,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我心底里升了起来。
那是一种……成就感。
有一天,她拿来一块新的布,让我绣一朵最简单的梅花。
我按照她教的,先用淡粉色的线勾勒出花瓣的轮廓,再用深一点的颜色,一针一针地填充。
我从来没有那么专注过。
我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手里的针,和眼前的那朵花。
当我落下最后一针,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脖子和肩膀都僵硬得像是石头。
可是,看着那块布上,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绽放,我突然觉得,一切的辛苦,都值了。
我把绣好的梅花拿给她看。
她接过去,对着光,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虽然很淡,一闪而过,但我确确实实地看见了。
“还行。”她说,“明天开始,学配色。”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一句类似表扬的话。
那天晚上,我高兴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手背上被尺子打出来的伤疤,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从那天起,我学得更用心了。
我像是着了魔一样,一头扎进了这个五彩斑斓的丝线世界里。
我跟着她,学劈线。
一根普通的丝线,她能用指甲,均匀地劈成十六根,甚至三十二根。
劈出来的线,比头发丝还细,用来绣金鱼的尾巴,薄如蝉翼,飘逸灵动。
我跟着她,学针法。
除了最基础的,还有各种各样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针法。
用“掺针”绣出来的花瓣,颜色过渡得像晚霞一样自然。
用“滚针”绣出来的树干,充满了立体的质感。
用“乱针”绣出来的狮子,毛发蓬松,威风凛凛。
她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老师,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教给我。
而那根棍子,也渐渐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不再用它来逼我,而是用它来给我指点。
“这里的颜色,太跳了,压不住。”
“这一针,力道太重,线都陷进布里了。”
“你看这片叶子,向阳的一面,应该用亮一点的绿色,背光的一面,要用暗一点的,这样才有层次感。”
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多。
虽然大部分时候,还是围绕着绣花。
但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那条冰河,正在慢慢地融化。
我不再恨她了。
相反,我开始……依赖她。
我会在绣到一半,遇到难题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找她。
我会在完成一幅自己满意的作品后,第一个拿给她看,期待着她能说一句“还行”。
有一次,我不小心被针扎到了手指,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喊疼。
她已经抓住了我的手,想都没想,就把我的手指含进了嘴里。
一股温热湿润的触感,从我指尖传来。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动作,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亲昵。
我看着她低垂的眼帘,长长的睫毛上,仿佛还沾着窗外的阳光。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好快。
她很快就松开了我的手,从抽屉里拿出创可贴,笨拙地给我贴上。
“以后小心点。”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温度。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脸颊烫得厉害。
那一年,我十三岁,她十五岁。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间,几年就过去了。
我的个子,蹿得比她还高了。
我的手上,也因为常年拿针,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茧。
我的绣工,在她的指导下,突飞猛进。
我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复杂的作品了。
我绣的鲤鱼,仿佛能在水里游动。
我绣的老虎,仿佛能听到它的咆哮。
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个会绣花的男娃,绣出来的东西,跟活的一样。
有人上门来求购,还有人想拜我为师。
我爸和那个女人,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家里的日子,因为我的这门手艺,渐渐地好了起来。
我们家盖了新房子,我也穿上了新衣服。
可是,她却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瘦了。
她的脸色,总是白得像纸,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她开始频繁地咳嗽,尤其是在夜里,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一样。
那个女人,偷偷地抹了好几次眼泪。
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笑着说没事,就是有点着凉。
可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有一天,我提前从学校回来,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她和那个女人的争吵声。
“我不去医院!去了也没用,就是浪费钱!”这是她的声音,虚弱,但很固执。
“那怎么行!再不治,你的身体就垮了!青禾,你听妈一句劝,我们去医院,啊?”那个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妈,你别管我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家里的钱,还要留给小远上学用呢。”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
“姐,你怎么了?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冲到她面前,急切地问。
她和那个女人都吓了一跳。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没什么,你别瞎想。”她想把我推开。
我却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胳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我红着眼睛,冲她吼道。
在我的逼问下,那个女人终于说出了真相。
原来,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医生说,她不能太劳累,不能情绪激动,要好好养着。
可是,这些年,为了教我绣花,为了兑现她对外婆的承诺,她耗费了太多的心血。
她的病,已经越来越重了。
我听完,整个人都傻了。
我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瘦弱。
我想起,她为什么总是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也不爱活动。
我想起,她教我绣花的时候,为什么那么严厉,那么着急,像是要赶时间一样。
原来,她一直在用她所剩不多的生命,来为我铺一条路。
而我,这个愚蠢的家伙,却一直都在恨她,怨她。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姐……”我跪倒在她面前,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
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傻小子,哭什么。”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学得很好,比我绣得还好。外婆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我要你活着!我带你去医院!我们去最好的医院!”我抓住她的手,语无伦次地说。
她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没用的。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不舍。
“小远,答应姐,以后,一定要把这门手艺,好好地传下去。这是我们家的根,不能断。”
我哭着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以后,我辍学了。
我把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钱,都拿了出来,带着她,四处求医。
从县城的医院,到省城的医院,再到北京的医院。
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可是,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所有的医生,都说同样的话:她的病,太重了,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最后,我们只能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家。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拿起绣花针了。
大多数时候,她都只能躺在床上。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我给她喂饭,给她擦身,给她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
我把我新绣的作品拿给她看。
那是一幅《百鸟朝凤图》。
上百只形态各异的鸟儿,围绕着一只华美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能听到它们的鸣叫。
这是我绣过的,最复杂,也是最好的一幅作品。
她看着那幅绣品,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彩。
“真……好看……”她虚弱地说。
“姐,等你好了,我教你绣。”我强忍着泪水,笑着说。
她也笑了,摇了摇头。
“小远,你过来,姐有话跟你说。”
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拿棍子……逼你学绣花吗?”
我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其实在我心里,也藏了很多年。
“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看你一个人蹲在泥地里……用一根木棍……画来画去……那么专注……”
“我就知道……你是个能静下心来的孩子……是个……学绣花的料子……”
“我怕……我怕我时间不够……教不会你……我怕……我们家的手艺……就这么断了……”
“所以……我只能……逼你……”
“小远……你……会不会……怪我?”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我拼命地摇头。
“不怪……姐,我不怪你……我谢谢你……谢谢你……”
如果没有她,我现在可能还是那个在泥地里瞎划拉的野小子。
是她,用一根棍子,用最严厉的方式,给了我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她给了我一门可以安身立命的手艺,更给了我一颗能够沉静下来,去感受美的内心。
她笑了。
那是我见过的,她最美的一次笑容。
像冬日里,最暖的那一缕阳光。
“那就好……那就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最后,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握着我的那只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一年,她才十九岁。
像一朵还未完全绽放,就匆匆凋零的花。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碰过绣花针。
我一看那五颜六色的丝线,就会想起她。
想起她坐在窗前,安静绣花的样子。
想起她拿起尺子,训斥我的样子。
想起她苍白的脸上,那抹欣慰的笑容。
心,就像被挖空了一块,疼得无法呼吸。
我爸和那个女人,也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冷清,甚至,比以前更冷清。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整天地发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她留下的那个旧包袱。
我打开包袱,里面是她从小到大绣的一些东西。
有歪歪扭扭的手帕,有绣着小鸭子的肚兜,还有一双没有绣完的,给我的虎头鞋。
在包袱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本子。
是她的日记。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字迹很娟秀,但有些地方,被泪水浸得模糊了。
“今天,我跟妈妈,来到了一个新的家。家里有个弟弟,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弟弟今天把我的书藏起来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我没有告诉妈妈,我不想让她为难。”
“弟弟今天踩脏了我的鞋子,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双鞋。没关系,刷干净就好了。”
“今天下大雨,弟弟被爸爸打了,没吃饭。我偷偷给他送了馒头,他把碗打碎了。瓷片划破了我的手,有点疼。但是,看到他那么伤心,我的心,更疼。”
“我决定教弟弟绣花。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抓紧。可是,他好像很不喜欢。我只能对他凶一点,再凶一点。对不起,弟弟。”
“今天,我用尺子打了他。他的手都红了。其实,打在他身上,疼在我心里。可是,我没有办法。”
“他终于绣出了第一朵梅花,绣得真好。我真为他高兴。我对他笑了,他好像很惊讶。”
“弟弟的天赋,比我好太多了。他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绣工。真想……能一直看着他。”
“我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我总是咳嗽,我怕,我撑不到他出师的那一天了。”
“今天,他带我去看医生了。他长大了,比我还高了。他背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好安心。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小远,我的好弟弟,答应姐姐,一定要幸福。”
我抱着那本日记,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傻子。
原来,在她冰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那么柔软,那么温暖的心。
原来,她一直都在用她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爱着我。
原来,我曾经那么痛恨的,竟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深沉,最无私的爱。
我把那幅《百鸟朝凤图》,挂在了她的房间里。
我重新拿起了绣花针。
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要把这门手艺,好好地传下去。
我要带着她的梦想,一起走下去。
后来,我开了一家自己的湘绣工作室。
我的作品,得了很多奖,还被送到了国外去展览。
很多人都称呼我为“大师”。
他们都很好奇,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门“闺阁”里的手艺。
我总是笑笑,不说话。
因为,他们不懂。
这不仅仅是一门手艺。
这是我的姐姐,用她的生命,赠予我的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如今,我也收了徒弟。
都是一些很有天赋,也很能吃苦的年轻人。
有时候,看到他们因为枯燥的练习而烦躁,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而气馁,我也会像当年的她一样,板起脸,拿起一把戒尺。
我的徒弟们,都很怕我。
他们都说,老师太严厉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当我拿起那把戒尺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她的样子。
浮现出那个在下雨天,端着一碗馒头,走进我房间的,瘦弱的女孩。
浮现出那个拿着棍子,逼着我,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的,我的姐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她用竹尺打在我手背上的感觉。
那种疼,早已消失了。
留下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温暖。
那根棍子,那份严厉,是我这一生,都忘不了的。
它逼着我,走上了一条我从未想过的路。
也逼着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自己。
姐,你看到了吗?
我们家的手艺,没有断。
而且,它会一直,一直地传下去。
就像你当年,希望的那样。
来源:小宋说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