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下午三点多打来的,我正在工作室里给一张黄花梨木的茶台做最后的打磨。
电话是下午三点多打来的,我正在工作室里给一张黄花梨木的茶台做最后的打磨。
砂纸在木头表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那声音不大,却能盖过窗外的一切喧嚣,让我心里头踏实。
手机在积满木屑的角落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像一只被困住的蜜蜂。我吹了吹手上的木粉,划开屏幕,是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却是我的老家。
“喂,你好。”我开口,声音带着木头特有的温润。
“是张磊吗?老同学,你猜猜我是谁?”电话那头的声音又亮又冲,带着一股子刻意营造的亲热和神秘。
我愣了一下,这声音在记忆的深井里搅了搅,泛起几个模糊的影子。
“听不出来啦?贵人多忘事啊!我是王浩!”
王浩。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记忆里那扇尘封已久的门。门后头,是二十多年前的青葱岁月,是那个总爱在操场上吹嘘自己将来要赚大钱的少年。
“王浩?哎呀,真是你!”我笑了起来,是真高兴。手里的砂纸都放下了,我靠在工作台上,“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想你了呗,老同学!”他哈哈大笑,背景音里有机场广播的嘈杂,“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得给我个面子。我啊,带着老婆孩子,一家四口,准备到你那儿旅旅游。这不,马上就落地了!”
我心里一热。
同学情分这东西,就像老房子里的那坛酒,平时想不起来,可一旦开了封,那股子醇香就直往心里钻。
“落地了?你这……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们啊!”我有点手忙脚乱,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安排。
“提前说多见外!我们之间还用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我就是想给你个惊喜!”王浩的声音里满是豪气,“你把地址发我,我们自己打车过去。对了,别跟我们客气,晚上找个好点的地方,咱们好好喝一杯,我请客!”
挂了电话,我的心还是热乎的。
我把工作室的门锁好,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里跑。妻子林惠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听见我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让什么东西追了?”她嗔怪道,手里还拿着一把青菜。
“王浩,我同学王浩,要带一家人过来!”我一边换鞋一边说,兴奋得像个孩子,“马上就到了,一家四口!”
林惠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比我更懂人情世故,也更敏感。
“王浩?是那个……听说后来在深圳发了大财的王浩?”
“就是他!”我没察觉到她的情绪,自顾自地把客房的窗户打开通风,“你说巧不巧?这么多年没联系,一下子就到家门口了。”
林惠放下手里的菜,擦了擦手,轻声说:“人家现在是大老板,我们家这小庙,能招待好吗?要不……给他们在外面订个好点的酒店?”
我摆摆手,觉得她太多虑了。
“住什么酒店?老同学来了,住家里才亲热。我们家虽然不大,但干净整洁,比酒店有人情味儿。”
我坚信,情义这东西,比什么五星级酒店都金贵。
然而,我当时并不知道,有些人情义的价码,早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标得清清楚楚。
第一章 故人风尘至
傍晚六点,一辆黑色的商务车稳稳地停在了我们家楼下。
我们这老小区,路窄,车位也紧张,这么一辆油光锃亮、体型庞大的车开进来,像一头误入羊圈的鲸鱼,引得不少邻居都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我跟林惠早早就在楼下等着了。
车门一开,先下来的是王浩。他比年轻时胖了不少,肚子腆着,穿着一身看不出牌子但料子很好的休闲装,手腕上那块金表在傍晚的余晖里闪着刺眼的光。
他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拍着我的后背,嗓门洪亮:“老张,你可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朴实!”
“朴实”两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我笑了笑,没往心里去,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一家三口身上。
他的妻子李娟,画着精致的妆,一身香气,看人的眼神带着审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大的男孩约莫十五六岁,戴着耳机,一脸的漠然;小的女孩十二三岁,抱着一个平板电脑,头都没抬。
“快,叫张叔叔,叫林阿姨。”王浩招呼着。
李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算是打了招呼。那男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女孩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林惠赶忙上前,热情地接过李娟手里的小包:“快上来吧,外面风大。奔波一天,肯定累了。”
进了家门,李娟的眉头就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我们家是前些年的老房子,三室一厅,虽然被林惠收拾得一尘不染,但空间确实不大,装修风格也早就过时了。
“哎呀,老张,你这房子……挺温馨的。”王浩一屁股陷进我家的布艺沙发里,那沙发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他环顾四周,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地段不错,就是……面积小了点。”
我给他倒茶:“够住就行,我们两口子,清静。”
李娟则没有她丈夫那么委婉,她用指尖碰了碰桌子,又迅速收回手,对王浩说:“老公,我们的行李箱怎么办?四个大箱子,这屋里怕是放不下吧?”
那口气,仿佛我们的家是一个亟待解决的物流难题。
林惠连忙说:“放得下,放得下,我们把主卧的衣柜腾出来一个,客房也能放两个。”
王浩大手一挥:“不用那么麻烦!老张,晚上吃饭的地方订好了吗?我跟你说,别去那些苍蝇馆子,咱们得找个上档次的,风景好、菜品精致的地方。我老婆孩子嘴刁,吃不惯那些路边摊。”
他嘴上说着“我请客”,可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具体去哪家,更没有要预定的意思,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应当由我来安排。
我心里那点久别重逢的热乎劲儿,像是被浇了一瓢冷水,但还是强撑着笑脸:“放心,都安排好了。本市最好的一家江景餐厅,包间都给你们订下了。”
那家餐厅,是我咬着牙订的。一个包间的最低消费,就抵得上我大半个月的收入。
晚饭的气氛很奇怪。
王浩一直在高谈阔论,从他在深圳湾的豪宅,说到他公司即将上市的宏伟蓝图,言语间充满了对金钱和地位的炫耀。
“老张啊,你这手艺,当年在学校可是独一份。怎么就没想着出来闯一闯呢?守着这么个小作坊,能有什么出息?”他喝了口杯里的茅台,咂咂嘴,“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我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我的手艺,在我看来,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是精神的寄托。到了他嘴里,却成了不思进取的“可惜”。
“人各有志吧。”我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就喜欢跟木头打交道,心里踏实。”
李娟则全程都在跟两个孩子说话,提醒他们哪个菜是空运来的,哪个汤是用什么名贵药材炖的,仿佛吃的不是饭,而是一张张人民币。
一顿饭下来,山珍海味,我却食不知味。
结账的时候,服务员拿着账单进来,王浩正讲到兴头上,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唾沫横飞。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上飞机前说的那句“我请客”。
服务员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林惠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
我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对服务员说:“我来吧。”
“扫这里。”
“滴”的一声,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数字:八千六百八十八。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王浩拍着吃撑的肚子,靠在车后座上,满足地打了个嗝。
“老张,你安排得不错!这家餐厅有水平!”他赞许道,“明天啊,我老婆想去逛逛你们这儿的特产市场,你得陪着。她对那些玉石、茶叶什么的,有研究。”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第一次觉得,二十多年的时光,改变的不仅仅是容貌。
有些东西,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第二章 盛情与价码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林惠就起来了。
她在厨房里忙活,熬了粥,蒸了包子,还特意煮了几个茶叶蛋。她说,怕王浩他们吃不惯外面的早餐。
可人家一家四口,快到九点才慢悠悠地从房间里出来。
李娟穿着一身真丝睡衣,打着哈欠,看了一眼桌上的中式早餐,眉头又皱了起来。
“哎呀,早上吃这些太油腻了。”她捏着鼻子,对王浩说,“老公,我想喝手磨咖啡,吃牛角包。”
王浩的儿子更是直接,连看都没看一眼,戴上耳机,低头玩起了手机,嘴里嘟囔着:“什么年代了,还吃包子。”
林惠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我心里堵得慌,上前接过盘子,放在桌上,沉声说:“家里没咖啡,就这些,爱吃不吃。”
王...浩打着圆场,哈哈一笑:“老张你别介意,他们娘仨让西餐给惯坏了。没事,我吃!你这包子闻着就香!”
他抓起一个,大口地吃了起来,算是化解了尴尬。
吃过早饭,我便按计划,开车带着李娟去逛本地最有名的古玩玉石一条街。王浩说他要补个觉,就不去了。
我们家的车是一辆开了快八年的大众,平时保养得很好,里外都干净。可李娟一坐进来,就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她从包里掏出一块丝巾,小心翼翼地垫在座位上,才肯坐下。
“张哥,你这车……该换了。”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状似无意地说道,“我们家浩子说了,男人嘛,车就是脸面。”
我握着方向盘,没接话。
到了玉石街,李娟像是进了自己的主场。她对那些东西似乎真的有些了解,说起种水、色泽、坑口头头是道。
她看中了一只翡翠手镯,店家开价十八万。
李娟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爱不释手,嘴上却说着:“太贵了,不值这个价。”
她跟店家来来回回地砍价,最后谈到了十二万。
然后,她转过头,把手镯递给我,笑意盈盈地说:“张哥,你帮我看看,你眼光好,帮我参谋参谋。”
我一个做木工的,哪里懂什么翡翠。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把手镯戴在了自己手腕上,对着光照来照去,满意地点点头。
“行,就这个了。”她对店家说。
然后,她转头看向我,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店家也识趣地把POS机递到了我面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十二万,这几乎是我们家一半的积蓄。
李娟见我没动,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着一丝撒娇的口吻:“张哥,你看,我大老远来一趟,你就当送妹子一个见面礼嘛。回头我让浩子给你包个大红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在店家和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我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输了密码。
那一声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像是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
回去的路上,李...娟心情大好,手腕上的翠绿色镯子晃来晃去,刺得我眼睛疼。
她嘴里不停地说着:“哎呀,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让张哥你破费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家浩子不是小气的人。”
我一路无话。
下午,王浩睡醒了,听说了手镯的事,一拍大腿。
“哎呀,你看看你,老张!太客气了!说了我来,你怎么还抢着付钱呢?”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反而带着一丝得意,“不过也好,你送你弟妹的,这份情,我记下了!”
他绝口不提“还钱”或者“包红包”的事,仿佛这十二万,就真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见面礼”。
林惠知道后,一晚上没跟我说话。
她没骂我,也没吵,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在厨房里洗洗涮涮,那水龙头的水声开得很大,像是在掩盖心里的委屈。
我走到她身边,想说点什么。
“惠,我……”
她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张磊,我们是普通人家。我们过日子,靠的是你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我一分一分攒下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而这,仅仅是第二天。
王浩似乎觉得我的大众车实在有损他的身份,第二天出门时,他皱着眉头说:“老张,你这车不行啊,我们一家四口,再加上你,坐着太挤了。而且这减震也太差了,把我儿子颠得都快吐了。”
我还没说话,他便自作主张地拿出手机,当着我的面操作起来。
“我给你租了辆车,GL8,空间大,坐着舒服。待会儿就送过来。”他把手机递给我看,“喏,地址填的是你家。你去取一下,手续也用你的身份证办一下,方便。”
我看着他,想问一句“为什么用我的身份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怕问出来,连最后一点同学情分都撕破了。
取车,验车,签字,刷卡。
六天的租金,加上保险,又是小一万块。
王浩坐上新车,满意地拍了拍真皮座椅:“这才像话嘛!走,老张,今天去你们这儿最有名的那个主题乐园,让孩子们也高兴高兴!”
我开着那辆不属于我的、散发着金钱味道的商务车,载着他们一家,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上。
我感觉自己不像个主人,更像个司机。
一个花了钱,还得赔上笑脸的,司机。
第三章 老街旧梦影
第三天,王浩一家对主题乐园和购物中心的热情似乎消退了一些。
吃早饭的时候,王浩突然提议:“老张,下午带我去你们那条老街转转吧。就是我们上学那会儿,总去溜达的那条。”
我心里一动,泛起一丝希望。
或许,他也是想怀怀旧,找找过去的感觉。那条老街承载了我们太多的青春记忆,或许在那里,我们能找回一点当年纯粹的同学情谊。
“好啊。”我立刻答应下来,“那条街现在修缮过了,成了个民俗文化街,还挺有味道的。”
李娟和孩子们一听是“老街”,立刻没了兴趣。
“爸,那种又破又旧的地方有什么好逛的?”王浩的儿子王梓航皱着眉,耳机里的音乐声开得很大。
“就是,还不如去逛商场,我昨天看中一个包。”女儿王梓涵附和道。
李娟也帮腔:“是啊,老公,大热天的,去那种地方,又晒又累。”
王浩瞪了他们一眼,难得地拿出了一点一家之主的威严:“就你们懂!那叫历史底蕴!老张,别管他们,下午就我们俩去,让她们娘仨在家歇着,或者让你媳妇带她们去逛商场。”
我心里有些感激。能有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或许我们能好好聊聊。
下午,我和王浩并肩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上。
街两旁是翻新过的明清风格建筑,挂着仿古的幌子,卖着大同小异的“地方特产”。空气中弥漫着烤肠和糖炒栗子的混合气味。
虽然商业化了,但那熟悉的街巷轮廓还在。
我指着一个拐角处的茶馆,对王浩说:“还记得吗?以前这里是家租书店,我们俩省下早饭钱,就为了租一套金庸的武侠小说,躲在里面看一个下午。”
王浩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里没有怀念,只有一种商人的审视。
“这位置不错啊,人流量大。”他摸着下巴,评价道,“开个茶馆可惜了,应该开个连锁品牌的奶茶店,或者搞个网红打卡点,肯定赚钱。”
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跟他说的,是我们的青春。他跟我谈的,却是他的生意。
我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老字号的糕点铺。
“这家店还在!”我有些惊喜,“小时候我妈最喜欢吃他们家的绿豆糕,味道几十年都没变。”
说着,我便想拉他进去,买两盒尝尝。
王浩却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不屑:“得了吧,老张。这种前店后厂的小作坊,卫生条件能达标吗?包装也土里土气的,送人都拿不出手。我老婆她们只吃进口的,手工的。”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阳光从古老的屋檐缝隙里洒下来,在他那张富态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无比陌生。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二十多年的光阴,更是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和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他追求的是包装、品牌、是能用金钱量化的价值。
而我珍视的,是味道、是记忆、是那些钱买不来的情怀。
“王浩,”我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这次来……真的只是为了旅游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
“当然是旅游了!顺便,看看老同学你啊!”他凑近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老张,说真的,我这次来,也是想看看你这边有没有什么好的投资机会。你看这条街,要是能整体盘下来,重新包装运营一下,绝对是个金矿!”
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是资本嗅到利润时的贪婪。
我沉默了。
原来,他连我们的青春记忆,都想打包成一个商业项目,明码标价地卖出去。
走到了老街的尽头,有一家我常去的木雕店。店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手艺人,一辈子就守着这家店,守着这门手艺。
我带王浩走了进去。
店里很安静,充满了樟木的香气。墙上挂着、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木雕作品,从佛像到飞鸟,无不栩栩如生,充满了匠心。
“李师傅。”我跟埋头雕刻的老人打了声招呼。
老人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冲我笑了笑。
王浩在店里转了一圈,拿起一个巴掌大的黄杨木雕小和尚,在手里掂了掂。
“这玩意儿,多少钱?”他问得直接,像是在菜市场买白菜。
李师傅头也没抬,淡淡地说:“三百。”
“三百?”王浩嗤笑一声,把木雕扔回桌上,那动作粗鲁得让我心头一紧,“就这么一小块破木头,刻几刀,就要三百?抢钱啊?”
李师傅手里的刻刀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清冽的光。
“小伙子,木头是不值钱。”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但这上面的每一刀,都花了我六十年的功夫。我的功夫,不卖。”
王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大概是没想到,会被一个糟老头子当面顶撞,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什么玩意儿,我们走!”他拉着我的胳it,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木雕店。
走在回去的路上,王浩一路都在骂骂咧咧,说那老头是穷横,不知好歹。
我一言不发,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我突然明白,我跟王浩,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我们就像两棵从同一片土地上长出来的树,我选择扎根在这里,迎风沐雨,长成我自己本来的样子。
而他,则被移植到了一个巨大的商业温室里,被金钱和欲望催肥,枝繁叶茂,却早已失去了树木本该有的风骨。
第四章 儿戏千金诺
第四天和第五天,成了王浩两个孩子的狂欢节。
自从王浩的儿子王梓航抱怨了一句“这个城市真无聊”之后,李娟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立刻进入了战斗状态。
她认为,让孩子感到“无聊”,是对她这位母亲能力的巨大侮辱。
于是,接下来的行程,被各种高消费的娱乐项目填得满满当当。
我们去了本市最贵的室内滑雪场。
四个小时的门票,加上租用全套装备和请教练的费用,一家四口就花掉了一万多。
我跟林惠不会滑,只能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在休息区里看着。王浩倒是兴致勃勃,在初级道上摔了好几个跟头,引得他老婆孩子哈哈大笑。
那笑声在空旷的滑雪场里回荡,听在我耳朵里,却觉得格外刺耳。
结账的时候,王浩又是故技重施,拉着儿子讨论哪个姿势更帅,对前台递过来的账单视而不见。
我默默地刷了卡。
从滑雪场出来,女儿王梓涵又吵着要去本市最高楼的旋转餐厅吃下午茶,因为她的同学在社交媒体上晒过。
“爸,我也要拍,要发朋友圈!”她摇着王浩的胳膊撒娇。
王浩一脸宠溺:“去!必须去!我闺女想去的地方,天王老子也得给面子!”
于是,我们一行人又杀到了市中心的地标建筑。
那里的下午茶套餐,精致得像艺术品,每一小块点心都贵得离谱。
孩子们根本不是为了吃,全程都在各种找角度自拍,P图,然后忙着回复朋友圈里的点赞和评论。
王浩和李娟则在一旁,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女,仿佛在欣赏两件他们精心打造的、足以炫耀的奢侈品。
那一顿下午茶,又花掉了五千多。
晚上,王梓航提出想买最新款的游戏机和几张限量版的游戏光盘。
王浩二话不说,直接拍板:“买!老张,你熟,带我儿子去你们这儿最大的电器城,要什么给他买什么!”
我开着那辆租来的GL8,载着一个对我爱答不理的少年,穿梭在城市的晚高峰里。
到了电器城,王梓航直奔游戏专区,指着橱窗里最贵的那款主机,对店员说:“这个,还有这几个游戏,全要了。”
那口气,像是在说“来一斤白菜”。
一套下来,又是接近一万块。
我付钱的时候,手都有些麻木了。这几天,我像是活在一场荒诞的梦里,不停地往外掏钱,每一笔都像是在割我的肉。
林惠已经彻底不跟我说话了。
她每天还是照常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把王浩一家伺候得妥妥帖帖。但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容。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背对背,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轻轻的叹息声。那声音,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来回地刮。
我心里清楚,我们家的那点积蓄,经过这几天的挥霍,已经见了底。有两笔大的开销,我甚至是刷的信用卡。
我不是没想过跟王浩摊牌。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怕。
我怕撕破脸之后,连那点可怜的、虚假的“同学情谊”都荡然无存。我怕别人说我张磊小气,招待不起同学。
我更怕承认,我珍视了二十多年的情分,在对方眼里,不过是一场可以利用的便利,一个可以榨取的钱包。
第五天晚上,王浩说要在家里吃饭,尝尝林惠的手艺。
林惠默默地去菜市场,买回了最新鲜的鱼和虾,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王浩喝了不少酒,脸颊通红,话也多了起来。
他拉着我的手,情真意切地说:“老张,说真的,这次来,我真是太感动了!你跟嫂子,对我们太好了!这份情,我王浩记一辈子!”
我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他话锋一转,终于图穷匕见。
“老张,有件事,我得求你帮忙。”他凑近我,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我不是在深圳湾买了套别墅嘛,正装修呢。别的都好说,就是那套书房的家具,我看了好多进口的牌子,总觉得没那个味道。”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就想啊,谁能比得上我老同学的手艺?你给我打一套!就用你们这儿最好的料子,黄花梨!我知道你最擅长这个!”
他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可不能推辞,这可是咱们兄弟之间的事情!”
李娟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张哥,外面的东西都是流水线生产的,哪有你亲手做的有灵气。我们家浩子念叨你好几次了。”
我看着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那默契的配合,仿佛排练了无数次。
我终于明白了。
这趟旅行是假的,怀旧是假的,所有的盛情款待,在他们眼里,都只是为了最后这个“请求”所做的铺垫。
他们不是来叙旧的,他们是来下订单的。
而且,还是一个不打算付钱的订单。
“兄弟之间”,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充满了算计和绑架的意味。
一套黄花梨的书房家具,光是材料成本,就要几十万。更不用说我的手工,我的心血。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可以用“情分”二字来抵消。
我端起酒杯,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酒液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
我看着王浩那张志在必得的脸,第一次,有了一种想当场掀翻桌子的冲动。
第五章 黄花梨木心
那一瞬间,饭桌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惠停下了夹菜的动作,默默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也有一丝决绝。她知道,这是最后的底线。
我的工作室,我的手艺,是这个家的根。
王浩,他想动的,是我的根。
我放下酒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看着王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王浩,一套黄花梨的家具,不是小事。从选料、开料、烘干到制作,没个一年半载,出不来好东西。”
“没问题!我不急!”王浩立刻接话,以为我这是答应了,“好东西值得等嘛!老张,我就知道你够意思!”
他端起酒杯,就要来跟我碰杯。
我没有举杯。
我继续说:“而且,现在好的黄花梨料子,有价无市。我手头虽然存了一些,但都是给老客户预定的。如果要重新去找料,成本……”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
王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豪爽的样子,大手一挥:“哎呀,谈钱伤感情嘛!老张,你跟我还算这个?你看着办就行!材料费什么的,你先垫着,算我欠你的。”
“算我欠你的。”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那几十万的材料费,不过是今天晚饭多加的一双筷子。
我心里冷笑一声。
垫付?恐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话挑明了。
“王浩,我们不是二十年前了。我也有家要养,有日子要过。”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手艺,是我的饭碗。做一套家具,材料成本大概在三十万左右,我的工钱,另算,至少二十万。”
我报出了一个公道的市场价。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王浩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李娟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她放下筷子,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张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家浩子大老远跑来看你,把你当亲兄弟,你就这么跟他算账?一套家具五十万?你怎么不去抢啊?”
“就是,爸,我早就说了,这种穷亲戚别来往。”王...浩的儿子王梓航在一旁小声嘀咕,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餐厅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惠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我的拳头,在桌子底下,攥得咯咯作响。
“亲兄弟,明算账。”我盯着王浩的眼睛,声音冷了下来,“我的手艺,对得起这个价。如果你觉得贵,可以不找我。全中国好的木匠师傅多的是。”
王浩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在他眼里一直“朴实”“老实”的老同学,会如此不给他面子。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酒杯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张磊!你什么意思?”他指着我的鼻子,怒吼道,“我王浩看得起你,才让你给我做!你别给脸不要脸!不就是几块破木头吗?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师了?”
“破木头?”
这三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我站了起来,与他对视。
“王浩,在你眼里,那是破木头。在我眼里,”我指了指我的心口,“那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命根子。”
“我守着这门手艺,就像守着我的良心。我做的每一件东西,都对得起买家付的每一个子儿,也对得起我自己的名字。”
“我的手艺,不送,不欠,也不打折。”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出来的。
那晚的饭局,不欢而散。
王浩摔门进了客房,李娟和孩子们也黑着脸回了房间。
一桌子精心准备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慢慢地凉了下去。
林惠默默地收拾着碗筷,我走过去帮她。
“对不起,惠。”我低声说,“让你受委屈了。”
她摇摇头,抬起眼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亮光。
“张磊,”她说,“你今天晚上,才像个爷们。”
那一夜,我睡得很安稳。
虽然我知道,明天,将是一场彻底的摊牌。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有些东西,比金钱和虚假的情面,要重要得多。
比如尊严,比如风骨。
比如一个手艺人,对自己的手艺,最起码的敬畏。
第六章 浮华散场时
第六天,也就是他们计划离开的日子,我们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早上,没有人出来吃早饭。
厨房里,林惠熬的粥在锅里小火滚着,散发着米香,却无人问津。
我和林惠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我们都知道,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是最磨人的。
大约九点半,客房的门终于开了。
王浩一家人,已经穿戴整齐,四个巨大的行李箱立在门口,像是四座无声的界碑,将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划分成了两个世界。
王浩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阴沉,显然昨晚没睡好。
李娟则戴上了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嘴角紧紧地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两个孩子依旧是老样子,一个戴着耳机,一个抱着平板,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车什么时候来?”王浩开口,声音沙哑,像是生了锈的铁器在摩擦。他没有看我,而是对着空气说话。
“我约了车,十点半到楼下,直接送你们去机场。”我平静地回答。
“嗯。”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然后,就是漫长而尴尬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敲在人的心上。
我能感觉到,王浩在等。
他在等我服软,等我说几句挽回的话,等我为昨晚的“不识抬举”而道歉。
或许在他看来,我这样一个守着小作坊过日子的普通人,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底气,去拒绝他这样一个“成功人士”的“恩赐”。
但我没有。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喝着已经凉了的茶。
林惠起身,默默地走进厨房,又端出两盘切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
“路上吃吧,解渴。”她轻声说,打破了沉默。
李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王浩瞥了一眼那盘水果,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没有说话。
十点二十分,王浩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站起身。
“车到了。”他冷冷地说,然后开始往门口拖行李箱。
我站起来,准备去帮忙。
“不用了!”他粗暴地挥开我的手,“不敢劳您大驾。”
那语气里的怨毒和嘲讽,再也不加掩饰。
我收回手,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家四口,像一支训练有素的搬家队伍,将那四个庞大的箱子,一个接一个地弄出了门。
从始至终,没有人说一句“再见”,也没有人说一句“谢谢”。
仿佛过去这五天的招待,我们家付出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理所应当的服务。
他们把我们家当成了免费的酒店,把我当成了免费的司机和导游,甚至,还想把我当成一个免费的工匠。
当这一切无法满足时,他们便吝于付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体面。
林惠跟着走到了门口,看着他们下楼的背影,眼圈又红了。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算了,走了也好。”我说。
她点点头,转身回屋,开始收拾他们住过的客房。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那辆黑色的商务车从我们楼下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小区的拐角处。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一场持续了六天的闹剧,终于落幕了。
我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被他们搅得天翻地覆的家。茶几上,还放着他们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沙发角落里,遗落了一只孩子的袜子。
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我拿出手机,点开银行APP,看着信用卡那一栏里,那个刺眼的、巨大的负数。
然后,我点开了计算器。
第一天的晚饭,八千六。
第二天李娟的翡翠手镯,十二万。
租车六天的费用,九千八。
主题乐园、滑雪场、旋转餐厅下午茶,加起来差不多两万五。
给王梓航买的游戏机,九千五。
还有这几天零零碎碎的门票、吃饭、买零食的开销……
我一个个地加起来。
最后,屏幕上跳出一个数字:187,900。
将近十九万。
我之前跟妻子说的十万,是我怕她担心,往少了说的。
我看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很久。
那不是一个数字,那是我和林惠,一滴汗一滴汗,积攒了数年的辛苦钱。
那是我们准备给儿子将来结婚用的,是准备给我们自己养老的。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花在了一场所谓“老同学”的虚情假意上。
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从我的胸腔里,猛地窜了上来。
那火,烧得我浑身发抖。
我拿起手机,翻出王浩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干什么?”王浩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的怒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王浩,我在机场等你。”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你走之前,先把这几天的账,结一下。”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是王浩气急败坏的咆哮:
“张磊,你疯了?!”
我没有疯。
我只是,不想再当那个任人宰割的傻子了。
第七章 帐单与情分
我赶到机场的时候,王浩一家正在VIP候机室里。
隔着巨大的玻璃墙,我能看到他们。王浩在打电话,眉头紧锁,一脸不耐烦;李娟在补妆,对着小镜子抿着嘴唇;两个孩子各自沉浸在电子设备的世界里。
他们看起来,和这个光鲜亮丽、人来人往的机场,是那么的契合。
而我,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身上还带着一丝木屑味道的男人,站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没有进去,就在门口等着。
过了大概十分钟,王浩挂了电话,一转身,看到了我。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就被愤怒所取代。他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把我拉到一旁人少的角落。
“张磊,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跟踪我?”他压低声音,但语气里的怒火却怎么也藏不住,“把脸丢到机场来了,你有病吧!”
我看着他,出奇地冷静。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说,“我是来跟你算账的。”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我刚刚算好的账单明细,递到他面前。
“这六天,你们一家四口,在我这里的总开销,是十八万七千九百块。零头我给你抹了,你给我十八万就行。”
王浩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手机屏幕,上面的数字和条目,清清楚楚。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都在哆嗦,“你这是什么意思?讹我?张磊,我认识你二十多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为了点钱,连同学情分都不要了?”
“情分?”我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王浩,你跟我谈情分?”
“你带着一家人,吃我的,住我的,花我的,从头到尾,你掏过一分钱吗?”
“你老婆买十二万的手镯,让我付钱,你说那是‘见面礼’,这是情分?”
“你嫌我的车不好,让我租车,刷我的卡,这是情分?”
“你把我的家当酒店,把我当司机,把我的心血当成可以随意索取的‘破木头’,这也是情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他的心里。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周围开始有旅客向我们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李娟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她走了过来,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刻薄的眼睛。
“吵什么呢?这么多人看着,不嫌丢人?”她看了一眼我手机上的账单,嗤笑一声,“哟,还列个清单?张磊,我们家浩子把你当朋友,才在你家住了几天,你怎么还好意思算钱?我们住你家,是给你面子,你懂不懂?”
“我不需要这种面子。”我冷冷地看着她,“我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你!”李娟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浩的脸上终于挂不住了。他最在乎的就是面子,尤其是在他老婆孩子面前。
他一把抢过我的手机,恶狠狠地瞪着我:“行!算你狠!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给你!我王浩差你这点钱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操作着手机银行。
“我告诉你,张磊!”他咬牙切齿地说,“从今天起,你我之间,同学情分,一刀两断!以后你别说认识我!”
“我巴不得。”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很快,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银行短信。
“您的账户……入账人民币180000.00元。”
钱,到账了。
王浩把手机扔还给我,像是扔一件垃圾。
“钱给你了,现在,我们可以两清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怨恨,“你这种人,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为了点钱,朋友都不要。”
说完,他拉着李娟,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候机室。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在他看来,错的不是他,而是我。是我小气,是我计较,是我玷污了“同学情谊”这四个神圣的字眼。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那笔失而复得的钱,并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喜悦。
我失去了一个曾经的朋友,虽然这个朋友,早已面目全非。
但更让我难过的,是这个过程,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的不堪,也照出了我自己曾经的软弱和虚荣。
我为什么要忍受这六天?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那点可笑的面子,还对那份早已变质的情分,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机场的广播里,响起了催促登机的通知。
我转身,离开了这个喧嚣的地方。
外面的天,很蓝,阳光有些刺眼。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那口浊气里,有委屈,有愤怒,也有释然。
账,结清了。
情,也断干净了。
也好。
第八章 静水流深处
回到家,林惠正在拖地。
屋子里,所有王浩一家留下的痕-迹,都已经被她清理干净了。客房的床单被套换了新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这个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她看到我回来,停下手里的活,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怎么样了?”
我走到她面前,把手机递给她看那条银行到账的短信。
她看了一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不是喜悦,而是委屈和后怕。这笔钱,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太重要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喃喃地说。
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对不起,惠。”我抱着她,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天,苦了你了。”
她在我怀里摇了摇头,闷声说:“钱回来就行。以后,别再打肿脸充胖子了。我们是什么人家,就过什么日子。那些情分,要是需要我们倾家荡产去维持,那不要也罢。”
我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
妻子的话,朴实,却比任何大道理都通透。
我们俩谁也没再提王浩。
这个名字,连同那六天的荒唐经历,就像一块石头,被我们沉入了记忆的湖底。或许偶尔会泛起涟漪,但终究,会让它沉寂下去。
下午,我回到了我的工作室。
推开门,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各种木料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我瞬间感到心安。
这里,才是我的世界。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给空气中飞舞的细微尘埃,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走到那张做到一半的茶台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光滑温润的木面。黄花梨那美丽而深邃的纹理,在阳光下,像流动的水,像燃烧的云。
我拿起刻刀和木槌,重新开始工作。
“当、当、当……”
那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再次在工作室里响起。
我的心,随着这声音,一点点地静了下来。
王浩说得对,我这一辈子,或许也就这点出息了。
我没有他的豪宅,没有他的名车,也永远不可能有他在酒桌上挥斥方遒的豪气。
但我有我的手艺。
我能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变成一件有生命、有温度的器物。它或许不能让我大富大贵,却能让我活得有尊严,有底气。
我能在每一次的打磨和雕刻中,找到内心的平静和喜悦。
这种踏实感,是再多的金钱也换不来的。
我想起了老街上那个木雕店的李师傅。
他说,他的功夫,不卖。
我以前觉得,那是一种清高。现在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坚守。
是对自己手艺的敬畏,也是对匠人风骨的捍卫。
我们这些普通人,或许没有改变世界的能力,但我们有权利选择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
我们可以选择在浮华的浪潮中随波逐流,也可以选择像一棵树一样,深深地扎根在自己的土地上,安静地生长。
傍晚的时候,林惠给我送来了晚饭。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饭盒放在桌上,静静地看我工作了一会儿。
“别太累了。”临走时,她嘱咐道。
我点点头,冲她笑了笑。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我的工作台上,给那张未完成的茶台,也给我自己,都披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拿起一块砂纸,继续打磨。
那“沙沙”的声响,像一首古老而宁静的歌。
我知道,生活还会继续,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和挑战。
但只要我还能握住手里的这把刻刀,只要我的心,还和这些木头在一起。
我就什么都不怕。
来源:岭头静望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