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兰州一家半死不活的国企里当会计,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一堆发票和数字叹气,盘算着下个月的房贷和女儿的补习班费用。
第一章:那句不像人话的话
我叫李静,今年三十有六。
在兰州一家半死不活的国企里当会计,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一堆发票和数字叹气,盘算着下个月的房贷和女儿的补习班费用。
生活就像一碗温吞的白开水,无色无味,但你每天都得喝。
接到我哥李伟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跟一张报销单上的小数点较劲。
“喂,哥。”我把笔夹在耳朵上,有点不耐烦。他这人,没事不登三宝殿。
电话那头是我哥标志性的、混杂着烟味和焦虑的喘息声。
“静,你赶紧回来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
“妈出事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我妈,赵桂花,一个在我生命里扮演了三十年“痴傻”角色的女人。她不会自己吃饭,不会自己穿衣,晴天也可能穿着雨鞋,冬天也可能光着膀子。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没有逻辑,没有时间,只有一些模糊的、破碎的影子。
“不是,”我哥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做贼,“她……她说话了。”
我愣住了。
手里的笔“啪”地掉在桌上。
“说话?说什么了?她不是只会‘啊啊’地叫吗?”
“她今天早上,盯着电视里那个东方明珠,突然说了一句……”我哥顿了顿,似乎在组织一种我能理解的语言,“她说,‘我的家,在上海’。”
我脑子嗡的一声。
像被人用钝器敲了一下。
“哥,你是不是又喝酒了?还是没睡醒?”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太荒谬了。
一个连“李静”和“李伟”都叫不出来的母亲,一个连一加一等于几都算不明白的母亲,突然说出一句主谓宾齐全、还带地理坐标的话?
这比火星人明天就降落在我们家楼下还离谱。
“我没喝酒!”我哥也急了,“千真万确!她说完这句,还说了!她说,‘我有个别墅’!”
别墅……
我气得想笑。
真的,不是悲伤,不是震惊,就是觉得滑稽,荒诞到了极点。
我们家什么情况?
我爸是铁路上的养路工,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五十多岁就累出一身病走了。我妈,从我记事起就是这个样子。我和我哥是吃百家饭、穿亲戚旧衣服长大的。
我们家这辈子,跟“别墅”这两个字,比跟“皇帝”这两个字的关系还要远。
“哥,你听我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理智,像个正常的会计,“妈可能是被电视刺激了,胡言乱语。你别当真,好好看着她,别让她乱跑就行。我这儿忙,先挂了。”
“哎,静!你别挂!”我哥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她后来又说了一个地址!虽然不清楚,但听着就像上海那边的路名!”
我沉默了。
心里那点刚刚建立起来的“理性”围墙,被这句话砸开了一道缝。
我太了解我哥了。
李伟,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男人。初中毕业就去工地上扛水泥,后来开了个小卖部,勉强糊口。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彩票能中个五百万。
他爱幻想,但不爱撒谎。
尤其是关于我妈的事,他从不撒谎。
“你先别急,”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办公室里打印机墨盒和劣质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你把妈说的话,原原本本,一个字一个字地,再说一遍。”
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然后我哥用一种近乎神圣的、一字一顿的语调复述:
“我的家,在上海。我有个别墅……在……梧桐路。”
梧桐路。
这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那碗温吞的白开水生活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挂了电话,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脑子里,全是那句不像人话的话。
三十年了。
整整三十年。
我从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被房贷和孩子作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妇人。我妈的形象,始终是那个坐在炕头发呆、流着口水、眼神空洞的女人。
她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原罪”。
小时候,小朋友们会朝我扔石子,叫我“傻子的女儿”。
长大了,谈恋爱,男朋友的父母一听说我妈的情况,第二天就让儿子跟我提了分手,理由是“这种病会遗传”。
我恨过她吗?
恨过。
在无数个被同学嘲笑的午后,在无数个因为她而被人指指点点的瞬间,我恨不得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可我更怜悯她。
尤其是在我当了母亲之后。
看着我女儿粉嫩的小脸,我会忍不住想,我妈,她也曾这样抱着我吗?在她变得痴傻之前,她是不是也曾对我笑,给我唱过歌?
我不知道。
关于她的过去,一片空白。
我爸生前,我们问过,他总是叹着气,摆摆手,说:“别问了,你妈命苦。”然后就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旱烟。
邻居们只知道,我爸是三十多年前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就是我妈。那时候她就已经有点不正常了,时好时坏。后来生了我哥和我,就彻底傻了。
她像一个没有来处的人,凭空出现在了甘肃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而现在,这个没有来处的人,突然给自己安上了一个来处。
一个金光闪闪、匪夷所思的来处。
上海。别墅。
我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了一口冷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这一定是某种巧合,或者是我哥的幻觉。
对,一定是这样。
我拿起笔,想重新回到那张报销单上。
可我的手在抖。
那个小数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扇小小的、虚掩着的门。
门后,是上海的梧桐路。
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一个关于我母亲的、全新的世界。
我突然有种冲动。
一种想要推开那扇门的、疯狂的冲动。
我拿起手机,打开购票软件,手指悬在“兰州”到“上海”的查询按钮上,久久没有落下。
我的理智在尖叫:李静!你疯了!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你女儿下学期的学费还没攒够!你去上海干什么?去验证一个傻子说的梦话吗?
可我的情感在低语:去吧。万一是真的呢?就算不是真的,就当带妈妈出去走走。你这辈子,还没带她出过远门呢。
两种声音在我的脑子里打架,打得我头痛欲裂。
最终,我关掉了购票软件。
我不能这么冲动。
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会计。我的人生,不允许有这种天马行空的“意外”。
我决定,下班后先回家看看。
亲眼看看我妈,亲耳听听她到底说了什么。
也许,等我看到她那张熟悉的、空洞的脸,所有的幻想都会烟消云散。
生活,还会回到那碗白开水的状态。
我这样告诉自己。
但我没发现,从那一刻起,水的味道,已经变了。
第二章:炕头上的上海梦
一下班,我连菜都没买,直接骑着我那辆吱吱作响的电动车,冲回了哥嫂家。
我妈一直跟着哥嫂过。
嫂子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刀子嘴豆腐心,嘴上抱怨我妈“吃干饭的”,但一日三餐,洗脸擦身,从没含糊过。
我每月给我哥两千块钱,算是我妈的生活费。我知道这不够,但这是我的极限了。
推开那扇熟悉的、掉漆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饭菜香和老人身上特有气味的风扑面而来。
“静静回来了?”嫂子正在厨房里忙活,腰上系着一条油腻的围裙。
“嫂子。”我点点头,眼睛却在屋里搜索。
我妈就坐在炕头。
还是老样子。
穿着一件我哥的旧T恤,太大,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头发被嫂子梳得还算整齐,但眼神依旧是涣散的,看着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槐树,嘴巴微微张着,偶尔流下一丝口水。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那股躁动,瞬间就凉了半截。
看吧,李静。
这就是现实。
什么上海,什么别墅,都是梦话。
我哥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我,眼睛一亮,赶紧把我拉到一边。
“你咋才来?我跟你说,下午她又念叨了!”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
“念叨啥了?”我看着炕上的母亲,有气无力地问。
“还是那几句!就那几句!”我哥激动得脸都红了,“我拿了个本子记下来了!”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学生作业本,献宝似的递给我。
我接过来,上面是我哥那堪比天书的字迹:
“家,上海。”
“梧桐路。”
“钥匙……在……盒子里。”
钥匙?
盒子里?
这信息量,怎么还带连续剧的?
我捏着那个小本子,感觉它有千斤重。
“哥,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最近手头又紧了?”我盯着他的眼睛。
我哥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李静!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编故事骗你钱?”他声音都变了调,“我是你哥!我能拿咱妈开这种玩笑吗?”
看着他受伤又愤怒的表情,我知道我猜错了。
我伤到他了。
“对不起,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后悔。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哥不依不饶,“你就是觉得我穷疯了,想拿妈当幌子!在你眼里,我李伟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我没有!”
“你有!”
我和我哥的争吵声,不大不小,刚好能传遍这个不大的院子。
嫂子从厨房探出头,皱着眉:“吵什么吵!让邻居听见笑话!”
就在这时,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很轻,很慢,像一台生了锈的留声机,艰难地转动着。
“别……吵……”
我和我哥,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瞬间僵住了。
我们俩,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把头转向了炕头。
我妈,赵桂花女士,正看着我们。
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焦距。
她看着我们,嘴唇翕动着,又重复了一遍。
“别……吵……”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上来。
三十年了。
这是三十年来,我第一次听见她叫我们“别吵”。
这不再是那句关于上海别墅的、听起来像天方夜谭的梦话。
这是一个母亲,对自己正在争吵的子女,最本能的劝阻。
我哥的眼圈也红了。
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妈……”
我一步步走到炕边,蹲下身,平视着我的母亲。
我试探着,用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温柔的语气问她:
“妈,你刚才……说什么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困惑,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激动。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又飘向了窗外。
然后,她又开始念叨那句我们已经听了无数遍的话。
“家……上海……”
“梧桐……路……”
这一次,我没有觉得荒谬。
我只觉得心酸。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酸楚,攫住了我的心脏。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双干枯、粗糙的手。她的手很凉,像一块石头。
“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想回上海吗?”
她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问了一遍:“你想回家吗?”
这一次,她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
轻微得像一阵风。
但我感觉到了。
我哥也看见了。
我们俩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希望,突然破土而出的光芒。
“哥,”我说,“我们带妈去上海。”
我哥愣住了。
他可能没想到,态度转变最快的,竟然是一直最理性的我。
“静,你想好了?这可不是去趟县城,路费、住宿,都得花不少钱……”他开始犹豫了,那个被生活磨砺出的“现实”的他,又占了上风。
“钱我想办法。”我说得斩钉截铁。
那一刻,我脑子里没有房贷,没有补习班,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带她去。
不管那个“梧桐路”是真是假,不管那个“别墅”是皇宫还是茅草屋。
我都要带她去。
因为,这是三十年来,我的母亲,第一次向我发出了“请求”。
哪怕这个请求,是以一种梦呓般的方式。
我也要回应她。
我要让她知道,她的孩子,听到了。
晚饭的时候,气氛很诡异。
嫂子大概是听我哥说了,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
“去上海?你们俩是中彩票了还是咋的?来回一趟,吃喝拉撒,没个万把块钱下得来?”她一边给我们盛饭,一边嘀咕。
我哥埋头吃饭,不敢作声。
我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我妈碗里。
“嫂子,钱的事你别担心,我来出。”
“你出?”嫂子音量都高了八度,“你哪来的钱?你那点死工资,我还不知道?别到时候钱花光了,又跑我这儿来借米下锅!”
这话说的,很难听。
但我没生气。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我掏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打开了我的理财APP。
“这里面有三万块钱,是我攒着给孩子上大学的。这次先拿出来用。”
我哥和我嫂子都凑过来看。
当他们看到那个数字时,都沉默了。
三万块。
对有钱人来说,可能不够买个包。
但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巨款。是我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是我女儿未来的保障。
我哥的眼神很复杂,有感动,有愧疚,还有一丝不安。
“静,这……这不行,这是孩子的钱……”
“没事,”我把手机收起来,语气很平静,“钱没了可以再挣,但有些事,现在不做,可能一辈子就没机会了。”
我看着我妈。
她正在用手抓碗里的米饭,吃得满脸都是。
嫂子赶紧拿毛巾去给她擦。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
我带她去上海,不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别墅。
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弥补这三十年来,我对她的亏欠。
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我的母亲究竟是谁”的答案。
这个答案,可能值三万块。
也可能,一文不值。
但我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和我哥,还有嫂子,三个人凑在一起,开始商量去上海的具体事宜。
我们像是在策划一场绝密的军事行动。
买火车票还是飞机票?(最后决定买硬卧,省钱。)
住什么样的旅馆?(找最便宜的招待所。)
要带多少东西?(我妈的换洗衣物、药品、尿不湿……)
最关键的是,怎么找到那个“梧桐路”?
我哥提议,到了上海就打车,跟司机说去“梧桐路”。
我立刻否决了。
“不行!上海那么大,叫‘梧桐路’的没有一百条也有八十条,我们上哪儿找?而且万一我妈说的是个小名,或者记错了呢?”
我说:“我们得先找到那个‘盒子’。”
我哥一拍大腿:“对啊!钥匙!妈说钥匙在盒子里!”
于是,我们开始在我妈那间小小的、堆满杂物的房间里,翻箱倒柜。
那不像个房间。
更像个时间的垃圾场。
有我小时候的旧衣服,我哥的旧课本,甚至还有我爸生前用的一个搪瓷茶缸。
我们在一个破旧的木箱子底下,找到了那个“盒子”。
是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红木首饰盒。
锁已经锈迹斑斑。
我哥找来一把锤子,几下就给砸开了。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张发黄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还有一把小小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铜钥匙。
我和我哥对视一眼,都屏住了呼吸。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张纸。
那是一张地契。
或者说,是地契的复印件。
纸张已经很脆弱了,字迹也有些模糊。
但最关键的几个字,清晰可见。
地址:上海市,徐汇区,武康路XX号。
产权人:赵桂花。
下面,还有一个男人的名字,作为共同持有人:叶承泽。
赵桂花。
叶承泽。
武康路。
我哥凑过来看,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武康路……不是梧桐路?”他喃喃自语。
“可能是妈记不清了,也可能是口音问题。‘武康’和‘梧桐’,听起来是有点像。”我分析道。
我的心跳得飞快。
手里这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斤重。
它不再是一个傻子的梦话。
它变成了一个具体的、可以触摸的地址。
一个真实存在的、属于我母亲的过去。
“哥,”我抬起头,看着他,“我们可能……真的要发财了。”
我哥没说话。
他只是拿起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
良久,他才说了一句:
“静,你说……这个叶承泽,是谁?”
第三章:开往过去的列车
去上海的决定,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家,甚至在整个家族里,都激起了轩然大波。
我老公第一个反对。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程序员,人生信条就是“稳定压倒一切”。
“李静你是不是疯了?拿女儿的大学学费去上海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别墅?你被你哥洗脑了吧?”他在电话里几乎是咆哮。
“钱我会再挣回来。但妈的过去,我们得找回来。”我回答得很平静。
“什么过去?一个傻子的过去有什么好找的?你别折腾了行不行?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不好。”
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不是不孝顺,他只是害怕。
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超出他理解范围的变故。
他习惯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任何一点偏差,都会让他感到恐慌。
但我,已经不想再过那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了。
我妈那句“梧桐路”,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开关。
亲戚们的反应更是五花八门。
有劝我“别犯傻”的。
有说我哥“想钱想疯了”的。
还有更离谱的,说我妈是不是“鬼上身”了。
流言蜚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我和我哥成了家族里的两个异类,两个笑话。
但我俩谁也没退缩。
那张地契复印件,就是我们的底气。
我们买了三天后的硬卧火车票。
兰州到上海,二十多个小时。
出发前一天,我给女儿请了假,带她去吃了她最爱的肯德基。
“妈妈,你要和姥姥、舅舅去很远的地方吗?”她啃着鸡翅,满嘴是油地问我。
“是啊,去一个叫上海的城市。”
“去做什么?”
“去帮姥姥找回她忘记的东西。”我摸了摸她的头。
“姥姥能想起来吗?”
“我不知道。但我们得试试。”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妈妈,你放心去吧,我会乖乖听爸爸的话的。”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
我和我哥,搀着我妈,站在了兰州火车站的站台上。
秋天的清晨,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子。
我妈显得很不安。
她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陌生环境的恐惧。
她穿着我给她新买的衣服,一身体面点的运动装。但她还是习惯性地佝偻着背,缩着脖子,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心里又开始打鼓。
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把一个三十年没出过远门的精神障碍者,带上一趟长达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去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过去。
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冒险。
甚至,是一场豪赌。
赌注,是我的积蓄,我哥的希望,还有我妈剩下不多的、平静的晚年。
“呜——”
火车的汽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绿皮火车,缓慢地驶进了站台。
“哥,走吧。”我深吸一口气,架起我妈的一边胳膊。
我哥点点头,背起那个巨大的、塞满了各种生活用品的帆布包,另一只手也架住了我妈。
我们就这样,像押送一个犯人一样,把我妈“押”上了火车。
车厢里人声鼎沸,气味混杂。
方便面的香味,汗味,脚臭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中国式旅行的味道。
我们找到自己的铺位,是下铺和中铺。
我让我妈睡下铺,我和我哥轮流在中铺看着她。
安顿好之后,我累得几乎虚脱。
火车开动了。
窗外的景物,开始缓缓向后退去。
那些熟悉的、光秃秃的黄土高坡,那些低矮的平房,都在慢慢远去。
我妈躺在铺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
她的眼神,依旧是茫然的。
但我总觉得,今天的她,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她很安静。
没有吵,没有闹,甚至没有流口水。
她就像一个真正的、衰老了的病人,安静地承受着这一切。
火车上的二十多个小时,是漫长而煎熬的。
我几乎没怎么合眼。
我怕我妈会突然发病,会大吵大闹,影响到其他乘客。
我怕她会半夜自己跑下车。
我怕她会……
我怕的事情太多了。
但我怕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或者坐着。
到了饭点,我哥泡了方便面,我一口一口地喂她。
她竟然很配合地张开嘴,吃了大半碗。
夜深了,车厢里的人都睡了。
只剩下火车“哐当哐宕”的声音,和一些此起彼伏的鼾声。
我睡在中铺,探出头,看着下铺的母亲。
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灯光,我能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我的母亲。
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个“麻烦”的代名词。
是需要我喂饭、擦身、收拾烂摊子的“痴傻的妈”。
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独立的、有自己过去和情感的“人”来看待。
而现在,我们正坐在一趟开往她过去的列车上。
这感觉,很奇妙。
也让我感到无比的愧疚。
“静,睡不着?”我哥在对面中铺翻了个身,轻声问。
“嗯。”
“别想太多了,”我哥安慰我,“等到了上海,一切就都清楚了。”
“哥,你说……那个叶承泽,会是谁?”我又想起了那个陌生的名字。
我哥沉默了。
这个问题,我们俩私下里讨论过无数次。
最大的可能,是我妈的丈夫。
也就是,我们的亲生父亲。
这个猜测,让我们俩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爸……那个在铁轨上劳碌了一辈子,把我们拉扯大的男人,又算什么?
他为什么要收留一个有夫之妇?
为什么要把我们当成亲生孩子一样抚养?
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一个怎样曲折的故事?
谜团,像一个巨大的毛线球,我们只抓到了一个线头。
越往里拉,越觉得深不见底。
“不管他是谁,”我哥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咱爸,永远是咱爸。这一点,不会变。”
我“嗯”了一声,眼角有些湿润。
是啊。
不管真相如何,那个蹲在院子里抽旱烟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永远是我们的父亲。
是他,给了我们一个虽然贫穷、但完整的家。
是他,用他那并不宽阔的肩膀,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
想着想着,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喧哗声中醒来的。
“上海站,到了!”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探头往下看。
我妈也坐了起来。
她正扒着车窗,使劲往外看。
窗外,不再是黄土高坡。
取而代셔之的,是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是纵横交错的立交桥,是川流不息的车流。
一个崭新的、繁华的、完全陌生的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妈的嘴唇,又开始翕动。
我凑过去,仔细听。
她在重复一个词。
“到了……”
“到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和困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近乡情怯”的、复杂的颤抖。
我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上海。
我们真的到了。
第四章:武康路,我们来了
走出上海火车站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土-包-子。
不,我们三个人,都像土-包-子。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这个城市的繁华格格不入的土气。
空气是湿润的,带着一丝甜腻的味道。
周围的人,说话的口音软糯好听,但我们一句也听不懂。
高楼大厦像一排排巨大的巨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哥显然也被这阵仗给镇住了,他紧紧地攥着那个帆布包,手心全是汗,一脸的戒备,好像随时准备跟人干一架。
我妈反而成了最镇定的一个。
她不吵不闹,只是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像蒙尘已久的珍珠,被擦亮了一角。
“哥,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出手机,开始搜索之前看好的那家廉价招待所。
打车是不可能打车的。
我们拖着行李,带着我妈,按照手机地图的指示,去挤地铁。
在兰州,我自诩是个认路小能手。
但在上海的地铁站里,我彻底懵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线路图,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们三个,就像三只无头苍蝇,在人潮中被推来搡去。
最后,还是一个好心的年轻女孩,看我们实在可怜,主动上来帮忙,才把我们带上了正确的线路。
“谢谢你啊,小姑娘。”我哥感激涕零。
女孩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没关系,叔叔阿姨,你们来上海旅游吗?”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旅游?
我们这趟行程,比任何一次工作出差都要沉重。
招待所在一条很深的小巷子里。
房间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墙壁上,有大片大片霉变的痕迹。
但老板人不错,看我们带着老人,还多给了一床被子。
一晚一百五。
这个价格,让我哥心疼得直咧嘴。
安顿好之后,已经是下午了。
我们随便在楼下的小饭馆吃了碗面。
上海的物价,再次刷新了我们的认知。一碗普普通通的阳春面,就要二十块。
我哥吃得唉声叹气,直说这面条是金子做的。
我没心思管面条是金子还是银子做的。
我满脑子都是那张地契。
武康路XX号。
吃完饭,我对我哥说:“哥,我们今天就去找那个地址。”
“今天就去?”我哥有点犹豫,“天都快黑了,要不明天吧?让妈也休息休息。”
我看了看我妈。
她坐在椅子上,不吵不闹,但精神头看起来比我们俩都好。
“妈,你想不想去看看你的家?”我试探着问她。
她抬起头,看着我。
然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一下点头,比任何话语都有力量。
“走!”我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们再次踏入了上海的“蜘蛛网”。
这一次,我们学聪明了,直接问路。
武康路,在徐汇区。
离我们住的地方,坐地铁要换乘两次。
当我们终于从地铁站里钻出来,站在武康路的路口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路两旁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柔和的、橘黄色的灯光,洒在那些古老的、漂亮的法国梧桐树上。
也洒在那些一栋栋风格各异、掩映在绿树丛中的老洋房上。
这里,和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没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只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宁静而优雅的气息。
马路上很干净,偶尔有几个打扮时髦的年轻人走过,手里拿着相机,对着那些老房子拍照。
这里,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童话世界。
我和我哥,站在这童话世界的入口,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我们的穿着,我们的神态,我们身上那股风尘仆仆的味道,都与这里的一切显得那么突兀。
“这……这就是武康路?”我哥喃喃自语,眼睛里充满了震撼。
他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干净的街道。
我拿出那张已经快被我捏烂的地契复印件,再次确认了地址。
武康路XX号。
“哥,我们顺着门牌号找。”
我们开始沿着街道,一家一家地找过去。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每走近一个门牌,我的心就收紧一分。
我既期待,又害怕。
期待找到那个属于我母亲的家。
又害怕,找到的,只是一片废墟,或者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住户。
我妈的情绪,也明显激动了起来。
她不再需要我们搀扶,自己走在前面。
她的脚步,虽然还是有些蹒跚,但却异常坚定。
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抚摸着路边那些老房子的墙壁,那些雕花的铁门。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怀念和迷茫。
好像在努力地,从这些破碎的记忆片段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去。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
我们,停在了一栋房子面前。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独立洋房。
红色的砖墙,爬满了翠绿的常春藤。尖尖的屋顶,在夜色中勾勒出一个优美的轮廓。
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
院墙不高,我们可以看到院子里打理得很好的草坪,和一条通往门口的鹅卵石小路。
整个房子,就像是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
精致,典雅,充满了故事感。
而在那扇漂亮的、深棕色的木门旁边,挂着一个铜质的门牌。
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
武康路XX号。
就是这里。
我们找到了。
我哥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然后转过头,用一种梦游般的语气对我说:
“静……这……这是咱妈的……别墅?”
我没有回答他。
因为我也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预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我想过这里可能已经被拆了,变成了一栋新的高楼。
我想过这里可能已经破败不堪,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危房。
我甚至想过,这里可能只是一个同名的、普通的民宅。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
会是这样一栋……完美的、梦幻般的、真正的“别墅”。
它比我想象中,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我们愣住了。
我和我哥,两个从甘肃黄土地上走出来的孩子,就这么傻傻地站在这栋上海的老洋房面前,像两个误入仙境的凡人。
我们的大脑,一片空白。
而就在这时,我妈,做出了一个让我们更加震惊的举动。
她走上前去,颤颤巍巍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雕花的铁艺院门。
然后,她走了进去。
她走得很自然,很熟稔。
就像一个主人,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妈!”我反应过来,赶紧追了进去。
我哥也跟了进来。
我们跟着我妈,走在那条鹅卵石小路上。
我妈停在了那扇深棕色的木门前。
她转过身,看着我,伸出了手。
她的眼神,异常清晰。
我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钥匙。
她在问我要那把钥匙。
我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小小的、古老的铜钥匙。
我把它,放在了我妈的手心。
她握住钥匙,转过身,把它插进了那个同样古老的锁孔里。
大小,刚刚好。
她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
门,开了。
第五章:等待三十年的那个人
门开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股混合着旧木头、老书本和淡淡樟脑味的、属于“过去”的气息,从门里扑面而来。
屋里没有开灯,很暗。
借着院子里的灯光,我们能隐约看到一个巨大的客厅轮廓。
地上铺着木地板,擦得锃亮。
正中央,似乎摆着一套欧式的沙发,上面盖着白色的防尘布。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那么井然有序。
就像主人只是出了趟远门,随时都会回来一样。
我妈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她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是在为这失而复得的家而激动?
还是在为这迟到了三十年的回归而悲伤?
“有人吗?”我哥壮着胆子,朝屋里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只有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产生了小小的回响。
“我们……要不要进去?”我哥问我,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我看着我妈的背影,点了点头。
“进。”
我们扶着我妈,走进了这个尘封了三十年的家。
我的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我哥找到了墙上的开关。
他按了一下。
“啪”。
一盏巨大的、漂亮的水晶吊灯,瞬间亮了起来。
柔和而明亮的光芒,洒满了整个客厅。
那一刻,我和我哥,再次愣住了。
我们,彻底地,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
客厅的墙上,挂满了照片。
不是那种山水风景画,也不是什么名人的字画。
全都是同一个女人的照片。
那个女人,很年轻,很漂亮。
她穿着不同款式的旗袍,梳着时髦的卷发。
有时,她站在外滩的江边,笑靥如花。
有时,她坐在这栋房子的阳台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神宁静而忧郁。
有时,她和一个英俊的男人站在一起,那个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宠溺地看着她。
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虽然年轻,虽然神采飞扬,虽然美得像个电影明星。
但那张脸的轮廓,那双眼睛,那个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我和我哥,都认得。
那是我们的母亲,赵桂花。
是她年轻时的样子。
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光芒万丈的赵桂花。
我哥的手在抖,他指着墙上最大的一幅照片,声音都变了形:
“静……你看……那……那是妈……”
我当然看到了。
我的眼睛,像被钉子钉在了墙上,一刻也移不开。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墙上那个穿着白色蕾丝旗袍、笑得像朵花的女人,和炕头上那个流着口水、眼神空洞的女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三十年,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把一个如此明媚动人的上海名媛,变成了一个痴傻疯癫的甘肃农妇?
而照片里,那个总是站在她身边的、英俊的男人,又是谁?
是那个地契上的“叶承泽”吗?
是我们的……父亲吗?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大脑,几乎要把我淹没。
而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从楼梯的方向传来。
“桂花……是你回来了吗?”
我们三个,都吓了一跳。
我们猛地转过头,看向二楼的楼梯口。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的老人,正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地往下走。
他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背有点驼,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
他没有看我和我哥。
他的全部视线,都落在了我妈的身上。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激动,欣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伤。
我妈也抬起了头。
她看着那个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一丝熟悉,和一丝……挣扎。
她的嘴唇,又开始翕动。
这一次,她吐出了三个字。
三个清晰无比的字。
“……方伯伯。”
那个被称作“方伯伯”的老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快步走下楼梯,来到我妈面前。
他伸出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想要去碰触我妈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怕,这只是一个梦。
一个他做了三十年的梦。
“桂花……你……你还认得我?”他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我妈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里的光,亮了一下,又迅速地暗了下去。
她又变回了那个我们熟悉的、茫然的赵桂花。
老人脸上的欣喜,也随之黯淡。
他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怜惜和痛苦。
然后,他才把目光,转向了我和我哥。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们。
从我们的眉眼,到我们的神情。
良久,他才用一种复杂的、带着一丝欣慰的语气说:
“你们……是承泽的孩子吧?”
“长得……真像他。”
承泽。
叶承泽。
我和我哥对视了一眼,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您……您是?”我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我姓方,是叶家的管家。”老人回答道,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妈,“我在这里,等了小姐……三十年了。”
管家?
等了三十年?
信息量太大,我的大脑已经彻底死机了。
“方……方伯主,”我哥结结巴巴地开口,他显然也乱了方寸,“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妈她……她怎么会……”
方伯叹了口气,把我们引到那套盖着白布的沙发前。
他揭开防尘布,示意我们坐下。
然后,他给我们倒了三杯热茶。
茶香袅袅,在安静的客厅里弥漫开来。
我妈坐在沙发上,好奇地摸着柔软的丝绒坐垫,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
方伯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事情……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了。”
他开始讲述。
一个被时光掩埋了三十年的、关于我母亲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就这样,在我们面前,缓缓展开了。
第六章:被偷走的三十年
方伯的声音,很慢,很沉。
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铭心的重量。
他说,我母亲赵桂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是上海滩曾经有名的富商赵家的独生女。
她从小锦衣玉食,聪慧过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当时上海社交圈里,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而那个叫叶承泽的男人,是她的大学同学,一个来自普通家庭的、才华横溢的穷小子。
他们相爱了。
他们的爱情,遭到了赵家的强烈反对。
门不当户不对。
这是那个年代,最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桂花小姐的性子,很烈。
她为了和叶承泽在一起,不惜与家族决裂,放弃了万贯家财,搬出了赵家大宅。
叶承泽也没有辜负她。
他很有经商头脑,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才华,很快就在商界崭露头角。
他们买了这栋武康路上的洋房,作为他们的新家。
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墙上那些照片,就是那段幸福时光的见证。
他们结了婚,很快,就有了孩子。
第一个,是个男孩。
第二个,是个女孩。
听到这里,我和我哥的手,不自觉地握在了一起。
我们就是那两个孩子。
方伯说,那时候,叶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但也因此,得罪了一些人。
一场巨大的阴谋,在暗中悄悄酝酿。
在一个雨夜。
叶先生出差在外,只有桂花小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方伯在家。
一群人,突然闯了进来。
他们翻箱倒柜,像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桂花小姐为了保护孩子,和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混乱中,她的头部,遭到了重击。
等叶先生闻讯赶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一片狼藉。
桂花小姐倒在血泊里,不省人事。
而那群人,和他们要找的东西,都消失了。
从此,桂花小姐就变得时好时坏。
有时,她清醒过来,会抱着叶先生痛哭,问他孩子在哪里。
有时,她又会陷入混乱,谁也不认识,只会大吵大闹。
叶先生带着她,跑遍了全国所有的大医院,找了无数的专家。
但都没用。
医生说,她的脑部受到了严重的物理损伤,加上巨大的精神刺激,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更糟糕的是,那些害了他们的人,并没有善罢甘休。
他们依然在暗中,监视着叶家的一举一动。
叶先生意识到,只要他和孩子们还留在上海,危险就永远不会解除。
为了保护孩子。
他做出了一个痛苦到极点的决定。
他找到了自己远在甘肃的一个远房亲戚,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忠厚老实的男人。
那个人,就是我们的养父,李德顺。
叶先生给了他一大笔钱,把我们两个年幼的孩子,托付给了他。
他只有一个要求:
让孩子们远离上海,隐姓埋名,像普通人一样,平安长大。
永远,都不要回来。
而他自己,则带着病情日益严重的桂花小姐,一边躲避仇家的追杀,一边继续为她寻医问药。
几年后,他们在一个偏远的小镇,暂时安顿了下来。
但厄运,再次降临。
叶先生在一场意外中,为了保护桂花小姐,去世了。
临终前,他把桂花小姐,也托付给了李德顺。
他告诉李德顺,如果有一天,桂花小姐走失了,或者病情稳定了,就想办法,带她回上海,回武康路的家。
他说,这里,有她最美好的回忆。
也许,回到这里,她能想起来一切。
他还把房子的钥匙和地契复印件,交给了李德顺,藏在了那个红木首饰盒里。
他叮嘱李德顺,一定要把这个盒子,交给孩子们。
讲到这里,方伯已经老泪纵横。
我和我哥,也早已哭成了泪人。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为什么我爸临终前,总是叹着气,说我妈命苦。
为什么他从不提我妈的过去。
因为那是一个承诺。
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对一个临终的兄弟,许下的承诺。
他用自己的一生,守护了这个秘密,守护了我们一家人。
他把我们当成亲生骨肉,抚养成人。
他承受了所有的流言蜚语,独自背负着这个沉重的担子。
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那……那些仇人呢?”我哥哽咽着问。
“都过去了。”方伯擦了擦眼泪,“叶先生去世后没几年,那些人,就因为别的案子,被一网打尽了。叶先生的冤屈,也得到了昭雪。”
“那……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我问。
“我找过。”方伯说,“叶先生出事后,我就和你们失去了联系。我只知道你们在甘肃,但具体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我只能守着这个空房子,每天打扫,每天维护,等你们回来。”
“我总想着,万一呢,万一有一天,小姐她自己想起来了,她会回来的。”
“我等了三十年。”
“今天,终于等到了。”
方伯看着我妈,眼神里,是无尽的沧桑和慰藉。
我转过头,看着我的母亲。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她靠在沙发上,睡得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也许,在这个充满了她青春记忆的房子里,在她的梦里,她又变回了那个穿着旗袍、笑靥如花的赵桂花。
她又见到了那个深爱着她的、英俊的男人,叶承泽。
我伸出手,轻轻地,为她擦去眼角的泪痕。
那是我的泪,也是她的泪。
这一刻,我心中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不甘,都烟消云散了。
我不再恨她是个“傻子”。
我只心疼她。
心疼她那被偷走了三十年的、本该绚烂夺目的人生。
第七章:愣住了
我们在武康路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方伯把二楼的两间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让我们兄妹俩住。
而我妈,住回了她和叶承生当年的主卧室。
那是一个朝南的、带着一个大阳台的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三十多年前的样子。
一张雕花的欧式大床,一个梳妆台,一个大衣柜。
方伯打开衣柜。
里面,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排排漂亮的旗袍,和几件男士的西装。
方伯说,这些,都是桂花小姐和叶先生当年的衣服。
他每年,都会拿出来晒一晒,熨一熨。
我拿起一件淡蓝色的旗袍,料子是真丝的,摸上去,光滑柔软。
我仿佛能看到,年轻时的母亲,穿着它,站在阳台上,看楼下车水马龙的样子。
那一刻,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
我和母亲之间的那道鸿沟,仿佛被填平了。
她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模糊的符号。
她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和我一样,也曾年轻过、美丽过、爱过的女人。
我哥的变化,比我更大。
他不再是那个唉声叹气、斤斤计较的小卖部老板。
他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
他跟着方伯,把房子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
哪里线路老化了,哪里墙皮脱落了,他都拿个小本子记下来,计划着要怎么修缮。
他好像,一夜之间,就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定位。
他要当这个家的“男主人”。
要替我们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守护好这个家。
而最让我们惊喜的,是我妈的变化。
回到这个熟悉的环境里,她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
她不再流口水了。
她会自己用勺子吃饭了,虽然还是会撒得到处都是。
她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梳子,笨拙地梳理自己的白发。
她的话,也多了一些。
虽然大多还是些零碎的、不成句的词语。
但有时候,她会指着墙上的某张照片,喃喃地说:“承泽……”
或者,她会拉着我的手,指着院子里的那棵香樟树,说:“树……高了……”
每一个小小的进步,都让我们欣喜若狂。
我们知道,她正在努力地,从那片混沌的记忆海洋里,打捞着属于自己的过去。
我们在这里住了大概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我们谁也没有提“以后怎么办”这个问题。
我们就像三个逃难的人,突然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港湾,贪婪地享受着这份迟来的、安宁的幸福。
直到第七天。
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天下午,我和我哥,正在院子里,帮着方伯修剪花草。
门铃响了。
方伯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着黑西装的年轻人。
一看,就来者不善。
“请问,你们找谁?”方伯警惕地问。
“我找这栋房子的业主。”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很傲慢,“我是宏远地产的法务代表,我姓王。”
“我们老板,对这栋房子很感兴趣,想要收购。”
收购?
我和我哥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愤怒。
我哥走上前,挡在方伯面前,瓮声瓮气地说:“这房子不卖!”
王律师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轻蔑。
“这位先生,别急着拒绝。我们老板,出价很高。”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万。”
五千万!
我哥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实话,我也被这个数字,砸得有点晕。
五千万,那是什么概念?
是我们兄妹俩,不吃不喝,工作一千年,也挣不到的钱。
王律师很满意我们的反应。
他接着说:“而且,据我们调查,这栋房子的产权,有些问题。”
“房产证上,有两个人的名字,赵桂花,和叶承泽。叶承泽先生,三十年前就已经被宣告死亡。而赵桂花女士,也失踪了三十年,法律上,也可以被认定为死亡。”
“也就是说,这栋房子,现在是无主之物。我们公司,完全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把它合法地拍下来。到时候,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现在,我们老板愿意出五千万,算是做慈善了。我劝你们,见好就收。”
他这番话,说得有恃无恐,盛气凌人。
我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什么叫无主之物?
什么叫见好就收?
这是我父母用爱情和生命守护的家!
不是你们用来投机倒把的商品!
“你给我滚!”我哥气得脸都涨红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别说五千万,就是五个亿,我们也不卖!”
王律师的脸色,沉了下来。
“看来,是没得谈了?”
“跟你们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
“好。”王律师冷笑一声,“那我们就法庭上见。到时候,你们别后悔。”
说完,他转身,带着人走了。
院子里,一片死寂。
刚才还阳光明媚的下午,瞬间变得阴云密布。
我哥气得浑身发抖。
方伯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
“方伯,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他们真的能把房子抢走?”我担忧地问。
方伯叹了口气:“法律上的事,我不懂。但这些人,在上海滩,手眼通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我们才刚刚找到家。
难道,就又要失去了吗?
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睡好。
我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我知道,他在害怕。
五千万的诱惑,和失去家园的恐惧,在他心里,反复拉扯。
而我,想得更多。
我想的,是我妈。
这个家,是她恢复记忆唯一的希望。
如果房子没了,她会不会,又变回那个痴傻的女人?
我不敢想下去。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哥,我们得找个律师。”
我哥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找律师?我们哪有钱请律师?上海的律师,都很贵的吧?”
“钱我来想办法。”我说,“这个家,我们必须守住。”
我拿出手机,开始在网上搜索上海有名的房产律师。
看着那些律师事务所金光闪闪的介绍,和高昂的咨询费,我感到一阵绝望。
我们就像两只想要撼动大树的蚂蚁。
渺小,而无力。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
我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那件淡蓝色的旗袍。
三十年的时光,让她的身材,变得臃肿,佝偻。
旗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
但她,还是穿上了。
她的头发,被她自己,用梳子,认真地梳理过。
她的眼神,不再是茫然的。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坚毅而清醒的光。
她走到我们面前。
看着我和我哥,一字一句地,清晰无比地说:
“我的家,谁也,抢不走。”
我和我哥,都愣住了。
我们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我们像两尊石像,傻傻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穿着旧旗袍,说着最硬气的话的、我们的母亲。
那一刻,我们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
那个为了保护孩子,敢于和一群暴徒搏斗的、勇敢的赵桂花。
她回来了。
在她的家,将要被夺走的时候。
她,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痊癒了,还是这只是短暂的清醒。
但这一刻,已经足够了。
她的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我们几近绝望的心里。
是啊。
怕什么?
三十年前,那么大的风浪,我父母都挺过来了。
现在,我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看着我妈,眼泪流了下来。
我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
“妈……”
我哥也走了过来,抱住了我们。
我们一家三口,不,是四口,加上方伯,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在这个充满了我们家族记忆的、古老的客厅里。
窗外,阳光正好。
透过那棵巨大的香樟树,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
那场官司,我们可能会输。
我们可能会失去这栋价值连城的房子。
但是,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我们找回了比房子更重要的东西。
我们找回了亲情,找回了根,找回了一个母亲的、完整的灵魂。
这就够了。
未来的路,我们一起走。
就像三十年前,我父亲,牵着我母亲的手,走过的那样。
坚定,而无畏。
来源:执着的小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