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客厅里的声音,像一锅滚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满得快要溢出来。
客厅里的声音,像一锅滚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满得快要溢出来。
那些泡泡,是父亲粗着嗓门的笑,是母亲尖细的、带着点炫耀的夸赞,是亲戚们凑趣的、响亮的恭维。
每一个声音都滚烫,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坐在饭桌的一角,手里捏着一双筷子,却什么也夹不起来。
桌子中央那条清蒸鲈鱼,是弟弟林涛最爱吃的。
母亲把最大、最肥美的一块肚腩肉夹进他碗里,嘴里念叨着:“多吃点,我的好儿子,以后就是国家的人了,要为人民服务,身体是本钱。”
林涛咧着嘴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今天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油亮,整个人都在发光。
光芒的中心,是他。
而我,是光芒照不到的角落里,一粒沉默的尘埃。
“姐,你怎么不吃啊?”林涛终于注意到了我,他把一块排骨夹到我碗里。
我看着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糖醋排骨,胃里一阵翻涌。
我说:“我不太饿。”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立刻就被新一轮的祝酒声淹没了。
“来!我们大家一起敬林涛一杯!祝我们林家未来的顶梁柱,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是二叔举起了酒杯,他那张喝得通红的脸,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响声。
我没有动。
我就那么坐着,像一个局外人,冷静地看着眼前这幕热闹又荒诞的戏剧。
他们庆祝的,是林涛的未来。
他们埋葬的,是我的。
我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在震耳的欢呼声里,轻轻拉开椅子。
“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了。”
没有人听见。
或者说,没有人真正在意。
母亲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像是拂开一点无关紧要的灰尘,然后又满脸堆笑地转向了她的宝贝儿子。
我转身,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刻,客厅里的喧嚣,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我的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旧书桌,就占满了所有空间。
书桌上还摊着我白天没做完的活儿,一些零碎的珠子和丝线,散落在桌面上。
我靠着门板,身体慢慢滑落,最后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我把脸埋进膝盖里,很想哭。
但眼眶是干的,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大团湿透了的棉花,又沉又闷,堵得我喘不过气。
为什么呢?
我在问自己。
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一样,由衷地为林涛感到高兴?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啊。
我们曾经是那么亲。
小时候,他总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地喊:“姐姐,姐姐。”
我会把口袋里唯一的一颗糖分一半给他。
我会背着他走过泥泞的田埂。
我会为了保护他不被大孩子欺负,跟人打得灰头土脸。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俩是一体的。
可我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向了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呢?
思绪像一根被点燃的引线,滋滋地烧着,把我拉回了那个改变一切的夏天。
那一年,我和林涛同时参加了高考。
空气里都是燥热的、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我们俩都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
我考上的是省城一所美术学院,那是我从小的梦想。
林涛考上的是一所本地的师范大学。
两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并排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像是两张通往未来的、金光闪闪的门票。
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
父亲那天喝了很多酒,反复说着:“我们老林家祖坟冒青烟了!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
母亲则拉着我和林涛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可是,那份喜悦,就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学费,是摆在面前最现实的一座大山。
我和林涛两个人的学费、生活费,加起来是一笔天文数字。
家里的积蓄,在给爷爷治病的时候,早就花光了。
父亲在工地上打零工,收入很不稳定。母亲在镇上的小超市做收银员,一个月也就那么点死工资。
那个晚上,家里的灯一直亮到半夜。
父母在房间里争吵。
声音很压抑,但那些碎片一样的词句,还是像针一样,透过薄薄的门板,扎进我的耳朵里。
“……两个都上,怎么供得起啊?”
“……要不,让林晚(我的名字)先别去了吧……她是个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
“……林涛是儿子,是咱们家的根,他的前途不能耽误……”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怎么开口……”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团模糊的、因为潮湿而晕开的印记。
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到了无底的深渊里。
第二天,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可怕。
父亲的眼圈是黑的,母亲的眼睛是肿的。
林涛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好像那碗里有什么稀世珍宝。
我知道,他都听见了。
最后,还是我先开的口。
我说:“爸,妈,我不去上大学了。”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有震惊,有不忍,有愧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
我说:“我对画画也就是随便喜欢喜欢,没那么大兴趣。再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早点出去打工赚钱,还能帮衬家里。”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划过。
可我说得那么流畅,那么自然,好像那就是我的真心话。
父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拉着我的手,说:“晚晚,是爸妈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把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我说:“没什么对不起的。让林涛去上吧,他学习比我好,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
我说完,就转头看向林涛。
他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看到,有两滴滚烫的眼泪,砸进了他的饭碗里,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那一天,我们家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牺牲我,成全他的决定。
我的那张录取通知书,被我锁进了一个小木盒里。
连同我那个五彩斑斓的、关于画家的梦,一起锁了进去。
然后,我跟着村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去了南方的一家电子厂。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远离了家乡,也载着我远离了我的十七岁。
工厂的生活,是单调的,重复的,没有尽头的。
每天十几个小时,我坐在流水线上,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拿起一块电路板,检查,再放进下一个卡槽。
车间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的味道,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发麻。
宿舍是八人间的,拥挤又潮湿。
我开始疯狂地想家,想念家里那张虽然小但很干净的床,想念母亲做的饭菜,甚至想念林涛偶尔的调皮捣蛋。
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我会留下一点点生活费,把剩下的钱,全部寄回家里。
我会在信里告诉他们,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吃得好,住得好,同事们对我也很照顾。
我从来不说我有多累,不说我的手因为长时间重复一个动作,变得僵硬酸痛。
我从来不说,我晚上常常会梦到自己坐在宽敞明亮的画室里,手里拿着画笔,面前是洁白的画布。
梦醒之后,只有无边的黑暗和身边工友的鼾声。
而林涛,则用我寄回去的钱,过着我曾经无比向往的大学生活。
他会偶尔给我写信,信里说起大学里的新鲜事。
说他们的老师有多博学,说学校的图书馆有多大,说他参加了篮球社,还交了一个女朋友。
我看着那些信,心里五味杂陈。
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我觉得,我的牺牲是值得的。
他的大学生活里,有我的一份功劳。
他走的路,是我用我的青春和汗水铺就的。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彼此遥望,互相支撑。
林涛大学毕业那年,没有选择当老师。
他说,他想考公务员。
父母举双手赞成。
在他们看来,公务员是铁饭碗,是光宗耀祖的最好途径。
于是,全家的重担,又一次压在了我的身上。
林涛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复习备考,不能出去工作。
家里的开销,他自己的生活费,买复习资料的钱,报辅导班的钱,全都指望着我。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电子厂,在一家服装厂做计件工。
多劳多得。
为了能多赚一点钱,我每天都加班到深夜。
眼睛熬得通红,手指被针扎得满是针眼。
同宿舍的姐妹劝我:“林晚,你不要这么拼命,钱是赚不完的,身体要紧。”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怎么能不拼命呢?
我身上背负的,是弟弟的未来,是全家的希望。
那几年,我几乎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
用的手机,是屏幕碎了还在坚持的老款。
我省下了每一分钱,寄回去。
我像一只勤劳的工蜂,不停地采蜜,然后把所有的蜜,都送到蜂巢里,去喂养那个被寄予厚望的雄蜂。
林涛考了两次,才终于上岸。
接到他电话的那天,我正在车间里赶工。
电话那头,他声音激动得发抖:“姐!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我拿着电话,手心里全是汗。
周围机器的噪音那么大,我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
我说:“太好了,太好了……”
说着说着,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是喜悦的眼泪。
我觉得,我这么多年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
我终于把我的弟弟,送上了那条金光闪闪的大道。
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请了假,回了家。
就为了参加今天这场,为他举办的庆功宴。
可我没想到,当我真的坐在这里,看着他被众人簇拥,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我的心里,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反而,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失落。
就好像,我辛辛苦苦建起了一座高楼大厦,他是那个站在楼顶上,享受万丈荣光的人。
而我,是那个被遗忘在脚手架下的,满身泥灰的工人。
所有人都只看得到楼的雄伟,没有人会记得那个建造它的人。
“咚咚咚。”
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我从地板上站起来,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母亲。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
“晚晚,你怎么不吃饭就跑回来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接过碗,说:“没有,就是有点累。”
“累是肯定的,坐了那么久的车。”母亲顺着我的话说,她走进我的房间,局促地打量着。
这个房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长时间住过了。
里面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
“晚晚啊,”母亲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有点不舒服。”
我捏着汤匙的手,顿了一下。
“你弟弟考上了,是咱们家的大喜事。你做姐姐的,应该为他高兴才对。我知道,这些年,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爸妈都记在心里呢。”
她的话,说得那么恳切,那么语重心长。
可我听着,却觉得那么刺耳。
她以为我是在嫉妒。
她以为我见不得弟弟好。
是啊,在他们看来,我一个没读过多少书、在外面打工的女孩子,看到弟弟如今前程似锦,心里不平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永远不会明白,我心里的那份失落,到底从何而来。
那不是嫉妒,那是一种……被掏空的感觉。
我把我最好的年华,我所有的梦想和可能,都打包成一份礼物,送给了我的弟弟。
现在,他捧着这份礼物,走向了光明。
而我,两手空空,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妈,你想多了,我没有不舒服。”我舀起一个汤圆,放进嘴里。
是芝麻馅的,很甜。
甜得发腻。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松了一口气,“你弟弟说了,等他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就给你买个新手机。你那个,也该换了。”
我点点头,说:“好。”
母亲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无非是林涛以后工作了,就要在城里买房,要娶媳妇,到时候还要我这个姐姐多帮忙。
我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
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送走了母亲,我关上门,把那碗没吃完的汤圆,放在了书桌上。
热气已经散尽,汤圆的皮,软塌塌地黏在碗底。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走到床边,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落满灰尘的小木盒。
钥匙,我还留着。
我打开了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录取通知书。
“林晚同学,你已被我院油画系录取……”
那一行字,时隔多年,再看,依然觉得触目惊心。
通知书下面,是我那时候画的一些素描。
画的是家门口的老槐树,是趴在院子里打盹的猫,是林涛咧着嘴笑的侧脸。
画纸的边缘,已经卷了起来。
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些粗糙的画纸,抚摸着那些曾经被我寄予了全部热情的线条。
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了堤。
我不是圣人。
我也会后悔。
我也会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去上大学的人是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是不是也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而不是在充满噪音和粉尘的车间里?
我是不是也可以穿着漂亮的裙子,画着精致的妆,而不是一年到头都穿着洗得发白的工服?
我是不是也可以拥有自己的事业和爱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工具?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我选了这条路,就只能咬着牙,一直走下去。
我哭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怕外面的欢声笑语,会衬得我的哭声,更加凄凉。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我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我把录取通知书和那些画,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重新把它塞回床底。
就好像,把那个不甘心的自己,也一起藏了回去。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夜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我的脸上。
院子里,父亲和二叔他们还在划拳喝酒。
我能听到他们模糊的、兴奋的喊声。
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
亮得有些不真实。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春天的时候,它努力地长出新叶,为树下的人,遮挡一片荫凉。
夏天的时候,它开出满树的槐花,香气飘满整个院子。
秋天的时候,它的叶子黄了,落了,化作春泥。
冬天的时候,它就光秃秃地站在那里,沉默地、孤独地,等待下一个春天。
没有人会问它,愿不愿意。
这是它的宿命。
也是我的。
就在我准备关上窗户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影,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是林涛。
他好像喝了不少酒,走路有点摇晃。
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走到了我的窗下。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我的目光。
夜色很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扇窗,沉默地对望着。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
“姐。”
“嗯。”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我摇了摇头。
“我没有。”
“你有。”他很肯定地说,“从我回来,你就没对我笑过。”
我沉默了。
是啊,我笑不出来。
对着他那张春风得意的脸,我真的笑不出来。
他又说:“姐,我知道,这些年,你很辛苦。”
“我知道,要不是你,我根本上不了大学,也考不上公务员。”
“我们家,欠你太多了。”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那潭死水一样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我以为,他早就习惯了我的付出,习惯了我的牺牲。
我以为,他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哽咽。
“过不去。”他固执地说,“姐,你等我。”
说完,他转身,跌跌撞撞地走回了屋里。
我不知道他说的“你等我”是什么意思。
我关上窗,躺回床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想赶最早的一班车回厂里。
这个家,我有些待不下去了。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拉开房门,却看到林涛就睡在我的门口。
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白衬衫,皱巴巴的,沾了些灰尘。
他蜷缩在地上,抱着膝盖,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就醒了。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我提着行李,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姐,你要走?”
“嗯,厂里还有事。”
“你别走。”他拉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姐,你跟我来。”
他拉着我,一路穿过院子,走进了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和我那间,简直是天壤之别。
宽敞,明亮,有一个大大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他把我按在椅子上坐下,然后从书柜的最顶层,拿下来一个上了锁的盒子。
那个盒子,我很眼熟。
是和我那个,一模一样的。
他拿出钥匙,打开了盒子。
然后,他把盒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沓厚厚的汇款单。
每一张,都是我从外地寄回来的。
上面有我的名字,有日期,有金额。
一张张,一笔笔,记录了我这些年的青春。
汇款单下面,是一沓信。
是我写给家里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爸妈,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勿念。”
“这个月厂里效益好,发了奖金,给林涛多买点好吃的补补脑子。”
“天冷了,记得加衣服。”
……
我看着那些东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留着这些。
“姐,”林涛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上大学的时候,妈每个月都会把你的信和汇款单,一起寄给我。”
“她说,让我记住,我的学费,是我姐用一滴滴汗水换来的,不能浪费。”
“我每次不想看书的时候,就会把这些拿出来看一遍。”
“看看汇款单上的数字,看看信里你写的那些话。”
“我就又有力气了。”
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姐,我一直都知道,我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
“我不是白眼狼,我都知道。”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以为,我的付出,是沉默的,是不为人知的。
我以为,我只是那个在背后推着他走的人,等他走远了,就不会再回头看我一眼。
可我没想到,他都记得。
他一直都记得。
“对不起,姐。”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
“林涛,你干什么!快起来!”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拉他。
他却不肯起,固执地跪在那里。
“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
“我知道,你喜欢画画,你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
“是我,是我抢走了你的梦想。”
“如果当初,去上大学的人是你,你现在肯定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画家了。”
“是我对不起你。”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那声音,清脆又响亮。
打在他的脸上,却痛在我的心里。
“你别这样!”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用力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没有对不起我,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不是的!”他大声反驳我,“那不是你的选择!那是我们全家逼你做的选择!”
“姐,我考公务员,不是为了什么铁饭碗,也不是为了什么光宗耀祖。”
“我就是想,找一个稳定点的工作,能让我有能力,去补偿你。”
“我不想再看到你为了我,在外面吃那么多苦了。”
“我想让你,重新拿起画笔。”
他从那个盒子里,拿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银行卡。
“姐,这里面是我大学四年,省下来的奖学金和生活费,还有我勤工俭学赚的钱。不多,但应该够你报一个好点的美术培训班了。”
“你不是一直想去考研吗?去吧,姐。”
“这一次,换我来供你。”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要再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委屈自己了。”
我看着他手里的那张银行卡,又看看他那张布满了泪痕,却无比认真的脸。
我突然就明白了,他昨天晚上说的那句“你等我”,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在炫耀他的成功。
他是在告诉我,他长大了,他有能力了,他可以为我撑起一片天了。
我这么多年的委屈,这么多年的不甘,这么多年的辛酸。
在这一刻,好像都被抚平了。
原来,我的付出,不是没有回响的。
原来,我爱的人,也用同样的方式,深深地爱着我。
我没有接那张卡。
我只是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
我说:“傻瓜。”
他却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那天,我们姐弟俩,在房间里聊了很久很久。
从我离家的那年夏天,聊到他大学里的点点滴滴。
我们把这些年,彼此缺失的时光,一点一点地,重新拼凑了起来。
我才知道,他大学的时候,为了多赚点钱,去做过家教,发过传单,甚至去工地上搬过砖。
我才知道,他交的那个女朋友,后来因为嫌弃我们家条件不好,跟他分手了。
我才知道,他第一次考公失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没出门,差点就放弃了。
而我,也第一次,跟他说了我在工厂里的生活。
说了那些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说了那些冰冷的流水线,说了那些做不完的活儿和熬不完的夜。
我们把心底最深的伤口,都剖开来,给对方看。
然后,再温柔地,为对方包扎。
聊到最后,我问他:“林涛,你恨过我吗?”
他愣了一下,问:“恨你什么?”
我说:“恨我抢走了你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让你背负了那么大的压力。”
他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姐,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只有感激。”
“你是我姐姐,也是我的榜样。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被现实打垮了。”
“是你,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人。”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暖暖的,照在我们身上。
我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的那个结,好像一下子就解开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付出最多,牺牲最大的人。
可我忘了,在这场名为“家庭”的命运共同体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承担着属于自己的那份重量。
我用我的青春,换来了他的前程。
而他,也用他的努力,给了我重新选择人生的底气。
我们之间,没有谁欠谁的。
我们只是,用爱,互相成全了对方。
那场庆功宴的后续,我没有再参加。
林涛替我跟父母解释了。
他说,姐姐要准备考研,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父母听了,先是震惊,然后是沉默。
最后,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是该让她去读读书了,这些年,委屈这孩子了。”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抹着眼泪。
我知道,他们心里,是有愧的。
只是这份愧疚,被常年的生活压力和传统的观念,压在了心底。
现在,被林涛,被我,重新翻了出来。
也好。
一个家庭,最怕的不是有矛盾,而是有矛盾却假装看不见。
把话说开了,把伤口亮出来,才有愈合的可能。
我没有立刻就辞掉工作。
我用林涛给我的钱,在厂子附近,报了一个周末的美术班。
重新拿起画笔的那一刻,我的手,竟然有些发抖。
太久了。
我真的,离开它太久了。
一开始,我很不适应。
我的手,习惯了在流水线上做那些机械的动作,变得僵硬而迟钝。
我的脑子,也好像生了锈,想不出任何有创意的构图。
我画出来的东西,呆板,没有灵魂。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
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有那个天分了。
是林涛,一直在鼓励我。
他会每个周末,都坐很久的车,来看我。
他会站在我身后,看我画画。
不管我画得多糟糕,他都会说:“姐,你画得真好。”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但这份笨拙的、真诚的鼓励,却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开始像一块海绵一样,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就回到出租屋里,练习画画到深夜。
我买了很多美术史和艺术理论的书,一本一本地啃。
我把那些世界名画,一张一张地临摹。
我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忙碌。
虽然很累,但我却觉得很快乐。
因为我知道,我正在一步一步地,靠近我曾经的梦想。
一年后,我辞掉了工厂的工作,回到了家。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加上林涛的支持,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考研的准备中。
那是一段很辛苦,也很孤独的时光。
每天面对的,是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和永远也画不完的画。
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催我找对象,催我嫁人。
母亲会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
父亲会默默地帮我把画室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们家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好。
虽然交流不多,但彼此之间的那种关爱和理解,却在空气中,静静地流淌。
考研成绩出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查到自己被录取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懵了。
我第一时间,给林涛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他比我还激动,语无伦次地,只会说“太好了”。
我挂了电话,走出房间。
看到父母,正一脸紧张地等在客厅里。
我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说:“爸,妈,我考上了。”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这一次,是喜悦的眼泪。
父亲咧着嘴,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好!我们老林家,又出了一个研究生!”
那个场景,和几年前,林涛考上公务员时的场景,何其相似。
但我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角落里的旁观者。
我,也是这场喜悦的中心。
后来,我去省城读了研究生。
林涛用他的公积金,在省城贷款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
他说,这是我们姐弟俩,在这个城市里,共同的家。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放弃上大学,会怎么样?
也许,我会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也许,我会过上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但那样,我就不会体会到,在工厂里挥洒汗水的艰辛。
我就不会明白,一份稳定的工作,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也不会知道,我的弟弟,是那么地爱我,那么地懂得感恩。
人生,就是这样。
有得,必有失。
我失去了一个早早绽放的梦想。
却收获了一个更加成熟、更加懂得爱的自己,和一个更加紧密、更加温暖的家庭。
如今,我已经研究生毕业,在一家设计公司工作。
工作很忙,但很充实。
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生活。
林涛也已经结婚了,娶了一个很善良、很温柔的姑娘。
弟媳很尊重我,我们相处得像亲姐妹一样。
父母的身体,也都还硬朗。
他们常常会来城里小住,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我们家的日子,就像那锅慢慢熬煮的汤,虽然平淡,却滋味悠长,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
前几天,是林涛的生日。
我们一家人,又聚在一起,为他庆祝。
饭桌上,依然是那条他最爱吃的清蒸鲈鱼。
母亲夹起最大的一块肚腩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放进林涛的碗里。
她顿了顿,把那块肉,夹给了我。
她说:“晚晚,多吃点。这些年,你最辛苦。”
我看着碗里那块鱼肉,眼眶一热。
我抬起头,看到林涛和弟媳,正微笑着看着我。
父亲在一旁,默默地给我倒了一杯酒。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曾经以为,那场盛大的庆功宴,埋葬了我的青春。
但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埋葬。
那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告别那个自卑、敏感、活在牺牲感里的自己。
然后,迎接一个全新的、完整的、被爱包围的自己。
人生这条路,很长。
有时候,我们会走一些弯路,会遇到一些坎坷。
但只要心中有爱,有希望。
那些曾经的牺牲和委屈,最终,都会变成礼物,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们的生命里。
就像我那个被锁在木盒里的梦想。
它没有枯萎。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我的生命里,重新发了芽,开了花。
而且,开得比我想象中,更加绚烂。
来源:森林听鸟鸣的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