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没看我,慢悠悠地给自己泡茶,一套紫砂茶具,动作很讲究,水汽氤氲。
我和林蔚结婚那天,她爸,也就是我后来的岳父,把我叫到他书房。
那间书房比我租的整个房子都大。
一整面墙是红木书架,但没几本书,摆满了各种奖杯和照片。
他和他跟各路大人物的合影。
他指着沙发,没说“请坐”,只说,“坐。”
那语气,就像在指挥他公司的某个部门经理。
我坐下了,沙发很软,但我整个人是僵的。
他没看我,慢悠悠地给自己泡茶,一套紫砂茶具,动作很讲究,水汽氤氲。
“小陈,”他终于开口,眼睛还看着他那套宝贝茶具,“我不知道林蔚看上你什么。”
他顿了顿,拿起一个小小的杯子,闻了闻香气。
“学历,普通。工作,普通。家境,更普通。”
他每说一个“普通”,我的背就更僵一分。
“林蔚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从小没吃过一点苦。她不懂事,任性,我由着她。但婚姻不是儿戏。”
他终于抬眼看我了,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份风险极高的投资报告。
“我只有两个要求。”
“第一,你对林蔚要好。她有任何不顺心,我不管是谁的错,我只找你。”
“第二,”他喝了一口茶,声音沉下来,“不要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林家的东西,跟你没关系。你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掂量清楚。”
他说完,就把那杯茶推到我面前。
“喝吧。算是我这个做岳父的,敬你的。”
茶是温的,但我感觉是冰的。
我没碰那杯茶。
我只是点点头,说:“叔叔,您放心。我会对林蔚好的。”
我没叫他“爸”。
他也没让我改口。
这场谈话,就是我们翁婿关系的开端。
也是未来三年的基调。
我和林蔚是大学同学。
但我不是她同学,我是她师兄,比她高两届。
认识她,是在学校的图书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空气里都是书本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我当时在准备一个很重要的资格考试,埋在一堆资料里。
她就坐我对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安安静ing地看一本画册,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小半张脸。
她看得特别认真,手指会不自觉地跟着书里的画滑动。
我承认,我分心了。
看了她很久。
后来她好像感觉到了,抬起头,正好对上我的目光。
我当时脑子一抽,特别不好意思,假装低头看书,结果用力过猛,把桌上一大摞书都给碰倒了。
哗啦啦一声,整个阅览室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
我脸瞬间就红透了。
是她先笑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没觉得我丢人,反而站起来帮我一起捡书。
“师兄,你这是在研究怎么把图书馆拆了吗?”她小声打趣我。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艺术系有名的小才女,家境优渥,追她的人能从南校门排到北校门。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工科男,扔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
我们在一起,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林蔚的朋友都劝她,说我看起来太闷,太普通,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我的室友也劝我,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让我别陷太深,不然最后受伤的是自己。
但林蔚不听。
她跟我说:“陈阳,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将来能赚多少钱,开多好的车。我就是喜欢跟你待在一起。你身上有种安定的味道,像那天的阳光和书香。我一闻到,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声音轻轻的。
“你别管别人怎么说,好不好?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为了她这句话,我什么都愿意。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设计院,做着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薪水不高,但稳定。
林蔚开了个小小的画室,教小孩子画画。
我们租了一个小房子,一起布置,一起买菜做饭。
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很温暖。
我以为,只要我们相爱,就足够了。
但婚姻,真的不是两个人的事。
第一次去她家,我就领教了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是一栋在半山腰的别墅,带花园和泳池。
我提着两瓶自认为还不错的酒和一盒茶叶,站在雕花铁门外,感觉自己像个送快递的。
开门的是保姆。
岳母赵敏,正坐在客厅的欧式沙发上,敷着面膜,指挥保-姆摆弄一盆新送来的兰花。
她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眼神里带着挑剔和审查。
“你就是陈阳?”
“阿姨好。”我赶紧鞠躬。
“嗯。”她淡淡地应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坐吧,林蔚在楼上换衣服。”
岳父林东海,当时正坐在书房里打电话,声音很大,说的都是我听不太懂的商业术语,什么融资,什么A轮B轮。
那顿饭,我吃得如坐针毡。
长长的餐桌,铺着洁白的桌布,十几道菜,精致得像艺术品。
我连筷子都不太敢伸。
岳母不停地给林蔚夹菜,嘴里说着:“多吃点,看你瘦的。跟了某些人,生活质量都下降了。”
话里有话,刺得我脸发烫。
岳父则全程跟我聊我的工作。
“小陈,在设计院,一个月能拿多少啊?”
“税后……大概一万出头。”我老实回答。
“哦,一万出头。”他点点头,没什么表情,“在北京,这个收入,养活自己还行。想养家,难。”
他又问:“你们领导,多大年纪了?”
“五十多了。”
“五十多了,还在那个位置上。说明你们那个单位,没什么上升空间。”他直接下了定论。
“年轻人,要有野心。不能总想着安逸。你看看林蔚的表哥,比你还小两岁,自己创业,公司去年流水都快一个亿了。”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说:“是,您说得对。”
那顿饭,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胃里却堵得难受。
回去的路上,林蔚看出了我的不开心。
她握着我的手,说:“陈阳,你别往心里去。我爸妈就是那样的人,说话直,但没什么恶意。”
我看着她,没说话。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但我更知道,那不是“说话直”,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视。
他们不觉得我在努力生活,他们只觉得我没出息。
婚后的三年,这种轻视,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我们每周都要回她家吃一次饭。
那成了我每周最难熬的时刻。
饭桌上,他们聊的话题永远是股票、投资、海外的房产,或者哪个朋友的孩子又进了世界五百强。
我插不上话。
也融不进去。
我只能默默地吃饭,或者给林蔚剥个虾。
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岳母就会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怜悯,有不屑,还有一丝“我女儿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男人”的惋is叹。
有一次,岳父的一个生意伙伴来家里做客。
那人姓王,大腹便便,戴着金丝眼镜。
岳父很热情地介绍家里的每一个人。
介绍到我的时候,他顿了一下,说:“这是我女婿,陈阳。在……在一个设计院工作。”
那个“在”字后面,他明显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我那个单位的名字。
王总客气地跟我握了握手,问:“小陈是做什么设计的?建筑设计?还是室内设计?”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岳父就替我说了:“都不是,画画图纸,没什么技术含量的。”
说完,他就拉着王总去聊他的新项目了。
我伸出去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
不,比透明人还糟。
像个摆设。一个证明林蔚“下嫁”了的活生生的摆设。
林蔚会为我抱不平。
她会跟她爸妈吵。
“爸,妈,你们能不能尊重一下陈阳?他是我丈夫!”
“我们怎么不尊重他了?”岳母的声音总是很尖锐,“我们是为你好!你看看你现在过的什么日子?挤在那个小破房子里,出门还要坐地铁。我们说他两句,是想让他上进!有错吗?”
“我的日子我愿意!我觉得很幸福!”
“你那是被爱情冲昏了头!等激情退了,你就知道苦了!”
每次吵完,林蔚都会哭着跑回我们的小家。
我抱着她,心里又疼又无力。
我知道,她夹在中间,最难受。
我也想过要不要辞职,去闯一闯,去证明给他们看。
但……我不敢。
我不是怕失败。
我是怕,我变成了他们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
那种浑身铜臭,每天只知道追名逐利的人。
那不是我,也不是林蔚爱上的那个人。
我喜欢我那份安定的工作,喜欢下班后能陪着林蔚,喜欢周末能一起去看看画展,逛逛公园。
我觉得,这才是生活。
而不是岳父口中的“流水一个亿”。
为了减少矛盾,我尽量减少去她家的次数。
但总有躲不掉的场合。
比如岳父的六十大寿。
寿宴办得极其奢华,包下了五星级酒店整个宴会厅。
宾客非富即贵。
我和林蔚作为家人,自然要站在门口迎宾。
来的客人,看到林蔚,都会夸一句“林董好福气,女儿这么漂亮”。
然后看到我,就会客气地问一句:“这位是?”
岳父总是含含糊糊地介绍:“女婿,小陈。”
连我的全名都懒得说。
席间,林蔚的表哥,就是岳父口中那个“流水一个亿”的创业精英,端着酒杯过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妹夫,还在那个设计院待着呢?听我一句劝,没前途。要不,来我公司吧?我给你安排个副总监的职位,年薪……给你开三十万。总比你现在强。”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周围一桌人都能听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
我还没说话,林蔚就忍不住了。
“哥,你喝多了吧?陈阳有自己的事业,不需要你安排。”
“哟,还事业呢?”表哥夸张地笑起来,“一个月一万块钱也叫事业?林蔚,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单纯。男人,没钱,腰杆子都挺不直。”
他指了指我,对我说:“兄弟,你别不爱听。你看你今天穿的这身西装,还是结婚时候买的吧?都过时了。男人,得靠事业说话。”
我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和他手腕上那块闪闪发光的金表。
我心里有一股火,在烧。
但我不能发作。
今天是岳父的寿宴。
我深吸一口气,对他笑了笑,说:“谢谢表哥关心。我觉得现在挺好的。”
“不识抬举。”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摇着头走了。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烧起来。
我转头,看到岳父正和几个老总谈笑风生,他甚至都没朝我这边看一眼。
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这场盛宴里,最不和谐的一个音符。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回到家,我吐得一塌糊涂。
林蔚一边给我擦脸,一边掉眼泪。
“陈阳,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我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林蔚,我们离开北京,好不好?”
她愣住了。
“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小城市。我继续画我的图,你继续开你的画室。我们不跟他们比,我们过自己的生活。”
林蔚哭了。
她抱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我们走。我们去哪儿都行。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们真的开始计划了。
看南方的城市,看那里的房价,看那里的工作机会。
我们甚至都看好了一个靠海的小城,那里四季如春。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我们未来的生活。
一栋小小的房子,一个种满花草的院子,我和她,还有一只猫。
没有鄙夷的目光,没有攀比的压力。
只有安宁和幸福。
然而,生活永远比戏剧更突然。
就在我们准备递交辞职信的前一个星期。
岳父的公司,出事了。
消息是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捅出来的。
“龙头企业‘林氏集团’陷入重大财务危机,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
我看到新闻的时候,正在吃早饭。
手里的包子,掉在了地上。
我第一反应是,这是假新闻。
林氏集团,那个在岳父口中坚不可摧的商业帝国,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但林蔚的电话,证实了这一切。
她在电话里哭着说:“陈阳,你快来。我爸……我爸他进医院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走廊里一片混乱。
岳母坐在长椅上,妆都哭花了,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林蔚的表哥,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创业精英,也在。
他一脸焦躁,不停地打电话,但电话那头,似乎没人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岳母喃喃自语,“老林一辈子心血啊……”
林蔚看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到我怀里。
“陈阳,怎么办?医生说爸是急火攻心,高血压犯了,幸好送来得及时。”
我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爸会好起来的。”
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我看到了里面的岳父。
他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林董,现在只是一个虚弱的老人。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没有幸灾乐祸。
一点都没有。
我只觉得,世事无常。
原来,那个看似坚固的城堡,也会在一夜之间崩塌。
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越来越糟。
公司的股东们纷纷撤资,银行上门催债,合作方取消订单,工人们堵在公司门口要工资。
林氏集团,成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林蔚的表哥,那个被岳父寄予厚望的“商业奇才”,在这种时候,彻底慌了神。
他除了到处求人,到处碰壁之外,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办法。
甚至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他在走廊里跟他爸打电话。
“爸,你别逼我了!姑父这摊子事,我管不了!我自己的公司都一堆麻烦呢!我再投钱进去,就是个无底洞!我不能把我也搭进去啊!”
挂了电话,他看到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恼怒。
“看什么看?我说的都是实话!神仙也救不了了!”
他走了。
再也没出现过。
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
别墅,豪车,名牌包,珠宝首饰。
但对于巨大的债务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岳母从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变成了一个终日以泪洗面的怨妇。
她开始抱怨。
抱怨岳父不该那么激进,投资失败。
抱怨那些曾经巴结他们的亲戚朋友,如今都避之不及。
她甚至,也抱怨我。
“都怪你!你这个扫把星!自从你进了我们家门,我们家就没发生过一件好事!”
她指着我的鼻子骂。
林蔚冲上去护着我:“妈!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这跟陈阳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就是他克我们家的!你看他那副穷酸样,一点福气都没有!”
我拉住激动的林蔚,对岳母说:“妈,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第一次,叫了她“妈”。
她愣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凶了。
那是一种绝望的哭声。
岳父出院后,整个人都垮了。
他不再去公司,每天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就是那间,他曾经教训过我的书房。
只是现在,书架上的奖杯和合影,都蒙上了一层灰。
他整天整天地抽烟,一根接一根。
有时候,我进去给他送饭,看到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他看着窗外,眼神空洞,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林董。
他只是一个,输光了一切的失败者。
我和林蔚,搬回了她家。
我们那个温馨的小家,已经退租了。
押金,也拿来填了家里的窟窿。
我白天依旧去设计院上班,晚上回来,就陪着他们。
我试着跟岳父说话。
“爸,吃点东西吧。”
“爸,今天天气不错,我扶您出去走走?”
他 většinou 不理我。
或者,只是摆摆手。
我知道,他心里的坎,过不去。
那份骄傲,被现实碾得粉碎。
他接受不了。
有一天晚上,林蔚抱着我哭。
她说:“陈阳,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都帮不了家里。”
我说:“傻瓜,你怎么会没用呢?你陪着他们,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她把头埋在我怀里,说:“我好怕。我怕我爸他……他会想不开。”
我心里一沉。
我也有这个担心。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走进那间压抑的书房。
岳父还是老样子,坐在窗边,像一尊雕像。
我把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爸,您看看这个。”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拿走。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看。”
“您还是看看吧。”我坚持道,“这是我做的,关于林氏集团重组的方案。”
他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他转过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疑惑,有嘲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你?”他沙哑着嗓子开口,“你一个画图的,懂什么公司重组?”
“我不止会画图。”我平静地说。
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间书房里,和他平视。
“在进设计院之前,我在一家投行工作了三年。”
我说得很慢,很清晰。
“我当时的职位,是高级市场分析师。我主要负责的,就是企业并购和债务重组的风险评估。”
岳父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你……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真的。”我打开了那份文件,“我研究了集团最近五年的财务报表,和所有的投资项目。问题出在三年前,您为了扩张,收购了欧洲一家新能源公司。那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
我指着文件上的数据,一条一条地给他分析。
“这家公司,技术是过时的,市场是伪造的,财务数据更是漏洞百出。对方用一个空壳,套走了您几十个亿的资金。而您为了维持这个项目,不断地从集团其他业务里抽血,拆东墙补西墙,最终导致整个资金链的崩溃。”
我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岳父的心里。
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涨红,又从涨红,变成了死灰。
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些……连公司的老人都不知道……”
“因为我做过同样的事情。”我看着他,目光坦然,“我曾经的团队,也做过类似的局。用一个光鲜亮丽的项目,去套取投资人的钱。那一次,我们的目标,是一家规模不比林氏小的上市公司。”
“后来呢?”他追问道。
“后来,我退出了。”我说,“在计划实施的前一天,我辞职了。因为我发现,那个公司的老板,是个很正直的人。他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孩子。我不想毁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跟人提起我的过去。
连林蔚都不知道的过去。
大学毕业后,我凭借优异的成绩和几个漂亮的实习项目,进了一家华尔街的顶级投行。
我像所有打了鸡血的年轻人一样,渴望成功,渴望证明自己。
我没日没夜地工作,研究数据,分析市场。
我很有天赋。
三年时间,我从一个初级分析员,做到了高级分析师,成了团队里最年轻的核心成员。
我赚了很多钱。
多到可以在北京二环内买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
我也见识了那个圈子里最光鲜,也最丑陋的一面。
人们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
可以没有底线。
我亲眼看到我的一个同事,因为一次投资失败,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从公司的顶楼,跳了下去。
我也亲眼看到我的老板,为了拿到一个项目,把竞争对手的黑料,匿名寄给了纪检委。
我开始感到厌倦和恐惧。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赚的每一分钱,都好像带着血。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那个针对正直老板的“围猎”计划。
我看着我们团队做出来的,天衣无缝的方案,我感到一阵恶心。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老板的结局。
公司破产,身败名裂。
就像我那个跳楼的同事一样。
那天晚上,我在黄浦江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交了辞职信。
我放弃了即将到手的巨额奖金和期权。
我清空了我的账户,把大部分钱,匿名捐给了一家慈善机构。
我只留下了够我生活一年的钱。
我离开了那个金钱帝国。
我回到了北京,考了研究生,认识了林蔚。
我进了设计院,过上了我曾经最看不起的,安逸平淡的生活。
但我睡得着觉了。
我心里,踏实了。
我把这些,都告诉了岳父。
书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那只老式挂钟,在滴答作响。
过了很久很久。
岳父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公司会出问题?”
“我猜到了一些。”我说,“您每次在饭桌上谈论那个欧洲项目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对劲。那些数据,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严重。”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说了,您会信吗?”我反问他。
他沉默了。
是啊。
他怎么会信?
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没出息的,靠老婆的软饭男。
一个画图的,懂什么跨国并购?
他只会觉得,我是痴人说梦,甚至,是别有用心。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岳父拿起桌上的那份方案,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看。
他的手,还在抖。
但他的眼神,变了。
从最初的震惊和怀疑,变成了专注,然后是惊讶,最后,是一种复杂到我无法形容的情绪。
有钦佩,有懊悔,还有……一丝希望的光。
那份方案,我花了一整个星期的时间。
我动用了我过去所有的人脉,查清了那个欧洲空壳公司的底细。
我分析了林氏集团所有尚存的优质资产和潜在的风险。
我制定了一套详细的,破产重组的方案。
包括如何与银行谈判,进行债务展期。
如何剥离不良资产,保留核心业务。
如何引进新的战略投资者,注入新的资金。
甚至,如何安抚员工和供应商,稳定人心。
这套方案,很冒险。
成功率,不到三成。
但这是唯一的,能让林氏集团起死回生的办法。
岳父看完了最后一遍。
他把文件轻轻地合上,放在桌子正中央。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站了起来。
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商界大佬。
他对着我,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女婿。
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阳……”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爸求你。”
“救救林氏。”
“也救救我。”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压抑。
都烟消云散了。
我没有扶他。
我觉得,他需要这个仪式。
一个放下骄傲,承认失败的仪式。
等他直起身子,我才点点头,说:
“好。”
“我试试。”
接下来的日子,是地狱般的日子。
我辞掉了设计院的工作。
我成了林氏集团的“临时顾问”。
我搬进了岳父在公司的办公室。
每天,我只睡三四个小时。
白天,是不停的会议,谈判,扯皮。
跟银行谈,跟债主谈,跟政府谈,跟虎视眈眈想来分一杯羹的同行谈。
我见识了人性最真实的一面。
落井下石的,趁火打劫的,冷眼旁观的。
当然,也有雪中送炭的。
是我过去在投行时,认识的一个朋友。
他现在自己做私募,听说了我的事,主动找到了我。
“陈阳,你小子,可以啊。消失了这么多年,一出来就搞这么大动静。”
他看了我的方案,说:“方案不错。够狠,也够险。我喜欢。”
他决定投资。
不是因为他看好林氏的未来。
而是因为他信我。
“我赌你这个人。”他说。
晚上,我回到家,还要继续研究成堆的文件和报表。
林蔚会给我端来热好的牛奶,默默地陪着我。
她不问我进展,也不给我压力。
她只是在我最累的时候,从后面抱住我,说:“陈阳,别太累了。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在。”
她的拥抱,是支撑我走下去的,最大的力量。
岳父,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甩手掌柜。
他成了我的“助理”。
他用他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帮我约见各种关键人物。
他不再对我发号施令。
他会虚心地问我:“陈阳,这个事,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处理?”
他会跟我讨论方案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会因为一个数据的出入,跟我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之间,不再是岳父和女婿。
更像是,战友。
岳母也不再骂我是“扫把星”了。
她每天会变着花样地给我们煲汤。
看到我熬得通红的眼睛,她会心疼地说:“陈阳,快去睡会儿吧。身体是本钱。”
有一次,我半夜从公司回来,看到她还坐在客厅里。
她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趁热喝。我放了安神的药材。”
我喝着汤,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她叹了口气,说:“陈阳,以前……是妈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我摇摇头,笑了笑。
“妈,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那些委屈和轻视,在共同的危机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们成了一家人。
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
同舟共济,荣辱与共。
最艰难的,是和那个欧洲骗子公司的交锋。
对方很狡猾,把资产转移得干干净净,想追回资金,难如登天。
我飞了一趟欧洲。
在朋友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一个关键人物。
是那个骗子公司的前任财务总监。
他因为分赃不均,被踢出了局。
我找到了他,把所有的证据都摆在他面前。
我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出庭作证,我可以帮他申请污点证人保护,并且,林氏集团会给他一笔他无法拒绝的酬金。
他犹豫了很久。
最终,他同意了。
那场跨国官司,打得异常艰难。
但我们赢了。
我们追回了大部分被骗走的资金。
那是林氏集团,最关键的一笔救命钱。
消息传回国内的那天。
岳父在办公室里,老泪纵横。
他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谢谢你,陈阳。谢谢你。”
我说:“爸,我们是一家人。”
半年的时间。
像打了一场惨烈的战争。
林氏集团,保住了。
虽然元气大伤,规模缩减了一半不止。
但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
公司,活了下来。
新的战略投资者到位,新的管理团队也组建完成。
一切,都在慢慢走上正轨。
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把辞职信,放在了岳父的办公桌上。
他看着那封信,愣了很久。
“你要走?”
“嗯。”我点点头,“公司已经稳定了。剩下的事,新的团队会比我做得更好。我还是适合,去画画图纸。”
“可是……”他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他知道,他留不住我。
我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和林蔚商量好了。”我笑了,“我们想去海边,开一个小小的书店,带一个咖啡馆。她画画,我卖书。过点安生日子。”
岳父沉默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
良久,他转过身,对我说:“陈阳,你恨我吗?”
我摇摇头。
“不恨。”
“为什么?我以前,那么对你。”
我想了想,说:“因为您是林蔚的父亲。也因为,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强大。”
真正的强大,不是拥有多少财富,多高的地位。
而是,在跌倒之后,有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是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依然能守住内心的底线和善良。
更是,懂得放下无谓的骄傲,去爱自己身边的人。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比以前,强大多了。
离开公司的那天,岳父和岳母,还有林蔚,一起来送我。
岳父把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他说,“是你应得的。”
我把文件袋推了回去。
“爸,我不能要。我帮公司,不是为了这个。”
“我不是给你。”岳父说,“我是给我外孙的。”
他看着林蔚的肚子,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期待。
我愣住了。
我转头看林蔚。
她红着脸,对我点点头。
我感觉,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
我一把抱住林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岳母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
“傻小子,高兴坏了吧?快三个月了,你都不知道。”
我抱着林蔚,又哭又笑。
原来,在我为了这个家拼命的时候,一个新的生命,已经悄然降临。
这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
最终,我还是没有收下那些股份。
我跟岳父说:“爸,这些钱,您留着,给公司,也给您和妈养老。我们的孩子,我会自己养。”
岳父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他点点头,说:“好。随你。”
他顿了顿,又说:“那……周末还回家吃饭吗?”
我笑了。
“回。当然回。”
现在,每周回“家”吃饭,不再是一种煎熬。
而是一种,温暖的习惯。
我和林蔚,最终还是去了那个海边的小城。
我们的书店,开在一条安静的老街上。
名字,就叫“暖阳”。
书店不大,但很温馨。
有我从各地淘来的旧书,也有林蔚画的画。
下午的时候,阳光会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洒在书架上,也洒在我们身上。
生意不咸不淡。
但足够我们生活。
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孩。
长得很像我,但眼睛,像林蔚,亮晶晶的。
他很喜欢在书店里跑来跑去。
岳父和岳母,每年都会来住上一段时间。
岳父会帮我整理书架,给我的咖啡豆提意见。
他不再谈论股票和融资。
他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教我外孙,下象棋。
岳母呢,就跟着林蔚,去海边写生,画画。
她的脸上,有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有一天,岳父坐在我的咖啡馆里,喝着我煮的咖啡。
他看着窗外,抱着我们儿子,正在沙滩上堆城堡的林蔚,突然对我说:
“陈阳,我现在才明白,林蔚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你。”
我没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也明白了。
我们追求的,从来都不是同一样东西。
他追求的,是世界的广度。
而我追求的,是生活的温度。
没有谁对谁错。
只是选择不同。
而现在,经历了这一切,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共存的,温暖的平衡点。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林蔚抱着孩子,朝我们挥手。
我看着他们,笑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的人生。
来源:小南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