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我爸手里接过这套工具的时候,他还拍着我的肩膀说:“卫东,咱爷俩凭这手艺,到哪都饿不着。”
车间里的空气,永远都混着一股机油和铁屑的甜腥味。
我叫李卫东,今年三十,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老钳工。
说老,不是年纪老,是手艺老。
从我爸手里接过这套工具的时候,他还拍着我的肩膀说:“卫东,咱爷俩凭这手艺,到哪都饿不着。”
那时候,我信。
可现在,我看着新来的大学生小张,对着那台德国进口的数控机床屏幕指指点点,一串串代码输进去,那冰冷的机械臂就精准地完成了我磨上一天都未必能达到的精度,我心里就一阵阵发空。
时代好像一趟飞驰的列车,我被落在了月台上,手里还攥着一张过期的旧车票。
下班铃声像往常一样,尖锐地撕破了车间的嘈杂。工友们三三两两地脱下油腻的工作服,说笑着朝外走,空气里弥漫着归心似箭的轻松。
我收拾好工具台,把每一件锉刀、卡尺都擦得锃亮,整齐地码回工具箱里。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规矩,他说,家伙什儿就是手艺人的命。
“卫东,等一下。”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转过身,是车间主任陈兰。
陈主任今年快五十了,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岁。她总是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工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我们车间里那台最精密的镗床,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厂里的人,都有点怕她。
“陈主任,有事?”我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问。
她点点头,目光扫过空旷的车间,说:“今晚加个班,有点急活儿。”
我心里有些不情愿。老婆小芳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儿子乐乐的作业,也说好今晚我来辅导。
但她是主任,我只是个工人。
“好的,主任。”我没多问,这是厂里的规矩。
工友们都走光了,巨大的车间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一排排冰冷的机器,像沉默的钢铁巨兽。
她走到车间大门旁,“咔嗒”一声,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动作太不寻常了。加班就加班,锁门干什么?
车间里只剩下几盏照明灯亮着,光线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回来,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响,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飘进我的鼻子,那是属于她那个年代的味道。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裤缝。
“卫东,你来厂里多少年了?”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一些。
“快十年了,主任。”
“你师父……是王海山吧?”
“是。”我心里一动,王师父是厂里的老师傅,三年前退休的,也是我爸的师兄。
“王师傅的手艺,在咱们厂,那是头一号的。”陈兰的目光似乎穿过了我,看向了遥远的过去,“可惜啊,现在用不上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是啊,用不上了。我这身被师父夸作“长了眼睛”的手艺,现在连小张的电脑程序都比不过。
车间里一阵沉默,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她忽然笑了笑,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竟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她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
“卫东,我这有块地,一直荒着,缺个会种的人。”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我二十岁的女主任,晚上留我加班,锁上门,然后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不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这话里的意思,我……我不敢往下想。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该怎么办?
第一章 一把锁,两颗心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和陈主任拉开了一点距离。
车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股机油味里,似乎都多了一丝暧昧不清的躁动。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
是拒绝?可她是我顶头上司,得罪了她,我以后在厂里还怎么混?现在找份工作多难,老婆孩子都指着我这份工资。
是迎合?我李卫东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对老婆小芳,那是实打实的情分。我们从一穷二白过来的,她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陈主任,我……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希望是我想多了。
陈兰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她的脸也微微一红,但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镇定。
她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自嘲和无奈。
“你想到哪儿去了?”她摇了摇头,转身走到旁边的一张工作台前,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沓图纸。
“过来看看。”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迟疑着走了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一张张蓝色的图纸被摊开。
那不是我们厂里的机械零件图,上面画着房屋的结构,土地的规划,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植物符号。
最上面一张,是手绘的,像是一片农庄的鸟瞰图,有田地,有池塘,还有一栋小小的二层楼房。画得虽然不专业,但很细致,充满了向往。
“这是……”我彻底懵了。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块地。”陈兰的手指轻轻点在图纸上,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疲惫。
“在城郊,二十多亩,是我爱人留下来的。”
我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瞬间松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
巨大的尴尬和后怕涌上心头,我的脸比刚才更红了,烧得厉害。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李卫东,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思想怎么能这么龌龊?
“对不起,陈主任,我……”我结结巴巴地道歉。
她摆了摆手,打断了我:“不怪你,是我话没说清楚。”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我爱人以前是农科院的,一辈子就喜欢跟土地打交道。他说,土地不会骗人,你给它一分力,它就还你一分粮。”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总说,等退休了,就回这块地上,盖个小房子,种点自己喜欢的菜,养几只鸡鸭,过几天清净日子。可惜……他没等到退休。”
我静静地听着,不敢插话。
关于陈主任的家庭,厂里一直有些传闻。都说她爱人走得早,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很不容易。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落寞和怀念。原来,她那身坚硬的铠甲下面,也藏着一颗柔软的心。
“这地,荒了好几年了。”她收回思绪,看着我,“我想把它重新拾掇起来。”
我还是不明白:“主任,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个钳工,不会种地啊。”
“我不是让你去种地。”陈兰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里的锐利,又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车间主任。
“卫东,我知道你心里憋屈。”
她一句话,就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的手艺没了用武之地,看着小张他们摆弄电脑,心里不是滋味。”
我沉默了,这确实是我的心病。
“你的手艺,我懂。”陈兰的声音斩钉截铁,“你师父王海山的手艺,我也懂。那不是简单的敲敲打打,那是经验,是感觉,是人和机器的交流。这是那些代码和程序,永远都替代不了的东西。”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进厂十年,第一次有人,还是我的领导,如此肯定我的价值。
我的眼眶,竟有些发热。
“厂里要改革,要追求效率,这没错。新设备,新技术,我们都得学。”她话锋一转,“但是,有些老东西,是根,不能丢。”
她指着图纸上规划出的一块区域,上面标注着“工坊”两个字。
“我想在这块地上,建一个小型的精密加工坊。”
“专门接一些高精度、小批量、数控机床干不了或者干起来不划算的活儿。比如,一些老旧设备的修复件,一些特殊材料的定制件。”
“这些活儿,离不开真正的手艺人。离不开你这样的钳工师傅。”
我震惊地看着她,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描绘的那个场景,就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阴霾和迷茫。
那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状态吗?不用去追赶那些冰冷的代码,而是用我这双粗糙的手,让一块块顽固的钢铁,在我的打磨下,变成拥有生命的艺术品。
“这块地,我出。设备,我来想办法。技术,你来出。”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缺的,不是一个种地的农民,而是一个能把这片‘工业荒地’开垦出来的,有真本事的‘老农’。”
“李卫东,你,愿意跟我一起干吗?”
车间里安静极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眼睛。我仿佛看到的不是我的主任,而是一个孤独的同路人,在向我发出邀请。
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赌博。
放弃国营厂的铁饭碗,去一个连影子都还没有的“工坊”?
我身后,是老婆孩子,是房贷,是现实生活的千斤重担。
我犹豫了。
陈兰看出了我的顾虑,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把图纸收好。
“你不用马上答复我。回去好好想想,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卫东,钱很重要,但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自己真正想干的事,有点自己放不下的念想。不然,跟车间里那不会说话的机器,又有什么分别?”
说完,她拿起公文包,走到门口,打开了那把锁。
晚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先走了,你把剩下的活儿干完,也早点回去吧。”
她走了,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夜色里。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车-间里,心里却像开了锅一样,翻腾不休。
那把锁,锁住的不是我和她两个人,而是两个被时代抛在身后的灵魂,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彼此窥见了对方心底最深的渴望和不甘。
第二章 老茧里的尊严
回家的路上,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心里乱糟糟的。
夜风吹在脸上,有点凉,却吹不散心里的那团火。
陈主任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如水的生活,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推开家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老婆小芳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儿子乐乐在客厅的地板上玩积木。
“怎么才回来?厂里又加班了?”小芳从厨房探出头,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嗯,有点急活儿。”我含糊地应着,换下鞋。
“赶紧洗手吃饭,菜都快凉了。”她嘴上埋怨着,眼神里却是心疼。
饭桌上,两菜一汤,是家常的西红柿炒蛋和青椒肉丝。
小芳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肉,“多吃点,看你累的。”
乐乐举着一块积木跑到我跟前:“爸爸,你看我搭的,这是你们厂里的变形金刚!”
我看着他天真烂漫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我的生活,平淡,琐碎,却也温暖踏实。我真的有勇气,去打破这份平静吗?
“吃饭的时候别玩了!”小芳瞪了儿子一眼,又转向我,“对了,今天房东来电话了,催下个季度的房租。还有乐乐的兴趣班,老师说下个月要涨价。”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算着家里的开销,每一笔都像一座小山,压在我的心头。
“我这点工资,真是……”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小芳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卫东,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厂里那些新来的大学生,工资比你高,干的活儿比你轻松,换谁谁都不舒服。”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要不……你也去报个班,学学电脑?学学那个什么……编程?总不能一辈子就靠那锉刀吧?”
这话,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让小芳和乐乐都吓了一跳。
“什么叫就靠那锉刀?!”我压着火气,声音有些发抖,“小芳,你不懂!那不是锉曝,那是手艺!是吃饭的本事!”
“我懂,我怎么不懂?”小芳的眼圈也红了,“可现在这个社会,光有手艺有什么用?人家认的是文凭,是电脑!你看看隔壁老王家的小子,天天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一个月挣的钱比你一年都多!”
“那是两码事!”我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的活儿我干不了,我的活儿,他也干不了!有些东西,是电脑算不出来的!”
我想起了下午,车间里一台老设备的传动轴出了问题,偏差了零点零几毫米,机器就一直报警。
小张拿着各种仪器测了半天,数据都对,就是找不出毛病。
最后还是我,用手一摸,用耳朵一听,就知道是哪个轴承的滚珠磨损不均,凭着手感,用最细的油石给磨平了,机器立马就恢复了正常。
当时,小张看我的眼神,是混杂着惊讶和一丝不屑的。
而陈主任,就站在不远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那一刻,我心里是骄傲的。
我这双手,这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是有价值的。
这份尊严,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敲着键盘的人,永远无法体会的。
可这份骄傲,在小芳关于房租和学费的念叨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行了行了,我不懂,就你懂!”小芳抹了把眼泪,开始收拾碗筷,“我就是个家庭妇女,我只知道柴米油盐,只知道儿子上学要钱,咱们这个家要钱!我不想看你天天累死累活,还被人瞧不起!”
“谁瞧不起我了?”
“你自己!你心里不舒坦,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们俩的声音都大了起来,乐乐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走过去,抱起儿子,轻轻拍着他的背。
“好了好了,不吵了,爸爸妈妈不吵了。”
小芳也背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知道,她不是不理解我,她只是比我更现实,更焦虑。
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不能只顾着自己的那点“手艺人的清高”。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陈主任的话,和小芳的话,在我脑子里来回打架。
一边是理想,是尊严,是被人认可的渴望。
另一边是现实,是责任,是油盐酱醋的琐碎。
我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走。
我想起了我的师父,王海山。
他退休那天,把那套跟了他一辈子的德国进口工具传给了我。
他摩挲着工具箱上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铜牌,眼睛里全是泪花。
“卫东啊,师父没啥能教你的了。”他拍着我的手,那手上的老茧比我的还厚,“记住,咱们钳工,靠的就是这双手。手要稳,心要正。做的不是零件,是良心。”
“一个零件的精度,差一丝一毫,放在机器上,可能就是一场大事故。咱们的手,关系着人的命。”
师父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这些年,厂里效益时好时坏,很多人都走了,或者转了岗。只有我,还守着这个又脏又累的钳工台。
不是我没别的出路,是我放不下。
我放不下那种把一块冰冷的铁,变成一个有生命的、精准的部件的成就感。
我放不下师父传给我的,那份老茧里的尊严。
可现在,这份尊严,在现实面前,好像越来越不值钱了。
我转头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小芳,她眉头还紧紧皱着,眼角似乎还有泪痕。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也许,小芳说得对。我应该更现实一点。
陈主任的那个“工坊”,听起来很美好,但就像海市蜃楼,太虚无缥缈了。
我不能拿我们一家人的未来,去赌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想到这里,我心里渐渐有了决定。
明天,找个机会,还是婉拒了陈主任吧。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可脑海里,却又浮现出那张画着田园和工坊的图纸。
那上面,仿佛有阳光,有泥土的芬芳,还有机器欢快的歌唱。
第三章 土地的诺言
第二天上班,我心里一直揣着事,干活都有点心不在焉。
好几次,我都想去找陈主任,把话说清楚。但她一整天都在开会,办公室的门一直紧闭着。
快下班的时候,她才行色匆匆地回到车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过去一趟。长痛不如短痛,这事不能再拖了。
我敲了敲门。
“请进。”
我推门进去,陈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揉着太阳穴。
“主任,我……”
“坐吧。”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局促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想好了?”她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深吸一口气,说:“陈主任,谢谢您的看重。但是……我恐怕不能……”
“先别急着拒绝。”她打断了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这个周六,你有空吗?”
“我……”
“就这么定了。周六早上八点,在厂门口等我。我带你去看看那块地。”
她不容我分说,直接做了决定。
“看了之后,你再给我答案。”
说完,她便低下头,开始处理桌上的文件,一副不再给我说话机会的样子。
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也好,去看看再说。就算拒绝,也显得更有诚意一些。
周六早上,天有些阴。
我跟小芳说厂里有事,要出去一趟。她没多问,只是叮嘱我早点回来。
我准时到了厂门口,陈主任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她今天没穿工装,而是一身便服。一件浅灰色的风衣,一条黑色的长裤,显得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她开的是一辆半旧的桑塔纳,车身洗得很干净。
“上车吧。”
我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车子一路向城郊驶去,路上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田野和零星的村庄。
我们俩一路无话,气氛有些沉闷。
车子最终在一个小山坡下停了下来。
下了车,一股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眼前是一大片用篱笆围起来的土地,因为无人打理,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地中间,孤零零地立着一栋两层的小楼,红砖墙已经有些斑驳,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就是这里了。”陈兰站在我身边,轻声说。
她拿出钥匙,打开了篱笆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锁,我们走了进去。
脚下的土地很松软,踩上去沙沙作响。
“我爱人姓赵,是个书呆子。”陈兰一边走,一边缓缓地讲起了她的故事。
“他不喜欢城里的喧嚣,总说人是土里生土里长的,离了土地,根就断了。当年我们结婚,他没买房,把所有的积蓄都拿来,买了这块地。”
“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坡。他就像个拓荒的牛,一担一担地挑土,一块一块地垒石头,硬是把这里弄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的目光,充满了对往昔的追忆。
“他说,这块地,就是他的诺言。他要在这里,给我和一个安稳的家。”
我们走到了那栋小楼前。
推开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传来。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几件半旧的家具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墙上,还挂着一张黑白结婚照。
照片上的陈主任,很年轻,梳着两条大辫子,笑靥如花。她身边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文质彬彬,笑得很憨厚。
“他总说,做农业研究,和你们做钳工,其实是一个道理。”陈兰用手轻轻拂去相框上的灰尘。
“他说,土地和机器一样,都有自己的脾气。你得懂它,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有好收成,才能做出好零件。光靠书本上的数据,不行。”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男人,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我们虽然素未谋面,从事的行业也天差地别,但他说的话,却像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我们这样的人,大概都属于同一个时代,都相信一些如今被看作是“过时”的道理。
“他走了以后,我很少来这里。”陈兰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怕触景生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他的影子。”
“直到前段时间,厂里开会,讨论技术升级,要淘汰一批老设备,裁掉一批老工人。我看着名单上你的名字,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我心里一惊:“我的名字?”
她点点头:“厂里的意思是,钳工这个工种,保留一两个老师傅就行了,年轻人,都要去学数控。你的年纪不上不下,最是尴尬。”
我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原来,我早已在被淘汰的边缘。
“我跟领导力争,才暂时把你保了下来。”陈兰看着我,“但我知道,这保不了一辈子。厂子要发展,我们拦不住。”
“那天晚上,我回家想了很久。我想起了这块地,想起了老赵说过的话。”
“他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机器替代不了的。就像土地里长出的粮食,带着阳光和雨水的味道,跟大棚里催熟的,不是一个味儿。”
“就像你用手磨出来的零件,带着你手心的温度和专注,跟流水线上冲压出来的,也不是一种感觉。”
她转过身,郑重地看着我。
“卫东,我不想让老赵的心血荒废,更不想让你这样的手艺人,被这个时代埋没。”
“那个工坊,不是我一时兴起。我已经联系了几个老客户,他们手里,都有一些需要精细修复的老设备。也联系了一个朋友,可以从国外弄到一些二手的精密机床。资金,我这些年攒了一些,也准备把市里的房子卖了。”
我被她的话,震惊得无以复อด言。
我没想到,她已经计划得如此周详,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全部身家。
她不是在给我画饼,她是在给我一条实实在在的路。
“我需要的,是一个能把这里撑起来的顶梁柱。一个懂技术,信得过,而且心里还有一团火的人。”
“李卫东,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车间主任,而是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一个试图在飞速旋转的时代车轮下,抢救一些珍贵东西的战士。
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情感冲击着。
那是一种被人理解,被人信任,被人寄予厚-望的感动。
我看着这片荒芜的土地,看着这栋沉默的小楼,我仿佛看到了它的未来。
我仿佛听到了机器的轰鸣,闻到了铁屑和泥土混合的芬芳。
那是我失去已久的,属于一个手艺人的,滚烫的梦想。
第四章 饭桌上的风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路上,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陈主任的话,是那片荒草丛生的土地,是那栋蒙尘的小楼。
我的心,像是被点着了一样,烧得滚烫。
回到家,小芳已经做好了午饭。
“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她一边给我盛饭,一边随口问道。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件事不能再瞒着她了。
我们是夫妻,这么大的事,我必须和她商量。
“小芳,你先坐下,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我的语气异常严肃。
小芳愣了一下,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乐乐也乖巧地停下了筷子,看着我。
我把陈主任的计划,原原本本地,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
从昨晚的加班,到今天去看的那块地,再到那个“精密工坊”的构想。
我讲得很激动,很投入,我希望能把自己的那份热情和憧憬,也传递给她。
然而,随着我的讲述,小芳脸上的表情,却从最初的惊讶,慢慢变成了凝重,最后,变成了一种冰冷的陌生。
等我说完,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说完了?”小芳的声音,冷得像冰。
“说……说完了。”我有些心虚。
“李卫东,你是不是发烧了?脑子烧糊涂了?”她猛地一拍桌子,饭碗里的汤都溅了出来。
乐乐吓得缩了缩脖子。
“那姓陈的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辞掉铁饭碗,去跟一个半老徐娘,到乡下开个什么破作坊?你疯了?!”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戳得我生疼。
“小芳,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不是什么破作坊,这是事业!是能实现我价值的地方!”
“价值?价值能当饭吃吗?价值能交房租吗?价值能给乐乐交学费吗?”她一连串的反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脸上。
“李卫东,你看看我们这个家!你看看乐乐!你都三十岁的人了,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可以为了什么狗屁梦想,不顾一切!”
“那不是狗屁梦想!”我被她的话激怒了,也吼了起来,“那是我的手艺,我的尊严!我在厂里,天天被那些新人当老古董一样看着,我心里好受吗?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混下去!”
“混下去怎么了?厂里再怎么样,每个月工资一分不少你的!旱涝保收!你出去了,谁给你保证?那个陈主任吗?她凭什么?她图你什么?她一个寡妇,对你这么好,你别是让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小芳的话越来越难听,充满了猜忌和侮辱。
我知道她是气话,是担心,可我还是觉得心寒。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把陈主任想成什么人了?我们是清白的!她只是……只是不想让老手艺失传!”
“我不管你们清不清白!我只知道,你要是敢辞职,这个家就完了!”小芳的眼泪流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乐乐?我们娘俩以后怎么办?跟你去乡下喝西北风吗?”
“我……”我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光想着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我有没有设身处地地为她们娘俩想过?
小芳说得没错,我早已不是一个人了。我的肩膀上,扛着一个家的责任。
“卫东,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小芳的语气软了下来,变成了哀求,“咱们就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别折腾了。你在厂里,就算不受重用,好歹是个正式工。等过几年,熬到个小组长,日子不也能过下去吗?”
“那种日子,是熬,不是过!”我痛苦地摇着头。
“熬怎么了?这世上,谁不是在熬?”
饭桌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那顿饭,我们谁也没再吃下去。
晚上,我们分房睡了。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里一片冰凉。
我以为小芳会理解我,支持我。
我忘了,她早已被生活磨去了所有的棱角和幻想。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安稳。
而我,却想去追逐一份风雨飘摇的梦想。
是我错了吗?
是我太自私了吗?
第二天,我们俩谁也没理谁。
家里冷得像冰窖。
小芳把一张银行存折拍在我面前。
“这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一共五万三千六百二十八块。你看看,够你折腾几天的?”
我看着存折上那个数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五万多块钱,是我们俩省吃俭用,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是准备给乐乐以后上大学用的,是我们这个家的底。
在陈主任那个宏大的计划面前,这点钱,可能连买一台最小的机床都不够。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拿起存折,默默地放回了抽屉里。
“我知道了。”我低声说。
我的梦想,在这一刻,被这个冰冷的数字,击得粉碎。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小芳陷入了冷战。
我照常去上班,下班,辅导乐乐作业。
我把陈主任的那个提议,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再也不敢提起。
我决定,放弃了。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理想,毁了这个家。
周一,我找到陈主任,准备给她一个最终的答复。
我走进她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打电话,眉头紧锁。
“……我知道有困难,但是这批修复件,对我们真的很重要……钱不是问题,关键是要有能做这个活儿的老师傅……好,好,我再想想办法。”
她挂了电话,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看到我进来,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卫D,来了?”
“主任,我……”
我刚要开口,她办公桌上的另一部电话又响了。
是厂长办公室打来的。
“陈主任,你来一下。关于车间人员优化的最终方案,要定下来了。”
陈兰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你等我一下。”
她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一个人站在办公室里,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个所谓的“人员优化方案”,是不是就意味着,我的名字,终究还是会出现在那张裁员名单上?
我所谓的“安稳”,所谓的“铁饭碗”,其实,早已是风雨飘摇。
第五章 新旧的裂痕
厂长办公室的会,开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就在车间里,心神不宁地干着活。
手里的锉刀,仿佛有千斤重。每一个推拉的动作,都显得那么迟滞。
小张从我身边经过,他今天换了一身新的工作服,看上去精神抖擞。
“李师傅,忙着呢?”他笑着打了个招呼,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
“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听说厂里要上新的生产线了,全自动化的。以后啊,咱们这活儿,就更轻松了。”他一边说,一边摆弄着手机,似乎在跟什么人聊天。
我心里冷笑一声。
轻松?是根本没活儿干了吧。
机器替代了人,我们这些靠手吃饭的,还能去干什么呢?
快下班的时候,车间里一台关键的母机突然停了。
那是一台上了年纪的俄国镗床,厂里很多大型部件的初加工,都离不开它。
警报声尖锐地响了起来,整个车间的人都围了过去。
设备科的人很快赶到了,小张也自告奋勇地凑了上去,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接上机器的检测端口,开始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主控芯片数据流异常,可能是电路板有虚焊。”他看着屏幕,得出了结论。
设备科的几个人立刻开始拆卸电路板,用万用表测了半天,又重新焊接了一遍。
结果,机器重启,警报声依旧。
“奇怪了,数据显示没问题啊。”小张挠着头,一脸的困惑。
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这台机器要是停一天,整个生产计划都要被打乱。
就在这时,刚开完会的陈主任赶了过来,脸色铁青。
她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卫东,你来看看。”
我放下手里的活儿,走了过去。
我没有去看小张的电脑,而是直接走到机器跟前,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冰冷的机壳上。
我让设备科的人把机器通上电,就在警报响起的一瞬间,关掉。
我静静地听着。
机器内部,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嗡嗡”声的余韵。
就是这个声音!
“是液压传动系统的问题。”我站起身,肯定地说,“不是电路。是B区的油阀,有杂质堵塞,导致压力不稳定,传感器产生了误判。”
“不可能!”小张立刻反驳,“液压系统的压力数据,我这里显示是正常的!”
“数据是死的,机器是活的。”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电脑只能告诉你它被设定好去判断的东西。但机器老了,就像人老了,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病,是仪器测不出来的。”
我转向设备科的老师傅:“王工,麻烦你,把B区的油阀拆下来,用清洗剂过一遍。”
王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陈主任。
陈主任点了点头:“按卫东说的做。”
油阀很快被拆了下来。
果然,在阀芯的一个小孔里,找到了一粒比芝麻还小的金属屑。
就是这么个小东西,让这台价值上百万的机器,彻底罢工。
油阀清洗干净,重新装上。
重启。
机器发出了平稳而有力的轰鸣声,警报再也没有响起。
周围的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有佩服,有惊讶,也有不解。
小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又看看我这双沾满油污的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没有理会他们,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我心里没有半分得意,反而充满了悲哀。
今天,我能凭经验解决这个问题。
那明天呢?后天呢?
等这台老机器也被淘汰,换上全新的、完全由电脑控制的“智能设备”时,我这身“望闻问切”的本事,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我不过是,再一次证明了自己被淘汰的必然性而已。
下班后,陈主任叫住了我。
还是在她的办公室。
“今天,谢谢你。”她给我倒了杯水。
“分内的事。”我低着头说。
“下午的会,开完了。”她的声音很沉重,“方案,也定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第一批优化名单,一共十五个人。钳工组,有你。”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亲耳听到这个结果时,我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我被裁了。
在这个我付出了十年青春的工厂里,我成了一个被“优化”掉的,多余的零件。
“我不同意。”陈主任看着我,眼神异常坚定,“我在会上,跟他们拍了桌子。”
“我说,只要我陈兰还在这个车间当一天主任,李卫东,我就保定了。你们要裁他,就连我一起裁掉!”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任,你……”
“他们当然不敢裁我。”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名单暂时搁置。但是,他们给了我一个期限。三个月。”
“三个月内,如果我们车间的效益提不上去,成本降不下来,这份名单,就要照常执行。”
我明白了。
她用自己的前途,为我争取了三个月的时间。
“卫东,我不是在逼你。”她看着我,目光诚恳,“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所谓的安稳,其实比谁的都危险。你退无可退。”
是啊,我退无可退。
我以为我在十字路口,其实,我身后早就是悬崖。
“今天,你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技术,什么是不可替代的价值。”
“但光让他们看到,没用。我们得自己给自己创造一个,能让这份价值生根发芽的地方。”
她把那串通往城郊小楼的钥匙,再一次推到了我的面前。
“现在,你还觉得,那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吗?”
我看着那串冰冷的钥匙,它在我的手心里,却重如千斤。
它不仅仅是一串钥匙了。
它是我最后的退路,也是我唯一的出路。
是陈主任的信任,是她赌上前途的义气,也是我作为一个手艺人,最后的,不肯低头的尊严。
我紧紧地攥住了那串钥匙。
第六章 月光下的和解
我攥着那串钥匙回到家,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小芳已经做好了饭,见我回来,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吃饭吧”,便自顾自地坐下了。
这几天的冷战,让家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饭桌上,我们俩依旧沉默着。
乐乐看看我,又看看妈妈,小心翼翼地吃着饭,不敢出声。
吃完饭,我默默地收拾碗筷,走进厨房洗碗。
小芳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帮忙,而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掩盖我们之间的尴尬。
洗完碗,我走到她身边。
“小芳,我们谈谈吧。”
她没有看我,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有什么好谈的?你想通了,不折腾了?”
“我被厂里裁了。”我平静地说。
电视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芳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你……你说什么?”
“厂里要减员增效,第一批名单里,有我。”我把下午发生的事,包括陈主任如何力保我,如何争取了三个月的时间,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大。
这是我们俩必须共同面对的现实。
小芳听完,呆呆地坐着,半天没有说话。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哭喊,没有吵闹,只是那么静静地流着泪,那样子,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我心碎。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铁饭碗……怎么说没就没了……”
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对不起。”我低声说。
我知道,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比对我自己还要大。
她一直以来所信奉的安稳,一夜之间,崩塌了。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她擦了把眼泪,声音沙哑,“李卫东,我们以后怎么办?乐乐怎么办?”
“小芳,”我鼓起勇气,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们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我把那串钥匙,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陈主任的那个工坊,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又是那个工坊!”她像是被点燃的炮仗,情绪瞬间激动起来,“你还想着那个不切实际的东西!你都被人扫地出门了,还信那个女人的鬼话!”
“那不是鬼话!”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小芳,你冷静点听我说。以前,我觉得那是我的梦想。但现在,它不是了。它是我们一家人,活下去的路!”
“我今天在厂里,修好了那台谁都搞不定的机器。我证明了我的手艺是有用的。陈主任也联系好了客户,只要我们能干起来,就不会没有饭吃!”
“那要是干不起来呢?你想过没有?要是失败了呢?”她红着眼睛质问我。
“是,有可能会失败。”我坦然地承认,“可要是我什么都不做,就等着三个月后被厂里一脚踢开,那我们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失败的机会都没有!”
我握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我。
“小芳,以前,是我不对。我光想着自己的委屈和抱负,没顾及你的感受。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和乐乐,我必须去拼一次!”
“我不想让我们的儿子,以后说他爸爸是个没用的,被工厂淘汰的人。我想让他知道,他爸爸,是靠自己的手艺吃饭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
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矛盾。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聊到结婚,聊到乐乐出生。
我跟她讲我刚当学徒时,手上磨出的血泡,讲我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个高精度零件时,师父赞许的目光。
她也跟我讲,她怀着乐乐时,半夜腿抽筋,我起来给她揉腿。讲我们为了省钱,一整个冬天都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
我们把这些年的辛酸和甜蜜,都重新翻了出来。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我们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卫东,我不是不相信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疲惫,“我只是……害怕。”
“我害怕没钱交房租,害怕乐乐生病了没钱看,害怕我们连现在这种安稳的日子都过不上。”
“我知道。”我搂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我知道,这些年,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其实,我刚认识你那会儿,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别人都在想着怎么偷懒,怎么多捞点外快,就你,一天到晚抱着那些铁疙瘩,像着了魔一样。”
“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人,傻,但是……靠得住。”
我的心,被她的话暖得发烫。
“小芳……”
“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她打断了我,“这么大的事,我脑子乱得很。”
我知道,不能再逼她了。
我点了点头:“好。”
那一晚,我们又睡在了一张床上。
虽然背对着背,但我们都知道,彼此心里的那堵墙,已经开始松动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小芳已经准备好了早饭。
桌上,除了豆浆油条,还多了一盘我最爱吃的,煎得金黄的鸡蛋。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吃完。
我穿好衣服,准备去上班时,她叫住了我。
“卫天。”
“嗯?”
她从卧室里,拿出了那本我们家所有的积蓄的存折,递给了我。
“这些钱,你拿着。”
我愣住了。
“密码,是乐乐的生日。”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但嘴角,却带着一丝微笑。
“你想做,就去做吧。”
“我不知道你那个什么工坊,能不能成。但是我知道,要是不让你去试,你这辈子都不会开心。”
“钱没了,我们可以再挣。家,不能散了。”
我拿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知道,她给我的,不是五万三千六百二十八块钱。
她给我的,是她全部的信任,和我们这个家,共同的未来。
我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谢谢你,老婆。”
“傻瓜。”她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捶了一下。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照了进来。
第七章 第一犁的重量
我向厂里递交了辞职信。
消息传开,整个车间都炸了锅。
有人说我傻,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非要去折腾。
有人说我跟陈主任关系不一般,这是出去单干,享福去了。
各种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
小张看我的眼神,更是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仿佛在看一个主动跳下悬崖的傻子。
我没有理会这些。
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城郊那片荒芜的土地上。
陈主任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我辞职的第二天,她就办了停薪留职,把车间的工作暂时交给了副主任。
她把市区的房子挂到了中介,自己搬到了那栋小楼里,和我一起,开始了我们的“拓荒”生涯。
第一步,是清理。
二十多亩的荒地,长满了比人还高的杂草。我和陈主任,一人一把镰刀,一干就是一整天。
我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新的水泡。陈主任的手,也变得粗糙不堪。
她五十岁的人了,干起活来,却像个小伙子,从来不喊一声累。
我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心里充满了敬佩。
这是一个真正干事业的女人。
我们花了半个多月,才把所有的杂草清理干净。
接着,是翻地。
陈主任托关系,从附近的村子借来了一台老式的拖拉机。
我这个常年跟精密机床打交道的人,第一次开这种浑身冒黑烟的“铁疙瘩”,笨手笨脚,闹了不少笑话。
但当我开着拖拉机,在松软的土地上,犁出第一道深深的沟壑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豪迈和踏实感,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感觉,和我用锉刀磨出一个精准的零件,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开天辟地的,创造的喜悦。
我们把规划好的工坊区域,土地平整得结结实实。又在剩下的土地上,撒上了菜籽。
陈主任说:“地不能荒着,机器还没来,我们先种点菜,自己吃,也算是第一份产出。”
小芳和乐乐,周末的时候也会过来帮忙。
乐乐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田野,兴奋得满地乱跑,追着蝴蝶,抓着蚂蚱。
小芳看着他脸上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也渐渐地,真正接受了我们现在的生活。
她会带着自己做的饭菜过来,看着我和陈主任一身泥土地吃得狼吞虎咽,嘴上说着“慢点吃,别噎着”,眼睛里却全是笑意。
她和陈主任,两个原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女人,也因为这片土地,变得熟悉起来。
她们会一起讨论种什么菜,一起研究怎么搭瓜棚,像多年的老姐妹。
两个月后,陈主任卖房子的钱到账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联系了那个在国外的朋友,订购了两台二手的精密车床和一台小型铣床。
设备运回来的那天,我们像迎接英雄一样,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我们亲手搭建的,简易的工坊里。
那工坊,其实就是用彩钢板搭起来的一个大棚,四面透风。
但当我抚摸着那些虽然陈旧,但保养得依然很好的机器时,我的心,是滚烫的。
这是我们的家当,是我们事业的起点。
通上电的那一刻,我亲手按下了启动按钮。
机器发出了熟悉的,悦耳的轰鸣。
我拿起一块废铁料,放上卡盘,开始试车。
车刀在我的操控下,精准地切削着,一缕缕银亮的铁屑,像卷曲的浪花一样飞溅开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我痴迷的世界。
不,比那个世界更好。
因为在这里,我不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替换的螺丝钉。
我是这里的主人。
我们的第一个订单,很快就来了。
是陈主任联系的那个老客户,一家生产医疗器械的小厂。
他们有一批进口设备的零件坏了,原厂的备件又贵又难等。他们希望我们能按照样品,仿制出一批。
那是一个结构非常复杂的阀体,对材料和精度的要求,都极其苛刻。
我拿着样品,研究了整整两天两夜。
在脑子里,把每一个加工步骤,都模拟了千百遍。
然后,我开始了工作。
那几天,我几乎是吃住都在工坊里。
小芳每天给我送饭,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把换下的脏衣服拿走。
陈主任则负责所有的后勤和对外联络。
我们三个人,就像一个紧密咬合的齿轮,为了同一个目标,疯狂地运转着。
一个星期后,第一件成品,从我的手中诞生了。
它在灯光下,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而迷人的光泽。
我用千分尺反复测量,每一个数据,都和图纸上的要求,分毫不差。
甚至,比原厂的零件,还要光滑,还要精准。
因为,我在这块冰冷的金属里,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和作为一个手艺人,所有的骄傲。
客户来验货的时候,拿着我们做出的零件,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到惊讶,最后变成了由衷的赞叹。
“李师傅,你这手艺,绝了!”
“比德国人做的,还好!”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
我看着客户满意的笑脸,看着陈主任和 小芳欣慰的眼神,我知道,我们这片荒地,终于,结出了第一颗果实。
这颗果实,不仅是三万块钱的加工费。
更是我们赌上一切,换来的,沉甸甸的希望。
第八章 一方水土,一份匠心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三年。
我们的“匠心工坊”,在城郊这片土地上,彻底扎下了根。
工坊的规模,扩大了一些。我们用赚来的钱,又添置了几台新设备,还盖起了真正的砖瓦厂房。
厂房旁边,那片我们亲手开垦的菜地,如今已经是瓜果飘香。
小芳成了我们工坊的“后勤部长”,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种的菜,不仅够我们自己吃,还成了我们招待客户的“特色招牌”。
很多客户都说,吃了我们这儿带着泥土香的饭菜,再谈生意,心里都觉得踏实。
我的手艺,也在圈子里慢慢传开了。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在京郊,有那么一个叫李卫东的师傅,能干别人干不了的“精细活儿”。
一些大学的机械系教授,甚至会带着学生,来我这里参观,把我的工坊当成了他们的实践基地。
我再也不是那个在车间里,被大学生指指点点的“老古董”。
我成了给大学生们上课的“李老师”。
我给他们讲,什么是公差,什么是配合,什么是金属的应力。
我告诉他们,书本上的数据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用你的手,去感受材料的温度;用你的心,去倾听机器的呼吸。
这,就是“匠心”。
陈主任,还是我们工坊的主心骨。
她不再穿那身笔挺的工装,而是换上了舒适的便服。常年的操劳,让她的鬓角又多了几缕白发,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平和。
她常常会一个人,搬个小板凳,坐在田埂上,看着远处的夕阳。
我知道,她是在跟她的爱人,那个姓赵的“书呆子”说话。
她会告诉他,他留下的这片土地,没有荒芜。
它不仅长出了粮食,还长出了一个新的,关于技术和传承的梦想。
我们还招了两个徒弟。
是两个从技校毕业的年轻人,肯吃苦,脑子也灵。
我把我师父教给我的,和我自己这些年摸索出来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一点一点地教给他们。
我看着他们从一开始的笨手笨脚,到后来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活儿,心里充满了欣慰。
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我终于明白,传承,不仅仅是把一套工具,交到另一个人手里。
而是把一种精神,一种态度,一种对技术的敬畏和热爱,种进他的心里。
让它,生根,发芽。
这天下午,红星机械厂的老厂长,带着几个人,亲自开车来到了我们工坊。
他已经退休了,头发全白了。
他握着我的手,感慨万千。
“卫东啊,我走眼了。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我笑了笑:“老厂长,都过去了。”
原来,厂里那条全新的自动化生产线,出了大问题。因为一个核心部件的设计缺陷,导致产品合格率一直上不去。
德国的专家请了好几批,都没能彻底解决。
他们找到了我。
我看着那张复杂的图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心里很平静。
我带着我的两个徒弟,花了三天时间,重新设计,并亲手制作出了一个新的部件。
问题,迎刃而解。
老厂长坚持要给我一笔高昂的“技术咨询费”。
我拒绝了。
我只提了一个要求。
我希望厂里,能把那些被“优化”掉的老工人,请回来一部分。成立一个技术攻关小组,专门解决生产线上的疑难杂症。
因为我知道,一个工厂的灵魂,不在于那些闪闪发光的机器。
而在于那些,把一辈子都献给了机器的,人。
老厂长沉默了很久,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老厂长,我回到工坊。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我们的工坊上,洒在那片绿油油的菜地上。
小芳正在菜地里浇水,乐乐在旁边帮她,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
陈主任坐在田埂上,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我的两个徒弟,正在车间里,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机床,互相讨论着白天的技术要点。
拖拉机的轰鸣声,机器的歌唱声,孩子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最动听的交响乐。
我走到陈主任身边,和她并排坐下。
“主任,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应该是我谢谢你。”她笑了,“你让我知道,老赵的诺言,和我心里的那点念想,都没有错付。”
我们看着眼前的这片土地。
三年前,它还是一片荒芜。
如今,它生机勃勃。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夜晚,她对我说的那句话。
“我这有块地,缺人耕。”
是啊,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地。
有的人,任由它荒芜,长满杂草。
有的人,则会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汗水,去耕耘它,播种下希望,最终,收获属于自己的,那份沉甸甸的果实。
我很庆幸,我选择了后者。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布满了新的老茧和伤疤。
但我的心里,却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
因为我知道,这双手,不仅能养家糊口。
它还能,守住一份手艺,传承一份匠心,创造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有尊严的生活。
来源:云间穿梭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