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年福州湖东路过了中山路口,再往前二百余米就成断头路了。这不长的距离内,有两条并排走向的小巷,靠中山路的这条叫左营司,靠断头路的那条叫赛月亭,两条巷子的巷尾互相连通。
当年福州湖东路过了中山路口,再往前二百余米就成断头路了。这不长的距离内,有两条并排走向的小巷,靠中山路的这条叫左营司,靠断头路的那条叫赛月亭,两条巷子的巷尾互相连通。
赛月亭巷背靠一段老城墙,尽管城墙仅剩残基,被居民房屋遮挡,却是那年代一条严明的城乡分界线。这分界线是身份的,是心理的,是物质的,是关乎人的命运的。以城墙为界,墙内是城,住着吃商品粮的居民户,墙外是乡,住着吃农业粮的农民户,尽管这些居民一抬脚就走进了生产队田地,尽管这些农人一抬脚就走到了城市街区。
少年时我经常在这条城乡分界线上玩耍,却不知个中奥妙。在我眼里,那不过是赛月亭巷内赛月小学大门斜对面一座房屋废墟后的土台子,三米多高,爬上去,能看见城外的大片田野和村舍,可看见城内密集的房屋和树荫,最爽的感觉还是,天空湛蓝且辽阔,东南风送来阵阵舒坦,城乡景色一眼尽收,对长年生活在逼仄小巷中的少年郎来说,此刻已到达了登高望远的美妙境界了。
正是傍晚时分,很多孩子在土台子一一老城墙上玩,放风筝者居多,时不时两架风筝线飞着飞着缠到一块,因缠线吵架甚至还打过架。很快,我们对玩风筝少了兴趣,只有帮伙俤俩兄弟提鸽笼放鸽子,能使我们再度兴奋起来。双手抱起那团暖呼呼的蓝天精灵,看它小脑袋一啄一啄,晶亮的宝石红小眼睛直盯住我,好叫人喜欢。当小精灵挣扎着离开我的手心,双翼“啪啪啪”拍打着冲向天空,我仿佛听见一片掌声在渐渐远去。
伙俤家的鸽子约二十只,一部分尾羽别着鸽哨,升空后的鸽群自行组成扇形,在城乡上空一圈又一圈的悠然盘旋,好几次从城外树梢和城内屋脊上划过,带来时清晰时含糊的“嗖嗖嗖”的鸽哨声。每临近我们头顶,我们就朝它们呼喊,希望小精灵们飞的再低些再慢些,好看清它飞翔的姿势。伙俤哥哥却很讨厌,一看鸽群飞低了,他就挥舞一根扎着红布条的细竹杆子,大声叫唤着“呜一一呜一一呜”,驱赶鸽群向高处盘飞。
我们不久后知晓了兄弟俩的一个秘密,让鸽群飞高目的,是想让鸽群去网住天空中不时掠过的落单的鸽子。兄弟俩有心训练这群鸽子,今年夏天开始玩出了效果,几次把迷路的落单鸽子网回鸽巢。老城墙是最好的观察点,一看到自家鸽群把落单鸽子围住,一圈一圈伴飞下降,越来越靠近鸽巢时,兄弟俩立刻甩下我们几个玩伴,把几个空鸽笼丢给我们带回,自己一路狂奔回左营司家的鸽巢,只等被鸽群带回的新鸽停在平台上一起啄食,一杆捕鱼网疾速盖过去,即刻大功告成。
我曾关心过被网住的鸽子的命运,伙俤说了个我没听过的词,叫“招安”,就是留下来训练成自家鸽群新成员,扩大猎鸽队伍。我又问他“招安”的鸽子想回家怎么办?伙俤意味深长地笑笑,那是我哥的事了,他有办法。我很不满伙俤这个回答。不久后就听说,伙俤兄弟对不好招安的鸽子马上转手拿到市场卖掉,或干脆杀掉成为他们家的菜肴,这让我很失望并且气愤,一度不想再跟他们玩了。但架不住鸽子那温和柔软的小身子的诱惑,没几天又不甘不愿地跟在他们后面提笼放鸽看落单鸽倒霉。
当年福州城上空,蓝天白云下有无数的鸽群在飞翔,给城市添加了祥和与温暖。我们这一带除了伙俤家的鸽群,近处还有一南一北两大群鸽子,北面鸽子在赛月亭巷尾一处宅院内,南面鸽子在湖东路断头处护城河对岸的农民村庄里。从老城墙上,只要看鸽群经常盘旋的区域,观察鸽群起起落落,就能估算出鸽巢的大致位置。伙俤家的鸽巢,就在南北两家鸽巢中间,两头直线距离都只有三四百米。
天气好的日子,鸽群早晚都要放飞,基本以自家上空为圆心向外扩散,盘旋数十圈后才依次归巢。有时两家鸽群同时飞大圈盘旋,就会出现交叉混飞的现象。伙俤兄弟最怕遇上大鸽群,大鸽群经常一升空就是四五十只,在天空相遇时,大鸽群不易冲散,小鸽群就不行了,一个碰撞就七零八落,小鸽群里被冲散的鸽子很容易被大群裹走,跟在大群队列中飞行,最后跟着降落在人家的鸽巢里。平时兄弟俩老想着网别人的鸽子,一旦遇上自家鸽子被人家带跑了,照样沉不住气,立刻跑到当天与他家鸽群有交集的鸽主家寻找。
伙俤哥哥当年不满十八岁,比我们大好几岁,人长得壮实,小学毕业后就去帮父母拉板车养活自己,好像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天大概想表现自己人多势众,他硬拉上我们几个半大孩子一块去。敲开了赛月亭巷尾一座深宅门,过两个天井,到那户人家的后院,一排杉木柱子撑起半层高的鸽子楼,紧贴着一堵高墙。鸽楼用网格铁丝隔出间间鸽房,大批鸽子出出进进,“咕咕咕”呢喃细语不停,宽大的鸽房平台上,有一排专门的饮水槽和喂食槽,比起伙弟家的破鸽巢不知气派多少。那天我算开眼界了,优雅可爱的鸽子,就应该生活在这舒适透亮的地方,看伙俤家,鸽子都住在连鸡窝都不如的破席烂板中……
鸽主人来了,一个四十开外的瘦高个男人,圆领白汗衫别在灰色长裤里,听说我们来意,他坦然承认有一只陌生鸽子进了他家的鸽巢。说着领伙俤哥哥登上鸽子楼,指着单独关押的一只灰鸽让伙俤哥哥辨认。伙俤哥哥连忙点头,瘦高男人便抓出鸽子还给他,问了句,你们家鸽子平常没喂饱吧,很瘦,估计体力也不行,要多补些蛋壳或墨鱼骨磨的粉,还有豆类的,增加营养。临走时还装了一小布袋绿豆给兄弟俩。又说,你们拿牙膏皮给鸽子当脚环,这有啥用?人家捕了你鸽子,剝去牙膏皮,套上自家脚环,你还能在鸽群里认出它来吗?说得兄弟俩无话可答,又不好意思说那定制脚环较贵买不起,因为他们家平时连鸽饲料都喂不足。
那一天伙俤哥哥有些感动,没想到第一次去讨鸽子竟这么顺利,还有高档食料赠送,连连哈腰道谢。从此两人竟成了忘年交,伙俤哥哥喊瘦子叫师傅,三天两头跑上门向师傅讨教养鸽子的经验,瘦子师傅也热情坦诚,告诉他壮大鸽群主要靠自己孵化,教他怎么喂养能让鸽子多产蛋,孵化出更多的小鸽子,还几次来伙俤家破鸽巢给生病的鸽子看病。
但不是每次找鸽子都能遇上这样的好主,护城河对岸农民村庄里那家鸽主就不好说话,明明看着自家鸽子被他们家鸽群裹走,伙俤兄弟赶紧一路寻去。回来却一脸沮丧,告诉我,那家鸽主死活不承认,想去他们家鸽笼找找,他就喊来几个小年轻摆出要打架的架式,说敢动一下鸽笼就揍我们,没办法只好回头。后来又请瘦高个出面说情,对方反叫瘦子转告俩兄弟,他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崽子们懂点玩鸽规矩。也该伙俤家运气不好,不久后又眼睁睁看着一只刚生蛋的母鸽被那家鸽群裹走了,这回赔着笑脸上门讨要,还是被冷面拒绝被挖苦一番。农民哥就这么豪横!城市崽实力弱斗不过,兄弟俩只能从心里头咒骂他们,巴不得让天公用雷劈了那家人。
不久文革运动开场,抄家游街风刮进小巷,赛月亭那户养鸽户也成了抄家对象。瘦高个担心鸽子受到冲击,预先挑选了十来只珍贵的种鸽,半夜里送到俩兄弟家,交代喂养一段日子,等风头过后再拿回去。仿佛能预料一般,红卫兵很快抄了这户人家,罪名是封建余孽,他70多岁的老父亲被戴高帽游街,说是在北洋军阀时期当过伪政府职员。他家大批与封建时代能联想到的旧物都被没收或烧毁,留下的鸽子亦作为封建余孽的玩物斩尽杀绝。幸好藏在这儿的种鸽暂时安全,瘦高个还能悄悄跑到伙俤家几次去看自己的鸽子,人仿佛又瘦了一圈。
造反派却不知从哪里知道北洋军阀余孽家还有种鸽寄在伙俤这里。那天吃完早饭不久,我听见家门外吵吵嚷嚷,开门一看,十几个戴红袖标的年轻人正围住伙俤家的鸽巢。伙俤家住在一座没有围墙的大木楼里,是我们巷子最破烂的私营出租房,住户多底层劳动者,三教九流什么职业都有。木楼前有个小公园,那是政府利用闲置空地为居民修建的,半亩地大,有石桌石凳,几棵柳树一排灌木。伙俤家的鸽巢就挂在小公园北面一户人家的外墙上,用各种捡来的长短宽窄甚至厚薄不一的木头板皮钉成,与他们住的破木楼一样,那鸽子巢只要踹上一脚保准会散架。
造反派气势汹汹地要伙俤哥哥交出藏在他这儿的封建余孽家的鸽子,说他们情报很准确,那家人的儿子还来看过寄存的鸽子。伙俤哥哥冷静回答,我是请他来给我家鸽子看病的,这肯定没有别人的鸽子,不信你们去看。造反派大概也认不清谁谁家的鸽子,说我们不看,革命靠自觉,你主动交出来就是自觉革命。伙俤哥哥坚持说巢里都是自己的鸽子,没有他人的。僵持久了,把造反派惹毛了,语气转为威胁:再不交出,我们就把这里鸽子通通带走。
此时许多街坊邻居闻讯都围拢上来。小巷人自然向着小巷人,大家都愿意证明,这一窝鸽子就是伙弟家养的,天天看俩兄弟放鸽子上天又收回,别人家的鸽子还会在这穷窝里生活。辩着辨着,突然伙俤哥哥大叫起来,他认出了来人中有两张脸是城外农民生产队的,他一步跳上公园石凳,激动地指着那两张脸对邻居们说,这些人不是造反派,是假冒的,他们是我们城外农村生产队的,一定是进城来抢鸽子。伙俤哥哥愈说愈亢奋,还控诉起城外那些农民依仗鸽群以大欺小,专门套城里人鸽子,这两个月也套走他家两只母鸽,上门讨要,他们不但不还还要打人,就这两人声音最大,他们就想吃定我,吃定我们城里人。
这个突变显然是造反派们没料到的,他们先是痛骂伙俤哥哥胡说八道,后又沉静下来,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把两个小年轻拉到一边,像质问他们怎么回事。这时围观人群中一个外号叫“嗒嗒辩”(能说会道意思)的年轻邻居说话了,他可是本小巷名声在外的红卫兵小将,平时在街坊邻居面前却比较低调,革命造反的是都在小巷外面做,一回巷子就把红卫兵袖标脱下,从不打扰小巷的烟火生活。只见他站上石凳,对全场人说:我发现这里涉及到一个重大原则问题,今天谁是革命的对象没搞清楚!说查抄封建余孽的东西,怎么去抄依货(伙俤哥哥小名)的家?他家是贫下中农,是拉板车工人,是天生的无产阶级,抄他家不就是一起性质严重的抄无产阶级家的事件!伙俤哥哥也在旁大声补充说,没错,我家是三代贫农加雇农。又手指那两个小年轻喝道:你家什么成分?报上来!老实交代什么人派你们进城来抄家的……
远近来的邻居越围越多,小巷人本来就瞧不起农村的什么造反派,要让这帮农民哥得逞了,让农民爬上了居民头上,那小巷人今后的面子往哪搁?那城里人尚存的一点优越感还剩多少斤两?今天就是帮错了伙俤家也得帮,尽管平日里大伙并不喜欢一吵架就骂大街的伙俤家人,但这时候要团结一致,共同对外,绝不能在乡下人面前败下阵来。对方造反派最终架不住这么多人七嘴八舌涶沫横飞,撑不住场子了,只得悻悻退去。走时还留下一句话,我们会查的,如果谁敢勾结封建孝子贤孙对抗革命行动,我们绝不手软。
随着文革派别斗争日趋激烈,天空中的鸽群开始稀少,当双方造反派大武斗的枪声和高声喇叭声传遍全城时,天空中的鸽群几乎不见了,不知是革命运动团灭了一窝窝鸽子,还是鸽子主人带着它们逃离了城市。我也是很久后才知道,那天造反派找上门时,瘦高个家的种鸽就藏在木楼房东的阁楼上。而当天夜里,瘦高个就潜入伙俤家,把那些种鸽拿自行车驮走,没有往回家的方向去。从此,那人与鸽子都不见踪影了。
伙俤家的鸽群不久后也消失了,伙俤告诉我,他哥把家里鸽子全卖掉了,是借邻居自行车拉到二十多公里外的闽江口马尾一带去卖。他哥哥不希望卖的太近,不然鸽子又会找到家,飞回自己的旧巢。不久后旧鸽巢也拆掉了,破旧板皮正好用作他们家土灶台烧饭的柴火。
文章原名《鸽子》
作者 叶剑凌
来源:一风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