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攥着手心里的那张旧报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纹里。报纸上印着高进部队移防的消息,日期是半个月前的。算着日子,今天,他该回来了。
那块站牌下的阴影,被拉得忽长忽短。
我攥着手心里的那张旧报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纹里。报纸上印着高进部队移防的消息,日期是半个月前的。算着日子,今天,他该回来了。
七年了。
七年,抗战都打完了。我跟高进的婚,却还像个开头。
火车站里的人声像一锅滚开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熏得人眼晕。我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在一片橄ăpadă的绿军装里,寻找那张刻在心里的脸。
我甚至都想好了,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不能哭,哭了七年,眼睛都快干了。就笑,问他:“高营长,还认得你家里的兵吗?”
他肯定会咧开嘴笑,露出那口白牙,憨憨地挠挠头,说:“认得,化成灰都认得。”
然后,他会一把将我扛在肩上,像七年前那样,在战友们的哄笑声中,大步流星地走出车站。
我想象了无数遍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
可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真的挤出人潮时,我所有的想象,都碎成了一地玻璃碴子。
他瘦了,黑了,肩膀更宽了,眉眼间的锋利被岁月磨平,添了几分沉稳。他还是他,可他又不完全是我的那个他了。
因为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朴素的连衣裙,眉眼清秀,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男孩睡着了,小脸蛋红扑扑的,像个苹果。
高进走得很慢,时不时回过头,用手护着那对母子,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疲惫。
他们三个人,像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严丝合缝地走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外人无法插足的圆。
而我,就是那个圆外的点。
我站着,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周围的喧嚣、人们的笑语、广播里甜美的女声,都离我远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三个人缓慢移动的身影。
高进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视着,带着一丝焦急和期盼。
我看见了,他看见我了。
他的眼睛猛地一亮,像黑夜里点燃的火炬。他张开嘴,似乎想喊我的名字。
可我,却在他看清我的一瞬间,猛地转过身。
我没有勇气去看他眼里的光,如何因为我身后的空无一人而黯淡下去。我更没有勇气,去面对他身边的那对母子,去听一个我可能无法承受的解释。
七年的等待,七年的空房,七年的信纸和那偶尔才能接通的电话……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迈开已经僵硬的双腿,逆着人流,一步一步,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我期盼了七年的地方。
身后的那道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第1章 七年一觉扬州梦
我叫林岚,二十八岁。在别人看来,我最好的七年,都给了“军嫂”这个听起来光荣,尝起来苦涩的身份。
我和高进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那时候我刚从技校毕业,在市纺织厂当一名挡车工。高进是来探亲的军人,高大,腼腆,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
我们没那么多花前月下,就一起吃了顿饭,看了场电影。他话不多,但会笨拙地把盘子里的肉都夹给我,会在过马路时下意识地挡在我身前。
我觉得,这个男人,踏实。
婚结得很仓促,他假期快结束了,我们领了证,办了两桌酒,他甚至没来得及在我身边过一夜,就归了队。
新婚,就是分别的开始。
我从没想过,这一别,就是七年。
起初,我们靠信。他的信很短,总是那几句:一切都好,勿念。训练很忙,注意身体。落款永远是:你的高进。
我的信很长,厂里的人事变动,邻居家的猫生了崽,新学了什么菜式,我都絮絮叨叨地写给他。我觉得,我要把我的生活都描绘给他听,这样,他就好像陪在我身边一样。
后来,部队里装了电话,我们开始打电话。电话总是在深夜,他掐着点打过来,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我们说不了几句,身后就有战友在催。
“岚,挂了吧,明天还要出操。”
“嗯,你快去睡。”
“你也是,别熬夜,对眼睛不好。”
“知道了。”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谁也舍不得先挂断。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他的呼吸声,我就觉得,这一天,值了。
七年里,我从一个青涩的姑娘,变成了纺织厂里最年轻的“老师傅”。我的手,从前是拿笔的,后来是拿针线的,现在,是摸着冰冷的机器,指腹上全是细密的茧子。
厂里效益时好时坏,有过几次下岗潮。人心惶惶的时候,是高进的信给了我力量。
他说:“别怕,就算厂子倒了,我还能养你。我多攒点津贴,等你来了随军,咱们开个小卖部。”
看着信纸上那朴实的字眼,我的心就定了下来。
我没让他养。我跟老师傅学技术,学维修,学管理。别人下班了,我还在车间里琢磨那些出了故障的机器。工友们笑我傻,一个女人,那么拼干什么。
我只是想,高进在部队里保家卫国,当英雄。我在后方,不能给他拖后腿,我也要做自己的英雄。
后来,我真的成了技术骨干,带着一个小组,专门负责最难修的进口机器。厂长见了我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林师傅”。
我的公婆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心疼我,总让我别等了,让我跟高进提离婚。
“好闺女,咱不能这么耽误你一辈子。高进那孩子,是对不住你。”婆婆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我笑着给婆婆擦眼泪:“妈,说啥呢。高进是在为国家做事,我等他,心甘情愿。”
我嘴上这么说,可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听着窗外的风声,怎么可能不觉得苦。
工友们下班,都有丈夫骑着自行车来接。周末,人家都是一家三口逛公园。逢年过节,更是阖家团圆。
只有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扛着米袋子上五楼。家里的灯泡坏了,我踩着凳子自己换。下水道堵了,我挽起袖子自己通。
我活成了一支队伍。
七年,就像一场漫长的梦。梦里,我把所有的委屈和思念都酿成了酒,只等着他回来那天,与他共饮。
可我没等到那杯酒,却在火车站,被现实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那个女人是谁?那个孩子,又是谁?
高进的信里,从来没有提过。一个字都没有。
我回到我们那个被称作“家”的房子。这是我们结婚时分的单位房,一室一厅,很小,但被我收拾得一尘不染。
桌上,还摆着我精心准备的饭菜。红烧排骨,是他最爱吃的。清蒸鲈鱼,我学了很久。还有一盘凉拌黄瓜,解腻。电饭煲里,米饭温着。
我看着这一桌子菜,它们还在冒着热气,可我的心,已经凉透了。
我伸手,一盘一盘地,把它们倒进了垃圾桶。
排骨的香气,鱼的鲜味,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种让人作呕的味道。就像我这七年的等待,看起来那么美好,结局却如此不堪。
我脱力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桌面,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七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我不是青楼女子,高进也不是薄幸郎。可为什么,我们的结局,比诗里写的还要凄凉。
第2章 空气里的陌生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像一只被困住的蝉,不依不饶。
我拿出来,屏幕上跳动着“妈”这个字。
是婆婆打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喂,妈。”
“岚啊,接到进子了吗?你们到哪了?我跟你爸把炕烧得热热的,就等你们回来吃饭了!”婆婆的声音里满是喜悦和急切,像一串点燃的鞭炮。
我的心被这喜悦刺得生疼。
我该怎么说?
说我接到他了,但是他身边多了两个人?说我把他一个人丢在火车站,自己跑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涩又沉。
“岚?咋不说话呢?信号不好?”电话那头的婆婆有些疑惑。
“……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我有点不舒服,今天先不回去了。让高进……让他自己先回去吧。”
“不舒服?要不要紧?进子呢?让他接电话!”婆婆的声音立刻焦急起来。
“他……他还没到我这儿。可能,直接回老家了吧。”我撒了谎,一个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谎。
“这孩子!怎么不先去看看你!我这就给他打电话!”婆婆气呼呼地就要挂电话。
“别!”我急忙喊住她,“妈,我就是有点累,想睡一会。您别担心,也别跟他说我身体不舒服,省得他着急。我睡一觉就好了,明天,明天我们就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明天。或许,我心里还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或许,一切都是个误会。
挂了电话,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黑暗里,火车站那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高进护着那个女人的动作,他看那个孩子的眼神……那么自然,那么熟稔。那不是一朝一夕能形成的默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
七年里,我拒绝了所有示好的男人。厂里新来的大学生,隔壁丧偶的张师傅,他们都或明或暗地表示过。工友们劝我:“林岚,别傻了,高进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你还年轻,得为自己打算。”
我总是笑笑,说:“我等他。”
我相信他,就像相信太阳会从东方升起一样。
可现在,太阳好像从西边出来了。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愤怒,委屈,背叛感,像无数条毒蛇,啃噬着我的理智。
我甚至开始恶意地揣测。
那个女人,是不是他在驻地附近认识的?那个孩子,是不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这个念头,足以将我七年的坚守,彻底击溃。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不轻不重,很有节奏。是高进的风格。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他找到这里来了。
我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假装自己不在家。
敲门声停了一会,然后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执着。
“林岚,我知道你在家。开门。”
是他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依旧那么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咬着嘴唇,把头埋得更深。
我不想见他。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去面对那个我可能完全不认识的他。
“岚,你听我解释。”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
解释?
我冷笑一声。有什么好解释的?事实都摆在眼前了。
“林岚,开门!你听我说完,你要打要骂,都随你!”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一丝军人特有的命令口吻,但更多的是焦急。
门板被他拍得砰砰响,震得我心尖发颤。
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传来王大妈的询问声:“谁啊?大半夜的,敲什么敲!”
“大妈,对不起,我找我爱人。”高进的声音立刻低了下来,充满了歉意。
“你就是林岚的丈夫?那个当兵的?”
“是,大妈,我叫高进。我刚退伍回来。”
“哎呦!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小林这几年一个人,多不容易啊!快,快进去吧,夫妻俩有什么话说不开的。”王大妈是个热心肠。
我听着门外的对话,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容易。
可那个让我受尽不容易的人,却带给了我更大的不容易。
“林岚,你再不开门,我就把门踹开了。”高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无奈的威胁。
我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我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后。
透过猫眼,我看到了他。
他站在昏暗的楼道里,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身姿笔挺如松。他的脸上,写满了风霜和疲惫,还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的身边,没有那个女人,也没有那个孩子。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们的气息,那些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家庭的气息。
我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把手,放在了门锁上。
第3章 门外的对峙
门“咔哒”一声,开了一道缝。
我没有完全打开,只是侧着身,堵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高进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光。他想上前一步,看到我冰冷的眼神,又生生停住了脚步。
我们隔着一道门槛,对峙着。
楼道里的声控灯暗了下去,我们都陷入了黑暗中。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也能听到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岚……”他先开了口,声音沙哑。
我没应声,只是看着他。我想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和愧疚。
可是没有。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焦急,有疲惫,有疼惜,唯独没有我想要的答案。
“先进去说,好吗?”他放低了姿态,几乎是在恳求。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我的声音很冷,像冬天里结的冰。
高进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火车站的事,是个误会。”他艰难地开口。
“误会?”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里却带着哭腔,“高进,我眼睛没瞎。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你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你管这个叫误会?”
“她……她叫陈霜,那个孩子叫念念。他们是……”
“我不想知道他们是谁!”我粗暴地打断了他,“我只知道,我等了你七年,等回来的,是你们一家三口。”
“不是你想的那样!”高进急了,声音也拔高了,“林岚,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听我把话说完!”
“冷静?”我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地问他,“你让我怎么冷静?高进,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七年,你给我写过多少封信?打过多少次电话?你信里有一句话,提到过他们吗?”
他沉默了。
这沉默,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没有,是吗?”我追问着,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你什么都没说。你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带到我面前,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笑着欢迎他们,给他们腾地方,祝你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积攒了七年的委屈和思念,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尖锐的刺,刺向他,也刺向我自己。
“我没有……”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事情太复杂,我在电话里,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不知道怎么说,还是不敢说?”我逼视着他。
高进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吱作响。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林岚,在你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一个背信弃义,抛弃妻子的人?”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失望和受伤。
我的心,猛地一抽。
是啊,在我心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那个会把肉都夹给我的腼腆青年,是那个在电话里听着我呼吸声就满足的丈夫,是那个在信里说要养我一辈子的男人。
他是我心里的英雄,是我的天。
可现在,天塌了。
“我不知道,”我摇着头,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高进。现在的你,我看不懂。”
楼道里的灯,因为我们的争吵,又亮了起来。
橘黄色的光,照在他满是风霜的脸上,也照在我泪流满面的脸上。
我们都看到了彼此的狼狈。
“让我进去,”他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如果你听完我的解释,还是要我走,我绝不纠缠。”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执着的,熬得通红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是我在无数个孤单的夜里,唯一的慰藉。
我的心,开始动摇了。
也许,我真的应该听一听他的解释。哪怕那个解释,会让我更加心碎。
我咬着牙,侧过身,把门,完全打开了。
“进来吧。”我说。
高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迈步走了进来。
在他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我闻到了一股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淡淡的香水味。
我的心,瞬间又沉了下去。
第4章 一碗阳春面
高进坐在那张我们结婚时买的旧沙发上,显得有些局促。
这房子太小了,他的高大身躯,让整个空间都变得拥挤起来。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给他倒水。我只是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像一双双嘲弄的眼睛。
“那碗面,我倒了。”我冷不丁地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指的是我给他准备的红烧排骨面。我本来想,他风尘仆仆地回来,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面,能洗去一路的疲惫。
高进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对不起。”他低声说。
“你对不起的,不是那碗面。”我转过身,看着他,“高进,七年了,你退伍回来,是天大的喜事。我盼了七年。可你呢?你给了我什么?”
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给你时间,你说。”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像一个准备审讯的法官。
高进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准备开口了。
“陈霜,是我的战友,李虎的妻子。”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李虎?
我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这个名字。高进的信里,偶尔会提到他的战友,李虎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他说,李虎是他们连队最勇敢的兵,是他的过命兄弟。
“李虎呢?”我下意识地问。
高进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掌,用力地搓了搓脸。
“他……牺牲了。”
这三个字,像三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我愣住了。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半年前,边境,一次突发的任务……”高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他为了掩护我,被……他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把他家的钥匙,还有这张照片,塞给了我。”
他从军装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小心翼翼包着的东西。
打开手帕,是一把生了锈的铜钥匙,和一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
照片上,一个笑得像太阳一样灿烂的年轻军人,搂着一个清秀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那个军人,是李虎。那个女人,是陈霜。那个婴儿,是念念。
“他求我,一定要把他们母子,从那个山沟里带出来。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娘俩。他没能给他们一个好的生活,他希望我能……”
高进说不下去了,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汗的汉子,此刻,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愤怒和委屈,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是震惊,是酸楚,还有一丝……愧疚。
我错怪他了。
“念念……李虎给他取的名字。念念不忘。他希望孩子,能记住他。”高进继续说道,“李虎的父母早就没了,陈霜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那个穷山沟里,日子过得……很难。”
“所以,你就把她们接过来了?”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高进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犹豫,“这是我对兄弟的承诺。我必须做到。”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高进,你对得起你的兄弟,那你对得起我吗?我等了你七年,我算什么?”
“岚,你是我媳妇,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高进急切地站起身,想来拉我的手。
我猛地缩回手,避开了他的触碰。
“别碰我!”我喊道,“你把她们带来了,你打算怎么办?让她们住哪?我们这个家,住得下吗?还是说,你早就打算好了,让我给她们腾地方?”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扎进了他的心里。
高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没那么想过!”他痛苦地说道,“我只是……我只是想先把她们安顿下来,再慢慢跟你解释。我租了个房子,就在附近,先让她们住下。我……”
“你租了房子?”我打断他,“用什么钱租的?你的退伍费吗?”
高进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的心,彻底凉了。
退伍费,那是我们计划了无数次的未来。我们说好了,用这笔钱,在老家盖个新房子,或者在城里开个小店。那是我们的小家庭,唯一的启动资金。
现在,这笔钱,为了一个承诺,花在了别人的身上。
“高进,你真是个英雄。”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战友,你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我。”
我说完,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你去哪?”高进慌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我去吃碗面。”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一碗阳春面。不加排骨,不加浇头,什么都不加。”
因为我的人生,好像也只剩下这一碗清汤寡水的面了。
第5章 他的勋章,她的伤疤
夜里的街道,空旷而清冷。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刮得生疼。
街角那家“老王面馆”还亮着灯。
这是我和高进以前常来的地方。那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每次探亲,都会带我来这里,点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然后把碗里那唯一的荷包蛋,夹到我碗里。
我推门进去,老板老王正准备打烊。
“小林?这么晚了,还没睡?”老王看到我,有些惊讶。
“睡不着,饿了。来碗阳春面。”我说。
“好嘞!”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端了上来。清澈的汤底,几根翠绿的葱花,面条整整齐齐地卧在碗里。
没有荷包蛋。
我拿起筷子,默默地吃着。面条很劲道,汤很鲜,可我却吃不出任何味道。
我的脑子里,全是高进刚才说的话,和他那张痛苦的脸。
李虎,牺牲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见过李虎的照片,在高进寄回来的集体照里。他总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牙齿白得晃眼,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
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
我也无法想象,高进在面对战友牺牲,面对那对孤儿寡母时,是怎样的心情。
他没有错。
作为一个军人,一个兄弟,他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事。他有情有义,有担当。
这不就是我当初爱上他的原因吗?
可我为什么,还是这么痛?
一滴滚烫的泪,掉进了面汤里,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错了吗?
我只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想要我等了七年的丈夫,完完整整地属于我一个人。这难道也错了吗?
“姑娘,是不是跟你家那位吵架了?”老王收拾着桌子,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吃面。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没什么过不去的坎。”老王自顾自地说着,“我家那口子,跟我吵了一辈子,现在她走了,我想跟她吵,都没地方了。”
老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我抬起头,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王叔,如果……如果你的兄弟为了救你死了,留下老婆孩子,你会怎么办?”我鬼使神差地问道。
老王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
“那还能怎么办?他拿命换了我的命,他老婆就是我嫂子,他孩子就是我亲侄子。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他们养起来。不然,我这辈子,睡觉都睡不安稳。”
老王的话,朴实得掉渣,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是啊,睡觉都睡不安稳。
如果高进对李虎的遗孀和孩子不管不顾,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高进吗?
我还能心安理得地,和他过一辈子吗?
我恐怕,会看不起他。
我慢慢地吃完了那碗面,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胃里暖和了,心里的那块冰,似乎也开始融化了。
我走出面馆,看到高进就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
他没有跟进来,只是默默地守在外面。夜风吹动着他空荡荡的衣角,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单。
他看到我出来,立刻掐灭了手里的烟,快步向我走来。
“岚,你……吃饱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我们回家吧。”我说。
高进的眼睛,猛地亮了。他用力地点点头,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我们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路过一个报刊亭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
报刊亭的玻璃窗上,贴着一张海报,是关于边境冲突的报道。上面有一张照片,几个军人抬着一个盖着国旗的担架,从阵地上下来。
他们的脸上,满是硝烟和悲痛。
我的目光,落在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军人身上。
他的军装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眶通红,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屈的坚毅。
那个人,是高进。
我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也不知道高进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他把所有的伤痛,都藏在了这身军装下面。
他留给我的,永远是那句“一切都好,勿念”。
他用他的肩膀,扛起了国家的安危,扛起了战友的嘱托。
而我,却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屈。
回到家,我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木盒子。
盒子里,装着高进这些年获得的所有的军功章。三等功,二等功,优秀士兵……一枚枚冰冷的勋章,在灯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每一枚勋章背后,都是一次生与死的考验。
这些是他的荣耀,是他的勋章。
可这些勋章的背后,是我七年的等待,是日夜夜的担惊受怕。
是刻在我心上,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拿起一枚二等功勋章,递到高进面前。
“高进,”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问道,“为了这枚勋章,你差点把命丢了,是吗?”
高进的身体,猛地一震。
第6章 念念
高进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他颤抖的嘴唇,已经给了我答案。
他接过那枚勋章,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着,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那次任务,九死一生。李虎……就是为了掩护我撤退,才……”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地底闷响的雷。
“他把生的希望给了我,把家,托付给了我。”
高进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悲伤和自责。
“岚,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我把本该属于我们家的钱,拿去安顿她们母子。我把本该全部给你的时间和精力,分给了她们。我让你受了天大的委"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我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眼角的皱纹。
那是我不曾参与的,七年的风霜。
“高进,你是个英雄。以前是,现在也是。”我说,“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委屈,忘了你身上扛着的担子。”
高进愣住了,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眼里的泪,终于滚落下来。
这个铁打的汉子,在战场上没有哭,在战友的墓碑前没有哭,此刻,却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童。
“都过去了。”我说。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委屈,那些等待,那些不安,在理解了他所背负的一切之后,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熬了粥,炒了两个小菜。
高进醒来的时候,看到桌上的早餐,眼圈又红了。
“岚……”
“快吃吧,吃完了,带我去见见她们。”我说。
高进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想去看看。看看你那个过命兄弟的家人,看看那个叫念念的孩子。”
高进租的房子离我们家不远,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
我们敲开门,开门的是陈霜。
她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不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清瘦,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
“嫂子,这是我爱人,林岚。”高进介绍道。
“林……林姐,你好。”陈霜局促地搓着手,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冲她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温和一些。
“你好,我叫林岚。不嫌弃的话,叫我岚姐就行。”
我走进屋子,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一个穿着旧毛衣的小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玩着几个用过的弹壳。
他长得很像照片上的李虎,尤其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他看到我们进来,怯生生地躲到了陈霜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他就是念念。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软。
“念念,快叫叔叔,叫阿姨。”陈霜推了推他。
念念咬着嘴唇,小声地喊了一句:“叔叔好。”然后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他平齐。
“念念,你好呀。阿姨给你带了糖,要不要吃?”我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早上特意买的大白兔奶糖。
念念看着我手里的糖,舔了舔嘴唇,却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抬头看着他的妈妈。
陈霜的眼圈红了,她摸了摸念念的头,哽咽着说:“念念,谢谢阿姨。”
念念这才伸出小手,从我手心捏走了一颗糖。
他的手指冰凉,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泥。
我站起身,对陈霜说:“孩子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注意营养。”
我说着,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布袋放在桌上。里面有我早上刚买的鸡蛋,牛奶,还有一些水果。
“林姐,这……这怎么好意思!我们不能要!”陈霜急忙推辞。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李虎是高进的兄弟,也是我们家的恩人。他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以后有什么难处,别跟我们客气。”
我的话,让陈霜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一个劲地冲我鞠躬。
高进站在一旁,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爱意。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家,有时候不仅仅是两个人,一间房。
家,更是一种责任,一种担当,一种情义。
高进用他的方式,守护着他的国,他的家,他的兄弟。
而我,作为他的妻子,应该做的,是和他站在一起,共同撑起这片天。
第7章 尘埃落定是寻常
日子,像被推上轨道的火车,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略显拥挤的节奏,缓缓向前。
我没有让陈霜母子继续住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
我和高进商量,把我们的房子,暂时让给她们住。
“我们单位分的房子,虽然小,但光线好,也安全。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住在那边我们不放心。”我对陈霜说。
陈霜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觉得太麻烦我们了。
“没什么麻烦的。”高进在一旁说,“我跟林岚,先回我爸妈那住一段时间。等我找到工作,稳定下来,我们再想办法。”
最后,在我和高进的坚持下,陈霜才含着泪点了头。
搬家的那天,我们几个人忙得满头大汗。
念念很懂事,抱着他那个装着弹壳的小铁盒,跟在我们身后,不哭也不闹。
安顿好她们,我和高进踏上了回他老家的路。
坐在长途汽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我靠在高进的肩膀上,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高进,你后悔吗?”我问。
“后悔什么?”
“后悔把退伍费都花了。我们本来,是打算用那笔钱盖新房的。”
高进握紧了我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
“钱没了,可以再挣。房子没了,可以再盖。”他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可要是情义没了,良心没了,那人,就白活了。”
我笑了。
是啊,这才是我的高进。
回到乡下,公婆看到我们俩一起回来,高兴得合不拢嘴。
婆婆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当我把李虎和陈霜母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之后,两位老人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当了一辈子农民的公公,抽了口旱烟,一拍大腿。
“进子,你做得对!咱老高家的人,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事!那娘俩,就是咱家的亲人!”
婆婆也在一旁抹着眼泪点头:“是这个理。苦了那孩子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最后一点疙瘩,也彻底解开了。
高进没有立刻去找工作。
他先是帮着家里,把秋收的玉米都收了回来。然后,又把家里那几间漏雨的老房子,里里外外都修葺了一遍。
他脱下了军装,换上了粗布衣裳,那个在部队里雷厉风行的营长,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但他身上的那股劲,没有变。
空闲的时候,他会去城里,看望陈霜母子。给她们送些家里的粮食和蔬菜,陪念念玩一会儿。
我也常去。我教陈霜用缝纫机,把我以前的那些布料都给了她。她手巧,学得很快,没多久,就能做些简单的衣服,拿去集市上卖,补贴家用了。
陈霜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念念也开始愿意亲近我,会拉着我的衣角,甜甜地喊我“岚阿姨”。
生活,虽然清贫,却充满了烟火气。
冬天的时候,高进在城里的一个机械厂,找到了工作。
凭着他在部队里练就的一手过硬的修理技术,他很快就成了厂里的技术能手。
我们的生活,渐渐稳定了下来。
我们在厂子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周末的时候,我们会把念念接过来,带他去公园,去吃肯德基。
每次看到念念开心的笑脸,高进都会对我说:“岚,谢谢你。”
我总是笑着捶他一下:“一家人,说什么谢。”
一年后,陈霜在我的鼓励下,开了一家小小的裁缝店。她的手艺好,人也实在,生意渐渐红火了起来。
又过了两年,她遇到了一个同样朴实善良的男人。男人不嫌弃她带着孩子,对念念视如己出。
他们结婚那天,我和高进,作为娘家人,坐在了主桌上。
看着陈霜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我端起酒杯,敬了高进一杯。
“高营长,”我学着多年前想象的样子,笑着对他说,“任务,圆满完成。”
高进也笑了,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他握住我的手,轻声说:“是,我的兵。我们,回家。”
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忽然明白,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坦途。它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考验和意外。
但只要家人的心在一起,相互理解,相互扶持,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些曾经的伤疤,在岁月的流淌中,终将沉淀为生命里,最深刻,也最温暖的勋章。
来源:雪中绘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