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家父一生迎娶过十余位有正经名分的妻妾——数目不算惊人,在此等官宦门庭,亦属平常。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幼年时在母亲居所的正厅,每日晨光熹微之际,姨娘们便次第而入,敛衽行礼,恭敬请安。
“正妻当有容人之雅量。”
此乃我母亲毕生恪守的信条,亦是自幼时起,她便对我谆谆教导的箴规。
家父一生迎娶过十余位有正经名分的妻妾——数目不算惊人,在此等官宦门庭,亦属平常。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幼年时在母亲居所的正厅,每日晨光熹微之际,姨娘们便次第而入,敛衽行礼,恭敬请安。
厅堂内幽香萦绕,环佩轻鸣,珠玉相击之声清脆入耳。她们言笑晏晏,谈吐温婉,然字字句句之间却暗藏机锋,你来我往,看似和睦,实则暗潮汹涌。
年幼懵懂时,只道是寻常热闹;待年岁渐长,方才领悟,那每一抹温婉笑靥的背后,皆潜藏着算计与勃勃野心。
有的姨娘失却恩宠,希冀借母亲之势以求自保;有的倚仗宠爱,骄纵恣肆,妄图撼动母亲主位;有的精于钻营,意在多分些月例银钱;有的则与旁人结下仇怨,欲假母亲之手除之而后快。
她们如园中春花,争奇斗艳,一茬接一茬地开败更迭。唯有我母亲,始终端坐于主位之上,气度从容不迫,温婉娴雅如幽谷芝兰,磐石般岿然不动。
父亲踏足母亲院落的次数虽不算多,却也颇为频繁。他素来是个谨小慎微之人——天佑三年,他高中进士第十三名,入翰林院任修撰之职,短短五年间便擢升至兵部侍郎高位,仕途如此顺遂,仰仗的便是这份滴水不漏的审慎。
“宠溺妾室而轻慢正妻”这等大忌,即便只露一丝端倪,也绝无可能在我沈家上演。否则,朝中政敌只需以此为由头,弹劾的奏章顷刻间便能堆积如山。
更何况,我母亲出身显赫的安国公府侯家,乃是名副其实的嫡出千金。当年下嫁家父,实属屈尊俯就,门第悬殊。因此,无论父亲纳娶多少姬妾,他内心深处真正敬重之人,唯母亲而已。
府中大小事务——商定家用开支、主持阖府筵宴、接待往来宾客、与贵妇周旋应酬、执掌中馈庶务、管理钱庄地契、统御整个后院,桩桩件件,无不由母亲一言而决。
我尚有一位胞弟,日后这府中基业,自然悉数由他承继。
在此等环境熏陶之下,我曾笃定地以为,自己日后也能如母亲一般,成为一位从容大度、稳坐主位的正妻。
至少,在过往的岁月里,我确然是如此深信不疑的。
可如今,我发觉这信念愈发难以维系。
因为当年我所认知的“后院”,不过是方寸之间的弹丸之地。
而如今,我嫁入大邑东宫,贵为太子妃,而今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后宫——其波谲云诡、盘根错节之处,远胜昔日府邸后院千倍万倍。
贴身侍女连翘步履轻悄地进来,低声禀告:“娘娘,淑妃娘娘又来问安了。”
近日我身子欠安,早已降下懿旨,免去了六宫妃嫔晨昏定省的礼数,只求能静心调养。
唯有淑妃,日日必至,即便只是隔着垂落的珠帘道一句“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也定要走这一遭。想来是深宫寂寥,她无处排遣。
我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允了她进来。
淑妃是宫里的老人了。陛下尚为东宫储君时,她便入府侍奉,封为良娣,如今已是一宫主位。饶是如此,她性情依旧直来直去,口无遮拦,与其他嫔妃多有嫌隙龃龉,唯独在我面前,尚能说上几句体己话。
她行过礼,未待落座便忍不住絮絮陈情:“皇后娘娘,您凤体违和,可也不能全然撒手不管啊!那个新入宫的珍嫔,才来了多久?整日里打扮得妖妖调调,竟勾得皇上连续翻了她一个月的绿头牌!”
她手中的丝帕被绞得几乎要撕裂开来,语气愤懑难平:“这等狐媚惑主的东西,真该拖出去重责二十大板,也好叫她长长记性!”
这番言语,她已在我耳畔絮叨了整整三十日。皇上宠幸珍嫔几日,她便在我面前数落珍嫔几日。
她却浑然忘却,当年她初入东宫之时,也曾独享过一时无两的专宠。彼时她得意忘形,竟敢在清晨请安时姗姗来迟,还以帕掩唇,故作娇态地笑道:“太子妃恕罪,昨夜侍奉太子殿下,委实……太过辛劳,一时贪眠,误了时辰。”
那时,我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淡淡吩咐:“既知辛劳,便去外头跪着,好生歇息一个时辰吧。”
那一日,她跪在抄手游廊的青砖地上,日头渐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倔强地挺直着脊背。
此后数月,她与我明里暗里地较劲,直至府中新人入侍,她的恩宠才渐渐淡薄。
有一回,我与太子李子翊在书房商议府中要务,出来时已近子夜。只见淑妃捧着一碗温粥,孤零零地伫立在游廊尽头的暗影里,裙裾下摆已被夜露洇湿,却仍痴痴凝望着书房灯火的方向。
我缓步走近,轻声告知:“太子去赵宝林那里了,快回吧,夜深露重,当心着凉。”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倏然泛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他明明答应过,会来看我的……”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宽慰。
淑妃出身于武将世家,自幼习练弓马,性情疏阔豪爽,不拘小节。入府的头一日,便因攀援上树去救一只不敢下来的幼猫,恰被李子翊撞见。他非但未加斥责,反觉她天真烂漫,别有趣味,当夜便宿在了她的院中。
而我,身为太子妃,职责所在,只得遣派老成持重的嬷嬷前去教导她规矩——譬如,良娣不可攀树,不可在府内喧哗,不可身着骑装出入正厅。
她却认定是我有意刁难,自此之后,每每见我,不是言语冷淡带刺,便是横眉冷目相对。
可就在那个寒凉的夜晚,她独自捧着那碗早已凉透的粥,立在穿堂风中,眼神里盛满了无措与深沉的失落。
那一刻,我心头骤然雪亮。
李子翊绝非贪恋美色之辈。嫁他之前,他身边连个侍寝的通房丫头都无。大婚之后,陛下赏赐的、我按规矩赐下的、他自己纳娶的,拢共不过五六人——以太子之尊而言,实属克制。
他政务冗繁,日理万机,哪有闲情逸致日日沉溺于后宫温柔乡?即便驾临,也需顾及各方颜面,讲究雨露均沾,今夜宿在此处,明夜便该去彼处。若偶有嫔妃合他心意,接连宠幸几日,只要不过分逾越,我也只得默然应允。
我凝视着眼前这位曾经锋芒毕露、如今却似离群孤雁般失魂落魄的淑妃,终究未吐出一句斥责之言。
世间许多道理,旁人纵使千叮万嘱,也抵不过自身亲历一回来得锥心刺骨。
就如同……当年的我一般。
对于淑妃的牢骚抱怨,我向来是过耳便忘。
她言辞虽刻薄,心底却并非真存了多少计较。李子翊也非那等耽于女色、荒废朝政的昏聩之君。如今朝堂清明,他用人有方,即便偏宠珍嫔些,也未因私情而耽误国事,更未做出任何僭越礼制的荒唐之举。
至于淑妃所言“连宿一月”,我只觉荒谬可笑。
她终究不够了解李子翊。若他真对一人动了情意,断不会如此张扬行事,将那女子推至风口浪尖,成为六宫众矢之的。他向来深藏不露,即便偏爱一人,也必是暗中温存体贴,而非这般大张旗鼓,惹人侧目。
我更不愿为了这等微末琐事,去他面前进谏,徒惹他不快。世人称颂的“贤后”,固然有规劝君王之责,可帝后之间,从来是“帝”字当头,“后”字在后。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去换他一句冷语冰言?
更何况,若能随心所欲,我情愿此生不复相见。
——这自然是痴心妄想。我只能尽力避而不见,落得个眼不见心净。
可淑妃告状不过数日光景,一场风波便骤然掀起。
起因是她得了一块极为罕见的血玉色靺鞨琉璃,命造办处精工打造一支发簪。那琉璃色泽如凝血,光华流转,是她特意为平阳公主生辰备下的厚礼。
偏巧珍嫔去造办处挑选首饰,一眼相中此物,爱不释手。掌事嬷嬷不敢隐瞒,据实禀告:“此乃淑妃娘娘送来的料子,专为打造发簪所用。”
珍嫔巧笑倩兮,语带轻巧:“不过一支簪子罢了,淑妃姐姐定不会同我计较的。”
她眼下圣眷正浓,掌事嬷嬷不敢开罪,竟擅自做主,将那方珍贵的琉璃重新熔铸,为珍嫔打造了一支同款发簪。
淑妃闻讯,怒不可遏。她虽性情耿直易怒,却非无理取闹之人。她亲自带着宫人前往珍嫔宫中,所求不过是将那原属于她的琉璃簪索回。
不巧,李子翊正在珍嫔殿中用膳。
殿内杯盏交错,珍嫔正殷勤地为李子翊布菜,见淑妃未经通传闯入,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三分。
李子翊眉头一蹙,语气透着不耐:“不过区区一支发簪,你身为一宫主位,竟为此等微末小事与嫔妾争执不休,成何体统?”
他目光扫过淑妃略显素净的妆容,又添一句:“况且这红靺鞨色泽炽烈张扬,你眉眼本就清素,压不住这般浓艳之色,戴上反显俗气。珍嫔正当青春,戴着倒是相得益彰,就让她留着吧。”
珍嫔原本跪地请罪,姿态谦卑至极。一听此言,立时心领神会,知晓皇上已公然为她撑腰。
她抬起眼眸,眼波盈盈流转,语带娇嗔:“原是妹妹不知内情,冒犯了姐姐。既然皇上金口玉言说臣妾戴着好看,那……便只能厚颜请姐姐割爱了。”
这话明面是请罪,实则字字皆是挑衅。
寻常嫔妃,此时必得含泪认错,甚至还要强颜欢笑,违心恭维:“姐姐胸襟如海,此簪正衬珍嫔妹妹的国色天香。”
可淑妃是武将门庭的女儿,骨子里的血性与傲气不容丝毫轻贱。
眼见李子翊偏袒至此,她心如坠寒潭,再无半分念想。
她冷笑一声,骤然上前一步,伸手狠狠掐住珍嫔的下颚,力道之大,几乎要留下青紫指痕。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猛地将那支发簪从珍嫔精心梳理的发髻间抽出,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那支血玉般的靺鞨琉璃簪应声碎裂,晶莹的碎片四散飞溅,其中一片竟划过李子翊的手背,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珍嫔失声尖叫,几乎瘫软在地。
李子翊勃然震怒:“放肆!!”
淑妃却昂然挺立,面无惧色,眼中燃着悲愤的烈焰:“臣妾生来就是这副烈性子!皇上若瞧着碍眼,赐臣妾三尺白绫便是!”
李子翊怒极,眸中杀机一闪,却终究未能下令。
他欠淑妃一家太多。当年先皇病危,三皇子举兵谋逆,精武门血战,淑妃的父兄为护他杀出重围,力战身亡。这份以命相护的血债,他永生难偿。
况且此事,本就是珍嫔恃宠而骄,理亏在先。
最终,他罚淑妃三个月俸禄,并命其于佛堂跪诵经文七日,静心思过。
此事发生时,我正染了风寒,缠绵病榻一月有余。宫人恐我忧心劳神,未敢将此事上报。
待我知晓时,淑妃已在冰冷清寂的佛堂中跪足了整整三日。
她何曾受过这等屈辱?怒火攻心之下,第三日便发起了高烧,病势汹汹。
我即刻赶往佛堂。
李子翊并未因她病重而赦免其罚,仍严令她跪着诵经。
我踏入佛堂时,只见她伏在蒲团上的背影,瘦削而孤寂。宫女杜鹃侍立一旁,手中药碗微颤,眼圈通红,低声哀求:“娘娘,您多少喝一口药吧……”
淑妃声音虚弱,却依旧倔强:“不喝!死了才好!死了才趁了那些人的心!”
此言实属大逆不道,杜鹃吓得面无人色。
恰在此时我步入内堂,杜鹃见我如见救星,神色稍定。
我伸出手,她立刻会意,将药碗奉上。
我接过药碗,轻轻搅动碗中深褐的药汁,立于她身后,语气平淡无波:“亲者痛极,仇者快意。宋靖英,这么多年了,你这莽撞性子,竟无半分长进。”
她身形猛地一僵,缓缓转回头来。
面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圈,却仍强撑着那份不肯服输的傲气。
我垂眸望着她,药气氤氲。
她嘴唇微微翕动,眼中泛起一层朦胧水光,恍惚间,竟似当年那个初入东宫、意气风发又带着刺的少女模样。
我以为她会哭诉委屈,央求我为她做主。
可她死死咬着下唇,忍了又忍,最终只哽咽着,断断续续道:“那簪子……不是我……自己要戴的。过两日……是平阳的生辰……我原想……送给她……她生母获罪……皇上厌弃……我……我只是想替她……悄悄存点体面的嫁妆……”
我心头猛地一震。
平阳公主,是李子翊与那位获罪废妃所生的女儿,自幼失怙,备受冷落。淑妃膝下无子,却一直暗中看顾着平阳,视如己出。
我缓缓蹲下身,将温热的药碗递到她唇边,声音放得极柔:“我知晓了。先把药喝了,可好?”
她终于伸出手接过药碗,碗沿刚碰到嘴唇,一滴滚烫的泪珠便砸落药中,荡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这是自事发以来,她落下的第一滴泪。
淑妃宋靖英,一生刚烈要强。我见过她落泪,仅只三回。
头一回,是她初入东宫不过半月便失却恩宠,撞见李子翊对新人那般温柔缱绻,她也不过红了眼眶;
第二回,是我小产那夜,她守在病榻旁,见我昏迷不醒,无声地垂泪;
第三回,是精武门血战的噩耗传来,她父兄双双战死,她昏厥醒来,躺在榻上,泪如泉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而如今,这是第四回。
她为家族蒙羞而泣,为帝王薄情而悲,更为那个无人怜惜、孤苦伶仃的小公主而心痛难当。
她抱着那只药碗,终于撕开了所有强撑的伪装,放声痛哭起来,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委屈与不甘,尽数倾泻而出。
我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拍抚着她的脊背,温声道:“无事了,有我在。”
她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哭得精疲力竭,神色间却似卸下了千斤重担,轻松了不少。
待她情绪渐复平静,我盯着她将药汁饮尽,吩咐杜鹃仔细搀扶她回宫歇息。至于那佛堂跪诵的责罚,自然就此作罢。
随即又召来太医,另开了一剂安神的方子,务必要她好生将养。
最后,我唤来大宫女春岚,语气淡漠地吩咐:
“传本宫懿旨,着内务府即刻晓谕六宫——本宫凤体已愈,自明日起,各宫恢复晨昏定省之礼。”
我略作停顿,语调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本宫不过病了一个月的光景,这后宫的规矩,倒是松懈得不成体统了。”
翌日卯时,天色尚在熹微之间,六宫妃嫔已然齐聚于坤宁宫正殿。
我直至卯时末刻,方才缓步自内殿行出。满殿的宫装丽人齐刷刷跪伏于地,垂首请安,声音细碎如潮水轻拍岸沿。
我并未即刻命她们起身,只从容接过春岚奉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去水面浮叶,任由氤氲的茶香袅袅升腾。
向来,我待后宫妃嫔皆以仁厚宽和为主。她们偶有疏失,只要不涉大是大非,我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刻意苛责。
今日却截然不同。
她们跪得身姿笔直,纹丝不动,更无人敢抬头窥探。她们心知肚明——皇后娘娘,动了真火。
李子翊的后宫,说起来规模并不算庞大。登基以来,仅举行过一次选秀,十二名秀女得以入宫,个个背后都牵连着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
其中最得圣心眷顾的,自然是珍嫔。
她的家世并非最为煊赫,却生了一双酷似故人的眼眸——尤其是那低眉垂睫、眸光流转的情态,与我记忆深处那个名叫李今纾的女子,竟有七八分神似。
我的目光掠过殿中,她在后排跪着,头颅垂得极低,肩头微微瑟缩。前几日与淑妃的那场风波,她必然知晓,我绝不会轻易揭过。
其实,她初入宫闱那日,我一眼便瞧出,她定会得宠。
果不其然,李子翊当时便怔忡了片刻,次夜便翻了她的绿头牌。
我的视线微移,扫过与她同期入宫的其余秀女。
那十一位,大多姿容才情平平。有几位至今尚未承恩,位份最高的惠嫔,乃是工部尚书嫡亲孙女,初夜便得侍寝,足见李子翊对其家族势力的看重。
再往后看,便是从东宫太子府一路跟随至今的旧人。
能安然活到今日的,仅剩寥寥数位。
淑妃宋靖英,原为东宫良娣,因病未能前来,我特旨免了她的礼数。
与她同为良娣的,一位育有皇子,晋封元妃;一位因其家族功勋卓著,封为齐嫔;余下几位,皆为贵人,如同宫墙角落悄然生长的藤蔓,寂寂无闻。
至于那些已然香消玉殒的,命运更是坎坷。
原太子侧妃江绾一,登基后册封皇贵妃,赐号“宸”。然次年其家族便因谋逆大罪获诛,满门抄斩。李子翊顾念宸妃母家旧日情分,特赦其死罪。可宸妃性情刚烈,次日便于冷宫之中悬梁自尽,只留下一个孤女——正是淑妃欲赠簪子的平阳公主。
另有沈婕妤,在福元三年致使我小产,事后查明是她暗中下药,其满门皆被诛戮。
李宝林病逝于李子翊登基之前,其所出的二皇子亦夭折于天花。
赵宝林则是在三皇子发动宫变之乱时,不幸死于乱刀之下。
这便是李子翊后宫的全貌。
妃嫔资质良莠不齐,子嗣更是单薄——宫中唯有一位皇子,性情还颇为怯懦。难怪前朝大臣日日上奏,恳请广选秀女,以充实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我望着眼前这一排环肥燕瘦的女子,心头泛起一丝倦意,轻叹一声,嗓音带着些许喑哑:“都平身吧。”
众人悄然起身,依着各自位份落座。位份低微者则侍立两侧,屏息凝神,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我垂眸浅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汤,茶味甘醇,却难以抚平心头的疲惫。
片刻后,我抬眼,语气平缓无波:“造办处掌事,已被革职查办。此事虽小,本宫却不得不严加惩戒。”
“主子交代的差事,尚且敢如此敷衍塞责,以下犯上,毫无规矩体统。这等刁奴,留之何用?”
我略作停顿,目光如寒星,落向末座的珍嫔。只见她指尖死死攥着衣袖,一片惨白,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温和得听不出情绪:“珍嫔,你说,是也不是?”
她浑身猛地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无人色:“臣妾……臣妾知罪,求娘娘恕罪……”
“哦?”我轻声问道,带着一丝探究,“你有何罪?”
她泪珠滚滚而落,声音发颤:“是臣妾贪心不足,不该擅取淑妃娘娘之物……只是……只是臣妾想着,淑妃娘娘出身高贵,定不稀罕这等微末之物,便一时糊涂……是臣妾的错,臣妾知错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垂泪泣诉的模样。
她与李今纾,其实并无多少相似之处。我记忆中的那个女子,永远是低眉顺眼,沉静如水,默然侍立于李子翊身后。当年江绾一与沈知念在东宫斗得你死我活,却不知李子翊心中最珍视的,正是这个不起眼的侍婢。
李今纾不争不抢,却步步为营,连江绾一那般心机深沉之人都屡屡在她手中吃亏。这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
珍嫔与她,不过眉眼间几分神韵略似罢了。
可就凭这几分似是而非的神韵,已足够保她荣宠不衰——只要她懂得安分守己,不自己找死。
我轻咳了两声,元妃立刻关切道:“娘娘凤体尚未痊愈,切莫为这些琐事动气伤身。”
我摆了摆手示意无碍,目光重新锁定珍嫔,语气渐渐转冷:“既已知错,本宫便不再赘言。你目无尊卑,恃宠而骄,若不加以惩处,日后人人效仿,这后宫法度岂非形同虚设?”
“淑妃虽有举止过激之失,然事端由你挑起,她亦受罚。你便从今日起,每日于元清宫宫门前跪地思过,每日四个时辰,为期一月。一则赎你之罪,二则,以儆效尤。”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含泪,难掩一丝不服:“可是……可是那簪子皇上已亲口赐予臣妾,臣妾纵有失当,也……也不至于要……”
“哦?”我打断她的话,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觉得本宫罚得重了?”
她顿时语塞,脸色煞白如纸。
我语气淡漠,不容置疑:“那便跪足三个月好了。”
我盯着她那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缓缓道:“若你心中觉得委屈,大可以去请皇上前来,与本宫理论一番。”
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我阖上双眼,深深的倦意如潮水般涌来:“今日便到此,都退下吧。”
当夜,李子翊亲自踏入了我的寝宫。
他刚下早朝,仍身着明黄龙袍,锦缎之上盘踞的金龙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生辉。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俊朗逸,眉目如墨笔勾勒,承袭了孝懿皇后那份清雅风骨与先皇不怒自威的仪态,生就一副天家贵胄的非凡气度。
少年时已是风华绝代,如今岁月沉淀,久居帝位,更添几分深不可测的沉敛与内蕴的帝王威仪。新入宫的秀女初次觐见,无不惊为天人,羞得满面飞霞,垂首低眸,连气息都放得轻浅。
他天生便有令女子倾心折腰的魅力——并非全然倚仗那至高权柄,而是因他这个人本身。这一点,自成婚那日起,我便心知肚明。
我们是少年结发的夫妻。我及笄刚满一年,便嫁与他为太子妃,一路相伴,历经宫闱倾轧、朝堂权争、生死动荡,风雨同舟,也称得上共过患难。
他敬重我,如同寻常人家敬重结发之妻。那份敬意,是漫长岁月相守沉淀的默契,是历经风雨后求得的安稳。
他应是刚用过晚膳,却仍坐下来,陪我用了些小厨房精心熬制的白粥。
桌上几碟清淡小菜,他看着,眉头微蹙:“你这风寒拖了一个多月,竟还未见大好?太医院那帮人,越发懈怠无能了。”
我为他布了一箸清炒时蔬,语气平和:“本就是体虚之症,需得静养,怪不得太医。”
他放下牙箸,目光在我脸上流连片刻,又皱起眉:“又清减了。日日只进这些寡淡汤水,如何滋补得回元气?”
我朝他展露一个温柔笑意,声音轻软:“近来胃口总是不佳,强求不得。”
他便不再多言。
他坐在我身侧,看我喝下半碗热粥,神色才略略舒展,伸手握住我置于桌面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干燥,语气低沉:“晚凝,你要好生将养。当年……”他话语微顿,眼底掠过一丝真切的怅惘,“陪在我身边的人,如今只剩你了。”
我依旧微笑着,轻轻将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指尖带着微凉,动作却温顺而体贴。
这是我最谙熟的姿态——贤良、柔顺、善解人意。李子翊最欣赏的,正是这样的我。
宫中上下皆知,皇后性情温厚,仁德宽和,待下从不苛责。嫔妃请安来迟,我不过一笑置之;御前偶有失仪,我也从不深究;私下托人传递家书、物件,只要不涉大逆,我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虽不苛待任何一人,却也绝非软弱可欺。宫中最易生攀高踩低之风,但凡不得宠的嫔妃,其衣食用度我皆亲自过问,绝不容许下人克扣半分。
宫人若有难处求到我面前,我亦会酌情相助,从不推诿。即便病中,后宫诸般事务仍井然有序,账目清晰,宫规严明。
因此,我在宫中颇得人心。
这也是李子翊始终敬我、信我的根本缘由。
人人都道我菩萨心肠,慈悲为怀。
我将手覆在他手背上,神情温婉专注,仿佛全心全意地熨帖着他。
无人窥见,在我垂下眼睫的瞬间,唇角那抹温婉的笑意悄然褪尽,脸上只余下一片沉寂的空茫。
次日清晨,我亲自起身为他更衣。
他见我动作,轻声道:“何须亲自动手?自有宫人伺候,你该多歇息。”
我立于他身前,低头为他系上那条明黄的玉带,指尖灵活轻巧:“这是臣妾的本分。”
他身形微顿,抬手握住我正忙碌的手。那双平素凌厉如刀的眉眼,此刻竟柔和得如同春水初融。
他轻叹:“你身子康健无恙,便是尽了最大的本分。”
他忽似想起什么,眉心微蹙,语气转凉:“你本就体弱,后宫这几个人,在你病中还敢生事惹你烦忧。昨日竟还敢去寻他做主,实是毫无规矩体统。”
我只浅笑不语,未置一词。
直至他用罢早膳离去,也未曾提及珍嫔一字。我目送他被宫人簇拥着,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晨雾氤氲的游廊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
春岚侍立在侧,低声带着疑惑:“娘娘,皇上竟未提珍嫔?奴婢原以为……他是特意来为她求情的。”
我唇边逸出一丝轻笑,指尖抚过案头那瓶新呈上的牡丹。
姚黄魏紫,开得硕大如碗,花瓣上露珠晶莹,尽显雍容华贵之态。
我轻轻拨弄着丝绒般的花瓣,声音轻得几近耳语:“不过一个替身罢了。当年他那样珍视李今纾,为她隐忍多年,苦心布局,可一旦权柄在握,还不是说弃就弃?更何况珍嫔,不过是一具空壳,仗着一双相似的眼睛罢了。”
“罚她跪三个月,已是格外开恩。便是我当场下令杖毙了她,李子翊也绝不会多言半句。”
我凝视着那朵开到极致的姚黄,眼神有些微茫。
后半句,我并未宣之于口。
但春岚跟随我多年,自然心领神会。
李子翊绝不会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宠妃,惹我不快。
在他心中,后宫里的每一个女子,都有其特定的位置与分量。
珍嫔,是他寄托对故人怀念的一枚棋子,再得宠,也只是笼中豢养的雀鸟,随时可被替换;
江绾一,是他攀登权力之路的垫脚石,用尽即弃;
李今纾,是他心口一道永不愈合的朱砂痣,痛彻心扉却不可触碰;
而我——
我是他明媒正娶、用来执掌六宫的贤后。
出身高门世家,性情温良恭俭,宽厚仁德,心绪平稳,与他利益休戚相关,永远以大局为重。
更何况,我母家深谙进退之道,在他登基次年,便主动上交兵权,绝无外戚干政之念。
更妙的是,我膝下无子。
在他眼中,这样的皇后,才是最稳妥、最无害、最完美的存在。
不妒、不贪、不争、不怨。
我活成了佛殿中那尊宝相庄严的金身佛像,无欲无求,只为他镇守这偌大的后宫。
所以,他永远不会知晓——
在我这副温顺贤良的躯壳之下,深埋着一个足以招致诛灭九族之祸的秘密。
一个深藏心底、步步为营、只待时机的祸心。
可我依旧微笑。
温和,宁静,如春风拂过水面,不起波澜。
无人知晓。
珍嫔在罚跪的第三日,竟昏厥在元清宫前的青石地上,惊动了整个后宫。
御医紧急诊治,竟诊出了喜脉。
龙裔之喜,举宫同庆。消息传到李子翊耳中,他当即下旨免去了珍嫔余下的罚期,又恐我心中不豫,特意遣了心腹内侍前来通禀,言辞极尽恭敬。
我自无异议,亲自携了上好的滋补药材与丰厚赏赐,前往探视。
踏入她所居的宫室,她半倚在锦榻上,见我进来,佯装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在半途“虚弱”地跌回软枕之中,一手轻抚着尚平坦的小腹,嗓音娇柔婉转:“娘娘恕罪,臣妾这几日跪得双腿乏力,胎息不稳,太医千叮万嘱需得静卧安胎。皇上也特旨恩准臣妾暂免请安之礼,还望娘娘体恤。”
我唇角微扬,笑意温婉如初:“无妨,你安心静养便是。”
我依着礼数,细细叮嘱了她饮食起居的诸多事宜,又特意赐下两名经验老道、行事稳重的嬷嬷贴身照料,方才款款离去。
当日下午,李子翊并未先去珍嫔宫中,而是先来了我的寝殿。
彼时,我正与平阳在暖阁内,看绣娘教她绣制香囊。她小小的手笨拙地捏着针线,我轻声在一旁指点。暖煦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粉嫩的脸颊上,宛如枝头初绽的花苞。
李子翊推门而入,目光率先落在平阳身上,身形不由得一顿。
平阳年仅五岁,生得玉雪玲珑,可爱至极,那眉眼轮廓,酷似其生母宸妃。只是她自幼失恃,又少得父皇垂怜,此刻见到这位威仪天成的父皇,眼神怯生生的,却又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在嬷嬷的低声提醒下,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仰着小脸望向李子翊,那模样,像极了一只渴望抚慰的幼兽。
李子翊的神色却骤然冷淡下来,只淡淡道:“平身吧。”
我见状,轻声对嬷嬷吩咐:“淑妃娘娘在清河殿为公主新扎了秋千,带她过去玩耍片刻。”
待平阳被抱走,暖阁内只余下我们二人。我为他斟上一盏清茶,声音柔和似水:“平阳终究是个稚子,她是无辜的。”
他端起茶盏,目光低垂,落在袅袅茶烟上,良久才道:“朕明白。只是一见她,便难免想起她生母……终究难以亲近。”
我默然无言。
片刻后,我转了话头:“皇上今日怎得闲暇过来?”
他放下手中温热的茶杯,抬眸凝视着我。那双深邃如潭的眼中,竟浮起一层罕见的、近乎怜惜的温柔。
“珍嫔……有孕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若此胎是位皇子,朕想……将他交予你抚养。”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膝下无子,当年又伤了根本,总需有所倚靠。朕……想为你长远计。”
我心头猛地一缩,一股滚烫的热意瞬间涌上眼底,急忙侧过脸去。
可那滴强忍的泪,终究还是顺着脸颊滑落。
他看见了,轻叹一声,起身将我拥入怀中,手臂微微收紧:“终究是朕……对不住你。”
我将脸埋入他肩头明黄的龙纹刺绣间,一言未发。
嫁与李子翊这些年,我曾三度怀胎。
第一次小产,那时尚且年少,只道来日方长;
第二次诞下皇子曜儿,粉雕玉琢,李子翊也曾将他抱在怀中,笑得开怀。可不过短短三月,曜儿便因宸妃暗中下毒而夭折。痛失爱子,我肝肠寸断,心脉俱损,自此缠绵病榻,元气大伤;
第三次怀孕,终因体虚难支,未能保住。
太医断言,我根基受损,恐难再孕。消息传出,朝野哗然。李子翊遂广开选秀,充实后宫,以此平息众议。
如今,珍嫔有孕。若诞下男婴,便养于我膝下——个中深意,昭然若揭。
来源:高贵的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