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丝细得像牛毛,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色的网,把整个世界都罩在里面。
1
我爸带她回来的那天,天正下着那种不大不小的雨。
雨丝细得像牛毛,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色的网,把整个世界都罩在里面。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泥土腥气,混杂着老城区特有的、那种陈旧木头和煤灰的混合味道。
她就站在那片灰蒙蒙的雨幕里,撑着一把透明的伞,伞沿滚落的水珠,像断了线的珍珠。
我爸站在她旁边,殷勤地为她挡着从屋檐滴落的冷雨,那姿态,我许多年没见过了。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颜色像泡得淡了的奶茶,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清瘦。
我隔着起雾的窗玻璃看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那扇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挟着雨气灌了进来,吹得我脚踝一阵冰凉。
「小航,快,叫林阿姨。」我爸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刻意的、不自然的欢快。
我没动,也没出声,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个女人身上。
她很漂亮。不是那种明艳张扬的美,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点破碎感的美。皮肤很白,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眼睛很大,瞳仁的颜色却很浅,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琉璃珠子,看人的时候,眼神有些涣散,仿佛焦点落在了你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头发很长,微卷,随意地披在肩上,发梢还带着湿气。
「你好。」她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爸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催促着。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磨旧了的帆布鞋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阿姨好。」
那声音干巴巴的,像被砂纸打磨过。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视线开始在我们这个不大的客厅里游移。
她的目光掠过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掠过沙发上那个我妈亲手绣的向日葵抱枕,最后,停在了阳台那盆半死不活的栀子花上。
那盆栀子花,是我妈生前最喜欢的。
她走后,就再也没开过花了。
我爸大概是觉得尴尬,连忙打着圆场:「外面冷,快坐,快坐。林薇,你坐。小航,去给阿姨倒杯热水。」
我爸叫她「林薇」。
林薇。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舌尖尝到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我磨磨蹭蹭地走进厨房,拿起那个印着蓝色小碎花的陶瓷杯。
那是我妈的杯子。
我故意用它。
我把滚烫的开水倒进去,白色的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杯壁上的花纹。
我端着杯子走出去,把它重重地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热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光洁的木质桌面上,烫出几个深色的圆点。
「小心烫。」我说,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
她像是没听见,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杯子,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着杯壁上那些凸起的蓝色花纹。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爸的视线一直黏在她身上,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紧张,还有一丝……悲伤?
这算什么?
一出深情款款的戏码,演给我这个「前妻」的儿子看吗?
我的心沉了下去,像一块被扔进深井里的石头。
晚饭的气氛很沉闷。
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像一场无声的战争。
我爸不停地给林薇夹菜,把她的碗堆得像座小山。
「多吃点,你太瘦了。」
「这个鱼没有刺,你尝尝。」
「这个汤炖了很久,暖胃的。」
他絮絮叨叨,像个操心的老妈子。而那个叫林薇的女人,只是安静地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姿态优雅,却没什么胃口。
大多数菜,她都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一下筷子。
我埋头扒着碗里的白饭,食不知味。
米饭的颗粒感在舌尖上滚动,却尝不出丝毫香甜,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涩涩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身上,很轻,像一片雪花,稍纵即逝。
但我没有抬头,一次也没有。
我用沉默,筑起一道高墙,把我隔绝在他们那个看似温馨的二人世界之外。
吃完饭,我爸说:「小航,林阿姨以后就住咱们家了,住在……你妈以前那个书房。」
我的心猛地一抽。
那个书房。
那个充满了阳光、书香和我妈气息的房间。
那个我爸在我妈走后,就再也不许我轻易踏足的、仿佛圣地一般的地方。
现在,他要让另一个女人住进去?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从我心底烧起来,烧得我四肢百骸都疼。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吃饱了。」
我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砰」地一声,把门甩上。
我能听到我爸在外面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歉意。
「小航,你这孩子……」
然后是林薇轻柔的声音:「没关系,让他……安静一下吧。」
安静?
我怎么可能安静得下来!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滑落,蹲在地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的雨声和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书房的钥匙,一直挂在我爸的钥匙串上。一把小小的、黄铜色的钥匙,上面还挂着我妈编的同心结。
那把钥匙,像一个象征。
象征着那个房间,那段记忆,只属于我们三个人。
现在,他要把这把钥匙,交给另一个女人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妈留在这个家里最后的痕-迹,也即将被抹去。
被这个叫林薇的女人,一点一点地,彻底取代。
2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一只刺猬。
我用冷漠和疏离,竖起我浑身的尖刺,拒绝任何形式的靠近。
我早出晚归,刻意避开和她碰面的机会。
清晨,我会在她起床前就离开家。晚上,我会等到深夜,确定客厅的灯已经熄灭,才蹑手蹑脚地溜回去。
整个家,因为她的存在,变得陌生而压抑。
空气中不再是我熟悉的、属于我和我爸的、那种有点杂乱的生活气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陌生的香气。
不是香水,而是一种……很像栀子花的味道,但又更清冷一些,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医院消毒水一样的味道。
这种味道,从那个被她占据的书房里飘散出来,像无形的藤蔓,缠绕着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我爸似乎想努力修复我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
他会笨拙地给我做我喜欢吃的糖醋排骨,但味道总是不对,不是太甜就是太酸。
他会坐在我房间门口,隔着门板,跟我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小航,最近学习累不累?」
「周末要不要去看电影?新上了个大片。」
我通常都用沉默来回应。
或者,只是敷衍地「嗯」一声。
我知道我这样很伤他的心,但我控制不住。
我一想到他把那个女人带回家,让她住进我妈的书房,我的心里就像长满了荒草,又干又扎。
有一天晚上,我回来得很晚。
推开门,发现客厅的灯竟然还亮着。
林薇穿着一身棉质的睡衣,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那个向日葵抱枕,手里拿着一本书。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那双浅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
「你回来了。」她说。
我愣了一下,脚步顿在玄关。
这是我们这几天来,第一次这样单独相对。
我换好鞋,尽量不去看她,径直往自己房间走。
「等一下。」她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爸给你留了汤,在厨房,还是温的。」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
我的后背僵硬得像一块铁板。
我没有回答,加快脚步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靠在门上,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对我示好?
是想收买我吗?还是在炫耀她如今在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地位?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里乱成一团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妈回来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我印象最深的、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阳台上,微笑着给那盆栀子花浇水。
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小航,你看,开花了。」她回头对我笑,声音温柔得像四月的风。
我欣喜若狂地跑过去,想要抱住她。
可就在我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她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然后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阳台上只剩下那盆枯萎的栀子花。
而那个叫林薇的女人,就站在我妈刚才站立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
我摸了摸枕头,一片湿冷。
我坐起身,心里空落落的。
那种失去的痛感,被这个梦境无限放大,尖锐地刺穿着我的心脏。
我决定,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要让她知道,这个家,不欢迎她。
我妈的位置,谁也无法取代。
我的反击,是从一些幼稚的、无声的挑衅开始的。
我会故意把她的拖鞋踢到角落里。
会在她用过的杯子里,倒上我不喝的、苦涩的浓茶。
会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循环播放我妈最喜欢看的老电影。
那些黑白的影像在屏幕上闪动,那些熟悉的对白和配乐充斥着整个客厅。
我希望这些能刺痛她,提醒她,她只是一个外来者,一个闯入者。
但她似乎毫无反应。
她总是安安静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会默默地找到自己的拖鞋,穿上。
会把那杯苦茶倒掉,然后把杯子洗得干干净净,放回原处。
至于那些老电影,她甚至会搬个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和我一起看。
她看得那么专注,仿佛那些模糊的影像里,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她的平静,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让我所有的挑衅都显得那么无力和可笑。
这让我更加烦躁。
她越是这样云淡风轻,我就越觉得她心机深沉。
我开始变本加厉。
那天,我爸出差了,要三天后才回来。
家里,只剩下我和她。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晚上,我故意没有吃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到了深夜,我听到她回房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
我等到四周彻底安静下来,然后悄悄地溜出房间。
我的目标,是那个书房。
我妈的书房。
现在是她的卧室。
我想进去看看,看看她到底把我妈的房间,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走到书房门口,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却犹豫了。
我没有钥匙。
我爸把那把黄铜钥匙带走了。
我有些气馁,但又不甘心。
我绕着门框摸索,希望能找到什么可以撬锁的工具。
就在这时,我惊讶地发现,门……竟然没有锁。
只是虚掩着。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是她忘了锁门?还是……故意留的门?
不管了。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阳光晒过书页的味道,混着淡淡的墨香。
这是我妈书房的味道。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像水一样流淌进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
房间的陈设,几乎和我妈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靠墙的大书架,满满当当的书。
窗边的老式写字台,上面还摆着我妈用过的砚台和毛笔。
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唯一多出来的,是写字台旁的一张小小的单人床。
林薇就睡在那张床上。
她侧躺着,背对着我,呼吸均匀而绵长。
月光落在她的长发上,泛着柔和的光泽。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像一个闯入禁地的小偷。
我的目光,被写字台上的一个相框吸引了。
那不是我家的相框。
是一个很旧的、木质的相框,边角已经磨损得有些发白。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拿起了那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一脸灿烂。
在她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眉眼间,竟然和我爸有七八分相似。
而那个女人……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尽管是黑白照片,尽管样貌青涩,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妈。
是我年轻时的妈妈。
这怎么可能?
林薇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有我爸妈年轻时的合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地冲撞。
她到底是谁?
她和我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就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候,床上的人,动了一下。
我吓得手一抖,相框「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床上的林薇,被惊醒了。
她缓缓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过头,看向我。
那双浅色的眸子,在黑暗中,像两颗幽幽的鬼火。
「是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平静。
我像个被当场抓获的罪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忘了。
月光下,我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她在怜悯我?
这个念头让我瞬间清醒过来,羞耻和愤怒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你……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我指着地上那个摔碎的相框,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把目光重新移回到我脸上。
「这个,很重要吗?」她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当然重要!」我几乎是吼了出来,「这是我爸妈的照片!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你到底是谁?你来我们家到底想干什么?」
我一连串地发问,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只是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她的身上,还带着被窝里的暖意,和那种好闻的、像栀子花一样的味道。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在我面前站定,比我高出半个头。
她垂下眼,看着我,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情绪复杂得像一团浓雾,我看不清,也看不懂。
「你很想念她,是吗?」她忽然问,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愣住了。
她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我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不及防地,捅开了我心里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那个地方。
一直以来用坚硬外壳包裹起来的、假装的无所谓,在这一刻,瞬间崩塌。
我的眼眶一热,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想把那股酸涩逼回去,但没用。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我狼狈地别过头,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样子。
黑暗中,我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头顶。
她的手很瘦,没什么肉,但掌心却很温暖。
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那个动作,很轻柔,很熟悉。
熟悉得……让我心慌。
「别哭。」她说,「哭了,就不好看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记忆。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和小伙伴打架,摔破了膝盖,哭得惊天动地。
我妈就是这样,一边用碘酒给我消毒,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用同样温柔的语气说:「别哭,我们小航是男子汉,哭了就不好看了。」
一模一样的话。
一模一样的动作。
一模一样的……温柔。
我的身体僵住了,眼泪也忘了流。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月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那张漂亮的、陌生的脸,在这一刻,仿佛和我记忆中妈妈的脸,慢慢地……重合了。
不。
不可能。
这太荒谬了。
我一定是疯了。
我妈已经走了,离开我们很多年了。
这个女人,只是一个碰巧会说同样的话,会做同样的动作的陌生人而已。
对,一定是这样。
我用力地甩开她的手,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你别碰我!」我冲她喊道,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她被我甩开,手停在半空中,似乎有些错愕。
然后,她缓缓地收回手,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对不起。」她说,「我……吓到你了。」
她退后一步,和我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对峙着。
一个惊恐万状,一个落寞无言。
地上的碎玻璃,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像我们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你出去。」我指着门口,声音沙哑。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弯下腰,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玻璃。
她的动作很小心,一片一片地捡起来,用纸巾包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身,走到门口。
在即将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早点睡吧。」
然后,她带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的话,她的动作,她的眼神……
像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将我牢牢困住。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下了楼。
客厅里空无一人。
餐桌上,却摆着一份简单的早餐。
一杯温牛奶,两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旁边还有几片烤得金黄的吐司。
荷包蛋的蛋黄是溏心的,用筷子轻轻一戳,金黄色的蛋液就会流淌出来。
这是我最喜欢的吃法。
也是我妈以前最常给我做的早餐。
我的心,又是一阵不受控制的抽动。
是巧合吗?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那么三次,四次呢?
这个叫林薇的女人,身上有太多的谜团,有太多和我妈相似的影子。
我坐到餐桌前,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拿起那杯牛奶,牛奶还是温的,温度刚刚好。
我看着杯子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开始怀疑,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
也许,她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为了钱财而来的、心机深沉的女人。
那她到底是谁?
我爸为什么要带她回家?
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决定,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猜测下去。
我要主动去寻找答案。
我把早餐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然后走到了书房门口。
门依然没有锁。
我推门进去,房间里收拾得很整洁,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军队里的豆腐块。
写字台上,那个摔碎的相框已经不见了。
我走过去,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
第一个抽屉是空的。
第二个抽屉里,放着一些信纸和笔。
我拉开第三个抽屉。
抽屉里,只有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铁盒子。
盒子是粉色的,上面印着一些已经褪色的小熊图案,看起来很有年头了。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直觉告诉我,这个盒子里,藏着我想知道的秘密。
可是,盒子上了锁。
我试着晃了晃,里面传来轻微的、纸张碰撞的声音。
我把盒子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个小小的锁孔。
这种锁,用一根发夹或者细铁丝,应该就能捅开。
我正准备回自己房间找工具,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了写字台底下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串钥匙。
很普通的一串钥匙,上面挂着几个卡通挂件。
其中一把,小小的,银色的,看起来正好能配上这个铁盒子的锁。
我几乎没有犹豫,拿起那串钥匙,找到了那把小小的银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
锁,开了。
我的手心,因为紧张和激动,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那个粉色的铁盒子。
盒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日记,或者什么重要的文件。
只有一沓厚厚的、泛黄的信纸。
还有几张照片。
我先拿起了最上面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开心的女孩,背景是一家医院。
女孩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头发很短,像个假小子。
她的脸,和现在的林薇有几分相似,但更年轻,也更……有生气。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我把照片翻过来,背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重生第一天,要加油呀!」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重生?
什么意思?
我压下心里的疑惑,又拿起第二张照片。
这张照片,是在一个画室里拍的。
女孩坐在一架画板前,手里拿着画笔,正在画一幅向日-葵。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画面温暖而美好。
照片的背面,同样写着一行字。
「终于又可以画画了,真好。」
我一张一张地看下去。
照片记录了那个女孩「重生」后的生活点滴。
学着重新走路,学着重新写字,学着重新……生活。
照片里的她,从一开始的茫然、无助,到后来的慢慢适应,再到最后的……绽放出笑容。
只是,那笑容里,总是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淡淡的哀愁。
我拿起那些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很稚嫩,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笔迹。
第一封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爸爸。」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爸爸?
我爸?
我迫不及不及待地往下看。
「爸爸,今天是我醒来的第十天。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但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的头好痛,里面像一团浆糊。他们都叫我『林薇』,可是,我总觉得这不是我的名字。我是谁?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爸爸,今天护士姐姐给我看了我以前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留着长头发,笑得很开心。可是,我看着那张脸,感觉很陌生,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爸爸,我好害怕,我是不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爸爸,你今天来看我,给我讲了很多我以前的事。你说我喜欢画画,喜欢吃甜食,喜欢在下雨天听音乐。你说我有一个很爱我的丈夫,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儿子。可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爸爸,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可是,我能去哪里呢?那个叫『家』的地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名词。那个叫『丈夫』和『儿子』的人,对我来说,也只是两个陌生的称呼。我不想回去,我怕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会失望。」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信纸从我指间滑落,飘散了一地。
我的大脑,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轰然作响。
失忆?
丈夫?
儿子?
这些零碎的、可怕的词语,在我脑海里拼凑出一个让我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信的真相。
这个叫林薇的女人……
这个我一直当成「后妈」,当成「入侵者」的女人……
她……
她就是我的妈妈。
那个我以为已经离开了很多年的……妈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
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步,都踩在云端,虚浮而不真实。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场荒诞的、无声的默片。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在我眼前晃动,扭曲,变成一张张模糊的脸。
我妈的脸。
林薇的脸。
两张脸,在我脑海里不断地交替,重叠,最后融合成一张陌生的、带着悲伤的脸。
我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一遍地泼在自己脸上。
冰冷的水,刺激着我的皮肤,却无法让我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少年。
那是我吗?
我做了什么?
我对她做了什么?
我对我的妈妈,做了些什么?
那些冷漠的言语,那些幼稚的挑衅,那些充满敌意的眼神……
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心脏。
我以为我在捍卫我的家,捍卫我妈的位置。
可我捍卫的,到底是什么?
我伤害的,又是谁?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我趴在洗手池边,干呕不止。
我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胃液,灼烧着我的喉咙。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是她回来了。
我听到她走进厨房,然后是餐具碰撞的声音。
她大概是发现我没有吃早餐,在帮我收拾吧。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塑。
我不敢出去。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她。
去面对这个,被我伤害了的,我的妈妈。
脚步声,在卫生间门口停了下来。
「你……没事吧?」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关切。
我没有回答。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门外,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听到她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早餐不合胃口吗?你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我……我明天给你做。」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她不记得我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需要她小心翼翼去讨好的、丈夫的、叛逆期的儿子。
而我,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在她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我到底,是个多混蛋的家伙啊。
我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然后是书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我在卫生间里,待了很久很久。
直到眼泪流干,直到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我擦干脸,走出卫生间。
客厅里,空荡荡的。
餐桌上的早餐,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我走到书房门口,站了很久。
我有很多话想问。
我想问我爸,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我想问我妈,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
我想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可是,我没有勇气。
我没有勇气去敲开那扇门,去面对那个,被我亲手推开的,我的妈妈。
我爸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
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那盆枯萎的栀子花发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容。
「小航,在家呢?这两天……没跟林阿姨吵架吧?」他一边换鞋,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我的目光,大概是太过平静,太过……锐利,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避开我的视-线,把行李箱放到墙角。
「爸。」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嗯?」他应了一声,正在倒水。
「我们谈谈吧。」
我爸倒水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谈……谈什么?」他故作镇定地问。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照片。
那张,在粉色铁盒子里发现的,我妈穿着病号服的照片。
我把它放到茶几上,推到他面前。
我爸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看着那张照片,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在为这场迟来的审判,倒数计时。
「你……你都知道了?」过了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地开口。
「我应该知道吗?」我反问,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颓然地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爸不告诉你,是怕你……接受不了。」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接受不了?」我冷笑一声,「所以,你就选择欺骗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去憎恨她,去伤害她?你觉得,这样我就能接受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不是的,小航,不是这样的……」他抬起头,眼眶红了,「你不知道,你妈妈她……她吃了多少苦。」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爸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给我讲述了那个,被他隐藏了多年的真相。
五年前,我妈在一次出差的途中,遇到了严重的车祸。
她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因为严重的颅脑损伤,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不记得过去的一切。
她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
更糟的是,她的脸,在车祸中严重受损,经历了多次修复手术,才恢复成现在的样子。
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样子。
「她醒来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她害怕,她抗拒所有的人,包括我。」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楚。
「医生说,强行让她接受过去,可能会刺激到她,导致病情反复。所以,我们只能……顺着她。」
「她外公给她取名叫『林薇』,希望她能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活下去。我们就告诉她,她叫林薇,是一个孤儿,以前生了一场大病,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几年,她一直在疗养院里恢复。我每个周末都会去看她,像一个……普通的朋友一样,陪她说话,陪她散步,给她讲一些,『别人』的故事。」
我爸口中那些「别人」的故事,其实就是我们家的故事。
他用一种旁观者的口吻,给她讲述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讲述那个家里,有一个爱画画的妻子,和一个调皮捣-蛋的儿子。
「我以为,等她情况稳定了,再慢慢地,告诉她真相。可是,我没想到……」
我爸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没想到,我会用那样的方式,去「迎接」她的归来。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这五年里,我的爸爸,我的妈妈,都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我爸,承受着妻子失忆、儿子误解的雙重痛苦。
我妈,承受着失去记忆、活在谎言里的孤独和迷茫。
而我呢?
我沉浸在自己被「抛弃」的悲伤里,自怨自艾,还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那个,最需要我理解和关爱的人身上。
我真是……太可笑了。
「她……她现在怎么样了?」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时好时坏。」我爸叹了口气,「她的记忆是碎片式的,有时候会突然想起一些片段,但很快又会忘记。就像那天晚上……」
我爸看着我,眼神复杂。
「那天晚上,她半夜跑到你房间,其实是因为,她做了个噩梦。她梦见一个小男孩在哭,她很心疼,就想去抱抱他。她不记得那个小男孩是你,但她的身体,她的本能,还记得……她是一个母亲。」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了堤。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不是什么诡异的闯入。
那是一个母亲,在失去记忆后,依然无法割舍的,对孩子的本能的爱。
而我,却用最冰冷的态度,回应了她这份,小心翼翼的、破碎的爱。
那天晚上,我爸做了一桌子菜。
他把林薇……不,是妈妈,从书房里叫了出来。
「林薇,吃饭了。」他还是习惯性地叫着这个名字。
妈妈走出来,看到我,眼神有些闪躲,下意识地想退回房间。
「坐吧。」我爸拉住她,把她按在座位上。
饭桌上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我爸不停地给我们夹菜,努力地想缓和气氛,但收效甚微。
我低着头,看着碗里的白米饭,一粒一粒,像沉重的心事。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
最终,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我抬起头,看着她,鼓起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以前……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对你。」
我的声音很小,但在这寂静的餐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妈妈愣住了,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我爸也停下了筷子,一脸惊讶。
「我……」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说完,定定地看着她。
我希望,她能从我的眼神里,读懂我的歉意,我的懊悔,我的……爱。
然而,她只是更加迷茫地眨了眨眼,那双浅色的眸子里,一片清澈,像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
「没……没关系。」她小声说,「你没有错,是我……打扰了你们的生活。」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切割。
她还是不记得。
她还是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她去道歉的,陌生人。
我爸在一旁,重重地叹了口气。
「吃饭吧。」他说,「菜都要凉了。」
那顿饭,我吃得比任何一次都要艰难。
每一口饭菜,都混杂着苦涩和酸楚,难以下咽。
吃完饭,我主动收拾了碗筷。
我在厨房里,磨蹭了很久。
当我走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只剩下我爸一个人。
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沧桑。
「她回房了。」他说。
我「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
「爸,以后……我们该怎么办?」我问。
这是一个,我们谁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顺其自然吧。」我爸掐灭了烟头,「医生说,不能给她太大的压力。也许有一天,她会自己想起来。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一辈子。
这个词,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我们就……一辈子陪着她。」我说,语气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见的坚定。
我爸转过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航,你长大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心里那堵,隔绝了我和世界很久很久的墙,终于,轰然倒塌。
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重新和我妈妈相处。
我不再叫她「林阿姨」,也不敢贸然叫她「妈」。
我只是叫她的名字,「林薇」。
每一次叫出口,我的心都会被刺痛一下。
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承受的。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她现在的生活,她的喜好。
我发现,她喜欢安静。
她可以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上一整天。
有时候是看书,有时候是画画。
她的画,大多是风景。
蓝天,白云,开满野花的原野。
画面很美好,但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单的味道。
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画向日葵。
和那张照片里一样,大片大片的、金黄色的向日葵,朝着太阳,热烈地绽放。
我站在她身后,看了很久。
「你很喜欢向日葵吗?」我问。
她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手里的画笔差点掉在地上。
「嗯。」她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它,就觉得……很温暖。」
我的心,又是一阵酸涩。
她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那是她以前最喜欢的花。
她不记得,我们家那个向日葵抱枕,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
她只是凭着本能,去喜欢着,那些曾经属于她的东西。
我开始学着,给她制造一些,和过去有关的「巧合」。
我会买她以前最喜欢吃的草莓蛋糕,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放在冰箱里。
她看到后,会很高兴,像个小孩子一样,吃得满嘴都是奶油。
我会在家里,播放她以前最喜欢听的钢琴曲。
她听到后,会停下手中的事,侧耳倾听,脸上露出怀念而又迷茫的神情。
我还会拉着她,一起去打理阳台那盆,快要枯死的栀子花。
我告诉她,这盆花以前开得可好了,只是后来没人照顾,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很认真地给花浇水,松土,修剪枯枝。
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那盆栀子花,竟然奇迹般地,冒出了几个小小的、绿色的花苞。
看着那些花苞,她脸上的笑容,是我见过最灿烂的一次。
「你看,它要活过来了。」她指着那些花苞,兴奋地对我说。
「是啊。」我笑着点头,「它会重新开花的。」
就像你一样。
你也会的。
一定会的。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在这些点点滴滴的日常里,慢慢地,变得融洽起来。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充满戒备和疏离。
她会主动跟我说话,会关心我学习累不累,晚上饿不饿。
她会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在我晚归的时候,给我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而我,也慢慢地,习惯了她的存在。
习惯了家里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
习惯了餐桌上,有她做的、味道清淡却温暖的饭菜。
习惯了……这个家里,重新有了女主人的感觉。
虽然,她还不记得我。
虽然,我还不能叫她一声「妈妈」。
但是,我知道,我们正在朝着好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去。
这就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我的十八岁生日。
那天,我爸特意请了假,说要给我好好庆祝一下。
他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还订了餐厅。
妈妈也换上了一件漂亮的连衣裙,浅蓝色的,衬得她像一朵雨后初晴的百合花。
我们三个人,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家庭一样,坐在一起,吃着生日晚餐。
餐厅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气氛很好。
我爸很高兴,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他给我讲了很多我小时候的趣事,讲我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第一次上学……
妈妈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那双浅色的眸子里,盛满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浓的爱意。
吃完饭,回到家。
我爸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我。
「生日快乐,儿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崭新的手表。
是我心仪了很久,却一直没舍得买的那个牌子。
「谢谢爸。」我由衷地说。
「还有我的。」
妈妈也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礼品袋。
我有些惊讶地接过来。
袋子里,是一本画册。
画册的封面,是我亲手画的。
画的是一个少年,坐在窗前,低头看书,侧脸沐浴在阳光里。
画得……很像我。
我翻开画册。
里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我。
吃饭的我,睡觉的我,看电视的我,打篮球的我……
每一张,都画得那么用心,那么传神。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眶,渐渐湿润。
翻到最后一页。
是一幅全家福。
画上,我爸,我,还有她,三个人站在一起,笑得特别开心。
背景,是那盆重新开满了白色花朵的,栀子花。
画的下面,写着一行字。
字迹,不再是以前那种稚嫩的、歪歪扭扭的样子,而是我熟悉的、我妈妈那手漂亮的、行云流水般的行楷。
上面写着——
「生日快乐,我的小航。」
我的小航。
我的……小航。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她。
她就站在我对面,微笑着看着我。
那双浅色的眸子里,不再是迷茫和疏离,而是我期盼了五年,等待了五年的,那种熟悉的、温柔的、充满了爱的光芒。
「妈……」
我颤抖着,叫出了那个,在我心底埋藏了太久太久的称呼。
她笑着,朝我张开了双臂。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我再也控制不住,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好闻的栀-子花香。
原来,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只是,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了我的生命里。
而我,也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这个,失而复得的,我的妈妈。
我爸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笑得老泪纵横。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我们这个,终于完整的家里。
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童话般的结局。
她的记忆,或许还会有反复。
我们的未来,或许还会有很多不确定。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只要我们的心还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困难,是无法克服的。
就像那盆栀子花。
即使经历过枯萎,经历过严冬。
但只要春天来了,只要有爱和阳光的浇灌。
它就一定能,重新绽放出,最美的花朵。
来源:乐观的百香果w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