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站在院子门口,一手拖着个蓝色行李箱,一手拎着两瓶老村长,脸上晒得黑红,眼睛却比以前亮了。穿着件灰色羽绒服,上面有几处线头微微翘起,明显穿了好几年了。
腊月二十七这天,我正在自家院子里剁肉馅,准备包饺子。
“二弟,二弟在家不?”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有点沙哑,但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三年没回家的堂哥。
“在呢,进来吧,开着呢!”我手上沾满肉末,也来不及擦,就这么迎了出去。
他站在院子门口,一手拖着个蓝色行李箱,一手拎着两瓶老村长,脸上晒得黑红,眼睛却比以前亮了。穿着件灰色羽绒服,上面有几处线头微微翘起,明显穿了好几年了。
“这不是春节了嘛,我回来看看爹妈。”他笑着,挠了挠脑袋,表情有点不自然。
我们俩就这么客气地站着,好像我们不是从小一起摸鱼捉虾长大的亲堂兄弟,而是街上偶遇的点头之交。
堂哥叫刘建国,比我大两岁,却总被人叫”老刘家的小子”,不知从何时起,人们连名字都懒得叫了,好像他只配有个标签,没资格有个名字。
关于堂哥和赌博的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会堂哥从矿上辞了工作,说是和朋友合伙开个修理厂。两个月后,他爹妈来我家借钱,说是建国做生意周转不开。我爹二话没说,拿出五万块给了他们。
过了半年,村里人开始传闻,说老刘家的小子赌博欠了一屁股债,那什么修理厂根本就是个幌子。再后来,村口的小卖部里,刘叔总点着最便宜的烟,眼睛通红地盯着棋牌游戏的宣传单出神。
堂哥欠了五十多万,这在我们湘西小县城,足够买两套小户型了。刘婶带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来我家,说他们决定卖掉老宅子,还有刘叔退休前攒下的一点积蓄,全部给建国还债。
“早知道这小子这么不成器,当初就不该让他读什么高中,”刘叔恨恨地说,“初中毕业就该去矿上干活,像他三叔那样。”
那一年的春节,堂哥没回来,听说躲在福建一个工地上。刘叔刘婶在亲戚家借住,春联也没贴,红灯笼也没挂,门口那棵老桂树下,堆着几袋待卖的旧家当。
“进来坐,婶子上街买菜去了,叔去镇上取药,估计得晚点回来。”我示意他进屋。
堂哥把行李箱靠墙放好,从兜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抖出一根递给我。
我摇摇头:“怪不得回来了,混得不错嘛,都抽上软中华了。”
“哪有啊,占朋友便宜。”他赶紧把烟收起来,有些尴尬地笑笑。
屋里暖气不足,我给他倒了杯热水,他双手捧着,却没喝,只盯着水面出神。
“你爹妈那边……”我试探着问。
“我知道,”他打断我,“他们在周村姑妈家住着呢,我刚才路过,没敢进去。”
“为啥?怎么着也是你爹妈,都三年了,回去看看吧。”
他摇摇头,眼圈忽然红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厨房的台钟滴答作响,楼上邻居家传来电视剧的声音,外面偶尔传来鞭炮声,我们谁也没说话。
那个腊月二十七的下午,就这么尴尬地过去了一小时。堂哥接了个电话,说要去镇上办点事,晚上就不打扰我们家了,找个旅馆住。我拗不过他,只好目送他拖着行李走了。
刘叔退休前是县建材厂的工人,干了三十年,腰间盘突出,右腿有点跛。每年春节前,他都会亲手写对联,字不算好看但有股倔劲。刘婶是村小学的老师,教了一辈子书,眼睛都近视了,却舍不得配老花镜。他们的儿子堂哥,曾经是村里为数不多考上高中的孩子,大家都觉得他能出息。
谁也没想到,他会迷上赌博。
刘叔刘婶卖房的钱只够还三十万,剩下的二十多万,是我爹妈偷偷补上的。“他再怎么混账,也是咱老刘家的血脉,”我爹对我说,“别让你叔叔婶子绝望。”
堂哥消失的这三年,村里流言蜚语不断。有人说他在深圳被打断了腿,有人说他躲在云南傣族山寨结婚生子,甚至还有人编排他加入了传销组织。
他们口中的主角,此刻正拖着行李箱,消失在了乡间小道上,仿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村里的除夕夜总是很热闹。家家户户贴上新对联,挂上红灯笼,饭桌上摆满了鱼肉和年糕。孩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炮,老人们围在电视机前看春晚。
唯独刘叔家,像是被这欢乐遗忘了一般。
“听说建国回来了?”婶子包饺子的时候问我。
“嗯,昨天来了一趟,又走了,说是去办事。”
“听村口李婆子说,他提了个行李箱,不会又要…”婶子欲言又止。
我摇摇头:“不像,他看起来挺精神的。”
爹敲了敲桌子:“行了,过年别提这些,吃饭吧。”
除夕夜的团圆饭上,我们都刻意避开了关于堂哥的话题。电视里播着春晚,可笑声总是慢半拍,像是在完成任务。
我悄悄给堂哥发了条短信:“除夕快乐,在哪过年?”
没回应。
初一早上,刚过七点,门铃就响了。
开门一看,是堂哥和一个陌生中年男人,两人手里各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和礼品。
“二弟,拜年了!”他声音洪亮,完全不像前天那个畏畏缩缩的人,“这是我老板,姓王,特意跟我回来看看。”
姓王的男人四十出头,浓眉大眼,一身名牌,手上戴着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手表,一看就不是我们这种小地方的人。
堂哥左手拎着几瓶茅台,右手提着个沉甸甸的手提袋。王老板也双手满载,笑容满面地跟我们打招呼。
婶子听到动静,赶紧出来迎接,眼睛瞪得老大:“这…这是…”
“婶子好,我是建国在深圳的老板,早就听他说起过您,做的红烧肉特别香。”王老板自来熟地把东西往桌上一放,“今天冒昧打扰,就是来见见建国的家人。”
我爹也从屋里出来,皱着眉打量着这对组合,眼神中带着怀疑。
堂哥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厚厚的,递给我爹:“伯父,这是我欠你们家的五万块,还有利息,一共六万。”
爹没接,只是看着他:“怎么来的?”
“我在深圳给王总做事,负责工地材料采购,工资不高但有提成,这几年攒下来的。”
王老板笑呵呵地插话:“你侄子可是我们公司的好员工,做事踏实肯干,脑子又活,这两年给我省了不少事。”
堂哥把信封塞进爹的手里,然后又拿出另一个更大的信封:“这个…我想亲自给我爹妈…你们知道他们在哪吗?”
婶子眼睛湿润了:“在你周姑妈家,要不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堂哥摇摇头:“不用,我去找他们。”转身对王老板说,“王哥,你在这坐会儿,我去去就回。”
直到堂哥和王老板离开后,我爹才打开信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六沓百元大钞,清点一下,确实是六万整。
“你说他这钱…是真来路不明?”婶子小声问爹。
“他不敢骗我,应该是真在深圳打工。”爹把钱装回信封,“这小子,三年前要是老老实实工作,何至于…”
话没说完,电话铃响了。是刘叔打来的,声音激动得发颤:“老弟啊,建国回来了!他,他还清了所有债,还说要带我们去深圳住呢…”
晚上,堂哥和王老板请全家在镇上最好的酒店吃了顿饭。刘叔刘婶也来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里有光。
席间,我趁着上厕所的功夫,把堂哥拉到一边:“实话实说,你这钱…”
“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他笑了笑,“是我这几年真在深圳干活攒的。王哥的工地需要有人盯着材料进出,我每天起早贪黑,跟着工程队跑。”
“那怎么这么久都不联系家里?”
他表情黯淡下来,摆弄着手上的烟盒:“我欠了那么多,不还完债,有什么脸回来?尤其是爹妈卖了房子,你们家又垫了那么多钱…”
“那现在全还清了?”
“嗯,五十万全还了,我前天先去找了当初放贷给我的那几个人,都还清了,还要了收据。这不是怕他们找到爹妈头上。”
我拍拍他的肩:“能想明白就好。”
他苦笑一下:“差点毁了一辈子,这三年没白过,算是彻底醒悟了。”
吃到一半,王老板喝高了,开始讲堂哥这三年的故事。
原来,三年前欠下赌债后,堂哥确实先是躲在福建一个工地当小工,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后来工地解散,他辗转到了深圳,在工地门口等活干,被王老板看中,先是做小工,后来慢慢做到了材料管理。
“你们侄子,刚来工地那会儿,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人,”王老板笑呵呵地说,“我看他算数快,就让他管仓库,没想到他把每根钢筋、每袋水泥都记得清清楚楚,省了我好几十万呢!”
刘叔听得眼圈发红:“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就是…”
“叔,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王老板摆摆手,“我告诉你们,现在你儿子在我工地上是香饽饽,我给他年薪十五万,还有项目提成,保守估计一年二十万没问题!”
桌上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堂哥,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王哥夸张了,主要是他照顾我。”
就在气氛正好的时候,堂哥的行李箱被服务员推了进来。
“这不是你那行李箱吗?”刘婶问,“放酒店不就行了。”
“妈,这里面有个东西,我要给您看。”堂哥站起来,打开行李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最显眼的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崭新的茶具。
“这是景德镇特供的青花瓷,我攒了大半年工资买的,”他递给刘婶,“您不是一直想要一套好茶具吗?以前在学校,看您总用那个缺了口的搪瓷杯…”
刘婶捧着茶具,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堂哥又从行李箱底层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爸,这是给您的。”
木盒里是一块表面反光的黑色石头。
“这是什么?”刘叔疑惑地问。
“和田黑玉,我在新疆一个老板那进的货,听说对关节炎有好处,您不是腰腿不好吗?”
刘叔颤抖着抚摸着玉石:“这得多少钱啊?”
“不贵,就一万多,”堂哥笑着说,“我在新疆待了三个月,认识了当地的玉石商人。”
王老板插嘴道:“你们儿子在新疆那会儿,冬天零下三十多度还坚持跑工地,就为了多赚点钱还债。”
酒足饭饱,堂哥执意要送王老板去高铁站,说王哥初二就要赶回深圳处理工程事宜。
我和刘叔刘婶回到家,他们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建国说要在家住到正月十五,”刘婶喜滋滋地整理着新茶具,“然后带我们去深圳看看,说那边买了套小房子,首付都付了。”
我有些惊讶:“这么快就买房了?深圳房价多贵啊。”
“他说是公司有福利,员工可以优惠买小户型。”刘叔摩挲着那块黑玉,“这孩子,总算懂事了。”
晚上回到家,我翻出之前堂哥欠我家的借条,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想起了他三年前神情恍惚的样子,再对比今天意气风发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正月十五前,堂哥一直住在刘叔他们租的房子里。每天早上起来买菜做饭,又是修水管又是换灯泡,把屋子收拾得焕然一新。
村里人看到他,都投来惊讶的目光。
“听说老刘家那小子还清债了?”
“是啊,据说在深圳发了财。”
“真的假的,我看他就是个骗子,指不定又在骗他爹妈。”
这些闲言碎语,堂哥似乎完全没听见,依旧每天忙前忙后,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
正月十四那天,我和媳妇去他们家拜访,堂哥正在厨房包饺子。
“二弟来了啊,坐,待会儿尝尝我包的猪肉白菜馅。”他手上面粉没擦,笑着招呼我们。
灶台上的砧板刻着几道深深的刀痕,那是刘婶用了二十多年的老物件。案板旁放着一只缺了边的小碗,里面盛着切好的葱花。
“在深圳待习惯了,还能包饺子啊?”我打趣道。
“那边工友多是北方人,教会了我好多,”他包出一个褶皱整齐的饺子,“这手艺可比我妈的好多了,您说是不?”
刘婶在旁边笑骂:“臭美什么,你小时候连擀面杖都拿不稳。”
屋子里弥漫着面粉和肉馅的香气,电视里播着过时的综艺节目,音量很小,几乎听不见。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刘叔的黑玉上,反射出莹润的光泽。
我注意到,刘叔手边放着一本旧相册,翻开的那页是堂哥高中毕业的照片。穿着整洁的校服,眼神清澈,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对未来充满希望。
正月十五晚上,堂哥请全村人在祠堂前看花灯,还请了县里的戏班子唱戏。
“这下可算把老脸挣回来了,”刘叔跟我爹小声说,“以前村里人见了就躲,现在又都来巴结了。”
我爹笑了笑:“人心都是这样,别太计较。”
花灯会上,堂哥被村里的年轻人围着,打听深圳的工作机会。他耐心地一一解答,还留下了联系方式,说有合适的岗位会推荐。
“建国还清了所有债,这孩子有救了,”我爹点着旱烟,看着远处被灯光照亮的堂哥的脸,“欠钱可以还,欠的情分,这辈子都还不清。”
我不太明白爹的意思,就问:“什么情分?”
“他妈为他卖房子那天,整个人像老了十岁,”爹吐了口烟,“那种心疼,这辈子都忘不了。”
远处,堂哥正蹲下来,给一个小孩子发红包,脸上的笑容温和而踏实。
正月十六一早,堂哥就拖着行李箱,带着刘叔刘婶去了深圳。
临走前,我问他:“真想通了?”
“嗯,”他点点头,目光坚定,“人这辈子,错一次可以,但不能错一辈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有空多回来看看。”
“会的,”他笑了,“下次回来,我准备在老宅子原址上盖新房子,让爹妈回到自己家住。”
行李箱轮子在村口的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刘婶絮絮叨叨地跟着后面,不停地叮嘱着深圳的天气、饮食。刘叔右手提着那个小木盒,想必里面装着他的黑玉,左手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后,背影却挺得笔直。
我站在村口,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才转身回家。
这一年的春节,我村里多了个传说——老刘家的小子,从赌博窟窿里爬出来,在深圳闯出了一片天。
人们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堂哥的名字,不再叫他”老刘家的小子”,而是恢复了他的本名——刘建国。
关于他的故事,有人信,有人疑。但我知道,那个提着行李箱、还清债务的堂哥,是真的找回了自己。
至于那个行李箱里,到底装着什么秘密,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毕竟每个人的行李箱,都有说不出的沉重。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