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早上,我刚用土壶泡好茶,花生米还没炒热,堂哥就来了。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就是他结婚时买的那件。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年他岳父送了他一条中华烟,他怕烟灰掉在新衣服上,硬是没抽。
那天早上,我刚用土壶泡好茶,花生米还没炒热,堂哥就来了。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就是他结婚时买的那件。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年他岳父送了他一条中华烟,他怕烟灰掉在新衣服上,硬是没抽。
“老弟,方便吗?”
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塑料袋。袋子上印着县城新开的超市名字,但下半截已经模糊不清。这袋子他用了少说有两年。
“进来坐。”我把茶几上的报纸往旁边推了推,那是三天前的。
堂哥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里面是两盒核桃。“前两天在山上摘的,给你尝尝。”这个季节根本不是核桃成熟的时候,一看就是他去年存的。
我没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送核桃。他这个人,有事从来不直接说,总是要绕上几个弯。
“铁蛋,你闺女放暑假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放了,她妈带她去她外婆家了。”
“瑶瑶这个暑假也挺忙。”他嘴角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高二了,补课补得连轴转。”
瑶瑶是他女儿,今年刚满十七。自从堂哥媳妇——就是春艳——十五年前跟着木材厂会计跑了以后,瑶瑶就一直跟着堂哥。
“那挺好,学习要紧。”我把茶杯递给他。
他接过去,却没喝,只是用手指在杯沿上轻轻敲着。窗外有卖菜的吆喝声,隔壁王大妈的收音机里在播着过时的情歌。
“春艳回来了。”
茶几上有只苍蝇,在糖罐上爬来爬去。我盯着那只苍蝇,它的翅膀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哦。”
“她说…她想复婚。”堂哥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抬起头看他,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像是希望,又像是恐惧。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他打架从来不怕,唯独怕蜘蛛。现在他眼中的那种惧意,比看见蜘蛛时还要深。
“她怎么想起来回来了?”我问。
“她说她后悔了。那个会计早就跟她分了,这些年她在广东做服装生意,现在有点钱了,想回来团聚。”
“那会计不是…”
“离婚了,两年前。”堂哥把茶一饮而尽,“听说赌博欠了一屁股债。”
我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雨夜。堂哥抱着两岁的瑶瑶站在我家门口,浑身湿透。“春艳走了,”他说,“她说她受不了这种日子。”
那时候堂哥在砖厂搬砖,一个月七百多块钱。春艳是县城人,嫁到我们村来已经很不习惯了,又赶上家里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那晚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堂哥一直抱着瑶瑶,小丫头莫名其妙地笑,他哭得像个孩子。我媳妇拿了干衣服给他们换上,又热了碗稀饭。
“你怎么想的?”我问。
“我不知道。”堂哥看着窗外,“瑶瑶马上要高考了,我想让她有个完整的家。”
我没说话。“完整的家”这种话,听起来就不像是从堂哥嘴里说出来的。这些年他一个人带瑶瑶,风里来雨里去,从没听他喊过一声苦。
他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杯底在茶几上磕出一声闷响。“她今天会来家里吃饭,我…我想先来跟你说说。”
我点点头。这事不是我能拿主意的。
堂哥走后,我在院子里收拾了一会儿杂物。中午,媳妇回来做饭,我跟她提起这事。
“春艳那个人,”媳妇往锅里放了把豆角,锅里的油炸开了花,“当年一声不吭就走了,瑶瑶哭了多少天你不记得了?现在见人家日子好过了就想回来?哼。”
我没接话茬。媳妇向来对春艳意见大,倒不全是因为她当年离家出走,更多的是因为她走后堂哥的苦日子。
“不过,”媳妇忽然语气软了下来,“毕竟是瑶瑶亲妈。”
那天我一直心神不宁。傍晚吃过饭,我借口去棋牌室,实际上绕道去了堂哥家。
堂哥家住在村东头那个小院子里,是他爹留下的老宅。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墙角种着几株月季,是瑶瑶喜欢的。我远远就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红色小轿车,崭新发亮,在我们村里算得上稀罕物。
我没进去,只在院墙外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断断续续的,有女人的声音,应该是春艳。还有堂哥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
我正想着要不要离开,瑶瑶出来了。
她站在院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我。“小叔。”她喊我。
这孩子长高了,从小就像春艳,清秀漂亮。但性格像堂哥,话不多,有股倔劲。
“你爸妈在聊天呢?”我有点尴尬地笑笑。
瑶瑶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走到我旁边。她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手腕上戴着一个红绳,我记得那是去年堂哥给她买的。
“我妈说要接我去广州。”她忽然说。
夏夜的风吹过来,带着一股槐花的香味。远处有人在放鞭炮,大概是谁家盖了新房。
“你想去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蟋蟀在草丛里叫,一声接一声。
“她给我买了很多东西。”瑶瑶忽然说,“衣服,手机,还有一个电脑,说是为了我学习用的。”
我点点头。
“她说她在广州有自己的服装厂,生意做得不错。”瑶瑶低着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她说她后悔了,想补偿我和爸爸。”
夜色渐渐深了,村里的路灯亮起来,黄晃晃的,照在瑶瑶脸上。她看起来像个小大人,眉头微微皱着,就像堂哥思考问题时的样子。
“你爸爸怎么想的?”
“爸爸说让我自己决定。”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但我知道他希望我妈回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堂哥这些年过得不容易,独自抚养女儿,还要照顾老母亲。如今春艳回来了,还带着钱,对他来说或许是个喘息的机会。
“你记得我小时候吗,小叔?”瑶瑶忽然问。
我点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春艳刚走,堂哥天天要去砖厂上班,瑶瑶就放在我们家。我媳妇带着她,看着她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
“我记得有一次我发高烧,爸爸背着我去镇上的医院。”瑶瑶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天下雨,路滑,爸爸摔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但他没有停下来,一直背着我走。”
我喉咙有点发紧。那一年瑶瑶才四岁,发烧到四十度,整个人烫得吓人。堂哥背着她冒雨去镇上,回来时两个人都湿透了,堂哥的膝盖流着血。
“我欠爸爸太多了。”瑶瑶说着,眼圈红了。
“你爸爸不会这么想的。”
“我知道。”她抹了抹眼睛,“但我记得。我记得小时候过生日,爸爸给我做蛋糕,面粉和鸡蛋加起来才花了五块钱,但他非要插上蜡烛,说这样才有仪式感。我记得上小学时,班上要交电脑课的费用,爸爸去借了钱,生怕我落下。我记得初中时候我生病,他不会熬粥,笨手笨脚地跟着电视学,结果把米煮糊了,锅都烧坏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昨天晚上,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她后悔了,想回来。”瑶瑶深吸了一口气,“我问她,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她说她以前太年轻,不懂事,现在成熟了,想弥补过去的错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比孩子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有点害怕。”瑶瑶忽然说,“我怕她又会走。”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堂哥的声音:“瑶瑶,回来吃水果了。”
瑶瑶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又停下来看着我:“小叔,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听你自己的心。”我说。这是废话,但我真的不知道该给她什么建议。
瑶瑶点点头,走回院子里。
我没有跟进去,而是在外面的小卖部买了包烟,在村口的石墩上坐了很久。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看见春艳从堂哥家出来,上了那辆红色小轿车。车子发动,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一早,我去堂哥家,想问问情况。还没到门口,就听见瑶瑶的声音:“爸,我不想去广州。”
我放慢脚步,站在院墙外。
“为什么?那边的学校条件好,你妈也能照顾你。”堂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瑶瑶说,“我马上就要高考了,不想换环境。”
“那…那你妈说想复婚的事…”
“你想跟她复婚吗?”瑶瑶问道,声音忽然变得锐利。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我听见堂哥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瑶瑶的声音提高了,“她十五年前扔下我们,现在回来说’对不起’,你就想原谅她?”
“瑶瑶,我们都会犯错。”堂哥的声音轻轻的,“你妈妈那时候太年轻…”
“那我呢?”瑶瑶打断他,“我那时候只有两岁,她为什么不想想我?”
我听见有东西碎了的声音,可能是杯子或碗。
“她是你妈妈。”堂哥说。
“不,她只是生下我的人。”瑶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十五年里,是谁给我梳头发?是谁陪我写作业?是谁在我生病的时候彻夜不眠?是谁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青春和再婚的机会?是你,爸爸,一直都是你。”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昨天告诉我,她想带我们去广州生活,说她在那边有房子。”瑶瑶继续说道,声音平稳了一些,“她说她挣了钱,可以给我提供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我问她这十五年里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我,她说她不好意思面对我们。”
堂哥没说话。
“她甚至不知道我小时候摔断过手,不知道我怕黑,不知道我对海鲜过敏。”瑶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冷静的疼痛,“她给我买了一堆东西,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十五年的缺席。”
我悄悄往院门口挪了一步,从缝隙里看到瑶瑶站在院子中央,堂哥坐在台阶上,低着头。
“爸,我不想阻止你复婚。”瑶瑶说,“但我想告诉你,在我心里,我的家人只有你一个。”
堂哥抬起头,我看见他眼睛湿了。
“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瑶瑶蹲下来,握住堂哥的手,“我怕你因为我,放弃了自己的幸福。我知道照顾我不容易,我知道你可能也很孤单。如果…如果你真的想和她重新开始,我会尊重你的决定。但我希望你是因为爱她,而不是因为她是我妈妈。”
堂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你长大了,瑶瑶。”
“是你把我养大的,爸。”瑶瑶说。
这时候,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我赶紧往旁边躲了躲,看见春艳走了进来。
她比十五年前变了很多,穿着时髦的连衣裙,手上戴着金戒指和手链,头发染成了棕色。但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像瑶瑶的一样明亮。
“早上好。”她有些拘谨地说,手里提着早餐,“我买了包子和豆浆。”
瑶瑶站起来,看了春艳一眼,然后转向堂哥:“爸,我去看书了。”
春艳叫住她:“瑶瑶,等一下,我们聊聊吧。”
瑶瑶停下脚步,转过身。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我知道你恨我。”春艳放下手里的早餐,“我知道我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
瑶瑶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春艳的声音有些发抖,“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做你的妈妈吗?”
瑶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这十五年里,我过生日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第一次拿奖状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
春艳低下头,没有回答。
“我不恨你。”瑶瑶平静地说,“但我也不需要你。我有我爸爸,这就够了。”
春艳猛地抬起头:“我可以补偿你,我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我可以——”
“你知道吗?”瑶瑶打断她,“我爸爸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你的坏话,一次都没有。每年我生日的时候,他都会说’你妈妈很爱你,她只是暂时离开了’。他把你的照片放在我书桌上,让我不要忘记你的样子。”
春艳的眼泪流下来。
“他把最好的都给了我,却从不求回报。”瑶瑶的声音有些哽咽,“而你,从来没有尽过一天当妈妈的责任,现在却回来要求我接受你。”
春艳突然跪了下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对不起,对不起…”
堂哥急忙上前扶她:“春艳,别这样…”
“不,我该跪。”春艳抓住瑶瑶的手,“你说得对,这十五年,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妈妈。但我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哪怕只是做个朋友,让我有机会了解你,关心你。”
瑶瑶看着春艳,然后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我不会阻止你和我爸爸复婚,如果这是他想要的。但我需要时间去接受你。”
春艳点点头,泪水打湿了她的衣领:“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给我机会。”
我悄悄离开了,心里五味杂陈。有人说亲情是世界上最坚韧的纽带,但有时候,它也是最易断裂的线。
一个月后,堂哥来我家下棋。我们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夏天已经过去一半。
“春艳搬回来了吗?”我随口问道。
堂哥摇摇头:“没有。”
“那…你们…”
“我们没有复婚。”堂哥放下一颗棋子,“我跟她说,可以做朋友,但不会做夫妻了。”
我有些意外:“为什么?”
堂哥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空:“因为瑶瑶说得对。春艳想回来,不只是因为爱我,更多的是愧疚和孤独。而我考虑让她回来,也不只是因为爱她,而是为了给瑶瑶一个完整的家。但这都不是复婚的理由。”
我点点头。
“不过,”堂哥忽然笑了,“春艳在镇上买了房子,说是要跟瑶瑶多相处。瑶瑶也慢慢开始接受她了,前天还去她那里吃了饭。”
“这是好事。”
“是啊。”堂哥的眼睛里有一种平静的光,“人生没有白走的路,也没有白吃的苦。”
我们又继续下棋。夕阳西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看见瑶瑶和春艳站在路灯下说话。瑶瑶背着书包,春艳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她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比上次见到的要近了一些。
有些伤口,也许永远不会完全愈合,但至少,它不再流血了。
我想,这就足够了。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