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子建在小山坡上,三面环水,远看像条搁浅的鲶鱼。家家户户门前都种了石榴树,秋天到了,果子裂开嘴笑,露出一颗颗红宝石似的籽粒。
这事发生在去年秋天,我回老家看望爷爷,顺便修那个年年说要修却始终没修好的屋檐。
村子建在小山坡上,三面环水,远看像条搁浅的鲶鱼。家家户户门前都种了石榴树,秋天到了,果子裂开嘴笑,露出一颗颗红宝石似的籽粒。
爷爷八十有三,腰板却硬朗得很,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他穿着那件洗到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处还有奶奶走前绣的一朵小梅花,花瓣缺了一角。
“来就来,还提这么多东西。”爷爷嘴上嫌弃,眼角却笑出好几道褶子。他摆摆手,让我把东西放在那张桌上——矮脚八仙桌,角上垫着一本1989年的《农村实用技术》。
堂弟小勇已经在屋里了,让我吓了一跳。他比我小六岁,现在却比我憔悴得多。眼窝深陷,两颊凹进去,原本就不多的头发显得更稀疏了。
“哥。”他勉强笑了笑,手里捏着烟,却没点,灰白的烟灰掉在裤子上也不管。
我们三个坐在屋里,电视里放着县里戏剧团的录像,已经放到一半了,爷爷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还跟着哼哼。小勇似乎有话要说,欲言又止,只是一个劲地摆弄手里的烟。
院子里一只老母鸡扑棱着翅膀跑进来,啄了啄水泥地上的米粒,又匆匆跑出去了。
“爷爷,我…”小勇终于开口,眼神躲闪,“我得卖了祖屋。”
爷爷的手顿在半空,他刚准备夹一块咸萝卜。电视里的小旦正唱到高潮,尖细的嗓音刺进沉默里。
“欠了十万。”小勇深吸一口气,“赌的。”
爷爷慢慢放下筷子,伸手关掉了电视。嘎吱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断了。
“你娘知道不?”爷爷问。
小勇低着头摇摇,我知道他娘——我三婶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小勇拉扯大,供他上了县城高中,盼着他能出人头地。现在她在县医院住院,高血压引起的脑溢血,住院费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要多长时间还?”爷爷又问。
“一周。”小勇声音颤抖,“再拖就…他们说就…”
我明白了,是高利贷。
祖屋是我们这支唯一的老房子,曾经住了五代人。虽然破旧,但在县城扩建新区的规划范围内,地段还不错,估计能卖十五六万。
爷爷沉默着站起来,拐杖在地上点了两下,慢慢走到里屋。我和小勇面面相觑。
隔壁传来王婶搓衣板的声音,她边搓边跟鸡骂架,鸡也不示弱地咯咯回应。墙角挂着的1998年福利彩票的日历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爷爷拿着个布袋出来了,袋口系着根红绳,已经褪色发白。他在八仙桌前坐下,动作缓慢地解开袋口,取出一叠发黄的老照片。
“这些,”爷爷的手有些抖,“比祖屋值钱多了。”
小勇不解地抬头,我也凑了过去。照片很旧,边缘已经泛黄卷曲,有些甚至破损了一角。最上面那张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站姿笔挺,眉宇间透着刚毅。
“这是谁啊?”我问,心想可能是爷爷年轻时候。
“长官,”爷爷说,“参加过淮海战役的,后来调到我们村驻扎了半年。”
爷爷小心翼翼地翻到第二张,是一群人在田间合影,背景是一台看起来很新的拖拉机。
“这是1958年,我们村第一台拖拉机。”爷爷指着照片中一个笑得灿烂的少年,“这是我。”
我有些惊讶,从未见过爷爷笑得那么开怀的样子。照片中的少年眼里有光,像是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未来。
爷爷一张一张翻着,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我从未听过的激动:“这是知青下乡时在我家吃饭的场景…这是县里第一次放电影,大家都去看了…这是你奶奶嫁过来时穿的衣服…”
小勇皱着眉:“爷爷,这些老照片能值几个钱啊?”
爷爷没理他,继续往下翻:“这是县志编委会来我们村调研…这是文工团的同志在大队部演出…”
院子里风吹过,石榴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墙上的挂钟走得很慢,每一声”嗒”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爷爷,”小勇有些不耐烦了,“这些真的能卖钱吗?”
爷爷终于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小勇:“当然能。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他从照片堆底部抽出一张,递给我们。那是一张合影,十几个人站在一面红旗前,其中一个是爷爷,年龄约莫四十出头,站在中间位置。
“这是什么时候?”我问。
“1976年,县里来了个摄影师,给我们村拍了不少照片。”爷爷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同,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豪。
小勇还是不解:“爷爷,谁会买这些老照片啊?”
爷爷指着照片中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人:“知道他是谁吗?”
我和小勇都摇头。
“蒙田生,”爷爷说,“现在的山水集团董事长。”
我倒抽一口冷气,山水集团是县里最大的企业,资产上百亿,董事长蒙田生在省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那时候他还是个普通的知青,后来回城了,改革开放做了买卖,慢慢做大的。”爷爷继续说,“前年他回村里看过,说一直在找当年的照片,愿意出高价。”
爷爷从布袋里又拿出几张:“这是他在村里劳动的照片,这是他和村里小孩一起放牛的,这是他在冬天挑水的…”
每一张照片里,那个年轻人都很朴实,和我们村里人没什么两样,只是眼神格外明亮。
“还有这些,”爷爷翻出更多照片,“县里那个赵书记,原来也在我们村插过队。这是他和村里人一起打坝的照片。这张是他在公社开会的…”
我开始明白爷爷的意思了。这些照片记录的不仅是村子的历史,更是一些如今已成大人物的年轻时光。对他们来说,这些泛黄的照片价值连城。
小勇却还是半信半疑:“真的能卖那么多钱吗?”
爷爷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去年县志办的小王来家里,看到这些照片,说愿意收购,开价三万。我没卖。”
他又从布袋最底下掏出一封信:“两个月前,市博物馆的来信,说要征集老照片,愿意出五万收购我这些。我也没卖。”
“为什么不卖?”小勇问。
爷爷的目光变得深远:“我等着更好的价钱。”
他小心地把照片整理好,对小勇说:“现在山水集团在咱们县投资新项目,蒙董事长这两天就回来视察。你带着这些照片去见他,就说是老马家的,他会认得。”
小勇将信将疑地接过照片,手上有些抖。
“我陪你去。”我说。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勇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车子颠簸着,经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我看见爷爷站在那儿,手里握着拐杖,目送我们远去。
县城变了许多,高楼林立,汽车川流不息。我们按爷爷给的地址找到了山水集团县分公司,却被门卫拦在外面。
“蒙董事长今天下午才到,现在没人能见你们。”门卫态度生硬。
我们只好在附近等着。中午,我们在路边摊上吃了碗面,小勇一直紧张地抱着装照片的袋子,连面都顾不上吃几口。
下午三点,几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公司门口。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走下车,周围立刻围上一圈人。
“是蒙董事长!”我拉着小勇迅速走过去。
我们刚靠近,就被保安拦住。小勇急了,高声喊道:“蒙董事长!我是马家村老马的孙子!”
那中年人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们,眉头微皱:“什么事?”
小勇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我连忙上前:“董事长您好,我们是马家村马老爷子的孙子,爷爷托我们带些东西给您看。”
蒙田生的表情柔和了一些:“马大爷?他还好吗?”
我点点头,小勇这才打开袋子,小心翼翼地取出照片:“爷爷让我们把这些给您看看。”
蒙田生接过照片,刚看了一眼,表情就变了。他的手有些颤抖,目光在照片上久久不能移开。
“这…这是我刚到马家村的时候…”他喃喃自语,翻到第二张,“这是在打坝…”再翻一张,“这是过春节…”
不知不觉,他的眼圈红了。
旁边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走过来:“董事长,十分钟后有个会议…”
蒙田生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他抬头看着我们:“这些照片,马大爷愿意卖吗?”
小勇犹豫了一下:“爷爷没说要卖…只是让我们带来给您看。”
蒙田生沉思片刻:“这样,我想买下这些照片。你们开个价吧。”
小勇看着我,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董事长,实不相瞒,我弟弟遇到了些困难,需要十万块钱解决燃眉之急。”
蒙田生点点头:“十万是吗?这样,这些照片我出五十万收购。不过我有个条件,回头我要亲自去拜访马大爷,当面谢谢他保存了这些珍贵的记忆。”
小勇惊得说不出话,我也没想到竟然值这么多钱。
“另外,”蒙田生继续说,“我知道马家村的老房子都在拆迁范围内。马大爷的房子若拆了,他住哪里?”
我解释说爷爷不愿意离开老村子,所以暂时不在拆迁计划内。
蒙田生思考片刻:“我们集团在县城东边有个新小区,环境不错。这样吧,我再送马大爷一套房子,算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我们回到村子时已是晚上,月亮挂在山头,像个大银盘。爷爷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握着那根拐杖,似乎一直在等我们。
小勇兴冲冲地把支票和购房合同拿给爷爷看:“爷爷,真的卖了五十万!蒙董事长还送了一套新房子给您!”
爷爷笑了笑,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光:“我就知道那些老照片值钱。”
“爷爷,您早就知道这些照片能卖这么多钱?”我很好奇。
爷爷点点头:“去年蒙董事长回村的时候就说过,想买我的老照片。我当时没卖,心想等真有需要的时候再说。”
小勇跪在爷爷面前,眼泪刷地流下来:“爷爷,我以后再也不赌了,我对天发誓。”
爷爷拍拍他的肩膀:“记住今天的教训。你欠的债先还上,剩下的钱好好用。你妈的医药费不用愁了。”
我忍不住问:“爷爷,您舍得卖这些照片吗?毕竟是您珍藏了这么多年的。”
爷爷摇摇头,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些才是我最珍贵的。”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另一叠照片——爷爷和奶奶的合影,我们这些孙子孙女小时候的照片,全家人在一起过年的照片…
“房子可以再建,钱可以再赚,”爷爷说,“但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那晚,爷爷破例喝了两杯米酒,讲起了他年轻时的故事。知青来村里插队的日子,村里第一次通电的情景,他和奶奶怎么相识…
月亮渐渐爬高,院子里的石榴树投下斑驳的影子。爷爷的话越来越少,最后竟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小勇轻声对我说:“哥,我决定了,不去县城了,就留在村里照顾爷爷。”
我点点头:“好。”
第二天早上,爷爷早早起来,戴上那顶旧草帽,拿着锄头去地里了。仿佛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不是因为那五十万,也不是因为那套新房子,而是因为爷爷用他的方式,再一次挽救了这个家。
一个月后,三婶出院了。小勇带着她去看了县城的新房子,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不过她还是决定,等爷爷愿意搬的那天,全家人一起搬。
爷爷依然每天下地干活,偶尔在傍晚时分坐在院子里那张旧藤椅上,看着远处的山和天空发呆。有时候,他会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轻轻抚摸里面的照片,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村里人都知道了老马家”老照片换新房”的事,纷纷翻箱倒柜找自己的老照片。可惜,没有人的照片能像爷爷那样,记录下那么多如今已成大人物的青春岁月。
冬天来临前,蒙田生果然亲自来村里拜访爷爷,两人在那张八仙桌前坐了一下午,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离开时,蒙田生恭恭敬敬地给爷爷鞠了一躬。
那天晚上,爷爷告诉我们,明年开春后,全家一起搬到县城的新房子去住。
“老了,也该享享清福了。”爷爷说,眼里有光。
小勇问爷爷:“爷爷,您真的不舍得那些老照片吗?”
爷爷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记忆在这里,不会丢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人这一辈子,总要学会放下一些东西,才能拿起新的。”
窗外,第一场雪悄然落下,院子里的石榴树枝头挂上了白霜,像开出一树银花。
我明白了爷爷的用意。那些老照片固然珍贵,但更珍贵的是他教给我们的生活智慧——懂得珍藏,也懂得在需要的时候放手;懂得记录过去,也懂得面向未来;懂得物质的价值,更懂得亲情的珍贵。
如今,每当我回想起那个秋天的故事,总会想起爷爷站在月光下的身影,和他那句朴实无华却饱含深意的话:“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那些泛黄的老照片,不仅换来了一套新房子,更换来了我们家人间更加深厚的情感和理解。
有时候,我们以为失去的东西,可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而我们以为毫不起眼的东西,可能在某一天展现出惊人的价值。
就像爷爷那些老照片,沉睡多年,却在最需要的时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