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月的阳光白得刺眼,民政局门口那几级台阶烫得像烧红的铁板。我攥着那个沉甸甸的硬壳文件夹,手心却一片冰凉湿冷。陈明站在我旁边,穿着那件我熨得一丝褶皱都没有的浅蓝色衬衫,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手机屏幕,嘴角挂着一丝几近胜利的松懈。
八月的阳光白得刺眼,民政局门口那几级台阶烫得像烧红的铁板。我攥着那个沉甸甸的硬壳文件夹,手心却一片冰凉湿冷。陈明站在我旁边,穿着那件我熨得一丝褶皱都没有的浅蓝色衬衫,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手机屏幕,嘴角挂着一丝几近胜利的松懈。
“林薇,我说什么来着?”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施舍般的得意,“离了我,你这辈子就彻底完了。现在后悔,回去求我还来得及,我考虑考虑。”他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不过,你这种家庭妇女,也就剩下这点价值了,好好在家伺候人,才是你的本分。”
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我耳朵里。
我沉默着,目光越过他,落在那扇即将开启我们不同人生的大门上。门里门外,冰火两重天。里面是冷冰冰的办事柜台,外面,是他给我判下的、注定灰暗的“死刑”。
“后悔?”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签字。”
陈明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随即化为一丝被冒犯的恼怒,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率先踏上了那滚烫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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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流回三个月前,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傍晚。
厨房里油烟弥漫,锅里的菜哔啷作响。我额角的汗珠滚下来,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客厅里,陈明四仰八叉地陷在沙发里,电视里球赛的喧嚣和他兴奋的喊叫混杂在一起。六岁的女儿朵朵在茶几旁画画,蜡笔滚落在地毯上。
“老婆!冰啤酒没了!快点!”陈明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嗓子。
我匆忙关小火,擦了把手,拉开冰箱门。最后一罐啤酒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刚拿出来,身后“啪嗒”一声脆响,伴随着朵朵惊慌的哭声——她打翻了我刚榨好、准备放凉给陈明解暑的橙汁,玻璃碎片和粘稠的橙黄色液体溅了一地。
“林薇!你怎么看孩子的!”陈明像被烫到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看着弄脏的地毯和裤脚,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陡然拔高,“整天在家就这点事都做不好!这地毯多贵你知道吗?天天在家闲着,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他烦躁地挥着手,像驱赶恼人的苍蝇:“赶紧收拾!看着就烦!朵朵别哭了!哭哭哭,跟你妈一样没用!”他烦躁地一把推开黏过来的女儿,力道没控制好,朵朵踉跄了一下,哭得更凶了。
我蹲下身,一边小心地避开玻璃碎片去抱抽泣的女儿,一边徒劳地用手去抹那迅速渗进地毯纤维的橙汁。温热的液体沾了满手,黏腻不堪。油烟味、啤酒味、孩子的泪水和尖叫、丈夫的指责,还有地上那片狼藉的甜腻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沉沉地压在我胸口。
“我闲着?”我抬起头,声音有点抖,盯着他,“朵朵的早饭、送她去幼儿园、买菜、回来收拾屋子、洗你昨天换下来的那堆衣服、准备午饭、接朵朵、陪她练琴、做晚饭、洗碗、拖地、给她洗澡讲故事哄睡……陈明,你告诉我,哪一分钟我‘闲着’了?你回来往沙发上一躺,除了吼我,你还做了什么?”
陈明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反驳,随即脸上涌起更大的不耐和一种高高在上的鄙夷:“行了行了!说这些有意思吗?我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两万块养着这个家,你在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干点家务怎么了?这不就是女人该干的吗?还委屈你了?”
“两万块养家?”我慢慢站起身,抱着还在抽噎的朵朵,看着他,“房贷七千,朵朵幼儿园三千五,你的车贷、油费、应酬开销、人情往来……陈明,你那两万块,去掉这些还剩多少真正花在‘养家’上?剩下的钱,够支撑你口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轻松生活吗?家里的每一分钱,哪一笔开销不是我在精打细算?你每天吃的饭、穿的干净衣服、住的整洁房子,不是钱堆出来的,是我的时间、我的力气堆出来的!你看不到,就觉得它不值钱,就该免费?”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刀子,一句一句剐过去。陈明的脸色变了变,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被戳中了某些不愿细想的角落。但很快,那点微弱的动摇被更强烈的男性自尊淹没。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林薇!你这话什么意思?嫌我挣得少?没有我这两万块,你们娘俩喝西北风去?在家待久了脑子也坏掉了?整天就知道算这些鸡毛蒜皮!有本事你自己出去挣啊!我看你离了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我告诉你,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挣的!家庭主妇?说得真好听!就是个靠我养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算账?不知好歹!”
“靠你养?”我轻轻放下朵朵,让她去自己房间。孩子怯生生地看了我们一眼,飞快地跑开了。我看着陈明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心底最后一丝温热的期盼彻底熄灭了,冻成了坚硬的冰。“陈明,我们离婚吧。”
空气骤然凝固。
陈明脸上的怒容僵住了,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他足足愣了好几秒,然后,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混合着惊愕、难以置信,最终化为浓重嘲讽的笑容浮现出来。
“离婚?”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短促地嗤笑了一声,肩膀都跟着抖动了一下,“林薇,你再说一遍?就凭你?离了我你拿什么活?睡大街还是带着朵朵去要饭?”他踱近一步,俯视着我,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好啊!离!这可是你自己提的!我早就受够你这副怨妇样了!离!明天就去!谁不去谁是孙子!”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甩掉沉重包袱般的迫不及待和解脱,仿佛我提出的不是一个关乎家庭破碎的决定,而是替他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好,”我异常平静,甚至对他笑了笑,“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带齐证件。谁不去,谁是孙子。”
陈明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打赢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转身走向书房,把门摔得震天响。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地上那片狼藉的橙汁污渍,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我慢慢蹲下去,捡起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这点痛,比起心口那片被彻底掏空的麻木,实在算不得什么。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点红色,然后,用纸巾紧紧按住。
该结束了。这场名为婚姻,实则由我的无偿劳动和尊严作为燃料,燃烧了整整七年的漫长消耗战,该结束了。只是,退场的方式,不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从那个血珠滚落的夜晚开始,我便悄然开始了反击。陈明对此浑然不觉,他沉浸在即将“重获自由”的亢奋中,甚至开始肆无忌惮地规划起“单身贵族”的生活蓝图。
他不再掩饰对家里琐事的厌烦。脏衣服随手扔在刚擦过的地板上,沾着泥的鞋子直接踩上光洁的瓷砖,吃完的零食包装袋就丢在茶几上。有次我默默清理他留在洗手池里一圈顽固的咖啡渍时,他正好出来,倚着门框,用一种近乎观赏马戏的眼神看着我费力地擦拭。
“啧,”他摇摇头,语气轻佻,“所以说啊,你们女人,也就适合干这个。这活儿,给我钱我都不乐意干,又脏又累,毫无价值。”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带着点施舍般的“好意”,“对了,林薇,离婚后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工作,看在朵朵份上,我可以介绍你去我同事家当保姆。工资嘛,好商量,总比你饿死强。”
我握着清洁海绵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发白,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对付那块污渍,仿佛他谈论的是别人的事。他讨了个没趣,耸耸肩,吹着口哨走开了。他不知道,他每一个轻蔑的眼神,每一句刺耳的嘲讽,都被我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录音笔,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我像一个沉默的猎手,在暗处精密地布置着陷阱。手机成了我最忠实的伙伴。当他瘫在沙发上,理所当然地使唤我去给他倒水、拿遥控器时,我悄悄按下录像键,镜头对准他颐指气使的脸和我忙碌的背影;当他深夜带着酒气回家,把玄关弄得一团糟,醉醺醺地抱怨“家不像家”时,我冷静地拍下混乱的现场和他模糊的醉语;当他周末睡到日上三竿,而我清晨六点就在厨房准备早餐、清洗他昨晚泡在水池里的碗碟时,手机的计时器功能默默记录着我持续工作的时长。
最讽刺的一次,是朵朵半夜发高烧。我焦急地给他打电话,他那边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嘈杂的人声。“发烧了?”他的声音透着被打扰的不耐烦,“送医院啊!找我干嘛?我又不是医生!你天天在家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真是没用!行了行了,我在陪重要客户,你自己搞定!”电话被粗暴地挂断。黑暗中,我抱着滚烫的朵朵,听着手机里冰冷的忙音,没有流泪,只是用另一只手,将这段通话录音完整地保存下来。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着我冰冷的脸。那晚,我独自抱着朵朵在医院急诊室坐到天亮,手机里除了女儿难受的呻吟,就是他冷漠的忙音。
与此同时,我翻出了压箱底的银行卡——那是我婚前工作几年的所有积蓄,微薄,却是此刻唯一的底气。我联系了大学时最好的朋友苏晴,她现在是一名干练的离婚律师。深夜的视频通话里,我将自己的处境、收集的证据一股脑儿倒给她。屏幕那头的苏晴,表情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化为一种职业性的冷静和坚定。
“薇薇,别怕!”苏晴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强大的力量,“你做得非常好!这些视频、录音、计时记录,还有你每天详尽的家务日志,都是极其有力的证据!证明你承担了抚育子女、照料老人、承担全部家务劳动!根据《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八条,夫妻一方因抚育子女、照料老年人、协助另一方工作等负担较多义务的,离婚时有权向另一方请求补偿!这补偿不是施舍,是你应得的报酬!陈明那点工资,在你这七年全身心的付出面前,算个屁!”
苏晴的话语像强心针,注入我几近枯竭的意志。“财产分割上,婚后的房子、车子、存款,都有你一半!别被他‘我养你’那套洗脑了!你为这个家创造的价值,远超他带回来的那点钱!放心,交给我!”她斩钉截铁。
离婚协议是陈明找律师草拟的。当我拿到那份薄薄的、散发着油墨味的文件时,几乎气笑了。条款极其苛刻:朵朵抚养权归他(“跟着你这个没收入的妈,孩子能有什么前途?”他当时如是说);婚后共同购买的房子、车子,因他“贡献了全部首付和月供”,全部归他所有;存款(本来就不多)对半分;至于我?协议书上轻飘飘地写着:女方自愿放弃其他财产主张,男方基于道义,同意每月支付女儿抚养费两千元。
“签了吧,”他把笔递过来,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朵朵跟着我,条件好。至于你,”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点虚伪的怜悯,“念在夫妻一场,我额外给你五万块,算是仁至义尽了。拿着这笔钱,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找个活干。以后……好自为之。”
我捏着那份协议书,纸张边缘几乎被我攥破。指尖冰凉,心却像在油锅里煎。我抬起头,看着他,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我、考、虑。”
这三个字,几乎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陈明以为我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和权衡,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却也带着胜券在握的笃定:“随你,别拖太久,我没时间跟你耗。”
他转身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客厅里。窗外阳光正好,我却觉得遍体生寒。我拿出手机,拨通了苏晴的电话,声音异常平静:“晴晴,协议我看到了。按我们计划的第二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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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有了此刻民政局门口滚烫台阶上的这一幕。
陈明那句“签了字,这辈子就彻底完了”还在灼热的空气里飘荡。他率先推开了民政局厚重的玻璃门,冷气扑面而来,带着公事公办的凉意。他熟门熟路地走向离婚登记的窗口,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次。
工作人员是位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大姐。她接过我们两人的证件和那份由陈明提供的离婚协议书,低头仔细翻阅。她的手指在纸页上划过,眉头渐渐蹙紧。
“女方放弃所有财产主张?”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陈明,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林薇女士,这协议上的条款,你确认是自愿同意的吗?放弃房产、车辆,放弃除抚养费外的其他财产分割?”
陈明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抢在我前面开口,语气带着强压的急躁和不满:“当然是自愿的!我们协商好的!同志,我们赶时间,麻烦您快点办手续!”
工作人员没理他,依旧看着我:“林薇女士,请回答我的问题。这关系到你的重大权益,必须是你真实意思的表示。”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陈明也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催促。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凉的、带着尘埃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然后,在陈明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注视下,我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办事大厅略显嘈杂的背景音,“这份协议,我不同意。”
“什么?!”陈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林薇!你发什么疯!白纸黑字都谈好了!你亲口答应的!现在反悔?你耍我?!”
他激动地指向我,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脸涨得通红:“我就知道!你这女人!出尔反尔!没信用!舍不得离就直说!搞这一套?丢人现眼!”他的咆哮声在大厅里回荡,引来旁边几对等待办理业务的情侣或夫妻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我没有看他,甚至没有因他的暴怒而有丝毫退缩。我只是平静地转向那位工作人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同志,我没有反悔离婚的决定,”我的声音稳定得如同磐石,“我反悔的,是这份显失公平、完全剥夺我合法权益的财产分割协议。”
我俯下身,打开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那个硬壳文件夹。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厚厚的文件被取出,放在冰冷的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些,”我将文件向工作人员的方向推了推,“是我在婚姻存续期间,承担全部家庭义务的证据。”
工作人员大姐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那是打印出来的、装订整齐的家务日志,日期精确到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
“6:00-7:00 起床准备早餐,送朵朵上学;
7:30-9:30 买菜、清洁全屋(包括擦洗厨房油污、清洁卫生间、整理陈明乱扔的衣物);
10:00-11:30 处理朵朵幼儿园手工作业材料采购;
12:00-13:30 准备午餐,清洁厨房;
14:00-15:30 陪同朵朵午睡(实际处理洗衣、熨烫);
16:00-17:00 接朵朵放学,陪她在小区玩耍;
17:30-19:30 准备晚餐,洗碗,清洁灶台、油烟机;
20:00-21:30 给朵朵洗澡、讲故事、哄睡;
22:00-23:00 整理客厅(清理陈明留下的零食包装、烟灰等),处理账单、计划次日采买;
凌晨1:30 处理陈明醉酒归来的呕吐物……”
日志旁边,贴着一些打印出来的照片:堆满脏衣服的篮子、油腻的灶台、沾着污渍的地毯、散落一地的玩具……每一张都是无声的控诉。
陈明凑过来想看,当瞥见那些照片和日志上刺目的描述时,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工作人员翻开了第二份文件。这是一份详细的法律意见书和补偿计算清单。苏晴的签名赫然在目。意见书的核心部分被重点标出:
“……根据《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八条,申请人林薇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长期承担抚育子女、料理全部家务的重担,负担了显著较多的家庭义务……其付出的劳动具有长期性、连续性、高强度性,且对家庭共同生活的维系和另一方(陈明)事业的发展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协助和支持……依据本地家政服务市场标准(以中位数计),结合申请人实际工作量(日均工作时长超14小时,无休),经核算,申请人林薇应获得家务劳动经济补偿共计:人民币陆拾叁万捌仟元整(638,000.00元)……”
“六十三万八?!”陈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恐慌,仿佛听到了一个天方夜谭,“你疯了?!林薇!你他妈想钱想疯了吧?!做点家务就要六十多万?!你怎么不去抢?!”
他猛地转向工作人员,语无伦次地辩解,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同志!她这是敲诈!赤裸裸的敲诈!家务活能值几个钱?她天天在家闲着!这不算数!这绝对不能算数!”
工作人员大姐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她没有理会陈明的咆哮,而是拿起第三份文件——一个U盘。
“这里有相关视听资料,作为辅助证据。”我平静地补充道,同时按下了手机播放键。陈明那熟悉的、充满鄙夷的声音,立刻在相对安静的大厅里清晰地扩散开来:
“……所以说啊,你们女人,也就适合干这个……这活儿,给我钱我都不乐意干,又脏又累,毫无价值……”
“……离了我,你这辈子就彻底完了……你这种家庭妇女,也就剩下这点价值了,好好在家伺候人,才是你的本分……”
“……发烧了?……你天天在家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真是没用!……我在陪重要客户,你自己搞定!……”
录音播放着,陈明那些曾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轻慢言语,此刻在公共空间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自己脸上。他的脸色由白转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里的嚣张气焰消失殆尽,只剩下巨大的慌乱和难以置信的难堪。他张着嘴,徒劳地想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那些根深蒂固的“道理”,在铁一般的事实和法律条文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旁边等待办理业务的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每一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工作人员大姐沉默地听着录音,又快速浏览了苏晴出具的法律意见书和那份详尽的补偿计算清单。她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职业性严肃,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凝重。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面如死灰的陈明,声音不高,却带着法律的重量:
“陈明先生,根据《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八条明确规定,夫妻一方因承担较多家庭义务,离婚时有权请求另一方给予经济补偿。林薇女士提交的证据链完整清晰,包括详尽的劳务记录、市场价值评估以及视听佐证,充分证明其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家务劳动、子女抚养责任,为你的事业发展提供了实质性的支持。其主张的家务劳动经济补偿,具有充分的法律依据和事实基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由陈明提供的、写着“女方自愿放弃所有财产主张”的离婚协议,语气带着明显的批判:
“至于你提交的这份离婚协议,在女方承担主要家庭义务且无过错的情况下,要求其放弃包括房产、车辆在内的所有婚内共同财产分割权利,仅保留微薄抚养费,显失公平,严重侵害了女方合法权益。根据法律规定,此协议条款无效。”
“无效?!”陈明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抖,“那……那房子……车子……还有……六十多万?”巨大的数字像一座山,轰然压垮了他。他赖以自豪的两万月薪,在六十三万的补偿款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赖以标榜自己“养家”的房产,在法律的天平上,竟有一半本应属于他口中那个“毫无价值”的女人!他算计着让我净身出户,却从未想过,自己才是那个被“清算”的对象。
“是的,无效。”工作人员大姐的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关于子女抚养权、夫妻共同财产(包括但不限于房产、车辆、存款、投资等)的分割,以及林薇女士提出的家务劳动经济补偿主张,双方若无法协商一致,我建议你们寻求进一步的法律途径解决。或者,你们可以重新协商,拟定一份公平合理的离婚协议。”
她将我们所有的材料,连同那份被宣告“无效”的协议,一起推回到柜台中间,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们,或者说,主要是看着已经完全懵掉、失魂落魄的陈明。
“重新……协商?”陈明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空洞,仿佛听不懂它们的含义。他猛地转向我,那张曾经写满傲慢和鄙夷的脸,此刻只剩下崩溃的惨白和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想说什么,也许是求饶,也许是咒骂,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砸在冰冷的柜台上。
我静静地看着他。这个曾以为掌控一切、视我付出如草芥的男人,此刻像一座被抽空地基的沙塔,正在我眼前无声地崩塌、溃散。民政局里冰冷的空气,似乎都凝固在他绝望的喘息里。
我伸出手,没有一丝犹豫,平静而坚定地将那个承载了我所有屈辱和证据的硬壳文件夹重新拿回手中。指尖触到冰冷的硬壳,那凉意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力量。
然后,我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他僵直的肩膀,落在那扇象征着终结与解脱的大门上。外面,八月炽烈的阳光依旧灼烤着大地,白茫茫一片,亮得刺眼,却也亮得坦荡。
我没有再看陈明那张惨白的脸一眼,仿佛他已是与我无关的陌路人。我挺直了背脊,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异常沉稳地走向那片刺目的光亮。鞋跟敲击着光滑冰冷的地砖,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一个漫长的、晦暗的旧梦。
那阳光灼人,却带着新生的热度。
家庭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供养所,而是双方共同耕耘的田园。
那些默默付出的汗水与年华,法律终将为其正名——爱可以消逝,但被劳动浸透的尊严,理应标上不被抹杀的价格。
来源:燃寂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