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石棉瓦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一万只手在疯狂敲鼓。
我爸叫李建国,一个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名字。
但他有个不那么普通的工作。
他是火葬场的守夜人。
九十年代,这份工作在旁人眼里,晦气,还带点邪性。
但在我们家,这只是一份能换来三餐温饱的差事。
我家的房子,就在火葬场后面的职工宿舍区。
一排灰扑扑的红砖平房,夏天漏雨,冬天灌风。
院子里种着几棵歪脖子槐树,据说能镇住不干净的东西。
小时候,我最怕的不是鬼,是别的小朋友问我爸是干什么的。
我一说,他们就做着鬼脸跑开,好像我会传染什么厄运。
后来我学聪明了,我说我爸是民政单位的。
这倒也没错,火葬场归民政局管。
我爸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背有点驼,手上全是老茧。
他很少笑,但看我的时候,眼神总是温和的。
他身上总有股淡淡的烟味和若有若无的焚香味道。
我妈总说,那是洗不掉的“死人味”。
她说这话时,脸上总带着一股愁苦和认命。
火葬场离镇子中心很远,在城郊的山脚下。
白天,这里是人间悲欢的终点站,哭声震天。
到了晚上,一切归于死寂。
只有焚化炉那根高耸的烟囱,偶尔在夜里还会冒着不易察觉的轻烟。
我爸的工作,就是看守这份死寂。
防止有人来偷东西,也防止有什么意外发生。
他有一间小小的守夜人值班室,就在焚化车间旁边。
里面一张硬板床,一张桌子,还有一个老旧的军绿色暖水瓶。
桌上的搪瓷缸子,茶垢厚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我爸不信鬼神,他说,人死了就是一把灰,哪有那么多故事。
他还说,活人才可怕。
我当时不懂,后来才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那件事,发生在1994年的夏天。
那年的雨水特别多,天总是灰蒙蒙的,像是烧坏了的宣纸。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腐烂的潮湿气味。
我记得那天晚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石棉瓦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一万只手在疯狂敲鼓。
我妈絮絮叨叨地在屋里各个角落放上脸盆和水桶,接住那些从房顶漏下来的雨水。
“这鬼天气,”她一边忙活一边抱怨,“你爸今晚又得受罪了。”
我爸临走前,我妈给他煮了两个鸡蛋,让他揣着。
“晚上饿了垫垫肚子,别总抽烟。”
我爸没说话,只是接过鸡蛋,用他那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
他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披上雨衣,拿起手电筒,就走进了茫茫雨幕里。
他的背影,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不安稳。
窗外的雷声一声接着一声,闪电把屋子照得惨白。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院子里的槐树倒了,砸穿了屋顶。
半夜,我被一阵响动惊醒。
不是雷声,是开门的声音。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浑身湿透,正在往下滴水。
是我爸。
他本该在值班室,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的。
我妈也被惊醒了,她坐起来,声音带着睡意和惊慌:“建国?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爸没开灯,只是反手把门插上。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异常沙哑和压抑。
“别开灯。”他说。
然后,他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走到桌边,将一个东西放在了上面。
“咚”的一声闷响,听起来沉甸甸的。
我妈下了床,摸索着点亮了那盏煤油灯。
昏黄的火光跳动着,照亮了我爸的脸。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在发抖,额头上的雨水和冷汗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的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恐惧。
那不是撞见不干净东西的害怕,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具体的,仿佛被野兽盯上一般的惊恐。
我妈也被他的样子吓坏了。
“你这是怎么了?快说话啊!”
我爸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个东西上。
那是一个布包。
一个很普通的蓝色土布包,被雨水浸透了,颜色深一块浅一块,上面还沾着泥点。
布包的口,用一根红色的棉绳紧紧地扎着。
“这是什么?”我妈问。
“捡的。”我爸的声音干涩。
“在哪儿捡的?”
“告别厅门口的台阶上。”
他说,今晚后半夜,送来一个加急的。
据说是车祸死的,家里人着急,托了关系,连夜就要烧。
家属来得匆忙,哭哭啼啼,手续办完就把人送进了焚化车间。
我爸看他们走了,就循例去各处巡查一下门窗。
走到告别厅门口,手电筒的光扫过,就看到了台阶角落里的这个布包。
“可能是谁家丢的,”我妈说,“明天给人家送回去就是了。”
我爸摇了摇头,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
“不是……我本来也这么想的。”
“可我拎了一下,太沉了。”
“不像是衣服或者骨灰盒。”
他咽了口唾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我得打开看看。”
我妈也紧张起来,盯着那个布包,仿佛那里面会跳出什么怪物。
我爸伸出颤抖的手,去解那根红色的棉绳。
绳子被水打湿了,系得很紧,他解了半天都没解开。
最后,他失去了耐心,从裤腰带上摸出一把小折刀,割断了绳子。
布包的口松开了。
我爸没有立刻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他只是把手伸进去,摸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就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把手缩了回来。
“是钱。”他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
“很多钱。”
我妈愣住了,我也屏住了呼吸,躲在被窝里,只敢露出一双眼睛。
我爸一咬牙,抓着布包的底,猛地一抖。
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全都倒在了桌子上。
真的是钱。
一沓一沓的“大团结”,用牛皮筋捆着,整整齐齐,散落开来,几乎铺满了整张桌子。
九十年代的十元纸币,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巨款。
我妈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滚圆,煤油灯的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贪婪和恐惧交织的复杂光芒。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
但是,钱的下面,还压着别的东西。
我爸拨开钱,把那几样东西拿了出来。
一把小刀,刀刃不长,但很锋利,上面还带着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一张照片,黑白的,上面是一个男人的脸,寸头,眼神很凶,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显眼的疤。
还有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起来的硬物。
我爸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慢慢地,一层层地解开那个红布包。
里面,是一截断掉的手指。
指甲盖青紫,切口很不平整,像是被硬生生砍下来的。
“啊——”我妈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瘫软下去,靠在了墙上。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窗外的雨声和我们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桌上的钱,不再是财富,而成了一堆烫手的炭火,散发着血腥和危险的气息。
我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着。
“这不是普通人丢的钱。”他喃喃自语。
“这是要命的钱。”
“今晚送来的那个车祸死的……可能根本不是车祸。”
“这是黑吃黑,是杀人抛尸。”
“他们把这里当成了毁尸灭迹的地方。”
“这包东西,是他们慌乱中落下的。”
我爸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我妈和我心上。
“那……那怎么办?”我妈带着哭腔问,“报警?”
“报警?”我爸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怎么说?说我一个守夜的,半夜三更捡到了一个装满钱和断指的包?”
“警察会信吗?”
“就算信了,那些人要是知道东西在我们手上,他们会放过我们吗?”
照片上那个男人凶狠的眼神,仿佛穿透了相纸,正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我们。
“那……那把东西扔了?放回原地?”我妈颤抖着提议。
“晚了。”我爸绝望地摇头,“我拿着它一路跑回来,万一被人看见了呢?”
“而且,值班室我没回去,明天一早他们发现我不在,肯定会怀疑。”
“我们说不清了。”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我妈突然开始小声地哭泣,压抑又绝望。
我爸盯着桌上的东西,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有恐惧,有挣扎,最后,变成了一种决绝。
“不能待在这儿了。”他站起来,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我们得走。”
“走?去哪儿?”我妈茫然地问。
“不知道,去哪儿都行,离这里越远越好。”
“现在就走,连夜走。”
我妈被我爸的决定惊呆了。
“可是……我们的家,我们的东西……”
“命重要还是东西重要?”我爸低吼道,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妈这么大声说话。
我妈不敢再出声了。
我爸开始行动起来。
他把那把带血的刀,那张照片,和那截手指,用原来的布包重新包好,塞进了炉灶最深处的灶膛里。
“这些东西,烂了也不能让人看见。”
然后,他把桌上的钱飞快地分成两沓,找了两个布袋装起来。
他把一个布袋递给我妈:“你缝在贴身衣服里。”
另一个,他自己也同样处理了。
“快,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别拿多了,吃的带上。”他催促着我妈。
我妈擦干眼泪,也开始机械地收拾起来。
我从被窝里爬出来,呆呆地看着他们。
我爸走过来,蹲下身,用他冰冷的手摸着我的脸。
“强子,别怕。”他说,“咱们……就是搬家。”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满是血丝和恐惧,我知道,我们不是在搬家。
我们是在逃命。
十分钟后,我们收拾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里面只有几件衣服,一些干粮,和我家全部的积蓄——不到三百块钱。
我爸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们住了快十年的家。
他的眼神里没有留恋,只有急迫。
他吹灭了煤油灯。
“走。”
他打开门,外面的雨好像小了一些,但天还是漆黑一片。
他背起我,我妈提着包,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消失在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我们没有走大路,而是专挑泥泞的小路和庄稼地穿行。
我爸的脚步很快,很稳,即使在黑暗中,他也像一头熟悉自己领地的野兽。
我趴在他宽阔但已经不再坚实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才走到了邻镇的火车站。
那是一个破旧的小站,站台上冷冷清清。
我爸买票的时候,手还在抖。
“去哪里?”售票员懒洋洋地问。
我爸看着时刻表,随便指了一个最远的地名。
“广州。”
那是一趟绿皮火车,拥挤,缓慢,充满了各种混杂的气味。
我们在硬座车厢找了个角落坐下。
我爸把我们俩夹在中间,他自己靠着过道,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上车的人。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好像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在了座位上。
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在火车上的几十个小时,我爸几乎没有合眼。
任何一个穿着打扮有点凶悍的男人走过,他的肌肉都会瞬间绷紧。
他不敢用那些钱,连买饭都用我们自己带的零钱。
那些钱,像烙铁一样,烙在他的胸口,也烙在我妈的胸口。
我妈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抱着我,不停地流泪。
到了广州,我们并没有停留。
我爸说,大城市人多眼杂,容易被找到。
他又买了一张车票,去了一个我们谁都没听说过的小县城。
我们就这样,像浮萍一样,一路南下,一路漂泊。
每到一个地方,都住最便宜的旅馆,吃最简单的东西。
我爸的警惕心,没有丝毫放松。
他换掉了我们所有的衣服,扔掉了所有可能和家乡有关的东西。
他甚至开始学着说蹩脚的南方口音。
他让我们管他叫“老王”,管我妈叫“王嫂”。
我的名字,也从李强,变成了王强。
李建国一家,从那个雨夜开始,就已经“死”了。
一个月后,我们终于在一个偏远的海边小镇安顿了下来。
这里天高皇帝远,南腔北调的人很多,没人会在意我们的来历。
我爸用那些钱,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开了一家杂货铺。
他把剩下的钱,用油纸包好,装在一个铁盒子里,埋在了杂货铺后院的地下深处。
我们的生活,似乎重新开始了。
杂货铺的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维持生计。
我爸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他学会了喝酒,每天晚上都要喝到半醉才肯睡觉。
我知道,他是在用酒精麻痹自己,麻痹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经常在半夜惊醒,大喊着“别过来”,然后满头大汗地坐起来,点上一根烟,一抽就是一整夜。
我妈也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爱唠叨的女人。
她变得小心翼翼,看谁都像坏人,每天除了守着店,就是把我关在家里,不许我出去。
那个布包里的东西,成了我们家一个绝口不提的禁忌。
但它就像一个幽灵,笼罩着我们新的生活,让我们喘不过气。
我上了学,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别的孩子一样。
但我知道我不同。
我没有过去,没有老家,没有除了父母之外的任何亲人。
当老师问起我的家乡时,我只能含糊地说,很远,不记得了。
几年过去了,我们似乎真的安全了。
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和那个遥远的北方小镇,那个雨夜,联系起来。
我爸的酒喝得少了,但烟抽得更凶了。
他的背,也更驼了。
我妈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但那笑容底下,总是藏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愁。
那笔钱,我们家再也没有动过。
它就像一个罪恶的源头,被深深地埋在地下,我爸宁愿起早贪黑地做生意,也不愿去碰它分毫。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又压抑地过下去。
直到我考上大学那年。
那是2003年,距离那个雨夜,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
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需要一笔不菲的学费。
家里的积蓄不够。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妈叫到后院,两个人商量了很久。
我躲在门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把那个……取出来吧。”我妈的声音很低,“为了孩子上学。”
我爸沉默了很久,只听见他一声长长的叹息。
“作孽啊。”他说。
那天夜里,我爸挖出了那个铁盒子。
盒子已经锈迹斑斑,打开后,里面的钱因为潮湿,有些已经发霉了。
我爸一张一张地把钱擦干净,晾干,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某种沉重的仪式。
他数出学费的数目,剩下的,又原封不动地包好,重新埋了回去。
拿着那些带着霉味和泥土气息的钱去交学费时,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总觉得,这些钱上面,沾着血。
大学四年,我过得很节俭,拼命拿奖学金,做兼职。
我不想再用那个铁盒子里的钱。
我想靠自己,把我们一家从那个泥潭里彻底地拉出来。
毕业后,我留在省城工作,进了一家报社,成了一名社会新闻记者。
或许是潜意识里,我想通过这种方式,去了解这个世界的黑暗面,去寻找某种答案。
我很少回家,因为每次回去,看到父母那饱经风霜的脸,我都会想起那个无法摆脱的夜晚。
2010年,我爸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得厉害,去医院一查,肺癌晚期。
多年的担惊受怕和烟酒侵蚀,彻底摧垮了他的身体。
我把他接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想挽回他的生命。
但医生说,太晚了。
在我爸最后的日子里,他反而变得很平静。
他不再做噩梦,也不再半夜惊醒。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病床前,对我说:“强子,有件事,憋在我心里太久了。”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爸,都过去了。”我握着他枯瘦的手。
他摇摇头,喘着气说:“过不去。”
“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除了那件事。”
“我拿了不该拿的钱,像老鼠一样活了大半辈子。”
“我没给你和你妈一个安稳的日子。”
“我对不起你们。”
他的眼角,流下一行浑浊的泪。
“爸,你别这么说,如果不是你,我们一家可能早就没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死后,你回老家一趟,把剩下的钱取出来,匿名捐了吧。”
“就当是……赎罪。”
说完这些,他的精神迅速地衰败下去。
几天后,他走了。
临终前,他一直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块石头,到死都没能放下。
处理完我爸的后事,我按照他的遗愿,回到了那个海边小镇。
我挖出了那个铁盒子。
里面的钱,大部分已经粘连在一起,霉变得不成样子。
我把它们送到了银行,费了很大功夫,才兑换出一部分。
然后,我以一个匿名的名义,把钱全部捐给了一家孤儿院。
做完这一切,我并没有感到轻松。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源头,还没有解决。
我利用记者的身份,开始调查一起陈年旧案。
——1994年,北方某小镇,火葬场抛尸案。
由于年代久远,很多卷宗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跑了无数个部门,找了无数个当年的办案人员。
终于,我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当年,确实有一个外地来的犯罪团伙,在本地进行了一场火拼。
死了一个人,另一个人带着钱和“信物”跑了。
所谓的信物,就是那截断指。
而那个带着钱跑路的人,就是照片上那个眉骨有疤的男人。
他叫陈虎,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
警方当年追查了很久,但陈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案子,成了一桩悬案。
我找到了当年负责这起案子的一位老刑警,他已经退休了。
我把我爸的故事,隐去姓名和关键信息,当成一个“听来的故事”,讲给了他听。
老刑警听完,沉默了很久。
“你故事里的这个人,他做了一个普通人在那种情况下,最可能,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他保住了自己的家,但也背负了一辈子的枷锁。”
“至于那个陈虎,”老刑警喝了口茶,“这种人,要么早就死在哪个角落了,要么,就是换了个身份,躲起来了。”
“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跑不了一辈子的。”
和老刑警的谈话,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
我爸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个被命运推着走的,想要保护家人的普通父亲。
我把母亲也接到了省城生活。
她的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她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她在想我爸,在想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随着我爸的去世,永远地尘封起来。
直到有一天,报社接到了一个任务。
去采访一个知名的企业家,他最近给家乡捐了一大笔钱修路,是个慈善家。
主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我看了看资料,那个企业家的名字叫王德发,一个很俗气的名字。
照片上的他,西装革履,面带微笑,看起来和蔼可亲。
但在看到他左边眉骨的那一刻,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那道疤,虽然过了近二十年,变得淡了一些,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它和那张黑白照片上的疤,一模一样。
他就是陈虎。
我拿着资料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死,他改了名字,洗白了身份,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企业家,一个慈善家。
而我的父亲,一个善良本分的普通人,却因为他,担惊受怕了一辈子,最后在痛苦和悔恨中死去。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不甘,涌上了我的心头。
凭什么?
我接下了这个采访任务。
我要去见他,我要亲眼看看,这个毁了我们一家的人,现在是什么样子。
采访的地点,在他的公司总部,一栋气派的写字楼里。
我见到了他。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显老态,但精神很好,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成功人士的自信。
他热情地跟我握手,谈论着他的发家史,他的慈善事业。
他说他出身贫寒,全靠自己一步步打拼出来的。
他说他信佛,相信因果报应,所以要多做善事。
我看着他虚伪的脸,听着他冠冕堂皇的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采访快结束时,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王总,我听说您不是本地人,您老家是哪儿的?”
他脸上的笑容,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呵呵,老家啊,北方的,一个小地方,不说也罢。”
“听说王总年轻的时候,经历也很坎坷?”我又追问了一句。
他的眼神变了。
那和蔼可亲的面具下,透出了一丝当年的凶狠。
“小王记者,你问的有点多了。”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没有退缩,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只是对您的过去很感兴趣,特别是,1994年的那个夏天。”
我说出“1994”这个年份的时候,他端着茶杯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吗?”我从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
那是我特意去老家,从灶膛里挖出来的,那个早已腐朽不堪的蓝色布包。
虽然已经看不出原样,但那根被我爸割断的红色棉绳,我还留着。
看到那个布包和红绳,陈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就和我爸当年从雨夜里跑回家时,一模一样的脸色。
“你……你是谁?”他的声音在发颤。
“我是谁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火葬场的那个守夜人?”
他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拿着带血的钱,成了大善人。”我的声音冰冷,“而那个被你吓得背井离乡的普通人,却在恐惧和自责中,过完了他的一生。”
“你信的因果,现在来了。”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那栋大楼,我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刺眼。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老刑警的电话。
“喂,张叔,关于那桩1994年的悬案,我……有新的线索了。”
我把所有的证据,包括我的采访录音,和我父亲的遗言,全都交给了警方。
半个月后,著名企业家王德发,也就是陈虎,被警方逮捕。
尘封了近二十年的案子,终于告破。
新闻出来那天,我给我爸的墓碑前,放了一份报纸。
“爸,你看到了吗?”
“恶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您……可以安息了。”
一阵风吹过,报纸被吹得哗哗作响,像是在回应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爸,还是当年的样子,穿着那件蓝色的工作服。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我,露出了一个久违的,温和的笑容。
他的背,好像也直了许多。
来源:在海滨悠闲望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