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读向迅的《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下称《七月晚餐》),最为直观的感受是如同进入到一座城堡内部,八篇小说如同装饰精美的八个房间横呈于眼前,你完全可以忽略其中的顺序,可以随意打开一间感受其中的故事。将这些房间一一打开,不难发现,每个房间的内部,都分散着一系列关
读向迅的《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下称《七月晚餐》),最为直观的感受是如同进入到一座城堡内部,八篇小说如同装饰精美的八个房间横呈于眼前,你完全可以忽略其中的顺序,可以随意打开一间感受其中的故事。将这些房间一一打开,不难发现,每个房间的内部,都分散着一系列关于纪实与虚构、现实与记忆、孩子与父亲以及各种相互关联的世界性文本的碎片。从中既可以看到作者对于小说、对于虚构的种种看法,也可以发现他的写作资源的来路以及向前探索的去路。向迅显然在关于“影响的焦虑”中找到了一种全新的方法,并在关于小说叙事与文体技法的思考中,获得了独属于自己的语言和形式。
毋庸讳言,对于每一个写作者而言,自他们与文字产生关联之时起,便背负着同一个宿命:影响的焦虑。清醒的写作者,时常会被这个巨大的写作命题所困扰。在先辈作家巨大的影响之中,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写作,如何在前辈作家已经创造的精密的语言世界与经典文本中避免重复,这是困扰每一个写作者的终身命题。因为推动文学创作的从来都是基于写作的危机感而生的“焦虑”。这种追问带出这样一个命题:即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写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这个问题的理解、提问方式以及答案,大概可以用“父亲”“梦境”以及“互文性文本”这三个关键词来概括。
《七月晚餐:南方幻想故事集》,北岳文艺出版社
关于父亲:个体经验与文学叙述
《七月晚餐》是一部讲述父辈与子一代关系的记忆之作。小说中,那些折叠着经验与记忆的叙述与描写,确立起的形象,首先是关于父亲的。同名作品《七月晚餐》,讲述的即是孩子与父辈在经验交流中成长的故事。从小听惯了父辈们讲述惊悚故事的孩子,人生经验的构筑中总有一个突然嬗变的过程。《七月晚餐》即呈现了这一过程。显然,孩子在面对恐惧时,如何独自战胜这种恐惧并获得经验性的成长,是这部小说传递出的核心命题。小说中,烂漫天真的孩童视角夹杂着那种突如其来的震惊体验——吃蛇肉——一并被放置在一个闷热潮湿的七月氛围中,读来让人印象深刻。小说中,锋利的吉列牌双面刀片以及那条并不显凶悍的蛇,既构成了孩子心目中的惊心动魄,同时关联着父亲的勇敢和坚毅。因此,它在孩子的心中,也是无比自豪的震撼瞬间。正是在吃蛇这一具有象征意味的仪式上,父亲帮助他的孩子完成了他应有的成长仪式。
这篇小说的结尾,父亲的消失、缺席,对这种成长而言,无疑也是一个必要的过程。而《父亲失踪史》恰好放大了父亲缺席的这一过程。小说中,处于弥留之际、失去了行动能力的父亲离奇失踪,成为小镇上的一桩悬案,更成为“我”重新整理与父亲相关的记忆的一个契机。“我”在找寻的过程中,通过日记簿只言片语的记录“阅读父亲”,并重构了父亲与生活的整体形象。父亲遗留的那本日记,如同一个交叠着复杂时空经验的容器,承载着他对尘世生活的理解。有意思的是,这部小说整体的叙事过程,也是这本日记逐步被“我”打开并与“子寻父”这一事件建立关联的过程。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同时被打开的,还有关于父亲的梦境与现实。在《沙之书与巴比伦花园》中,父亲与梦境之间的关联,则被深化为一种必须以三种方式或三重视角讲述的故事。这三重故事分别对应着父亲在个人理想、父子关系以及家庭责任等层面遭遇的“挫败经验”。与《父亲失踪史》相似,《白色灯塔》同样是一个关于“寻找父亲”的故事。在这部小说中,“我”所遭遇的人生命题本质上是关于“能指”与“所指”如何对应的问题。也即,那个不知所指的“明月岛”与父亲所在之地如何对应的问题。小说中,这种能指从一开始的错位到“我”身上之物被洗劫,寻找被迫停止,“明月岛”这个不知所指词语,始终停留在“能指”的状态中,无法被落实为一个实在性的物理具象,本身即充满着一种象征意味。
在这四篇小说中,不断出现的“父亲”,不断生成的形象,一次次以挫败的面目出现在主人公的记忆中,不断勾连起一种重构的冲动。在这个潮湿而又阴郁的氛围中,“我”、世界还有父亲,均在这个梦境中不断相互突袭。在子一代的视野下,父亲、我与世界的联系,也仿佛被放置在了一段梦境中,意义经由这种梦境而被无限放大、延宕,以至于故事无法获得一个清晰的结尾,而是变成了一个象征,一个隐喻,一个关于亲情、责任、理想、失败的寓言。
关于梦境:写作的发生学与文学的想象力
梦境往往会成为突袭着每一个写作者创作意念的绝佳场所,这与写作的性质——虚构——实际上密切相关,当然,它也关联着写作所要创造的特殊语法。从某种意义上讲,《七月晚餐》就是一部关于梦境的作品。在这部小说集中,梦境成为催动故事生成的重要场所。比如,在《小镇艺术家》中,故事叙述的真实性最终以梦境的形式被剪辑,这使得小说也由此构成了一种“元叙事”(《悬置地带》是与之类似的另一种“元叙事”)。在此过程中,尽管讲述的真实性一再被读者所质疑,但它依然展现出一种扎实的解构姿态。当小镇艺术家黄不遇的故事从两个视角中被合并为“我”记忆中的形象时,这里实际上出现了第一道元叙事,即关于叙述的叙述;小说结尾以“梦醒”的形式结束了故事的讲述时,叙述行为的虚构性也被讲述者(或者叙述行为)本身所“离间”,在这里,纪实与虚构的命题被托举出来,成为这个故事最精彩的一部分。
同样,在《我所认识的巨翅老人》中,讲故事者的经验共鸣通过梦的形式被嫁接在一起,“我二十岁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刚刚所讲述的故事。”这种叙述一方面揭示了梦境的功能,比如在《白色灯塔》中,“我”即是通过梦境与父亲所建造的灯塔发生了语义上的连接。另一方面,叙述与梦境的结合,显然也构成了另一重关于纪实与虚构的解构。首先,梦的语法被移植到小说中,成为小说叙事的一部分。在这里,梦的语法虽然遵循着日常行为状态的基本逻辑,但它所嫁接的内容却可以是天马行空的文学叙述。其次,梦境与虚构的同构性也使得它完全可以突破虚构的界限,打开独属于小说家的想象力。而这也是文学写作得以生成的重要方式。例如,在《沙之书与巴比伦花园》中,父亲在梦中构筑的花园,在转向现实时遭受生活的挤压而变形,父亲从此变得一蹶不振。为父的一辈,在子女面前所遭遇的人生命题,以及不得不面临的挫败的精神困局,如同一个轮回,终究会宿命般地转嫁到子一代身上。这才是梦的极具象征性、寓言性的深层意味。
关于互文性文本:影响的焦虑及其超克
《七月晚餐》同样是一部互文性的文本集群。从这部小说集中,读者所能读到的文本,显然并不止于这八个故事,而是一系列丰富的文本群。这一方面显示出写作者自身的阅读谱系,另一方面,在这些互文性的文本背后,实际上隐藏着一个个不断展开的故事世界,及其所共享的文本经验。这些经验既是写作发生的缘起,同时也是写作的意义所在。
如同写作者一样,读者应当珍视这种互文性的文本及其所释放的意义内容。比如,《七月晚餐》与阿城《棋王》中,《小镇艺术家》与卡夫卡《城堡》,《我所认识的巨翅老人》与马尔克斯同名小说《巨翅老人》,《父亲失踪史》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记》,《沙之书与巴比伦花园》与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白色灯塔》与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悬置地带》让人想到杜拉斯笔下一再重复讲述的故事,《妻子变形记》则与卡夫卡《变形记》分享着类似的主题和意境。
这些文本的互文、碰撞,激荡起文本群之间的互动。任何一个文本其实都是文学这个巨大的语义群中的一部分,它指向的是与它所传递的经验相关联的更为关键或重大的叙事。如同本文一开始就强调的,这种互文性的产生,即源于创作者所面临的来自于先辈作家“影响的焦虑”,它催生出写作者自觉的超克(创新)意识,因为同为讲故事的人而始终无法避免的悖论即是:如何在借鉴的基础上避免重复。
《七月晚餐》中,不论是小说文本中显在的文本结构,还是这一文本自身的语义关联中所呈现的另一重文本(读者的阅读关联),都显示出作者清晰而自觉的艺术观念。这一观念曾由叙述者之口被说出:“我总觉得,艺术是不适宜谈论的,它只适宜用心感受。一旦我们开口谈论艺术,它就远离了我们。艺术,在本质上只应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摆在桌子上供人评头论足的某种实物,更不是某种意义上的‘供品’。”(《小镇艺术家》)对艺术不可道说、评论的理解,彰显出的是一种清晰的“作者意识”。它既表明创作与接受之间无法弥合的悖论,也在言说叙述者所坚信的艺术真谛。它所强调的是,艺术要以自己而不是别人的形式生长。正如阳光之于树木,树木接受阳光的影响,但却始终是以树木的形式生长。同理,《七月晚餐》中,这些不断交织在文本语境中的互文性文本,其所标定的基准,实际上正是作者向迅依靠其特殊的语言形式而得以凝定的写作经验与姿态。
来源:文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