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浮着一股桐油和老木头混合的味道,腻腻的,像化不开的秋雾。
相亲对象是个哑巴,我没嫌弃,洞房夜她突然开口了
1
媒人把她领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一把散了架的清代太师椅做榫卯。
空气里浮着一股桐油和老木头混合的味道,腻腻的,像化不开的秋雾。
她就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像一幅忘了署名的旧画。
媒人是个嗓门很大的女人,一开口,屋子里的木屑都仿佛震了三震。
「小周这就是跟你提过的林姑娘,人好,就是……」她顿了顿,话头在舌尖上滚了一圈,才找了个妥帖的词,「就是文静。」
我放下手里的木工尺,用围裙擦了擦手,朝她点点头。
她也微微躬身,算是回礼。
她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颜色是那种旧旧的湖蓝色,像被雨水冲刷了许多年的天空。
她的眼睛很亮,亮得不像话,仿佛把周遭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然后又小心翼翼地,一分一毫地释放出来。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只是说的,是无声的话。
媒人还在絮絮叨叨,说她家境清白,人也勤快,就是命不好,生了场病,就说不出话了。
我没怎么听,目光落在她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那双手,不像个做惯了粗活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皮肤是那种冷玉似的白。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不自觉地把手收进了袖口里。
一个细微的,带着点防备的动作。
我心里动了一下。
「喝茶吧。」我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到她面前。
茶水是温的,氤氲出的热气很淡,像她的人一样,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她没有立即喝,而是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白板和一支笔。
她在白板上写了两个字:谢谢。
字迹清秀,带着一种克制的力道。
我看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这屋子里常年不散的木头味儿,似乎也变得清新了些。
媒人见我们一个写,一个气氛不算冷,便找了个由头,脚底抹油地溜了。
屋子里一下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还有满屋子的,沉默。
沉默是我的老朋友了。
我每天和这些不会说话的木头打交道,听着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听着砂纸摩擦的沙沙声,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习惯了沉默,甚至享受沉默。
但她的沉默,和木头的沉默不一样。
木头的沉默是死的,是终结。
而她的沉默,是活的,里面藏着潮汐,藏着风暴,藏着无数没有说出口的话语。
我指了指那把散架的太师椅,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这是个老物件,客人家里传下来的,卯榫结构松了,得重新做。」
她走近了些,好奇地看着那些形态各异的木块。
她的眼神很专注,像是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品。
我拿起一块榫头,一块卯眼,在她面前比划。
「这叫榫卯,一凸一凹,一阴一阳,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两块木头严丝合缝,百年不分。」
她看着我,眼睛眨了眨,然后拿起她的白板,写道:很奇妙。
我笑了笑。
「是很奇妙。古人的智慧。」
那天下午,她就在我的木工房里待着。
我干我的活,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看。
阳光从窗格里斜斜地照进来,切出一条条光带,空气里的浮尘在光带里舞蹈。
她就坐在那光里,像一尊没有上釉的白瓷观音,素净,安然。
我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她总能察觉,然后回我一个浅浅的笑。
那笑很淡,像水面漾开的一圈涟漪,稍纵即逝。
但我知道,那圈涟漪,已经漾到我心里去了。
后来,我们又见了几次面。
大多时候,是我带着她,在我生活的小镇上走一走。
我们会去逛清晨的菜市场,那里弥漫着水灵灵的蔬菜味和新鲜的鱼腥味。
她会指着一捆碧绿的青菜,或者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然后看着我。
我就会问老板价格,付钱,把东西装进篮子里。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却像个指挥家,用眼神和指尖,指挥着我们一天的餐食。
我们也会去镇子后面的那条河边。
河水很慢,像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我们会坐在河边的老槐树下,看水面上来来往往的运沙船。
船开得很慢,马达声突突地响,在安静的午后传出很远。
我给她讲我小时候在这条河里摸鱼的故事,讲哪块石头下面藏着螃蟹,讲哪片芦苇荡里有野鸭蛋。
她就托着腮,静静地听着,眼睛亮晶晶的,像装满了夏夜的星子。
有时候,她也会写字给我看。
她写,河边的风,闻起来像青草的味道。
她写,那棵树的叶子,好像在对我招手。
她写,你的手,有木头的香味。
我看着那些字,觉得比任何动听的话语,都来得更真切。
我们的交流,笨拙,缓慢,却有一种奇异的诗意。
像是在用最原始的方式,交换着彼此的灵魂碎片。
我从未问过她,为什么不能说话。
媒人说,是生病。
但她不像个病人。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很强大的,很坚韧的东西。
那是一种生命力,被什么东西暂时压抑着,却始终没有熄灭。
我觉得,问了,就是一种冒犯。
就像你不会去问一棵树,为什么不开花。
它不开花,或许只是还没到它的花期。
我愿意等。
我向她求婚的那天,没有戒指,也没有鲜花。
我只是在我的工作台上,用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给她雕了一只小小的鸟。
那只鸟没有张开翅ões,只是安静地立着,头微微歪着,像是在倾听什么。
我把木鸟递给她。
她接过去,放在手心,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木鸟光滑的羽翼。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林疏,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林疏。
她在白板上写下的名字。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了我很久。
那眼神很复杂,像一潭深水,里面有犹豫,有挣扎,有探寻,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良久,她没有写字,而是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像一块玉。
但那份凉意,却熨帖了我心里所有的不安。
我知道,她答应了。
2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请多少人,就几家亲戚,还有几个要好的邻居。
我给她买了一件红色的嫁衣,不是那种繁复的龙凤褂,就是一件样式简单的红色旗袍。
她穿上很好看。
那红色,衬得她的皮肤更白,像雪地里开出的一枝红梅。
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
敬酒的时候,亲戚们有些好奇,总会旁敲侧击地问起她的情况。
「小周你这媳妇,真是文静。」
「是都不说,真难得。」
我总是笑着挡回去:「她不是不说,是说的话,只有我听得懂。」
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以为我在开玩笑。
只有我知道,我没有。
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在白板上写下的字,我都懂。
那是一种超越了语言的交流。
闹洞房的时候,几个半大的孩子起哄,非要新娘子唱首歌。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我把她护在身后,笑着对那些孩子说:「你们的婶婶嗓子不舒服,今天先欠着,等以后,她天天唱歌给你们听。」
孩子们这才作罢。
我牵着她的手,回到我们的新房。
那是我亲手布置的房间。
床和柜子,都是我用最好的木料打的,上面雕刻着简单的缠枝莲花纹。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木香和喜烛燃烧后的蜡味。
她坐在床沿,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显得有些局促。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累了吧?」我问。
她点点头。
「要不要喝点水?」
她又点点头。
我起身,去桌边倒水。
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到我倒水时,水流冲击杯壁的声音。
哗啦啦的,像一阵微缩的雨。
就在我端着水杯,转身走向她的时候。
一个声音,轻轻地,试探地,像羽毛一样,落在了我的耳边。
「周……望。」
我的脚步,一下子定住了。
手里的水杯,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温热的水,溅湿了我的裤脚。
但我感觉不到。
我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绪,都凝固在了那两个字上。
周望。
我的名字。
那个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生涩,像是很久没有使用过的乐器,第一声,总是带着风尘仆仆的锈迹。
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从我身后,从那个我以为永远不会开口的,我的妻子,林疏的唇间,发出来的。
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去。
她还坐在床沿,抬着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两汪即将决堤的湖。
烛光下,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还在回味着刚才发出的那两个音节。
「你……」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厉害,「你会……说话?」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滚烫的,砸在她红色的嫁衣上,洇开一团一团深色的印记。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看着我,用那个沙哑的,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
「周望。」
这一次,比上一次,要流畅一些。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像被闪电劈中的荒原。
无数个念头,无数个疑问,像是被惊扰的蜂群,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会说话?
那她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媒人说的生病,是假的?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看着她眼里的无助和祈求,心里的震惊,慢慢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被欺骗的感觉。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一个会说话的人,要经历过什么,才会选择,将自己的声音,深深地埋藏起来?
像埋葬一个死去的故人。
我没有去问那些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我只是走过去,蹲下身,用手,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她的泪水,是烫的。
「别哭。」我的声音也有些发颤,「有我在。」
她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的嘴唇开合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因为情绪的激动,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只能听到一些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轻声说,「我都知道。」
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知道,此刻,她需要的,不是我的质问,而是我的相信。
那个晚上,她断断续续地,对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她的声音,就像一条刚刚解冻的小溪,一开始,是磕磕绊绊的,流得不顺畅,时常被冰块和石头阻碍。
但慢慢地,慢慢地,它开始流动起来,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奔涌向前的力量。
3
林疏不是这个小镇的人。
她来自一座很远,很繁华的城市。
她的家,用她的话说,是一座「华丽的笼子」。
她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也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东西,包括他的家人,都是他商业版图上的一颗棋子,必须按照他设定好的轨迹运行。
林疏的声音,曾经是很好听的。
清脆,悦耳,像风吹过银铃。
她喜欢唱歌,喜欢念诗,喜欢用声音去表达自己内心的世界。
可是,她的父亲不喜欢。
他觉得,女孩子家,就应该安静,温顺,像一件精美的瓷器,摆在应该在的位置上,供人欣赏就够了,不需要有自己的声音。
转折发生在她十八岁那年。
那时候,她家里有一个很照顾她的阿姨,姓王。
王阿姨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却因为家里穷,交不起学费。
林疏于心不忍,就偷偷拿了自己积攒的零花钱,还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条项链当了,凑够了学费,给了王阿姨。
这件事,她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坏就坏在,她在一次和同学打电话的时候,不小心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得意的事,说了出去。
「我跟你说,我爸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不过能帮到王阿姨,我觉得值了!」
那时候的她,天真,烂漫,带着一点小小的叛逆。
她不知道,她父亲的控制,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她的电话,是被监听的。
那天晚上,她父亲把她叫到书房。
没有责骂,甚至没有提高音量。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当着她的面,播放了那段电话录音。
林疏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晚上。
书房里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照着她父亲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录音里,她自己那清脆活泼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显得那么刺耳,那么愚蠢。
「你觉得,你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是吗?」她父亲问。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用我的钱,去维持你那可笑的,廉价的善良。你以为这就是独立?这就是反抗?」
「林疏,你最大的问题,就是话太多。」
「你的声音,除了给你惹麻烦,没有任何用处。」
第二天,王阿姨就被辞退了。
她父亲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永远不要再出现在这个城市。
林疏去送王阿姨的时候,那个一向慈祥的妇人,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怨恨。
「林小姐,我求求你,以后,别再发善心了。我们这种人,受不起。」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插进了林疏的心里。
从那天起,她开始害怕自己的声音。
她觉得,她的声音是有罪的。
是她的声音,害得王阿姨背井离乡。
是她的声音,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天真和残忍。
她开始变得沉默。
一开始,只是不爱说话。
后来,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再后来,她发现,当她不说话的时候,世界都清净了。
她父亲看她的眼神,满意了许多。
他觉得,这件「瓷器」,终于被磨去了棱角,变得温润,听话。
林疏的沉默,成了一种保护色,也成了一种无声的抗议。
但她父亲,显然不会就此满足。
他开始为她物色联姻的对象。
一个又一个,家世显赫的,能为他的生意带来助力的年轻人,被带到她的面前。
她就像一个商品,被展示,被估价。
那些男人,看着她的眼神,有惊艳,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待物品的审视。
他们不在乎她会不会说话。
一个漂亮的,安静的,家世显赫的妻子,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完美的装饰品。
林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知道,如果她再不逃,她这一辈子,就真的要被困死在那座华丽的笼子里了。
她策划了一场出逃。
她利用一次外出的机会,甩掉了司机和保镖,坐上了去往反方向的火车。
她身上没有带多少钱,只有一个小小的行囊,和一颗想要奔赴自由的心。
她一路南下,漫无目的。
她不敢用自己的身份,不敢去大城市。
她怕被找到。
她给自己编了一个新的身份,一个生了场大病,失去了声音的可怜女孩。
「哑巴」,是她给自己选择的,最安全的伪装。
一个哑巴,不会引起别人的好奇。
一个哑巴,可以理所当然地拒绝所有的交流。
一个哑巴,是隐形的,是安全的。
她就带着这层伪装,流浪到了我们这个小镇。
小镇很安逸,生活节奏很慢。
她找了一份在餐馆后厨洗碗的工作,勉强能糊口。
餐馆的老板娘,是个热心肠,看她一个女孩子家,无依无靠,又不能说话,怪可怜的,就托了那个嗓门很大的媒人,想给她找个归宿。
媒人就找到了我。
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孤僻的,修了一辈子旧家具的木匠。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林疏看着我,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抖,「是在你的店门口。」
「那天,你正在修一把摇椅,很专注。阳光照在你身上,你的头发上,肩膀上,都是细碎的木屑,在发光。」
「我当时就想,这个男人,好像和那些木头,融为一体了。」
「后来,媒人带我去找你。」
「我其实很害怕。我怕你,也像那些人一样,用那种审视的,看物品的眼神看我。」
「我怕你嫌弃我,是个哑巴。」
「也怕你,不嫌弃我。」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又酸又胀地填满了。
我能想象,她怀着怎样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我那间堆满了木料和工具的,乱糟糟的工坊。
「但是你没有。」
「你的眼神很干净,像你工坊里,那些刚刚刨出来的木头。带着一种,很温暖的,木头的纹理。」
「你没有问我为什么不能说话。」
「你只是,给我倒了一杯茶。」
「后来,你给我看你的那些宝贝,给我讲榫卯,讲那些木头的历史。」
「你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
「他对着一堆不会说话的木头,都能那么有耐心。那他对我,应该,也会很有耐心吧?」
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很单薄,在我怀里,微微地发抖。
「你嫁给我,是一场赌博?」我问,声音有些哑。
她在我的怀里,点了点头。
「我赌你,是个好人。」
「我赌你,不会把我当成一件东西。」
「我赌你,能让我,有勇气,重新开口说话。」
「洞房花烛夜,是我给自己设定的,最后的期限。」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可以让我放心开口说话的人。一个,值得我为他,打破沉默的人。」
「如果……如果我开口之后,你觉得我骗了你,你生气,你赶我走……我也认了。」
「至少,我为你,开口说过话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是一种很温暖的疼。
我收紧了手臂,把她更深地,嵌进我的生命里。
「傻瓜。」我在她耳边说,「我怎么会赶你走。」
「你知不知道,你开口说的第,叫我的名字。」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蜡烛燃尽了,我们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继续聊。
她把他过去二十多年的,沉默的,孤单的,像黑白默片一样的生活,一点一点地,用她那重新找回的声音,为我染上了颜色。
而我,也把我这三十多年,平淡的,像一碗白开水一样的生活,讲给她听。
我们像是两个,在黑暗中独自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彼此,迫不及不及待地,用言语,点燃了一堆篝火。
用彼此的故事,做柴薪。
用彼此的体温,来取暖。
天快亮的时候,她枕在我的胳膊上,睡着了。
呼吸均匀,嘴角还带着一丝浅笑。
我看着她熟睡的侧脸,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生活,不一样了。
我娶回来的,不是一个沉默的影子。
而是一个,带着一身故事,勇敢地,向我走来的,鲜活的灵魂。
4
生活有了声音,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光景。
早晨醒来,不再是窗外单调的鸟鸣,而是林疏在厨房里忙碌时,轻声哼唱的,不成调的歌。
她的声音还有些生涩,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但那份鲜活,足以唤醒一整个沉睡的早晨。
「周望,早饭好了。」
她会这样喊我,带着一点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的调子。
我走进厨房,她已经把白粥和小菜摆好。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渡上一层柔光。
我们面对面坐着,吃一顿再简单不过的早餐。
她会给我讲她昨晚做的梦,梦见我们一起,把家里的墙,刷成了天蓝色。
我听着,嘴角的笑意,就怎么也藏不住。
原来,这就是家的味道。
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有人在等你,有人在跟你说话的味道。
林疏开始学着,融入这个小镇的生活。
她不再是那个低着头,把自己缩在角落里的「哑女」。
她会跟着我去菜市场,不再只是用手指,而是用她那还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跟摊主讨价还价。
「老板,这青菜,能再便宜点吗?」
「两块五一把,不能再少了,姑娘。」
「那……那两块四吧?我下次还来你家买。」
她会为了一毛钱,跟人磨上好半天。
那认真的,又带着点小狡黠的样子,可爱得紧。
我常常就站在一旁,看着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镇上的邻居们,都觉得很惊奇。
「周木匠,你家媳妇,会说话啦?」
「是之前嗓子不好,现在调理好了。」我总是这样解释。
大家也就信了。
他们都说,是我有福气,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人漂亮,性子好,现在又能说话了,简直是十全十美。
我只是笑笑。
他们不知道,她的好,与会不会说话,毫无关系。
他们更不知道,为了能像现在这样,站在阳光下,为了一毛钱讨价还价,她付出了多大的勇气。
重新适应有声的世界,对林疏来说,也并非全是坦途。
她有时候,会不习惯。
我们偶尔会因为一些小事,产生分歧。
「周望,我觉得这块窗帘的颜色太深了,会让屋子里显得很暗。」
「我觉得还好,这个颜色耐脏。」
这是我们第一次,因为一件具体的事情,产生不同的意见。
在过去,这种交流是不存在的。
她会用写的,而我,多半会因为心疼她,而选择妥协。
但现在,她可以用语言,直接地,清晰地,表达她的想法。
那一次,我们谁也没说服谁。
她有些不高兴,一整个下午,都没怎么理我。
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沉默的林疏。
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不说。
我心里有些慌。
我怕她,会重新退回到那个壳里去。
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她。
「生气了?」
她不说话。
「还在想窗帘的事?」
她还是不说话。
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林疏,你可以跟我吵架的。」
她身子一僵。
「以前,我们没有办法吵架。现在,我们有了。」
「夫妻之间,有不同的想法,很正常。说出来,吵一架,都比谁也不理谁,要好。」
「我不想你,再回到过去那个样子。」
「我喜欢听你说话,就算,是跟我吵架,我也喜欢听。」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
她的肩膀,开始微微地耸动。
我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才发现,她又哭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抽噎着说,「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以前,从来没有跟人争论过什么。」
「我一生气,就只会……不说话。」
「我怕,我一开口,又会说错话。」
我用手给她擦眼泪,心里又疼又软。
「没关系,慢慢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学习怎么吵架,怎么和好。」
「那……那窗帘……」
「听你的,」我立刻说,「明天我们就去换个浅色的。」
她破涕为笑,在我胸口捶了一下。
「你就会哄我。」
那一下,没什么力道,像羽毛。
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变得更坚固了。
那是比榫卯,更牢靠的连接。
除了这些生活上的磨合,更大的挑战,来自于林疏的过去。
她虽然逃了出来,但她心里清楚,她的父亲,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
她就像一只,暂时挣脱了丝线的风筝,但那根线,还握在她父亲手里。
随时,都可能被收回去。
这份担忧,像一朵乌云,始终悬在我们的生活之上。
有时候,深夜里,她会突然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梦见,我爸找到我了。」她抓着我的手,声音发抖。
我就会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安抚她。
「别怕,有我在。这里是我们的家,谁也带不走你。」
我知道,语言的安慰,是苍白的。
除非那根线,被彻底斩断。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工坊里赶一个活儿。
林疏在院子里晒被子。
一辆黑色的,和我生活的小镇格格不入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们家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还有一个,看起来雍容华贵,眼神却很冷漠的中年女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疏也看到了他们。
她手里的被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那个中年女人,我猜,应该是她的母亲。
她看着林疏,眼神里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冰冷的审视和失望。
「林疏,闹够了,就跟我们回家。」
她的声音,和林疏的有几分相像,但却像淬了冰,没有丝毫温度。
林疏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又退回到了那个「哑巴」的状态。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快步走到她身边,把她护在身后。
我能感觉到,她抓着我的衣角,手指冰凉。
「你们是什么人?」我看着那个女人,沉声问。
女人这才把目光转向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就是那个,拐走了我女儿的乡下木匠?」
「我们是两情相悦,领了证的合法夫妻。」我纠正她,「谈不上谁拐走谁。」
「夫妻?」女人冷笑一声,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你给得了她什么?这种破院子?还是你这一身的木头味?」
「我能给她的,是你们给不了的。」我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是尊重,是安宁,是一个家。」
「家?」女人笑得更厉害了,「林疏,你听到了吗?他说要给你一个家。你忘了你真正的家在哪里了吗?你忘了你姓什么了吗?」
她步步紧逼,气势凌人。
「跟我们回去。你爸爸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和张家的婚事。你再胡闹下去,丢的,是我们整个林家的脸!」
林疏在我身后,抖得更厉害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她的挣扎。
我知道,这是她的战争。
我能做的,是给她一把武器,陪她上战场。
但我不能,替她去战斗。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林疏,别怕。」
「看着我。」
「你不是一个人。」
「用你的声音,告诉他们,你的选择。」
我的话,像一股暖流,注入了她几近冰封的身体。
她的颤抖,慢慢地,平息了一些。
她抬起头,透过我的肩膀,看向那个,给了她生命,却也给了她无尽枷锁的母亲。
良久。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我的身后,走了出来。
她和我,并肩而立。
所有人都听到,一个清亮的,坚定的,虽然还带着一丝颤抖,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响彻了这个小小的院落。
「我不回去。」
她说。
「这里,才是我的家。」
来源:星河中闪烁的航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