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刚上初二,身上起了一种怪疹子。先是手臂内侧,后来蔓延到了脖子和胸口。一开始只是红点,后来变成了硬块,又疼又痒。
那年我刚上初二,身上起了一种怪疹子。先是手臂内侧,后来蔓延到了脖子和胸口。一开始只是红点,后来变成了硬块,又疼又痒。
母亲领我去镇医院看过,医生说是过敏,开了激素软膏让我涂。涂了两周,疹子是消了,可没过几天又冒出来,比之前更厉害。
我家住在小岭村的坡上,院子后面是一片杂树林。隔壁住着王叔一家。王叔年轻时在煤矿干活,一次事故压断了右腿,从此落下了残疾。他平时种点地,闲时在家研究草药,村里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爱找他瞧瞧。
“让王叔看看吧,”父亲提议,“他那儿有草药,说不定管用。”
母亲摇摇头:“那老瘸子懂什么?连个初中都没毕业,就会胡乱开几味草药。”
母亲是小学老师,对没文化的人总有种莫名的看不起。
可疹子越来越严重,连睡觉都不安稳,我晚上疼得直哭。父亲心疼,趁母亲去学校,偷偷领我去了王叔家。
王叔的院子比我家大些,门口放着个破沙发,坐垫上有补过的痕迹,旁边一张桌子上摆着半瓶二锅头和一个缺了口的杯子。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草药,门框上钉着一个铁钩,挂着一串风干的红辣椒。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还记得王叔家的味道——草药的苦涩、烟丝的焦香,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泥土气息。
王叔听了父亲的描述,看了看我的疹子,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起身去了后院。回来时手里拿着几样东西:一把干枯的紫色小花、一些树皮、几片不知名的叶子,还有一个布包,解开后是些黄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父亲问。
“野菊花、槐树皮,还有黄柏粉,”王叔说话有点含糊,“熬水喝,一天三次,一周就好。还有这个,”他又递给父亲一个小瓶子,里面是绿油油的膏状物,“晚上睡前抹在疹子上,能止痒。”
父亲接过药,问:“多少钱?”
王叔笑了笑:“乡里乡亲的,钱算什么。”
父亲硬是塞给他二十块钱。王叔也没推辞,只是说:“要是不好,再来。”
回家后,父亲告诉我:“别让你妈知道。”
我们开始了”地下工作”。每天放学回家,父亲就偷偷给我煮药,趁母亲批改作业的时候,我就躲在厕所里喝下那苦得要命的汤药。晚上睡觉前,再偷偷抹上王叔给的绿色药膏。
药膏有股土腥味,但抹上去很清凉,痒得厉害的时候特别舒服。
三天后,疹子开始结痂;五天后,红肿消退;一周后,只剩下一些浅浅的痕迹。
这天晚上,母亲突然发现了我胳膊上的变化。
“怎么好了?”她盯着我的手臂,“是不是又去涂那个激素药了?我不是说了那东西不能长期用吗?”
父亲在一旁插嘴:“可能是孩子体质改善了吧。”
母亲半信半疑,但疹子确实好了,她也就没再追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我上高中那年冬天,王叔的老伴去世了。村里都说是肺病,不过也有人说是煤气中毒。葬礼很简单,王叔的儿子从城里回来,办完事又匆匆走了。
从那以后,王叔变得更加沉默。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破沙发上,望着远处的山,手里捏着烟袋,却很少点着吸。
我有时放学路过他家,会看到他在晒草药。各种各样的草根树皮摊了一地,风吹过,带着怪异的香味。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对他说:“王叔,谢谢你那次给我的药。”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记得啊?多大点事。”
后来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临走前又去看了他。他家院子里的旧货似乎更多了,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上放着个鱼缸,里面却养着几盆多肉植物,旁边是几本翻得起毛的医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王叔,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让村里人捎信给我。”我说。
他摆摆手:“你好好念书,别管我这个老废物。”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工作,结婚生子,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村子都有些变化。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村头有了小超市,不少人家盖起了二层小楼。
但王叔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墙皮剥落,门框上的红辣椒换成了晒干的柿子。
有一年春节,我回村看到王叔在自家门前晒太阳。他变得更瘦了,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他认出了我,冲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父亲后来告诉我,王叔的腿病越来越严重,有时疼得几天下不了床。村里给他申请了低保,但他不愿意去镇上的敬老院,执意要住在自己家里。
“他儿子呢?”我问。
“听说在深圳,做什么生意,好像挺忙的,很少回来。”父亲说。
又过了几年,母亲突然病倒了。
起初是浑身无力,后来出现了黄疸。镇医院检查说是肝功能异常,建议去省城进一步治疗。
省医院确诊是自身免疫性肝炎,需要长期服药控制。医生说这种病成因复杂,可能与遗传、环境、免疫系统紊乱有关。
我记得那天从医院出来,母亲突然问我:“记得你小时候那次皮疹吗?”
我点点头。
“会不会…和这个有关系?”她欲言又止。
我安慰她:“不会的,那么多年了,怎么会有关系。”
但我心里也不确定。那次皮疹确实来得怪,去得也怪。
某天晚上,我值班照顾住院的母亲。她睡得不安稳,老是说梦话。
凌晨三点多,她突然坐起来,拉着我的手说:“王根生的药方,你还记得吗?”
王根生是王叔的大名,平时没人这么叫他。
我一愣:“什么药方?”
“就是…就是治你皮疹的那个。”
我这才意识到,母亲其实一直知道那次的事。
“您怎么知道的?”
“你爸以为我不知道,”母亲苦笑,“那药味那么重,我怎么会闻不到。后来你好了,我也就没说破。”
“那您现在问这个做什么?”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医生说我这病可能早年就有了,只是一直没发作…我在想,会不会和你那次皮疹有关系。”
我突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您是说,我那次可能也是自身免疫性疾病的表现?而王叔的药…治好了它?”
母亲点点头:“我想问问他用的是什么药。”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电话回村,问父亲王叔的情况。
“老王啊,”父亲停顿了一下,“去年冬天走了。”
我心里一沉:“怎么没人告诉我?”
“你忙,我们也不想打扰你。”父亲说,“他走得很安详,睡着了就没醒。”
我问他王叔有没有留下什么药方或者笔记。
“那老头的东西,死后没几天就被他儿子收拾干净了。听说屋子要卖掉,改建成农家乐。”
挂了电话,我沮丧地回到医院。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母亲的病情稳定了一些,但医生说需要终身服药。我们出院回家,生活慢慢恢复了常态。
两年后的一个周末,我收到一个快递包裹,是从广东寄来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本,还有一封信。
信是王叔的儿子写的:
“您好,我是王根生的儿子王海。父亲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这本笔记。里面记录了他多年收集的草药方子。翻到最后几页,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您家的地址和您的名字,还有’皮疹方’三个字。我想,这可能对您有用,所以冒昧寄给您。父亲一生助人无数,却从不张扬。如果这本笔记能帮到您或您身边的人,想必是他所愿。”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草药配方,有的旁边还画着简单的草药图案。在倒数第三页,我找到了那个治疗皮疹的方子,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自身免疫调节,适用于湿疹、荨麻疹、红斑等。”
这一行字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
我立刻把笔记本带回了老家。母亲看到那个方子,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王叔早就知道,”我说,“他可能比那些医生懂得还多。”
母亲翻看着笔记本,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我当时那么看不起他…”
我们按照笔记上的配方,找中药店抓了药。和西药一起服用,母亲的病情控制得比之前好多了。肝功能指标逐渐恢复正常,医生都感到惊讶。
今年清明,我和母亲一起回村扫墓。扫完祖坟,母亲说要去看看王叔。
王叔的坟在村后的小山坡上,很简单,只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墓前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花。
母亲站在墓前,低声说了很多话。风很大,我没听清,只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回去的路上,我们路过王叔的老房子。已经拆了大半,只剩下几堵残墙。墙角还立着那根晒衣绳的木杆,上面挂着一个破塑料袋,风一吹,发出”啪啪”的响声。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我惊讶地发现,草丛中开着一簇簇紫色的小花——和当年王叔给我的药材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花?”我问路过的村民。
“野菊花啊,”老人说,“山上到处都是,没人要的东西。”
没人要的东西,却救了我,也救了我母亲。
前几天,母亲去医院复查。主治医生看着化验单,惊讶地说:“好转得比预期快多了,您是怎么调养的?”
母亲笑了笑:“一个老朋友教我的方子。”
回家的路上,母亲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后悔当年对王叔的态度。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
我握住母亲的手:“他知道您感谢他。”
母亲摇摇头:“不只是感谢。我欠他一句道歉,一句真诚的道歉。”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晒干的紫色小花:“我从他老房子那里采的,今年开得特别好。”
晚霞把母亲的脸映得通红,我看见她眼里有泪光。
“有些人,”母亲轻声说,“活着的时候我们看不起,等到失去了才明白他们的价值。”
村口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在播放什么通知,声音断断续续的,盖过了母亲后面的话。不过没关系,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有些歉意来得太迟,但总比永远不来好。就像有些治疗,即使延误了三十年,也比不治强。
走到家门口,我看见院子里晾着几件刚洗的衣服。风吹过,衣服鼓起来,像是有人穿在里面一样。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王叔坐在我家门前,手里捧着那本破旧的笔记本,冲我笑。
偶尔,我会梦见那个夏天,梦见王叔家的院子,梦见那些晒在竹席上的草药。在梦里,王叔总是蹲在地上,背对着我,摆弄着他的草药,腿上盖着一条褪色的毛巾。
梦里我问他:“王叔,您的腿还疼吗?”
他转过头,笑着说:“早不疼了,早不疼了。”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