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快跑啊,蜜蜂!"一声尖叫从邻居姚家的浴室传来,我放下手中的扳手,一个箭步冲出院子。
蜜蜂与岁月
"快跑啊,蜜蜂!"一声尖叫从邻居姚家的浴室传来,我放下手中的扳手,一个箭步冲出院子。
这是九二年的夏天,一个改变了我和好几个人命运的夏天。
我叫周德柱,二十八岁,北山汽修厂技术工人。
那会儿我刚从技校毕业没几年,靠着一手好修车技术在厂里混出了点名堂。
北山汽修厂是咱们市里数一数二的国企,红砖楼房,大院深深,墙上的"为人民服务"标语褪了色,但厂门口的大喇叭每天早上准时放《东方红》。
九二年,改革开放的浪潮已经卷到了我们这座北方小城。
南方的风吹来了彩电、冰箱,也吹来了下岗这个新词儿。
厂里的老工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人心浮动。
我算运气好的,手艺硬,又肯加班,暂时还能保住饭碗。
我住在厂里的家属院,一排排灰砖楼房,楼道里弥漫着大蒜、酱油和煤球的混合气味。
楼上是姚明德一家。
姚老师和他爱人都在二中教书,他个子不高,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说话轻声细语,却总能让人听进去。
姚师母瘦瘦小小,爱笑,手巧,会用几块布头缝出漂亮的窗帘。
他们的日子过得清贫却有滋味——案板上总有新鲜蔬菜,书架上的书一天天多起来。
姚老师常说:"咱们当老师的,口袋里没钱不要紧,脑袋里不能没墨水。"
他们有个女儿叫姚小雨,十一岁,瘦瘦小小,眼睛却亮得像星星,人小鬼大,成天叫我"周大哥",缠着我讲汽车的故事。
说起来,我跟姚家的缘分不浅。
五年前,我爹查出肝癌晚期,我连夜从技校赶回来,却只来得及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爹走得太突然,家里一贫如洗,我的大学梦也就此搁浅。
是姚老师,这个素未谋面的邻居,主动找到我,说:"德柱啊,你家情况我知道,这样,我托人给你在汽修厂谋个位置,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说啥,只记得那天风特别大,吹得我眼泪直往肚子里咽。
这些年,我常去姚家蹭饭,听他们聊学校里的事,看小雨做作业。
姚师母总说:"德柱啊,你就当这是自己家,别客气。"
她做的醋溜白菜,酸辣可口,是我馋了就想吃的家常味道。
那年夏天特别热,知了整天"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像在抗议老天爷的不近人情。
家属院的大杨树被晒得蔫头耷脑,树下的老头儿们光着膀子打扑克,汗珠子从脖子上往下淌。
七月中旬的一天,姚老师夫妇带着学校的尖子生去市里参加奥数比赛,托我照看家里和小雨。
我答应得爽快,心想反正周六不上班,在家也是闲着。
那天下午,热得连狗都不愿意出门,我在院子里帮姚老师修那辆永久牌摩托车。
他骑了十多年的老伙计,车把都磨得锃亮,变速器不太灵光了。
我蹲在地上,汗水打湿了背心,顺着鼻尖往下滴,落在发烫的水泥地上,嗞地一声就蒸发了。
"啊——救命!"小雨的尖叫声突然从楼上传来。
我扔下工具就往楼上跑,三步并作两步,心里直打鼓。
到了门口,又听见小雨哭喊:"周大哥,救我!蜜蜂!好疼!"
我也顾不得许多,一脚踹开浴室门。
小雨正蜷缩在浴盆里,浑身湿漉漉的,小脸煞白,后颈一块红肿得厉害。
一只黄黑相间的大蜜蜂在浴室里乱飞,嗡嗡作响,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战果。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在水珠上,刺得我眼睛生疼。
"别动!"我一把抓起挂在门后的毛巾,披在小雨身上,眼睛却不敢多看,只感觉耳根子发烫。
小雨哭得更厉害了:"疼死我了,周大哥,我好怕。"
我定了定神,看见那蜜蜂停在窗帘上,赶紧抄起洗脸盆,一把扣住,打开窗户把它放走。
回头一看,小雨已经裹好了毛巾,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可后颈靠近脊椎的地方,肿得像个小馒头,通红通红的。
"你别怕,我去拿点小苏打给你敷上。"我赶紧翻找姚家的药箱。
那个年代,家家都有个小木药箱,装着红花油、创可贴、止血粉和一些常用药。
找到小苏打粉后,我让小雨背对着我,小心翼翼地把药粉敷在蜜蜂蛰的地方。
她疼得直抽气,小肩膀一抖一抖的,看得我心里难受。
处理完伤口,小雨的脸色才好了些。
她小声说:"周大哥,你别告诉我爸妈,他们会担心的,爸爸明天还要带学生去决赛呢。"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这事可不能隐瞒,万一你过敏了咋办?不过你放心,我会跟姚老师解释清楚的。"
谁知道这事第二天就在院里传开了,还变了味儿。
那天傍晚,我在食堂排队打饭,身后两个女工就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了吗?周德柱昨天闯进姚家闺女洗澡的浴室里,还把门都踹坏了。"
"真的假的?这小子平时看着老实,原来是这种人啊?"
"可不是嘛,赵大娘亲眼看见的,说他从浴室出来时慌里慌张的。"
我的耳朵嗡地一下,像是又被蜜蜂蛰了。
赵大娘住我们对门,家里有个六岁的孙子,她是院里有名的"播报员",什么消息传得都快。
她家阳台正对着姚家浴室的窗户,昨天她兴许是看见我从浴室出来了。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这种事越描越黑,再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总不能当众说"我看见小雨洗澡了"这种话吧?
接下来几天,日子越来越难熬。
我走在院子里,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看,就是他,听说..."声音刚起又被压下去,却比明说更伤人。
上班时,连带了我三年的老师傅都拉我到一边:"德柱啊,你做事可得注意点,别给厂里抹黑。"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心里又气又委屈。
那天回家,路过姚家门口,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走了过去。
这段时间,我有意避开姚家人,怕给他们添麻烦。
可小雨不知道这些,还是老远看见我就喊:"周大哥!"
厂长找我谈话,说有人反映我"品行有问题",建议我调到郊区的分厂去。
分厂环境差,待遇低,去了就是变相下岗的前奏。
我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越描越黑的道理我懂。
只能回家抱着爹的照片发呆:"爹,你儿子没做错事,可现在全院的人都当我是坏人。"
照片里,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制服,手里攥着烟袋锅,瘦脸笑得憨厚。
他是工厂的老炉工,烧了一辈子的大火,手掌粗糙得像树皮,生了我就没了媳妇,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每次看见爹的照片,我就想起他弥留之际对我说的话:"小柱,爹这辈子没啥本事,没给你留下啥,就记住,做人不怕吃亏,就怕心亏。"
转机出现在教师节那天。
姚老师被评为市优秀教师,在表彰会上,他忽然说了一段话:"我要感谢我的邻居周德柱同志。"
"上个月我女儿被蜜蜂蛰伤,是他及时相救,如果不是他,后果不堪设想。"
"有人对此事有误解,我在这里要澄清,周同志是个正直善良的年轻人,这样的邻居,我很骄傲。"
姚老师的话像一场及时雨,浇灭了那些流言。
当天晚上,姚家请我吃饭,鸡蛋炒西红柿,干煸豆角,还有一盘红烧肉。
姚师母笑着说:"德柱,多吃点,这段时间你受委屈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心里发暖。
小雨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兴冲冲地递给我:"周大哥,看,我的作文得了满分!"
《我心中的英雄》,是她把我写成了拯救她于危难的大英雄,读得我哭笑不得。
"你这丫头,净胡说八道。"我揉乱她的头发,心里甜丝丝的。
"我才没胡说呢!"小雨嘟着嘴,眼睛亮晶晶的,"老师在班会上念了我这篇作文,同学们都说你真勇敢呢!"
吃完饭,姚老师拿出一瓶二锅头,跟我面对面坐下。
"德柱啊,这阵子你受委屈了。"他给我倒了一杯酒,"人这一辈子,难免会被误解,重要的是问心无愧。"
我一口闷了杯中酒,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姚老师接着说:"你是个好小伙,没忘本,知道感恩,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爹。
出门时,姚老师拍拍我的肩膀:"对了,厂里的事我听说了,你别担心,会有转机的。"
我点点头,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没想到一个孩子的真诚能抚平我的伤痕。
院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平息,只是赵大娘还是对我爱搭不理,看见我就拉着孙子绕道走。
八月底的一个傍晚,天上乌云翻滚,眼看要下暴雨。
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大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电线上叽叽喳喳。
我加班回来,骑车经过小区中央的蓄水池时,听见有人喊救命。
蓄水池是大院的消防水源,围着铁栏杆,平时大人们都不让孩子靠近。
循声望去,赵大娘的孙子小虎不知怎么爬进去了,正在水里拼命挣扎。
赵大娘在岸边急得直跺脚:"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孙子!"
我顾不上多想,把钥匙往地上一扔,一头扎进水里。
水池并不深,但对六岁的孩子来说却是致命的。
小虎已经喝了不少水,我托着他的身体,几次沉浮,终于把他拖到岸边。
赵大娘跑过来,接过孩子,哭得泣不成声:"谢谢你,德柱,谢谢你救了我孙子。"
她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眼泪顺着沟壑往下流,一边拍着小虎的背,一边对我说:"对不起,是大娘糊涂,冤枉你了。"
"大娘,别这么说。"我擦擦脸上的水,"孩子没事就好。"
这时天空中响起一声炸雷,暴雨倾盆而下。
赵大娘拉着我的手:"快,到大娘家去避避雨。"
那天晚上,台风席卷了整个城市。
风刮得窗户哐哐响,雨点像豆子一样砸在玻璃上。
我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电话铃突然响了。
"德柱啊,厂区变压器被雷劈了,你能不能来看看?"是车间主任的声音。
我二话不说,套上雨衣就出了门。
雨大得能把人刮跑,我踩着自行车,一路水花四溅。
厂区里一片漆黑,只有值班室的应急灯亮着。
检修变压器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就得触电。
我扛着梯子爬上去,雨水顺着脖子往下灌,可我顾不上这些。
手电筒照着,一步步排查。
风雨中,我的手指被划破了,血和雨水混在一起,但我只能咬着牙继续。
修完已是凌晨三点,全身湿透,手指头都冻得发麻。
可看着厂区的灯一盏盏亮起来,车间里的机器重新运转,心里却暖烘烘的。
第二天,厂长破天荒地到车间来表扬我。
工友们围着我,有说有笑:"德柱,你小子行啊,这手艺简直神了!"
午饭时间,姚老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来我宿舍:"德柱,听说你昨晚连夜抢修?"
我点点头,嘴里塞满了馄饨,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感冒了吧?声音都哑了。"姚老师摸摸我的额头,"发烧了!我这就去给你拿药。"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来:"对了,我跟厂长打了招呼,给你争取了个夜校学习的名额。"
姚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眼睛里闪着光:"你小子有能耐,不该被生活辜负。"
我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这么多年,除了我爹,还没人这么关心过我。
打那以后,我开始两头跑,白天修车,晚上读书。
夜校在市中心的职工文化宫,一栋苏式建筑,教室里坐满了像我一样渴望改变命运的年轻人。
有时课上到一半,厂里来电话叫我回去修急活,我就骑着自行车往返奔波,累得腰酸背痛。
但每当看到黑板上的公式定理,听到老师讲解的知识,我就忘了疲惫。
小雨有时候会等我下课,拎着保温瓶,里面装着姚师母熬的绿豆汤:"周大哥,妈妈说天热,让你多喝点。"
九月的一天,厂里来了个新会计叫林晓曼,是二中新分配来的老师,刚好住进我们楼下的空房子。
她个子不高,瓜子脸,戴着一副细框眼镜,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一来就听说了我的故事。
"周师傅,我第一天来就听小雨说你了。"晓曼抱着一摞材料,站在我面前。
她的声音清脆,像山泉水淌过鹅卵石。
"听说你是我们厂的技术能手?"
"哪能啊,就是个修车的。"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感觉手上的机油味儿突然变得刺鼻。
"别谦虚了,小雨说你上夜校呢,真了不起。"晓曼的笑容像春天的花儿,"我可以请你帮我修自行车吗?刹车有点问题。"
就这样,我们熟络起来。
有时候她会带着教案坐在修车铺旁边的长凳上批改,我忙完了,她就递给我一个苹果或者一块点心。
"尝尝,我自己做的。"她笑眯眯地说,"不好吃你可别嫌弃。"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开始留意镜子里的自己,开始注意穿着打扮,甚至跑到市场上买了瓶须后水。
有天晚上回来晚了,看见晓曼在楼下焦急地踱步。
"出什么事了?"我紧张地问。
"没事,就是听说你今天加班,想着你可能没吃饭,给你带了点包子。"她递给我一个纸袋子,里面的包子还热乎着。
"你..."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她笑着说,转身要走。
"等等,"我鼓起勇气,"明天...明天你有空吗?我想请你看电影。"
晓曼转过头,眼睛亮亮的:"好啊,我等你。"
十一国庆节,家属院举办联欢会,大红灯笼挂满院子,彩旗在风中飘扬。
我本想推辞,怕人多嘴杂又说闲话,可小雨和几个孩子硬是把我从宿舍拖了出来。
"周大哥,"小雨拽着我的衣角,"你不来,我就不表演了。"
院子里摆满了桌椅,每家每户都带来了拿手菜。
有红烧肉,凉拌黄瓜,糖醋排骨,还有大盆的西红柿鸡蛋面。
老人们坐在一起下象棋,年轻人们忙前忙后地张罗,孩子们追逐打闹,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赵大娘端着一盘红烧肉,专门放在我面前:"德柱,多吃点。"
她的孙子小虎扯着我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周叔叔,教我修自行车好不好?我长大了也要当修车师傅。"
我揉揉他的脑袋:"好啊,等你再长大点。"
院子中间搭了个简易舞台,彩灯围成一圈,照得人脸红扑扑的。
小雨和同学们表演了个舞蹈,穿着红裙子,像朵盛开的花。
台上,林晓曼穿着淡蓝色连衣裙,头发扎成一个马尾,提议唱《蜡烛》。
她的眼睛望着我:"周师傅,一起?"
我糊里糊涂地被拉上台,全身僵硬,手心直冒汗。
"别紧张,跟着我唱就行。"晓曼小声对我说。
音乐响起,她的嗓音清亮,像山间的溪水。
我跟着唱,声音沙哑,却真诚。
唱到"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时,她冲我笑了笑,那笑容比台下所有的灯都亮。
台下掌声雷动,姚老师冲我竖起大拇指。
联欢会上,厂长拿着话筒宣布了个消息:"经上级批准,我厂周德柱同志获得公费读大学资格,明年九月入学。"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大学?那个我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踏入的地方?
姚老师使劲拍我的肩膀:"德柱,看到了吧,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这时小雨蹦蹦跳跳地跑上前,递给我一幅画:"周大哥,送给你的。"
画上是一只蜜蜂,正停在一朵盛开的花上,花瓣上还有几滴晶莹的露珠。
画角落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谢谢周大哥救我。"
我忽然想起那个夏天,那个浴室里的尖叫声,那个我慌不择路闯进去的场景。
如今小雨脖子上的蜜蜂蛰伤已经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