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3月15日,太平洋世界号回到始发港长崎港的前一天晚上,服务员送来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的是《环球邮轮之旅证书》,上面写着我的英文名字(就是罗马字母的汉语拼音全名),证明我完成了27219海里(50410公里)的航程。它提示我在“后大航海时代”舒舒服服地完
地球是圆的,转一圈之后,注定回到出发地。
2025年3月15日,太平洋世界号回到始发港长崎港的前一天晚上,服务员送来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的是《环球邮轮之旅证书》,上面写着我的英文名字(就是罗马字母的汉语拼音全名),证明我完成了27219海里(50410公里)的航程。它提示我在“后大航海时代”舒舒服服地完成了“大航海”的超级航程,同时,也为我正在写的最后一篇札记送来了这个复杂的标题。
“前大航海时代”自然是相对于“大航海时代”而言。这个“大航海”并非欧洲人的说法,它是日本历史学家增田义郎1963年主持编译西方航海史料《大航海时代丛书》时创造的。当时他并没有为“大航海”下一个科学的定义,但这套《大航海时代丛书》自1965年开始出版以来,特别是后来电子游戏《大航海时代》风靡世界,使这个名词或概念被欧洲之外的国家广泛接受。
中国和日本学者都曾在“大航海时代”取代“地理大发现”的反殖民主义内涵上解说过它的认识价值,但对“大航海”本身的霹雳手段或航海特征,则没有进行更深入梳理。唯中国学者张箭在《地理大发现研究》中,从航海史的四个层面将“大航海”解释为:一是近岸跨大洲的航海,即葡萄牙航海先驱迪亚士等人的沿非洲西海岸航海;二是离岸跨大洋航海,如哥伦布跨大西洋发现美洲;三是环球航海,如麦哲伦船队开创的绕地球一周的航海;四是库克开拓的南北极的极地航海。
我以为这四项硬指标很好诠释了“大航海”的那个“大”字。同时,我也借此指出,至少在“跨大洋航行”这一指标上,并非欧洲人所开创。那么是哪个航海民族,先于欧洲人完成了“跨大洋航行”呢——南岛民族。
南岛民族不是一个民族称谓,这个概念最初由库克船长提出,后来泛指南岛语系的族群。其范围北起中国台湾,南至新西兰(不含澳洲),西至马达加斯加,东至复活节岛,总面积约占全球的三分之二,绝大多数都是海洋地区。学界常以“南岛民族”或“南岛语族”来指称太平洋岛屿的庞大族群。
大家都知道太平洋最大,但它到底有多大,知道的人并不多。那么打开地图计算一下吧:从中美洲哥伦比亚西海岸到马来半岛或是马六甲海峡,东至西经78度,西至东经99度,横跨171个经度,宽19000公里。
南太平洋诸岛皆为火山岛,没有原始居民,所有人都是迁徙而来。那么,南岛民族的先民是从哪里来的,专家也给不出强有力的说法,甚至存在着两种对立的假说。
“亚洲说”认为,在原始航海的条件下,南岛民族的先民是从亚洲大陆,有学者进一步说是从中国东南沿海迁徙而来的。先是东南亚地区,而后是密克罗尼西亚、美拉尼西亚两大群岛,再后以此为跳板或中转站,来到太平洋中央的波利尼西亚群岛(1826年,法国航海家儒勒·迪蒙·迪维尔(Jules Dumont d Urville)搭乘星盘号在太平洋科考时,为这三个区域起的名字)。这三个“西亚”构成了世界最大的“群岛群”(这词是我造的,因为没有表现几个大群岛在一起的超级群岛的词。梁二平注),它甚至被通俗地称为“大洋洲”。
“美洲说”认为,从航海的角度讲,从美洲越洋而来,距离比亚洲远,而且缺少岛屿作为跳板,但太平洋中部赤道南北两侧的南赤道洋流和北赤道洋流都是自东向西流动。从美洲方向可借强大洋流和季风,顺流顺风,一路漂来。持这种说法的挪威人类学家海尔达尔,在1947年4月,组成6个人的探险队,乘木筏康提基号从智利向西飘100天到达塔西提群岛,但这一说法在人种与语言学方面的还缺少更有力的证据。
从人类学的考察看,至少在公元5-6世纪,南岛民族开始分阶段地完成了东至复活节岛,西至马达加斯加的横跨两大洋的海上迁徙。不论从西方来,还是从东方来,南岛民族全都是跨海迁徙。粗略地讲,从马达加斯加的东经50度到复活节岛的西经110度,240个经度,超过了三分之二个地球。不论他们是从哪里来,中间都少不了跨越一两千公里的航行,他们无疑是古代最聪明的航海民族。
南岛民族的“大航海”目的很简单,他们的跨洋迁徙,不是为了传教,不是为了商业利益,更不是到别人的土地上,立个十字架碑,宣布占领式的“发现”。他们只是为了寻找更好的栖息地,来到没有原始居民的荒岛,并在此定居——这是真正的“地理大发现”,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它才构成了有别于欧洲人大航海的“前大航海时代”。
接下来的问题是“前大航海时代”,南岛民族用什么工具和方法完成了跨越两大洋的“大航海”——这是本文要探讨的话题。
南岛民族的船,从有历史记录以来,几乎就没有改变过,一直到今天它仍是老样子。严格地讲,这种没有甲板的独木舟甚至不适合称为船,它是一种配有舷外支架的独木舟,在塔希提语中被称为“va'a”,在夏威夷语中被称为“wa'a”,在毛利语中被称为“waka”或“vaka”。现代人将其称为“Outrigger canoe”,通常译为“舷外支架独木舟”。但正是这种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独木舟,在两千年的时间里,在大半个地球的洋面间,在复杂的洋流与信风中,来去自由地进行航海活动。
这种航海独木舟诞生于什么时间,已不可考。有意思的是,首个记录这种“前大航海时代”航海利器的正是大航海时代的麦哲伦船队。这是历史老人安排的“前大航时代”与“大航海时代”的历史性交接:1521年3月6日,麦哲伦船队从美洲南部的海峡进入太平洋向西航行96天之后,终于遇上了第一个有人居住的岛屿——关岛。在随船作家皮加费塔(Antonio Pigafetta)绘制的《关岛地图》中描绘了这种奇特独木舟(图一)。画中的独木舟船舷一边挂有浮架,立有一桅挂着一面倒三角的叉形帆。首尾有两名水手,各操一桨,来调整方向。
图一:关岛地图中的独木舟是此种船的第一个历史图像。
麦哲伦船队走后,又过了一百多年。荷兰航海家阿贝尔•塔斯曼1640年的《航海日志》中,描绘了两艘荷兰船到达汤加海湾时,汤加人驾着独木舟在海上与之相会的场景(图二),这是它第二次被欧洲航海家记录下来。值得注意的是,画中记录了两种独木舟,一种是与麦哲伦见到的独木舟相同,另一种是一种双体独木舟,船体更大一些。
图二:塔斯曼1640年的《航海日志》中描述两艘荷兰船到达汤加海湾的场景,记录了汤加独木舟。
又过了一百年。1767年,沃利斯率英国皇家海军海豚号(HMS Dolphin)在太平洋南部寻找传说中的“南方大陆”,于6月18日来到塔希提群岛。后来出版的航海日志中配有插画 “1767年6月24日,塞缪尔·沃利斯船长的船与乔治三世国王岛或塔希提岛的居民交战”,画中的塔希提独木舟是双体独木舟,船不仅大,而且也奢华(图三)。
图三:沃利斯船长航海日志中的插画显示,塔希提有双体独木舟,船不仅大,而且奢华。
又过了一百年,库克第一次太平洋科考时的《航海日志》中,记录了1770年在新西兰看到的一艘大型独木舟。近景大船,没有帆,但远景中的大独木舟上有帆,也就是说这种船有帆,可随时升降(图四)。
图四:库克航海日记中的插画显示新西兰的大型独木舟
独木舟的材料决定了它不可能留下久远的样本。2019年5月,一个名为“浮槎于海:太平洋艺术珍品展”的展览在上海博物馆开幕。其中,有18世纪末和19世纪的太平洋独木舟装饰物件。其中新西兰18世纪末的陶拉帕独木舟艉柱,可直接与库克航海日志中的插画相对照,完全一样(图五)。此展中还展示了澳大利亚的由木头和食火鸡羽毛做成的独木舟船装饰,所罗门群岛里的新乔治亚群岛的古祖古祖独木舟船首雕塑。醒目突出的下巴,据称是某些神灵的特征,模仿神灵的头像旨在为航行中的人们提供保护。
图五:新西兰陶拉帕独木舟艉柱
早在上个世纪,传统木船和木帆船已在世界范围内绝迹。在这个传统不断消失的时代,这种太平洋和印度洋的舷外支架独木舟竟然以极为普遍的方式保存下来,真称得上是奇迹。在我的这次跨三大洋的航程中,在印度洋西岸的“世界第四大岛”马达加斯加,在号称是太平洋“十字路口”的塔希提,在自称“地球的肚脐”的复活节岛,以及“最早看到日出”的萨摩亚……在当下的日常生活中,我多次看到这种古老的独木舟飞驰在印度洋与太平洋之上,仍像1767年沃利斯探险船记录的那样,“人们无忧无虑地乘着独木舟四处泛游”。他们时不时划着独木舟,围着停泊在岸边的巨大邮轮转上一圈半圈,而后又像箭一样地离去。
经历了大航海时代的“前大航海时代”的南岛民族的传统文化与信仰,甚至种族血脉都被殖民者以各种形式覆盖和消灭了。唯有独木舟没有被欧洲人的“大航海”所覆盖,甚至在欧洲大帆船早已被蒸汽船绝灭之后,这种独木舟在两大洋繁荣兴旺,代代相传。
在马达加斯加的图阿马西纳的海滩,我在汽车上随手拍下的一幅海滩照片,几乎就是“舷外支架独木舟大展”。这个小小的画面中有9个独木舟,其中,主要是单舷外支架独木舟,有的还悬挂一面帆;另外还有一个双舷外支架独木舟,立有一桅,没有挂帆。这些独木舟都很粗糙,简陋,但都是正在使用的捕鱼和休闲船(图六)。看上去它们是土的、落后的,但却是有强烈自我特征的独立存在,并在千百年后仍能显示历史与现实文化价值,所谓文化遗产就是将某个族群的人与其祖先的文化联系起来并维系下去的生活方式。
图六:马达加斯加的图阿马西纳海滩有多种仍在使用的舷外支架独木舟
在塔希提,我问过一位在此生活了20年的日裔导游,这里有多家独木舟俱乐部,有正式的比赛吗?他说有,古代太平洋岛屿就有独木舟比赛,用以祭拜祖先,祈求丰收,展示勇武。塔希提的独木舟比赛分两种,一是单人艇(图七),二是6人艇。我问比赛为几千米或是上万米吗?他说不论米,只比从这个岛到另一个岛,看谁先到达。比如,从塔希提大岛划到茉莉岛,20公里。世界最大的独木舟比赛是从夏威夷的莫洛凯岛横渡海峡到瓦胡岛,比赛历时3天,行程约128公里。
图七:这是复活节岛独木舟俱乐部单人艇训练归来
这种比赛虽然不是奥运会项目,但它独特的精神品性,似乎暗合了现代人仰视的古人与自然相处之道和超凡的野外生存能力。它以尊重自然的方式重返自然,不用人力之外的任何动力源,仅以人力为动力,凭借经验与直觉把握水流、风向、气象条件,甚至天文知识,加之以毅力与勇气进入到祖先的日常生活。我以为,这些也是奥运会进入到现代奥运会丢失的或缺少的东西。
我有点后悔没有在复活节岛和塔希提岛向登上邮轮演讲的当地文化大使建议:你们为什么不给舷外支架独木舟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呢?但是,这些纯朴的珍爱本土文化的岛民若是反问我:我们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为什么要去申请一个世界文化遗产呢?我想,更好的问题或许是,如何让一个文化传统在日常中鲜活地存在,并在日常中发扬光大。
此行最后一个靠港的波利尼西亚岛国是萨摩亚,首府阿皮亚没有大的现代化商场,但有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大棚市场。在这里我尝到了火烤的面包果,有点像烤土豆,本地人今天仍拿它当面包吃。在五花八门的木制工艺术品中,有一个做工特别精细的舷外支架独木舟船模,吸引了我。它有两尺长,有点不好带。一百美金,也有点贵。心想,能讲下来价,就买。但没讲下来,没买成。但上了旅游巴士,我就后悔了。我研究中外船模多年,不知为什么特别钟情于这个古老的简朴的有点玩世不恭的航海神器。它应了我在旅行中常说的自创格言“一次错过,终生错过。”(未完待续)。
来源:梁二平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