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藏奸(下)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8-14 18:10 2

摘要:日子在王守财变本加厉的猜忌、刻薄和翠娥死水般的沉默中,滑到了嘉靖二十一年的暮春。天像漏了似的,连绵的阴雨下了整整七八日,清河坊的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到处是浑浊的水洼。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带着一股霉烂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日子在王守财变本加厉的猜忌、刻薄和翠娥死水般的沉默中,滑到了嘉靖二十一年的暮春。天像漏了似的,连绵的阴雨下了整整七八日,清河坊的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到处是浑浊的水洼。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带着一股霉烂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这天傍晚,雨势陡然转急。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狂风卷着雨线,抽打着门窗,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天早早地就黑透了,只有偶尔撕裂夜幕的惨白闪电,能瞬间照亮雨幕中扭曲的街巷。

王记杂货铺早早上了门板。铺子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在空荡的货架和墙壁上投下幢幢鬼影。王守财下午又不知钻到哪个销金窟去了,至今未归。铺子里只剩下翠娥一人。

她没像往常一样待在柜台后,而是静静地坐在通往内宅的门槛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粗布袄裙,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半旧的蓝布包袱,包袱皮洗得发白,扎得严严实实。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折叠整齐的素白手帕——正是那日陈安用来包扎伤口的那块。她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棉布略显粗糙的纹理,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某种温度。油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决绝。

她在等。等一个信号,等一个人。

时间在狂风骤雨的咆哮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显得格外漫长。每一道惊雷炸响,都震得屋顶簌簌落灰。翠娥的心跳却异常平稳,像一面蒙了皮的鼓,沉缓而有力。她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耳朵上,仔细分辨着风雨声中的每一个异响。

终于!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叩击声,透过密集的雨幕和狂风,从铺子后墙的方向传来!

笃、笃、笃。

三下,短促而有力。

来了!

翠娥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如同黑夜中的寒星!她猛地站起身,动作迅捷得像一只蓄势已久的猎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迅速吹熄了油灯,铺子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惨白的闪电偶尔划过,短暂地照亮她苍白而坚定的脸。

她摸黑走到油腻的柜台后面,蹲下身。那里有一个暗格,是王守财存放重要银钱的所在,位置极其隐秘,平日里用杂物遮掩着。她白天早已不动声色地摸清了位置。此刻,她屏住呼吸,凭着记忆,手指在冰冷粗糙的木板上摸索着,很快找到了那个微小的凸起。她用力一按,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一块木板滑开,露出里面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和一个硬邦邦的小木匣!

钱袋里是铺子里几乎所有的流水现银,足有三十多两!那小木匣里,则是王守财的私房钱和一些零碎的金银首饰,包括当初给翠娥下聘的那支鎏金簪子!

翠娥毫不犹豫地将钱袋和木匣一把抓起,塞进自己怀中!冰冷的金属和沉甸甸的银子紧贴着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踏实感。她迅速将暗格复原,站起身,背上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蓝布包袱,动作一气呵成。

她像一只轻灵的猫,悄无声息地穿过黑暗的铺面,走到通往后院的小门边。轻轻拉开门闩,一股裹挟着冰冷雨水的狂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得她衣衫紧贴身体,发丝狂舞。她毫不犹豫地一步跨入倾盆暴雨之中!

后院狭窄而泥泞。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在脚下肆意流淌。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苍穹,瞬间照亮了后院矮墙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安!

他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浑身上下早已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流淌。他背着一个更大的、鼓鼓囊囊的包袱,显然也带上了自己所有的家当。他像一尊沉默的礁石,矗立在狂风骤雨之中,目光焦灼地投向铺子后门的方向。

当看到翠娥那抹深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陈安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他立刻迎了上来,伸出大手,一把紧紧握住了翠娥冰凉的手腕!他的手掌宽厚、温热,带着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暖意和力量,瞬间驱散了翠娥身上的寒意。

“走!”陈安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显得异常低沉有力,只有一个字,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没有丝毫犹豫,拉着翠娥,转身就冲进了无边无际的雨幕!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在身上、脸上,生疼。脚下是湿滑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狂风呼啸着,几乎要将人掀翻。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轰隆隆的雷鸣主宰着一切。

翠娥被陈安紧紧拉着,跌跌撞撞地奔跑在漆黑的巷子里。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狂风吹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看不清前路,只能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那坚定而温暖的力量,像黑暗中的唯一灯塔,指引着她冲破这令人窒息的牢笼。她咬紧牙关,拼尽全力跟随着那力量奔跑,胸腔里那颗死寂已久的心脏,此刻在冰冷的雨水中,却剧烈地、鲜活地跳动起来!一种混杂着恐惧、解脱和巨大希望的激流,在她全身奔涌!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炷香,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们终于冲出了清河坊迷宫般的窄巷,来到相对宽阔的运河码头区域。码头在暴雨中一片死寂,停泊的船只像巨大的黑色怪兽,在风浪中起伏不定。

陈安拉着翠娥,熟门熟路地奔向一个不起眼的、被风雨笼罩的小栈桥。栈桥尽头,拴着一艘不大的乌篷船。船篷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灯火。

“船家!”陈安朝着船篷高喊了一声。

船篷的帘子掀开,一个披着蓑衣的老船夫探出头来,看到风雨中奔来的两人,立刻招手:“快!快上船!”

陈安先将翠娥托上摇晃的船板,自己紧跟着跳了上去。老船夫迅速解开缆绳,长篙一点岸石,小船像离弦的箭,猛地荡开,瞬间被湍急的水流和狂风暴雨吞没,隐入茫茫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身后那座在雷雨交加中沉睡的杭州城,和那条依旧闪烁着零星灯火、却已与他们再无瓜葛的清河坊。

王守财是被人从醉乡里硬生生推醒的。

“王掌柜!王掌柜!醒醒!出事了!家里出大事了!

他头痛欲裂,眼皮沉重得像粘了胶,宿醉的眩晕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感觉有人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声音尖利而惶急,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膜。

“滚……滚开……别……别吵老子……”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翻了个身,想继续沉入那满是脂粉和酒气的温柔梦乡。身下的锦褥柔软温暖,鼻端还萦绕着“小桃红”身上那股子腻人的甜香。

“哎呀!火烧眉毛了还睡!”那声音更急了,带着哭腔,“您快醒醒吧!您家铺子……铺子遭贼了!翠娥……翠娥她人也不见了!”

“翠娥”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王守财昏沉的意识!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浑浊不堪,直勾勾地盯着眼前晃动的人影——是隔壁开裁缝铺的孙婆子,一张老脸吓得煞白。

“你……你说什么?”王守财喉咙干涩,声音嘶哑。

“您家铺子!门板被人从里面卸了!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翠娥……翠娥那丫头不见人影了!还有……还有对街的陈安,他那小铺子也空了!人也没了!您……您快回去看看吧!”孙婆子语无伦次,拍着大腿。

嗡——!

王守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酒意!翠娥不见了?陈安也不见了?铺子被翻乱了?一个可怕的、他从未想过也绝不愿相信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噬咬住他的心脏!

他像被烙铁烫了屁股,怪叫一声,赤着脚就从锦被里跳了出来!顾不上穿鞋,也顾不上衣衫不整(身上还穿着昨日的绸衫,皱巴巴沾满酒渍),一把推开还在喋喋不休的孙婆子,像头发疯的野牛般冲出温暖香艳的雅间,一头撞进了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一激灵,但此刻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铺子!他的银子!他的命根子!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在湿滑泥泞的街道上,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脖子、鞋子,他浑然不觉。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在疯狂滋长。

终于,熟悉的清河坊出现在眼前。他的“王记杂货”铺门洞开!一块门板歪斜地倒在泥水里,另一块不知所踪。铺子里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王守财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踉跄着扑了进去!

铺子里一片狼藉!货架被推得东倒西歪,一些不值钱的粗瓷碗碟摔碎在地上,散落的针线、布头到处都是。但这都不是关键!

他像疯了一样扑到柜台后面!那里是他藏钱的暗格!他哆嗦着、摸索着,手指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僵硬不听使唤。终于摸到了那个凸起!他用力按下去!

咔哒。

暗格滑开。

里面——空空如也!

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那个装着金银首饰的硬木小匣子!全都不翼而飞!

王守财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啊——!”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不似人声的惨嚎!枯瘦的身体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湿漉的地面上。他双手疯狂地抓挠着暗格那空荡荡的底部,指甲在粗糙的木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留下道道带血的划痕!

“我的钱!我的钱啊!!”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和疯狂,“贱人!奸夫淫妇!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去后院,去内宅看看。他不信!他不信翠娥那个贱人敢这么做!他不信陈安那个小兔崽子能拐走他的钱和女人!

就在这时,铺子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

“王守财!王老狗!给老子滚出来!”

“还钱!今天再不还钱,老子拆了你这破铺子!”

几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为首的是那个放印子钱的刀疤脸赵三,手里还拎着一根粗短的枣木棍子。他们显然是听到了动静赶来的。

赵三一眼就看见瘫在地上、状若疯癫的王守财,再看看铺子里被翻动过的狼藉景象,以及那敞开的、空空如也的暗格,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他狞笑一声,一脚踹开挡路的破箩筐,走到王守财面前,居高临下地用棍子戳了戳他的肩膀:

“哟呵?王掌柜,这是唱的哪一出啊?钱呢?老子连本带利的八十两银子,今天可是到期了!你是打算在这儿装死狗赖账?”

王守财被棍子戳得生疼,猛地抬起头。他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雨水和地上的泥污,糊了满脸,眼睛赤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看着赵三那张狞恶的脸,又看看他身后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失去钱财的剧痛!

“赵……赵爷!”他像条癞皮狗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抱住赵三的腿,哭嚎道,“赵爷饶命!饶命啊!我的钱……我的钱全被那贱人和奸夫卷跑了!铺子……铺子也被他们搬空了!我……我现在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啊!赵爷您行行好!宽限几日!宽限几日!我……我去找!我去报官!我一定能找到他们!把钱追回来!”

“呸!”赵三嫌恶地一脚将他踹开,“卷跑了?报官?你当老子是傻子?”他环顾着空荡破败的铺子,目光扫过那些倒伏的货架和散落的廉价货物,眼中凶光毕露,“没钱?那就拿东西抵!”

他一挥手,恶狠狠地吼道:“给我砸!能搬的搬!搬不走的——砸!”

“是!三爷!”几个打手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抡起棍棒,对着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货架、柜台、大缸……疯狂地打砸起来!

哐啷!哗啦!咔嚓!

刺耳的碎裂声、木头的爆裂声、粗瓷的破碎声……瞬间充斥了整个铺子!粗布被撕烂,盐巴和酱油混着泥水流淌满地,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咸腥和破败的气息。

王守财瘫在冰冷的泥水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耗尽心血、刚刚起死回生的铺子,在棍棒下化为一片废墟!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挣扎着想扑上去阻拦,却被一个打手一脚踹在心窝,疼得蜷缩成一团,像只垂死的虾米。

“老东西!这就是赖账的下场!”赵三啐了一口浓痰在王守财脸上,看着彻底沦为垃圾场的铺面,狞笑道,“这点破烂,连利息都不够!听着,王守财!三天!老子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看不到八十两银子,老子就卸你一条腿!把你扔运河里喂王八!我们走!”

打手们丢下棍棒,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地的碎片、流淌的污秽,和蜷缩在泥泞中、像一滩烂泥般的王守财。

冰冷的雨水从洞开的门板外无情地浇灌进来,冲刷着他脸上的污秽和血迹。他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他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眼前这片废墟——倾覆的货架、碎裂的缸瓮、被踩进泥里的布匹……还有那个空空荡荡、如同嘲笑他愚蠢的暗格……

“噗——!”

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如同绝望的红梅,溅落在冰冷的泥水、破碎的瓷片和他自己那身沾满污秽的绸衫上,触目惊心!

十一

王守财像条被抽了筋的死狗,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不知趴了多久。喉咙里那股腥甜的铁锈味久久不散,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刀割般的剧痛。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带走体温,也带走最后一丝力气。直到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压抑的铅灰,雨势稍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冷雨,他才被冻得一个激灵,恢复了些许意识。

铺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酱油的咸腥味和木头、粗布被打湿后的霉烂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泥泞中一点点撑起枯槁的身体。每动一下,心口就像被重锤狠狠砸过,痛得他眼前发黑。他低头看着自己绸衫前襟上那大片刺目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惊骇和绝望。

“钱……我的钱……”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嘶声,挣扎着爬到那个空空如也的暗格前,枯瘦的手指再次疯狂地抓挠着那光滑冰冷的底部,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除了几道带血的划痕,什么也没有。

“贱人!奸夫!畜生!!”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街那扇同样黑洞洞、人去楼空的“陈记货担”小门,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满了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啃噬着每一寸理智!

报官!对!报官!抓住他们!千刀万剐!追回我的银子!

这个念头像最后的救命稻草,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手脚并用地爬出铺子,踉踉跄跄地冲向杭州府衙的方向。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他浑身湿透,单薄的绸衣紧贴着皮包骨的身体,冷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胸口那刀绞般的闷痛也一阵紧似一阵。但他不管不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告官!拿回一切!

府衙高大的朱漆大门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威严森冷。门口的衙役看到这个浑身泥泞、血迹斑斑、状若疯癫的老头扑过来,立刻警惕地横起水火棍。

“滚开!哪来的老疯子!”衙役厉声呵斥。

“官爷!官爷!我要告状!告状啊!”王守财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石阶下,嘶声哭喊,声音凄厉,“我的银子!五十两!不!八十两!都被那对奸夫淫妇卷跑了!求青天大老爷做主!抓他们回来!千刀万剐!还我的银子啊!”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砰砰地磕着头,额角很快在湿冷的石板上磕出了血印。

“告状?”衙役皱着眉,一脸嫌恶地看着他这副狼狈相,“状纸呢?可有凭据?”

“状……状纸?”王守财猛地噎住,这才想起告状需要文书。他慌忙在身上摸索,可怀里除了湿透的破布,哪有什么文书?他猛地想起那份签好的契约!那是陈安入股、他王守财经营铺子的唯一凭证!当初为了哄骗陈安,文书由他收着,此刻……此刻应该还在铺子里!

“有凭据!有!在我铺子里!我这就去拿!”王守财像是抓住了希望,挣扎着想爬起来。

衙役不耐烦地用棍子拦住他:“行了行了!疯子!没有状纸,没有凭据,告什么告?谁知道你是不是讹诈?滚!别在这儿嚎丧!”说着,水火棍毫不客气地戳在王守财胸口,将他推搡下台阶。

王守财本就虚弱不堪,被这一戳,胸口剧痛,“哇”地又喷出一口血来!他像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摔倒在府衙前冰冷的石板地上,泥水混合着血水,溅了一身。他挣扎着,却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扇代表着他最后希望的朱漆大门,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冰冷地、无情地关闭。

完了……全完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银子没了,铺子毁了,连告状伸冤的路也被堵死了!还有赵三那八十两印子钱……三天……卸腿……喂王八……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打着他枯瘦的脸颊,混合着泪水、血水,蜿蜒而下。他蜷缩在府衙门前冰冷的石阶下,像一条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肮脏的老狗。过往的行人匆匆走过,投来或好奇、或鄙夷、或麻木的目光,却无人为他停留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雨似乎停了,天色依旧阴沉。王守财被冻得浑身僵硬,胸口那闷痛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在那里。他凭着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挣扎着,一点点挪动着,爬回了那条他生活了半辈子、如今却如同地狱般的清河坊。

熟悉的巷口,却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死寂的气息。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嘶鸣。终于,看到了他那间铺子。

铺门依旧洞开着,像一个被剖开胸膛、露出内脏的垂死者。门口聚集着几个街坊邻居,正对着里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王守财的耳朵。

“……啧啧,真惨啊!全砸光了!”

“报应!活该!让他算计人家陈安!”

“就是!娶个那么小的媳妇,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还当个宝,结果呢?连人带钱全跑了!哈哈!”

“听说还欠着赵三爷一屁股印子钱?这下有好戏看喽!”

“看他那样子,离死不远了……”

“死了干净!省得祸害人!”

……

刻薄的话语,幸灾乐祸的眼神,像无数冰冷的箭矢,将王守财早已破碎的心射得千疮百孔。他低着头,不敢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枯瘦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只想快点钻进那个虽然破败、但至少能暂时躲避这些目光的铺子里。

他踉跄着,几乎是爬过了门槛。铺子里依旧是一片狼藉的废墟,比他离开时更加不堪。那些被砸碎的缸瓮碎片、散落的货物残骸,浸泡在泥泞的血水和雨水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他扶着唯一还算完好的半截柜台,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带出更多的血沫,溅落在早已污秽不堪的地面上。

他喘息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突然,他的视线被角落里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被踩得深陷进泥泞里的物件。半截露在外面,沾满了污泥,却依旧能看出是一支簪子——一支鎏金的簪子!正是他当初送给翠娥的聘礼之一!显然是在混乱中被踩踏遗落的。

王守财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半截金簪。一瞬间,所有的画面在他眼前疯狂闪回:翠娥初嫁时娇羞的脸、陈安拿出五十两银子时的信任、刘瞎子那“财喜两旺”的卦象、铺子重新开张时的喧嚣、翠娥那冰冷的眼神、雨夜……还有眼前这地狱般的废墟……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怪异的、似哭似笑的声音,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支金簪,又指向空荡荡的暗格,再指向门外那些指指点点的邻居……最后,他猛地仰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望向那阴沉沉的、仿佛也在嘲笑着他的天空!

“骗……骗局!全是骗局!!”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绝望、如同鬼哭般的嘶嚎!声音在空荡破败的铺子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不甘!

嘶吼声未落,一股更加汹涌的血气猛地冲上喉头!

“噗——!”

一大口滚烫的、粘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液,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眼前的一切——那半截金簪、那空荡的暗格、那指指点点的邻居、那阴沉的天穹——瞬间被染上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的猩红!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枯槁的身体像一截被彻底蛀空的朽木,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哗啦——!

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一排早已摇摇欲坠、堆满廉价粗瓷碗碟的破败货架上!

早已不堪重负的货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轰然倒塌!无数碎裂的粗瓷片、断裂的木条、积压的破布杂物……如同山崩一般,瞬间将王守财那枯瘦佝偻的身体,彻底掩埋!

只留下半只沾满污泥、微微抽搐的枯瘦手掌,露在那片废墟之外,指缝间,还死死地抠着一块尖锐的碎瓷片。几滴暗红的血,顺着瓷片边缘,缓缓滴落,融入地上那滩同样暗红的泥泞里,再也分不清彼此。

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门外淅淅沥沥的冷雨,依旧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湿透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聚集在门口的街坊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一幕惊得鸦雀无声,片刻的死寂后,才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呼喊。

“死……死了?!”

“快!快救人啊!”

“救什么救!没气了!都压扁了!”

“报官!快去报官!”

……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惊恐地跑开,有人壮着胆子探头张望。然而,那堆废墟之下,除了渐渐弥漫开的浓重血腥味,再无任何声息。

十二

杭州府衙的捕快来得很快。两个穿着皂衣、腰挎铁尺的汉子拨开人群,皱着眉头走进这片狼藉和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铺子。看着那堆倒塌的货架和杂物下伸出的半只枯手,经验老道的捕头只是蹲下看了看那片暗红的泥泞和散落的碎瓷,又探了探那截冰冷手腕的脉搏,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没救了。自己摔倒,被砸死的。”捕快的声音公事公办,带着衙门里特有的冷漠。他环顾了一下被彻底打砸过的铺面,目光扫过空空如也的柜台暗格,又瞥了一眼门外那些惊魂未定的街坊,“怎么回事?谁干的?”

立刻有嘴快的街坊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添油加醋地讲述了王守财如何算计邻居陈安合伙,如何欠下印子钱,如何被赵三爷的人打砸,最后又如何在绝望中吐血身亡的经过。自然也少不了提到卷款私奔的翠娥和陈安。

捕快听着,眉头都没动一下。这种市井间的算计、仇杀、卷逃,在杭州城太常见了。他走到那个空空如也的暗格前,用铁尺敲了敲:“银子被卷跑了?那对男女叫什么?长什么样?往哪儿跑了?”

街坊们面面相觑,都摇头。陈安和翠娥,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自那夜暴雨后,再无半点踪迹。至于去向?天大地大,谁知道呢?

“行了,知道了。”捕快不耐烦地挥挥手,“人死了,铺子砸了,银子没了,苦主也没了。这案子……先这么着吧。去两个人,找块破席子,把这尸首卷了,抬到城外乱葬岗埋了。晦气!”他吩咐完,又厌恶地看了一眼废墟下那半只枯手,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转身带着另一个捕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围观的街坊们见衙门的人如此草草了事,也渐渐失了兴致,议论声也低了下去。几个胆大的,在王守财铺子里翻检着,想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破烂可捡,结果除了些碎瓷烂布,一无所获,骂骂咧咧地走了。剩下的人看着那堆废墟和露出的半只手,也觉得脊背发凉,纷纷散去。很快,王记杂货铺门前,又恢复了冷清。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冷雨,冲刷着石板路上的泥泞,也冲刷着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几日后,城郊乱葬岗的野狗群中,多了一具被破草席胡乱包裹的枯瘦尸骸,很快被撕扯得面目全非,与无数无名的枯骨一起,成了这片荒凉土地上微不足道的一抹尘埃。清河坊关于王守财的议论,也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迅速归于平静。他的铺子被债主赵三爷低价抵了债,很快又换了新的招牌,做起了别的营生。偶尔有老街坊路过,看着那新招牌,才会恍惚想起这里曾经有个叫王守财的掌柜,和他那短暂“回春”又彻底败亡的杂货铺,以及那场消失在暴雨中的私奔。不过,也只是茶余饭后,一声略带唏嘘的叹息罢了。

时光流转,转眼到了嘉靖二十二年的初夏。运河的水流丰沛起来,千帆竞发,往来如织。杭州城外的运河渡口,比往日更加繁忙喧嚣。一艘南下的客船正缓缓离岸,船舷边挤满了即将远行的旅人。

船尾处,一个穿着干净青布衫的年轻男子凭栏而立。他身材挺拔,眉目舒朗,脸上带着风尘之色,眼神却沉稳坚毅,正是消失了一年多的陈安。在他身侧,依偎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虽无华服美饰,却难掩清丽容颜,眉眼间褪去了昔日的愁苦和冰冷,多了几分安宁温婉,正是翠娥。

她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孩子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翠娥低着头,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孩子,嘴角噙着一抹恬淡的笑意,时不时轻轻拍抚着襁褓。初夏的阳光洒在他们一家三口身上,暖洋洋的。

客船离岸,破开浑浊的河水,向着下游驶去。杭州城高大的城墙和繁华的市井在视野中渐渐后退、缩小。

“安哥,”翠娥望着越来越远的杭州城轮廓,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叹息,“咱们……真就这么走了?”

陈安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动作自然而坚定。他望着水天一色的远方,目光深邃:“走了好。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波折后的沉稳,“咱们有手有脚,又有这点本钱,”他拍了拍腰间一个沉甸甸的褡裢(里面是他们当初带走的银钱,以及这一年多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个小店,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把咱们的孩儿好好养大。”

翠娥依偎在他坚实的臂膀里,感受着他话语中的力量和对未来的笃定。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在烟波中渐渐模糊的城池,那里埋葬着她不堪回首的过往,也埋葬着一个贪婪者的尸骨。她收回目光,落在怀中熟睡婴儿恬静的小脸上,再抬眼看向陈安坚毅的侧脸,心中最后一点阴霾也彻底消散,被满满的暖意和希望取代。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将头更紧地靠在陈安肩上,嘴角的笑意更深,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

客船顺流而下,鼓满了风帆。运河两岸,是无尽的江南水乡风光,稻田青翠,桑林成荫,白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其间。水鸟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

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前路茫茫,却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客船载着这劫后余生的一家三口,载着他们用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换来的安稳与希望,向着未知的、却不再有噩梦的远方,稳稳驶去。将那座曾经吞噬了贪婪、也孕育了新生的繁华城池,连同它所有的悲欢离合、算计恩怨,永远地抛在了身后弥漫的水雾与烟霭之中。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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