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汗水并不多,只是长久地弯着腰,脊椎有些僵。远处,几个孩子在放风筝,笑声像玻璃弹珠一样,在空旷的草地上滚来滚去,清脆,悦耳。
1
秋天的风,带着一种清澈的凉意,拂过湖面,荡开一圈圈细碎的金光。
我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汗水并不多,只是长久地弯着腰,脊椎有些僵。远处,几个孩子在放风筝,笑声像玻璃弹珠一样,在空旷的草地上滚来滚去,清脆,悦耳。
我喜欢这份工作。
这份在很多人看来,近乎于“落魄”的工作。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我就已经在这里了。我能闻到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最原始的气息,能听到鸟雀在枝头的第一声鸣叫。我用手中的长柄铁耙,将一夜之间积攒的落叶归拢成堆,那沙沙的声响,像是时间在低语。
这是一种踏实的、被包裹的感觉。世界很大,新闻里每天都有各种喧嚣,但在这里,在这片被围墙圈起来的城市绿肺里,一切都遵循着最古老的节奏。
日出,日落。花开,叶落。
今天天气很好,来公园的人比往常多一些。我刚刚清理完湖边小径上的落叶,正准备去处理另一片区域。一辆黑色的、光洁如镜的轿车在不远处的停车场停下,那种车型,我叫不出名字,但只看一眼,就知道它价值不菲。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剪裁合体西装的男人,他绕到另一边,绅士地拉开车门。
接着,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走了下来。
她的头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妆容精致,每一步都踩得从容而优雅。
我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零点五秒。
然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就是有点紧。
是林薇。
她还是那么好看,甚至比记忆中更好看。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셔,反而用一种叫作成熟和富足的东西,将她细细打磨,让她像一颗温润的珍珠,散发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她身边那个男人,无疑就是她的丈夫了。他看上去比林薇年长几岁,气度沉稳,手腕上那块表,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峻的光。他们身后,一个保姆模样的人抱着个小女孩,那孩子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像个洋娃娃。
一个完整而美满的家庭。
我下意识地拉了拉头上的鸭舌帽,帽檐压得更低了些。我并不想被认出来。不是因为自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偶然的相遇,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因为时空的某种错觉,短暂地在视野里重叠了一下而已。
我转过身,拿起靠在长椅上的铁耙,准备离开。
「等等。」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是她的声音。清亮,干脆,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远处孩子们的笑声都模糊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稳,但有力。
「是你吗?」她又问了一句,语气里的不确定,已经变成了惊讶。
我叹了口气,知道躲不过去了。我慢慢转过身,抬起头,将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一张被阳光晒得有些黝黑的脸。
「林薇。」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像很久没说过话一样。
2
林薇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大了。
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出我的样子——一身灰蓝色的工作服,裤脚上还沾着些许泥点,手里握着一把与这公园景色格格不入的长柄铁耙。
她的惊讶,在几秒钟内,迅速转变为一种复杂的神情。那里面有惋惜,有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我不想去深究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真的是你啊。」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却没抵达眼底。「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你怎么……在这里?」
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最后落在我手里的铁耙上。那个眼神,比任何语言都更具杀伤力。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双眼睛。那是在我们租住的、只有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窗外是城中村杂乱的电线和连绵的雨。她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对我说:「我等不了了。我想要的生活,你给不了。」
那时候的我,穿着一身即将换下的军装,手里攥着一张刚批下来的探亲假条。我从遥远的边防线上赶回来,跨越几千公里,风尘仆仆,心里装着的全是对未来的期许。
我跟她说,再给我两年时间。等我服役期满,拿到一笔退伍金,我们可以开个小店,或者做点别的。我会努力,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她只是摇头。
「什么样的好日子?」她问我,声音里带着疲惫,「每天算计着柴米油盐,为几百块的房租发愁?看着别人拎着名牌包,出入高档餐厅,而我只能在网上淘打折的衣服?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沉默了。我无法反驳她。因为她说的,是事实。我能给她的,只有承诺。而她想要的,是触手可及的现实。
我们的世界,从那个雨天开始,就分岔了。
此刻,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天。只是,她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眼神迷茫的女孩。她变成了她当年渴望成为的模样。
而我,似乎成了她当年预言的、那个给不了她想要生活的人的最终形态。
「我在这里工作。」我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工作?」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她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丈夫,挽住他的手臂,姿态亲昵。「亲爱的,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学时候的……朋友。」
她用了「朋友」这个词。
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自始至终都很有礼貌。他冲我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没有流露出任何鄙夷或者好奇。他只是在观察,像一个习惯了掌控全局的人,在评估一个陌生人。
「你好。」他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我回应。
林薇的表演欲似乎被勾起来了。她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感慨:「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你退伍之后,就……一直做这个?」
她的潜台词很明显:你怎么混成这样了?
我没有动怒。真的,一点也没有。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深井,你只能听到它落水的声音,却看不到水面下的任何波澜。我的内心,就是那口深井。
「挺好的。」我说,「安静,自在。」
「安静?自在?」林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那描画精致的眉毛微微挑起,「一个人,要是在社会上混得不如意,才会说自己喜欢安静自在吧?这不过是给自己的无能找的借口。」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她丈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看了林薇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不赞同。
但我知道,林薇是故意的。她需要一个参照物,来证明她当年的选择是多么正确。而我,恰好就是那个最完美的参照物。我的“落魄”,就是她幸福生活的最佳注脚。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继续说,语气里充满了「惋惜」,「你以前,多有志气啊。总说什么保家卫国,说什么荣誉和责任。怎么现在,这点志气都没了,甘心在这里扫叶子?」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根本不明白。
她以为我失去了什么,但她不知道我得到了什么。她用金钱和地位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而我,早就不在那个坐标系里了。
「人总是会变的。」我淡淡地说。
「是啊,人是会变的。」林薇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姿态,「幸好,我变得更好了。」
她说着,将头轻轻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用一种炫耀的口吻说:「我先生的公司,上个月刚在纳斯达克敲钟。我们打算过段时间,带孩子去瑞士滑雪。你呢?你在这里扫一片落叶,能挣多少钱?够你在这个城市里租个像样的房子吗?」
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一个男人最敏感的自尊。
如果我还是二十几岁的那个我,或许已经握紧了拳头。但现在,我只是觉得有些吵。她的声音,破坏了公园的宁静。
我甚至没有看她,我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有一只水鸟,正贴着水面,轻盈地飞过。
我的沉默,在林薇看来,或许是无言以对的羞愧。
她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正准备再说些什么。
但她身边的丈夫,那个一直沉默着的男人,却突然开口了。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但和林薇不同,他的眼神里没有轻蔑,只有一种越来越浓的、探究和疑惑。
他忽然上前一步,离我更近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右手上。那只握着铁耙的手。
手背上,有一道陈年的疤痕。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腕,像一条沉睡的蜈蚣。这道疤,在多年的风吹日晒下,已经变成了淡白色。
男人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他死死地盯着那道疤,又抬起头,仔细地端详我的脸。我的五官,我的眼神,我的站姿。
他的脸上,那种沉稳从容的表情,正在一点点瓦解。取而代 hãng的是一种震惊,一种难以置信,一种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的、剧烈的情绪。
林薇显然也察觉到了丈夫的异常。
「亲爱的,你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男人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沉重。
3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我能看到林薇脸上,那抹得意的笑容,是如何一点点僵住,然后转为困惑。
我能看到她丈夫,那个被称作陈总的男人,脸上的血色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苍白的、混杂着激动与敬畏的神情。
他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遥远的时空里走出来的、本不该存在于此的幻影。
「是你……」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是你,对不对?」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记忆的闸门,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轰然洞开。那些被我刻意尘封在心底的画面,那些混杂着硝烟、尘土、汗水和血腥味的片段,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那不是一个美好的回忆。
那是在异国的土地上。一场突如其来的七点八级强震,将一座繁华的城市,瞬间夷为平地。
我们的队伍,是第一批抵达的国际救援队。
那时的我,还不是公园里这个沉默的养护工。我是“狼牙”特种救援分队的队长。我的工作服不是灰蓝色,而是印着国旗的橘红色。我手里的工具,不是铁耙,而是生命探测仪和液压剪。
我们工作的地方,也不是宁静的公园,而是断壁残垣、危机四伏的废墟。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味,夹杂着死亡与腐败的气息。脚下是破碎的混凝土块和扭曲的钢筋,每走一步,都需要万分小心。耳边是幸存者的哭喊,是同伴的指令,是重型机械的轰鸣。
那是一场与死神的赛跑。
我们在一个倒塌的酒店废墟下,探测到了微弱的生命信号。
那栋建筑的结构已经完全被破坏,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发生二次坍塌。所有的评估都显示,进入救援的风险极高。
但是,生命探测仪上的那个红点,在顽强地闪烁。
作为队长,我必须做出决定。
「我进去。」我说,「你们在外面接应。」
队员们反对,他们说太危险了。
我说:「我们的职责,就是去最危险的地方,救最需要我们的人。」
我至今还记得,当我从一个狭窄的裂缝里钻进废墟内部时,那种被黑暗和死寂包裹的窒息感。头顶上,是重达数吨的预制板,它们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交错着,仿佛随时都会落下。
我靠着头灯微弱的光,在迷宫般的废墟里艰难地前进。
终于,在一个被大型家具挤压出的三角空间里,我找到了他们。
一共三个人。
其中一个,就是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只不过,那时的他,远没有现在这般体面。他穿着一件被划破了的衬衫,脸上、身上全是灰尘和血迹,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他的一条腿被倒下的水泥块压住了。
看到我头灯的光,他眼里的绝望,瞬间变成了狂喜。
「救命……救救我们……」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我没有多余的废话。检查了他的伤势,评估了周围的环境。
「别怕。」我对他说,「我们是中国救援队。我们来带你们出去。」
那句话,我曾对无数被困者说过。在地震中,在洪水中,在泥石流中。那不仅仅是一句安慰,更是一个承诺。
救援的过程,异常艰难。
每一次移动压在他们身上的杂物,都可能引发新的坍塌。我只能像一个最精密的拆弹专家一样,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清理。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但我不敢眨眼。
我的手,在搬开一块尖锐的钢筋时,被深深地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我只是简单地用布条勒紧,继续工作。
那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在余震再次来临的前一刻,我终于为他们清理出了一条可以爬行的通道。
「快走!」我冲他们喊道。
另外两个人先爬了出去。轮到他时,他因为腿部的伤势,行动很慢。
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灰尘和石块像雨点一样落下。
我没有丝毫犹豫,用自己的身体,护在了他的上方。
一块水泥块砸在了我的背上,我闷哼一声,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但我没有动,像一尊雕塑,死死地撑在那里。
「别管我了!你快走!」他在我身下哭喊着。
「闭嘴!」我低吼道,「我的任务,是把你们所有人都安全带出去!」
最终,我们都出来了。
就在我们脱离危险区的下一秒,身后的废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彻底塌陷,将那个我刚刚待过的空间,永远地埋葬了。
我把他交给医疗组之后,就立刻投入了下一个救援点。
我们之间,甚至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来自哪里。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知道我制服上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
对于我而言,他只是我无数次救援任务中,一个普通的、被救出的幸存者。
任务结束,我便忘了他。
因为还有更多的任务,在等着我。
我没想到,时隔多年,会在这样的场景下,与他重逢。
4
「真的是您……」
陈总的声音,将我从翻涌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他的眼眶是红的,里面有水光在闪动。
他看着我手上的疤,又看看我的脸,那种失而复得的激动,让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那个商场上沉稳精明的富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对生命充满敬畏的普通人。
林薇彻底愣住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她丈夫,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的调色盘,精彩纷呈。
「亲爱的,你们……认识?」她小心翼翼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陈总没有理会她。
他向前又走了一步,站在我面前。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林薇,也让周围所有偶然投来目光的路人,都为之错愕的动作。
他挺直了腰板,收起了所有商人的圆滑和气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他并拢双脚,身体站得笔直,然后,抬起右手,一个标准到可以写进教科书的军礼,向我敬了过来。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充满了力量。
手掌的边缘,精准地停在太阳穴的位置。
那一刻,整个公园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风停了,鸟不叫了,连远处孩子们的笑声,也消失了。
只有他,像一棵挺拔的青松,伫立在我面前。一个身家亿万的上市公司老板,向一个穿着破旧工作服的公园养护工,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长官。」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这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林薇的认知。
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她捂住了嘴,眼睛里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又看着我,仿佛在看一部最荒诞的戏剧。
我没有回礼。
我已经脱下了那身军装。我不再是“长官”。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敬意。
「都过去了。」我说,「那只是我的职责。」
这句话,和多年前,我在废墟下对他说的那句「别怕」,语气几乎一模一样。
陈总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不是的……」他哽咽着说,「对您来说,是职责。但对我来说,是再造之恩。我这条命,是您给的。」
他放下敬礼的手,激动地想要抓住我的手臂,但又似乎觉得那是一种亵渎,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找了您好多年。」他说,「我回国后,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想找到当年的救援队,想找到您。可是,你们的信息都是保密的。我只记得您手臂上的伤疤,和您说过的那句‘我们是中国救援队’。」
「我去了好几次你们的退役军人事务部,想找到您,当面感谢您。可是,都没有结果。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找到恩人的激动。
而一旁的林薇,已经完全石化了。
她的脸色,从最初的错愕,变成了震惊,然后是苍白,最后,是一种深深的、无地自容的羞愧。
她丈夫的每一句话,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她的脸上。
她刚刚还在嘲笑的那个“落魄”的男人,那个被她定义为“无能”的前男友,竟然是她引以为傲的丈夫的救命恩人。
是她丈夫口中,那个找了许多年,想要报答的英雄。
这个世界,用一种最戏剧化,也最残酷的方式,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她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那个穿着军装,眼神坚毅,跟她谈论理想和荣誉的年轻人。
可是,她找不到。
眼前这个男人,平静,淡然,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他的脸上,没有得意,没有炫耀,甚至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反转而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林薇感到窒息。
它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她的浅薄、虚荣和可笑。
5
「长官,您……您怎么会在这里?」陈总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他看我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敬畏和不解。
他的问题,和刚才林薇问的,一模一样。
但语气和心态,却有天壤之别。
林薇的潜台词是:你怎么混得这么差?
而他的潜台词是:像您这样的英雄,怎么会甘于在此?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林薇却突然冲了过来。
她一把抓住陈总的胳膊,声音尖锐而急促:「你是不是搞错了?他怎么可能是……怎么可能是救你的人?他只是个扫地的!」
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这个事实,摧毁了她用金钱和物质堆砌起来的、引以为傲的世界。
陈总猛地转过头,看着她。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和失望。
「林薇!」他低喝道,「闭嘴!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他指着我,一字一句地对林薇说:「你看到的,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养护工。而我看到的,是一个在废墟里,用后背替我挡住水泥块的英雄!没有他,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你丈夫的一块墓碑!」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嘲笑他落魄?你嘲笑他扫叶子挣不了几个钱?」陈总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痛心疾首的味道,「我告诉你,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我的公司,我的财富,我这条命,都是他给的!在我眼里,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富豪,都更高贵!」
林薇被丈夫这番话,说得连连后退。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她能说什么呢?
她用尽全力,摆脱了这个她认为“没有前途”的男人,嫁给了她心目中的“成功人士”。可到头来,她丈夫的命,却是这个男人给的。
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讽刺。
陈总不再理会她,他再次转向我,态度谦卑得像一个小学生。
「长官,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黑色的卡片,双手递到我面前,「这是我的名片。您有任何需要,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办到,万死不辞。」
我看着那张设计简约、却分量十足的卡片,没有伸手去接。
「我不需要。」我说。
「不,您需要!」陈总急切地说,「您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对您不公平!以您的能力和功勋,您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我的公司,还有很多高管的职位。或者,您想做什么,我来投资!只要您开口!」
他以为,我也是被生活所迫,才来到这里。
我摇了摇头,笑了。
那是我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陈总,你误会了。」我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那个失魂落魄的林薇,平静地说,「我在这里,不是因为我‘只能’在这里。而是因为我‘想’在这里。」
我顿了顿,将手中的铁耙,轻轻地拄在地上。
「我救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人死去。我待过零下四十度的雪山,也去过零上五十度的沙漠。我见过最繁华的城市,也见过最荒芜的废墟。」
我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些年,我的世界里,只有任务,责任,还有生死。我的神经,永远是紧绷的。我睡觉的时候,都保持着警惕。因为我不知道,危险和命令,哪一个会先来。」
「后来,我累了。」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我的一个战友,在一次任务中,为了救一个孩子,牺牲了。他很年轻,比我还小两岁。他牺牲前,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任务结束,回家陪他妈妈,看一次完整的日出。」
我的声音,有些低沉。
「他没能看到。我替他去看了。就在他家的后山。当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把整个世界都染成金色的时候,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我们拼尽全力,去守护这个世界的安宁,守护这些我们不认识的人的幸福。那么,我们自己呢?我们自己的内心,又该如何安宁?」
「所以,我退役了。国家给了我很好的安置,有一份体面的、在机关里的工作。但我拒绝了。」
「我来到了这里。」
我伸出手,环顾着这个宁静的公园。
「在这里,我能听到风的声音,能闻到泥土的味道。我看着这些树,春天发芽,夏天繁盛,秋天落叶,冬天沉寂。我看着这些来公园里的人,老人,孩子,情侣,他们脸上带着的,都是和平年代里,最真实的、最放松的笑容。」
「这不就是我们当年,拼了命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我没有落魄,陈总。」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富足。」
「我用我的前半生,去守护这个世界的秩序。现在,我想用我的后半生,来守护我内心的秩序。」
我的话说完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陈总呆呆地看着我,他手里的那张名片,还举在半空中。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激动,慢慢变成了理解,最后,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敬佩。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男人,追求的,从来就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而林薇,她低着头,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不知道她是在哭,还是在为什么别的事情而颤抖。
我已经不在乎了。
6
「对不起。」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林薇那里传来。
她抬起头,眼睛是红的,妆也有些花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狼狈。
「我……我不知道……我……」她语无伦次,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看着她,内心毫无波澜。
原谅吗?
其实谈不上。因为我从未真正地恨过她。
当年的分手,固然有她的现实和虚荣,但归根结底,是我们对未来的想象,出现了无法弥合的分歧。她选择了一条她认为正确的路,而我,坚守着我的。仅此而已。
今天她的嘲讽,于我而言,就像路边的一声犬吠。你不会因为狗冲你叫了两声,就真的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没关系。」我说,「都过去了。」
这句「都过去了」,和刚才对陈总说的,是完全不同的含义。
对陈总说,是放下过去的功绩。
对林薇说,是放下过去的情感。
我们之间,从这一刻起,才算是真正地、彻底地结束了。
陈总默默地收回了那张名片。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拉起了林薇的手。
「我们走吧。」他对她说。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牵着她,转身,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那个一直抱着孩子的保姆,也赶紧跟了上去。
林薇被他拉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愧疚,有悔恨,有茫然,还有一丝丝……我看不懂的情愫。
或许,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她当年放弃的,究竟是什么。
她放弃的,不是一个穷小子,而是一个她永远无法理解其内心世界的男人。
她追求了一辈子的、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安全感和优越感,在今天,被她最瞧不起的人,用最平静的方式,击得粉碎。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渐渐远去。
那辆黑色的轿车,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停车场,汇入了城市的车流,消失不见。
就好像,他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公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重新戴上帽子,拿起铁耙,继续我未完成的工作。
铁耙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踏实,而又治愈。
我将最后一片区域的落叶,归拢成一堆。夕阳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不远处,那个放风筝的孩子,不小心让风筝线缠在了树上。他的父亲走过去,耐心地帮他解开。孩子拿到重新飞上天的风筝,发出了开心的欢呼。
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不是战场上的金戈铁马,不是商场上的波诡云谲,就是这片小小的公园里,最平凡,也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林薇说我失去了志气。
她错了。
我的志气,不是建功立业,不是扬名立万。
我的志气,是守护。
过去,我穿着军装,手里拿着枪,守护着国家的边疆。
现在,我穿着工作服,手里拿着铁耙,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宁静,和我内心的安宁。
方式不同,但内核,从未改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完成了今天所有的工作,将工具放回仓库。换下工作服,穿上自己的便装。
走出公园大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夜幕下的公园,像一个温柔的巨人,静静地沉睡着。路灯一盏盏亮起,勾勒出小径和树木的轮廓,温暖而祥和。
我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有青草、泥土和花香的味道。
这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也是,让我最安心的味道。
我的人生,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是高开低走。从一个功勋卓著的特种兵,变成一个默默无闻的公园养护工。
但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在下坠,我是在降落。
降落到一片,真正属于我的土地上。
在这里,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我的价值。
我只需要,向我自己的内心,交一份答卷。
而今天,我觉得,我的答卷,写得还不错。
我抬起头,看向城市深处。那里,有万家灯火,有无数个像林薇和陈总那样的家庭。他们追逐着不同的梦想,过着不同的人生。
而我,只是这万家灯火中,最不起眼,却也最坚定的一盏。
我的光,或许微弱。
但它,足以照亮我脚下的路。
这就够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