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我在逃难路上遇到位小娘子,她死后,我替代她在汴京城混得风生水起。下文
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我在逃难路上遇到位小娘子,她死后,我替代她在汴京城混得风生水起。下文
珍儿姐姐的影子渐渐化作泡影,那双白骨般的手却依旧固执地向我伸着,声音在风雪中飘散。
「好妹妹,姐姐……等着你……」
「姐姐!」我猛地向前一扑,却只抓到一团冰冷的空气。随着她最后一声凄厉的呼喊,我大汗淋漓地从床上惊坐而起。
窗外,夜寒似水,月华如霜。窗内,我心有余悸,气喘吁吁。
我算了算日子,这才惊觉,今日,竟是珍儿姐姐的生辰。
四更天,我照例起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珍儿姐姐的牌位,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
而后,起锅,添火,熬汤,炸饼。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来,滚滚结实喽。」
见他闭着眼睛啃着卢家送来的白玉糖糕,我拿出煮好的鸡蛋在他身上一阵乱滚,滚得他「咯咯咯」大声笑了出来。
「阿姐,你给我滚鸡蛋干吗?今儿又不是我的生辰。」
我没好气地瞪了佛留一眼,将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拍:“今儿是你亲姐姐的生辰!她在这世上就你一个血亲,你不滚谁滚?”
他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的?”
“我跟她可是在神女像前磕过头、换过帖子的金兰姐妹,什么话不说?我能不知道?反倒是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亲姐姐的生日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佛留委屈地噘起了嘴:“我又没见过她。”
“从今天起,你给我牢牢记住,十月初二是阿姐的生辰。她为了你吃了多少苦,这个日子,你得知恩图报,记一辈子。”
一想到珍儿姐姐,那个温柔得像水的姑娘,十一岁就被送到千里之外的慈恩寺,其中的辛酸苦楚,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自从做了那个吓人的噩梦,我一连好几天都像是被魇住了,坐立不安,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有次卢璟来铺子里喝辣汤,我竟走神到把一整碟新腌的芥辣瓜全洒在了他那件紫色的绸衫上。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
我慌乱之下,也忘了自己满手的油污,抓起衣角就在他名贵的衣衫上胡乱擦抹,完全没留意到他那张脸,从脖子根一直红到了耳廓。
“小环,有事别一个人扛着。”他看我满面愁容,语气里透着藏不住的担忧。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忽然歪头问他:“要重建一座祠堂,得花多少钱?”
“这可不好说,简单点百来贯,讲究些的,上万贯也使得。”
“如果那祠堂修在山上,路还不好走呢?”
“那……起码要上千贯。”
我被这个数字砸得脑子一懵,当场失声尖叫:“多少?一千贯?!”
我辛辛苦苦几个月,才攒下八九贯铜钱。一千贯,我得卖环饼卖到猴年马月去?可一想到珍儿姐姐还在水深火热里等着我,我就心急如焚。
见我脸色瞬间铁青,卢璟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口:“你真遇上难事了?要用一千贯?别急,这笔钱我出。”
“不行,我还不起。”我本能地拒绝。
“我会在乎这点钱?!”他竟有些愠怒地脱口而出。
我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乱成了一锅粥。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了态,连忙松开我的袖子,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这些年我花出去的钱,没有一万贯也有一千贯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你们姐弟对我们卢家有恩,你若有难,我绝不会坐视不理。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担心你。”
明明是汴京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他的额头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这个平日里磊落不羁的九尺汉子,堂堂皇宫大内的从六品武官,此刻看起来竟有些手足无措的紧张。
我是在黄泉路上打过好几个来回的人,早就看透了世间的肮脏丑恶。所以当一团火这样毫无保留地向我靠近时,我心底那层厚厚的冰壳下,反倒生出了迟疑。
我讨厌这样卑怯又矫情的自己。命运给了我满身荆棘,我不该将这尖刺对准别人。
于是,我的声音也很快软化下来:“知道你家大业大,金银满箱,可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哦,那你放心,区区一千贯,还败不了我的家。卢家在汴京城里有二十八家铺子、十五套宅院、七家大酒楼,西郊和南郊还有上千亩的良田和五六座庄园,在西京那边——”
他越说越详细,我却越听越心惊。
我原以为他只是家财万贯,闹了半天,人家是家财千万贯啊!
最终,我还是没接受卢璟的好意。我怕这钱不是我亲手挣来的,便少了那份诚心,没办法帮珍儿姐姐脱离苦海。
从那天起,我愈发拼命,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有好几次差点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油锅旁。
袅娘气得天天骂我:“李铁环,你不要命了!”
迎春姐也温言相劝:“小环,你要是累垮了,佛留可怎么办?”
卢璟更是看不下去。一天深夜,他骑马路过我的铺子,见里头还透着灯光,便翻身下马,收了马鞭,进门就训我。
“太子刚刚薨逝,这几天汴京城里不太平,我让你早点打烊,你怎么就是不听!”
我自知理亏,腆着脸赶紧收拾东西:“这就关,马上就关。”
十月中旬,大赵储君新丧,官家一病不起。西夏和辽国都派了使团来汴京,名为吊唁,实则包藏祸心,这事儿连佛留都知道。
被卢璟训斥过后,我每天一到亥时就准时关门。
可偏偏有一日,我刚收拾妥当准备上楼,一个穿着罗裙的姑娘却找上门来,哀求我给她做一碗辣汤子暖暖身子。
我看她脚步踉跄,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谁能想到,我一转身去灶房的工夫,她竟抬手一记手刀,狠狠砍在了我的后颈上。
再次醒来时,耳边全是兵器碰撞的铿锵声。我猛地睁开眼,只见那个罗裙姑娘浑身是血,正握着一把短刀,面目狰狞地刺向卢璟的胸口。
那一瞬间,我的双眼骤然血红,整个世界仿佛都褪了色,只剩下那一点寒光。思绪被猛地拽回了一年前的雪鹰山。
雪鹰山的山腰上,一个满脸淫笑的山贼将珍儿姐姐死死压在身下。他撕烂了她的裙子,像饿狼一样贪婪地啃噬着她雪白的脖颈。山风凄厉地呼啸,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后,捡起被他扔在雪地里的铁刀,在珍儿姐姐那双惊恐的、墨黑的瞳仁倒影里,冷酷、阴森、毫不犹豫地,砍下了他那颗肮脏的头颅。
“噗——”
一声闷响,那穿罗裙的姑娘在我势大力沉的剁骨刀下,身子一软,缓缓倒了下去。
临死前,她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是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道目光。
“小环!”卢璟浑身浴血,他心有余悸地冲上来,一把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小环,你怎么样?别怕!”
他温热宽厚的胸膛,像一堵墙,渐渐驱散了我心头那股嗜血的戾气。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扶着他的胳膊,强撑着颤抖的身子站稳。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怕了?我八九岁就敢杀鸡宰羊,这点血算什么。”
“真没想到,你一个弱女子,竟敢在危急关头挥刀杀人。”卢璟望着我那张冷静到可怕的脸,震惊之余,不由得喃喃自语。
我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伸手指了指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算上她,我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
我原本也是个连蚂蚁都怕踩死的小姑娘,是这个世道,硬生生逼得我满手血腥。
第一次杀人,是在雪鹰山。逃难路上,我遇到一伙山贼想要凌辱一个姑娘,我出手救了她。那个姑娘,就是我的珍儿姐姐。
第二次杀人,是在来汴京的路上。一个面善的大婶假意与我结伴同行,暗地里却想用一袋米的价格把我卖进窑子。我把她骗到河边,趁她不备,将她的头死死按进水里,亲眼看着她断了气。
两次杀人,一次为救人,一次为自救。
而这一次,是因为我无意间瞥见了这姑娘手腕上用彩绳系着的一串红色手串。
那种红色的珠子是西夏特产,西夏的贵族女子最喜欢编成手串随身佩戴。我在石州长大,从小见多了西夏人,所以比旁人更认得。
况且,她一进门,我就闻到了她身上那股被香粉竭力掩盖的浓重血腥味。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善类?
我猜得果然没错。后来卢璟告诉我,这个女子和她的同伙在都驿亭假扮歌姬,刺伤了大辽使者,就是想挑起大赵和辽国的战争。
她的两个同伙当场被擒,只有她受了伤,侥幸逃了出来。
只是她运气不好,汴京城万家灯火,她偏偏敲开了我的门;又偏偏,卢璟每晚都要骑马从金梁桥下绕一圈,远远看到我铺子的灯熄了,他才肯放心离去。
我在床上足足昏睡了两天。
郎中说我气血两亏,思虑过重,切忌再过度操劳。
可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小时候在街上讨饭,被人狠狠踹在心口;一会儿又是一群山贼挥舞着雪亮的钢刀,狞笑着骑马追我,追得我屁滚尿流。
迷迷糊糊间,我好像听见佛留和卢璟在我床头轻声说话。
“卢哥哥,我是不是阿姐的累赘?”
“傻话。你是她心尖上的宝贝,怎么会是累赘?若你不说,我从没怀疑过你们不是亲姐弟。”
“那卢哥哥,你能不能做我姐夫呀?”
“为什么?”
“我阿姐脾气那么大,还杀过人,我怕没人敢娶她。卢哥哥你人最好啦,你就娶了她吧。”
卢璟笑了,语气里透着一股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谁说的?你阿姐人美心善,胆子又大,每天都活得热气腾腾的,是这世上顶好顶好的姑娘。”
“可我们太穷了,连嫁妆都出不起。”
“呵呵,傻小子你记住,季布一诺,价值千金。”
我的魂魄悠悠荡荡,一会儿飘到太虚幻境,一会儿又坠入阴曹地府,感觉自己随时都要咽气了。
可偏偏,他们俩的这番对话,又硬生生把我给气活了。
好你个李佛留,这就开始嫌弃你阿姐,急着把她打包嫁出去了是吧?!
还有,鸡布是什么布?
我听过葛布、麻布、纱布、绸布,这“鸡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就那么值钱!
第三天,我强撑着虚软的身子,晃晃悠悠地下了床。
我怕再躺下去,那一大一小两个臭男人能把我们以后孩子的名字都给起好了。
卢家老夫人是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人。
她清醒的时候,听说我病了,派人送来许多名贵的药材补品。
她糊涂的时候,又派人送来好几箱珠钗首饰和绫罗绸缎,说是给未来孙媳妇添妆的。
我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窘,执意要把东西还回去。卢璟只是含笑不语,一挥手让下人把礼品收了。可第二天他再登门时,却从怀里掏出一张飞钱递给我。
“这是开封府嘉奖你勇斗刺客的赏钱,你应得的。”
我狐疑地接过来一瞧:“二十贯?!”
“那西夏女子是开封府的重犯,小环,你真的很厉害。”
我心里乐开了花,小心翼翼地把飞钱塞进怀里,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像是我捡了个大便宜。其实我知道,那天就算我没出手,你也一样能拿下她,你的剑法那么好——”
冬日的汴京,寒风呼啸,雪花洒满窗格。
环饼铺子热气腾腾的辣汤香气里,卢璟忽然很认真地说,他想听听我的故事。
其实,十四岁以前,我的人生贫瘠得像一片荒漠,没遇见过一件好事,也没碰上过一个好人。
十四岁那年,河东路大乱,我在逃难的路上遇见了珍儿姐姐。
她本是石州慈恩寺里带发修行的女弟子,因为战乱不得不下山避祸。
谁知下山第一天,她就在路上撞见了山贼,还被掳上了雪鹰山。
在雪鹰山上,我挥刀救下了她。我们一见如故,就在山上一座破败的神女祠里,义结金兰,发誓要同生共死,祸福相依。
她贞静纯善,明明只比我大一岁,却像个小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她为我做饭,为我缝补衣裳,半夜里总会悄悄把身上唯一的棉衣盖在我的身上。
后来,她死了。我把她葬在了那座神女祠里,然后拿着她留下的所有东西下了山,跋涉了五六个月,才终于来到这汴京城。
“是她临终前,托你照顾佛留的吗?”
我满脸哀色地摇了摇头:“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是我在她坟前私自许下的诺言,我发誓,一定会把她的弟弟养得白白胖胖。我想,这应该就是她最后的心愿了。”
“那她……是怎么死的?”
卢璟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这一问,像一记重锤,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故作坚强。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猛地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水顷刻间奔涌而出。
“小环,我们的干粮只剩下三天的了——”耳畔又响起了珍儿姐姐那虚弱无力的话语。
“姐姐的身子早就撑不住了,你自己走吧——”
“好妹妹,我们是金兰姐妹,你活着,便是我活着,姐姐不能再拖累你了——”
“小环!姐姐求你了,你快走,快走啊,别回头——”
可是,那个十四岁的李环,那个从小无亲无故、沿街乞讨、四处逃难的李环,那个第一次被人照顾、被人疼惜、被人温柔以待的李环,又怎么舍得放弃这世间仅有的一丝温暖呢?
在呼啸的暴风雪中,她艰难地背起虚弱到极点的姐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没过膝盖的积雪里,一步一个趔趄。
“姐姐,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冬至之后,秦王赵元熙被官家破格任命为开封府尹,动荡不安的汴京城,人心总算又安定了下来。
大赵的开封府尹一职,向来由储君兼任。
官家此举虽未明说,但百姓们都心领神会,江山后继有人,大家又可以继续歌舞升平了。
于是,勾栏瓦子里每日仙乐飘飘,彩裙飞扬;七十二家酒楼正店更是宾客如云,熙熙攘攘,门口的红纱栀子灯常常从清晨一直亮到半夜三更。
赵五娘嫁作商人妇后,袅娘也渐渐有了登台唱曲的机会。
她本就生得一副好模样,腰肢软,嗓音亮,性子又活泼俏皮,汴京城里的衙内公子哥儿们都乐意捧她的场。
进了腊月,办宴席的富贵人家多了起来,迎春姐也忙得脚不沾地。
她那一手精湛的厨艺,让许多贵人都愿意请她去做家宴的私厨,据说手里的帖子已经排到了来年正月。
年底宫里忙着祭祀、驱傩、逐疫,卢璟也忙得有些脱不开身,直到除夕那日,才行色匆匆地来了一趟铺子。
他穿着一件纯白的狐裘踏进门时,佛留正提着个兔子灯,准备去街上“卖痴呆”。
“卖痴呆喽,卖痴呆喽,千贯卖你痴,万贯卖你呆,贱卖还多送,要赊随我来——”
一看见卢璟,他立刻尖叫一声,像只小猴子一样蹿到了卢璟身上,嘴里欢天喜地地瞎嚷嚷。
卢璟笑着从钱袋里摸出一文钱塞到他手里:“好,我买了!愿我们小佛留聪明康健,日日欢喜。”
“多谢姐夫!”
这臭小子得了钱,一个鲤鱼打挺从卢璟身上蹦下来,见我已经又羞又恼地抄起了烧火棍,他赶忙朝我做了个鬼脸,嘻嘻哈哈地撒腿跑远了。
“你还学会胡说八道了!给我站住,当心摔着!”
我嘴里骂着,作势要追出去,卢璟却伸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袖子。
许是用力猛了些,我整个人一下撞进他的怀里。脸颊瞬间滚烫,心跳如鼓,我不敢抬头看他,扭着身子想挣脱,可他却将我紧紧抱住,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束束烟花猛地在汴京暗蓝色的夜空中炸开,流光溢彩,星落如雨。
他忽然在我头顶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松开手,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年方双十,尚未娶妻,父母皆已不在,家中诸事,皆由我一人做主。”
在漫天璀璨的星雨下,他俯下身,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动情地缓缓说道。
转眼就到了上元节。
这一天,袅娘和迎春姐硬是拖着我,要去宣德楼前看花灯,佛留也吵着要去街上看百戏杂耍。
拗不过他们,我们只好关了铺门,一头扎进汴京的灯山花海之中,欢天喜地地直逛到二更天,才意犹未尽地往家走。
谁料,我们还没走到巷口,就远远看见巷子深处升腾着冲天的火光和滚滚的浓烟。附近的潜火兵、厢兵和开封府的官差行色匆匆,提着水桶、拿着洒子、扛着梯子火叉,正在奋力救火。
我心里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们几人急忙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却绝望地发现,不过是离开了一两个时辰的光景,我们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家,已然化作了一片狰狞的火海。
我的耳朵像是突然失聪了,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熊熊的火焰在我眼前疯狂地扭曲、跳跃、狞笑着,仿佛在向我挑衅。
一股熟悉的血腥气猛地从心底涌起,我红着双眼,像个疯子一样,不顾一切地就要往那烈焰火舌中冲去。
“李铁环你疯了!快回来!”袅娘手疾眼快,一把死死拽住了我的胳膊,却发现我的身体早已剧烈地抖成了一团筛子。
“没了……全没了……”
眼前烈焰灼人,我却感觉自己如坠冰窟。心里魔怔了一般,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回响:全没了,全没了,又一次,什么都没了。
嘻嘻,我又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李环了。
老天爷,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见不得我心里有半分念想,见不得我安安稳稳地活着。
我想活着,哪怕活得像条狗,可你连让我当条安稳狗的机会都不肯给。你总是慷慨地赠我水中月,镜中花,和一场又一场的空欢喜。
难道我李环,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吗?
“没了就没了吧,小环,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烧没了……咱们再挣就是了。”
迎春姐左手紧紧搂着吓坏了的佛留,右手死死抱住已经疯疯癫癫、时哭时笑的我,自己也哭得泣不成声。
“可是……可是珍儿姐姐的牌位还在里面啊——”
“可是我珍儿姐姐的牌位还在里面啊!”
我猛地挣脱她们,双膝跪地,在熊熊火焰前,发疯般地向着苍天嘶吼:“她已经被活活冻死过一回了!老天爷,你怎么忍心再让她被大火烧死一回!!!”
你怎么忍心!!!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气急攻心晕过去的,只知道醒来时,已经身处一间陈设精巧雅致的屋子里。
原来,那天夜里我在巷子里撕心裂肺地哭嚎发疯时,是卢璟匆匆赶来,将我们这几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一起安置在了甜水巷的一座小宅院里。
袅娘和迎春姐既担心佛留受惊,又生怕我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几天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就连我去茅房都紧紧跟在身后。
几日后,见我精神渐渐恢复了些,袅娘才试探着问我:“那个珍儿姐姐,到底是谁啊?”
“她是佛留的亲阿姐,也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姐妹。”
“啥?你最好的姐妹居然不是我?!”袅娘当场就炸了。
迎春姐也在一旁震惊得身子都僵了:“你、你说什么?佛留的亲姐姐?那难道你……”
我躺在罗汉榻上,眼神黯淡地摇了摇头:“珍儿姐姐是我的金兰姐妹。我在她的坟前发过毒誓,一定会替她照顾好弟弟。”
“唉,原来是这样。可我看佛留待你,是真心的亲近啊。”
“是啊,他和我,一个命中注定该有两个姐姐,一个注定要在血亲之外再得一个弟弟。我们之间,虽无血缘,却早已胜似血亲。”
袅娘还是不服气:“我跟佛留也很亲啊,他给他的小马驹取名字,都跟我叫一个名儿呢!不过话说回来,李铁环,我怎么就不是你最好的姐妹了?”
我懒得理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珍儿姐姐能为了我去死,你能吗?”
“呸!我活得好好的,凭什么要去死?别说你了,就算是我亲爹亲娘站在这儿,我也不能替他们去死啊。”
迎春姐实在听不下去袅娘的胡说八道,一把将她推到旁边。
随后,她握住我冰凉的手,满眼怜惜地问:“你的珍儿姐姐,到底是怎么……故去的?”
“她……她……”那些在梦里我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心结,此刻再次像冰冷的水草般将我死死缠绕。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艰难地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袅娘急了:“你快说啊!”
心里的那根弦,“嘣”的一声,彻底断了。我再也控制不住,双手猛地捂住脸,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她为了不拖累我,活活冻死了她自己!”
“她把自己活活冻死了!”
一年前的雪鹰山,暴风雪来得毫无征兆。我和珍儿姐姐被困在神女祠里,粮袋子一天比一天瘪。
姐姐素来有喘疾,身子本就虚弱。她不愿拖累我,逼我带着仅剩的干粮独自下山。我宁死不从,她便在一个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深夜,一个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衫,步履蹒跚地走出了神女祠。
雪那么深,风那么急。她把身上所有能御寒的衣物都留给了我,因为怕吓到我,还特意远远地找了一棵孤零零的老松树。
等到天亮我发疯似的找到她时,她的唇角还带着一丝安详的笑意,静静地坐在那棵老松树下,脸色青白,浑身覆满了白雪,身子……早就僵硬了。
怀抱真纯昭日月,神女常伴雪声寒。
我的珍儿姐姐,她用自己的性命,为我蹚出了一条下山的活路;而她自己,却永远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不懂什么叫生死之交,也不懂什么叫季布一诺。
我只知道,在这个世上,如果没有当初雪鹰山上的李珍儿,就绝不会有如今汴京城里的李环。
上元节那晚,是巷子里的果子铺后厨走了水。因着天干物燥,火势迅速蔓延,最终竟将沿街的十几家铺子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我们不过是出门看了场花灯,回来,便家没了。
自那以后,我便一蹶不振,整日像个木偶一样坐在廊庑下发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直到卢璟递给我一张酒楼的地契。
“潘楼街那家同福酒楼,我盘下来了。我实在没工夫经营,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掌柜。小环,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地契,又气又想笑地朝他撇了撇嘴:“我是病了,又不是傻了,这点好歹我还分得清。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现在……心里那股气没了,恐怕……”
“但你明明说过,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撑下去。”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你对佛留说的。”
“这臭小子,怎么什么话都跟你说!”
“因为他想让我当他的姐夫。”
“你、你们真是……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我心跳得像打仗的鼓点,脸也瞬间涨得通红,急赤白脸地反驳。
“佛留从不胡说八道。”卢璟像一棵挺拔的青松,稳稳地立在我面前。他的面色诚恳,双目灼灼,那目光仿佛有千钧之力,要将我内心所有的卑怯、疑虑和迷惘统统击碎,“而且,我当真了。”
“小环,我当真了。你重情重义,古道热肠,每天都活得那么热气腾腾。你和那些养在深闺里矫揉造作的小姐们,完全不一样。而我生性不羁,平素里最敬佩的就是你们这种有忠肝义胆的游侠儿。我心悦于你,愿意与你在这红尘俗世里结为伴侣,纵马并肩,或居于闹市,或归隐山林,永结同心,共赴白首。无论将来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此生终不相弃。”
廊庑之下,轩窗之前,他言辞恳切,眸光坚定,一字一句,缓缓地向我剖白着他的真心。
卢璟走后,我一个人在廊庑下傻坐了许久,心里乱糟糟的,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袅娘不知何时蹑手蹑脚地摸到了我身后,伸手“啪”的一声,狠狠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哟,男女廊下私会,嘿嘿,得手了吗?”
我被她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赶忙替卢璟辩解:“你别胡说!人家卢璟是清风朗月般的正人君子,对我向来以礼相待,你可别败坏人家清誉。”
袅娘气得伸出手指,使劲戳着我的额头:“你这个呆子!我是问你得手了没有!像卢官人那样的家底,那样的样貌,那样的人品,你错过了这个村,可就真没这个店了!你不嫁他,难道还想嫁给那个卖烤肉的刘大郎不成?李铁环我可不是吓唬你,你再不主动扑倒他,我可就要出手了!”
“你敢!”
“我怎么不敢?‘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恣意怜呐——”
袅娘立刻翘起兰花指,媚眼如丝地朝我身上斜倚过来,还贱兮兮地主动把她那樱桃小嘴凑了上来。
我猝不及防,差点被这疯妮子亲到脸蛋。
“你这个没脸没皮的,还敢在我面前唱这种浪曲儿!你给我站住,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气急败坏地扬手就追着她满院子打。
暮春三月,汴京城里草长莺飞。潘楼街上,一家名为“雪珍酒楼”的馆子,悄然开张了。
“好教各位看官知晓,今儿咱们要说的这段书,叫作《汴京珍环传》。话说这潘楼街上啊,新开了一座雪珍楼。这酒楼的掌柜,是位额间点着一颗红痣的小娘子,芳名一个‘环’字。她还有一位金兰姐妹,名叫李珍儿。呦,说起这二位,那可都是传奇女子啊!想当初,她们二人相识于雪鹰山——”
“那雪鹰山天寒地冻,积雪啊,比咱们南熏门的城楼子还高!眼瞅着就要断粮了,深知自己身染重病的珍儿姑娘,为了能让李环活下去,竟然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单衣,在一个风雪夜里,独自走到一棵老松树下,活活冻死了自己!唉,当真是可怜可悯、可敬可叹呐!”
勾栏里的说书先生说到动情之处,忍不住声音哽咽,泪湿衣衫。台下的看客更是无论男女,人人唏嘘不已,皆为之悲戚。
有看客抹着眼泪感慨:“这不就是战国时的‘羊左之交’嘛!‘并粮一人活,同行两人死’,死一个能成全另一个,珍儿姑娘此举,真不愧是当年的左伯桃啊!”
“是啊,两个弱女子,一位为金兰姐妹坦然赴死,一位为信守承诺抚育幼弟,这份情义,真是让我等七尺男儿都自愧不如,哀哉!壮哉!”
“嗐,那还等什么?赶紧去雪珍楼捧场啊!听说他们家的‘山海宴’每天只卖十桌,去晚了可就没位子了!”
“去去去,都去!听说秦王和两府的相公们也常去他们家吃‘山海兜子’,说不定咱们运气好还能见上一面呢!”我的雪珍楼,在汴京城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传奇。
自打揭了那块烫金牌匾,门槛几乎天天都要被踏破。有那疏阔的豪客,眼睛都不眨一下,甩手便是两千贯,包下雅间一整年的酒席。
但这泼天的富贵,说出来不怕人笑话,跟我这个挂名的女掌柜,其实没有半分钱的干系。
实在是因为,我身后站着的贵人太多了。
袅娘是州西瓦子里的头面人物,人脉通天。她轻飘飘几句请托,那些倚马千言的词人、嗓音清亮的歌姬、舌灿莲花的说书先生,便将我和珍儿姐姐的往事谱成了曲,编成了话本。于是乎,整个汴京城,无人不晓《珍环传》,有水井处,必有人传唱我与姐姐的金兰之谊。
后厨则由厨艺通神的迎春姐一手把持。她那张嘴,一半是烟火,一半是催促。在她的唠叨下,后厨三天两头就能端出几道新菜,让茶酒博士手里的食单,总能给食客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最厉害的,当属卢璟。他在汴京城的好兄弟,怕是比街上的马车还多。连如今的秦王,都与他称兄道弟。秦王也是个热心肠,自开业起便三天两头地来捧场,他一来,全汴京追着王孙公子跑的官宦小娘子们,便一个个打扮得珠翠满头,燕语莺声地跟了过来,把雪珍楼的门面撑得天上有地下无。
就这样,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谁不知道汴京城里有座雪珍楼呢?
卢璟早先与我定下规矩,楼里的盈利,他六我四。
我当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哪知到了九月分账,账房先生拨拉着算盘,竟告诉我分到了一千二百多贯!
这从天而降的富贵,砸得我头晕眼花,整个人像被抽了魂的木偶,呆立当场。
卢璟瞧见我这没出息的样儿,嗤笑一声,伸手弹了弹我鬓边的珠钗:“傻站着做什么?银子给我,我这就派人快马加鞭送去石州。”
熙春五年冬,数百名能工巧匠在雪鹰山上,为珍儿姐姐重修神女祠,重塑神女金身。
金像落成的那一夜,姐姐又来到了我的梦里。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姐姐,那个山神,他……他再没欺负你吧?”
梦里的珍儿姐姐,身披一袭灿烂的金色狐裘,面色红润,神采飞扬,再也不见往日那份愁云惨淡。
她握住我的手,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好妹妹,托你的福,我如今已修成金身,不日即将飞升成神。这天上地下,再没有任何人能折辱我分毫了。”
“太好了!姐姐你等等我,我明天就上山去看你!”
“不,”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小环,别回头。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吃了多少苦,我全知道。来时的路太难了,你要朝前走。前面有你的人间团圆,有你的万家灯火。你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往后定会子孙满堂,万世安乐。”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砸在她的手背上:“姐姐,那我们……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珍儿姐姐笑了,温柔地为我拭去睫毛上的泪珠,目光慈悲地望向虚空。
“天道流转,缘法如此。留下,便是离去;离去,亦是留下。小环你看,天上的月圆是姐姐,地上的尘埃是姐姐,山野间的花开虫鸣是姐姐,这冬夜里风雪骤起,也是姐姐。只不过……当我出现时,你或许正酣睡;当你忙碌时,我恰好擦肩而过。我们只是再也碰不到彼此了,却永远活在对方的心里。”
她含笑消散,再未入我梦中。我知道,这是永别。
我从梦中惊醒,起身推开窗,一场不知何时起的大雪正漫天飞舞。
那雪花大如鹅毛,静静地覆盖了桥上的栏杆,楼阁的飞檐,还有我窗前的廊庑。
那一夜,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仿佛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年关将至,狡诈如狼的西夏人屡屡在秦凤路一带滋扰生事,边境的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朝堂之上,主和派与主战派在文德殿吵得不可开交,官家却始终犹豫不决。
一日,卢璟又喝得酩酊大醉,在雪珍楼的雅间从正午一直睡到三更。醒来后,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阴郁寡欢的愁绪里。
我又是心疼又是恼火,端了碗醒酒茶给他,忍不住骂道:“你这人,真是属狗的吗?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喝就浑身难受?”
他任由我用帕子胡乱地擦着脸,眼神却陡然射出凶光,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西夏那群狗、贼,屠我大赵子民,我恨不得生啖其肉、亲折其骨、手断其筋、痛饮其血!便是死了,追到阴曹地府,也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我也恨西夏狗!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主动请缨,随军去秦凤路?我今天听枢密副使陈家的小娘子说,官家已经决定要出兵了。”
卢璟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他摇了摇头:“我卢家有祖训,后辈子孙,不得入朝建功立业,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这是哪门子的祖宗,还有这种规矩?”
“你不懂,”他握住我的手,疲惫地靠在罗汉榻上,叹了口气,“你可曾听说过‘柴氏’?其实,我祖上姓柴,并非姓卢。”
“柴氏?”我心头巨震,“可是那个……手握太祖皇帝亲赐丹书铁券的柴氏?”
在大赵,谁人不知柴氏?当年柴世宗在位时,赵氏的开国皇帝不过是他殿前的一名都点检。后来柴世宗驾崩,幼主登基,赵氏便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夺了柴家的江山。
好在赵太祖念及旧主恩情,特赐柴氏丹书铁券,明文规定:“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即便是犯下谋逆大罪,也只罪及自身,不得在闹市行刑,更不株连亲族。”
可即便如此,太祖之后,柴氏子孙依旧接连离奇暴毙。只有一个年幼的子嗣,被上将军卢琰冒死收为义子,从此改姓,取名卢璇。
原来,卢璟竟是柴氏后人。怪不得他空有一身本事,却……
“先祖是怕了,怕后世子孙太过出挑,木秀于林,重蹈覆辙。所以只许我们安享富贵,不许我们建功立业。小环,我自幼习武,心里装着家国天下,可这道祖训就像一座大山压着我。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虎狼侵扰我的同胞,践踏我的江山。世人都说我卢璟侠肝义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除了会撒几个钱,我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九尺高的汉子,平日里何等神采飞扬,此刻说到伤心处,竟像个无助的孩子,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我任由他抱着我哭了许久,等他情绪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我娘,死的时候十九岁。我爹,二十岁。珍儿姐姐,也只活了短短十五年。”
“我知道,你身世坎坷……”他哽咽道。
我却一拳捶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狗屁!我的意思是,人固有一死!”
“我承认,你家祖宗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此一时彼一时!当今官家是出了名的仁德之君,秦王更是你的生死之交。一百多年都过去了,难道皇家还能死盯着你们柴家不放?你今年二十一了吧?已经比我爹娘和珍儿姐姐活得都久了,不亏!这一辈子,若能真正地纵马沙场,快意恩仇一回,哪怕是战死了,也比天天躲在这雅间里借酒浇愁,当个窝、囊、废要强得多!”
“我在石州长大,从小就看惯了西夏人烧杀抢掠,我娘就是死在西夏人刀下!我要是你,早就管他什么狗屁祖训,直接投军去了!大不了死了去阴曹地府,再给祖宗们磕头赔罪!我今天说话难听,也知道几句话动摇不了你的祖宗家法,但我就是见不得你这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我盼着你好,盼着你事事如意,盼着你不辜负这一身的好本事!”
“你若真敬重你的祖宗,就该学学那位柴世宗,金戈铁马,征战四方,那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我一个市井女子,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我只知道,堂堂七尺男儿,在家,当为梁柱;在国,该是城墙。而不是每日在这里顾影自怜,喝那穿肠的苦酒!
“小环……”冬日的雪窗前,卢璟被我这一通连珠炮似的话,震得目瞪口呆。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的震撼、挣扎、羞愧最终化为一团烈火。他猛地将我拥入怀中,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笳鼓动,取长缨,剑吼立奇功。小环,谢谢你,骂醒了我。”
熙春六年春,枢密副使陈守贞率一万精兵开赴秦凤路平叛,新任昭武校尉的卢璟,正在其中。
出征那日,汴京城门外,金甲映日,旌旗猎猎。没有小儿女的离情缱绻,只有壮士出征的豪迈慷慨。
卢璟一身玄色戎装,身姿挺拔如松,弓背霞明,剑照秋霜。他跨坐在银鞍白马之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飞扬神采,那股精气神,远比他在汴京城里一掷千金的样子,要迷人千万倍。
队伍渐行渐远,望着他融入那钢铁洪流的背影,一旁的袅娘急得直拧手帕,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我的胳膊:“你这个呆子!人都还没弄到手,怎么就把他放出去了?真是急死个人!”
卢璟出征后,我将佛留送进了汴京城里最好的梧桐书院。
一转眼,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人儿,已经长成了七岁的挺拔小郎君。这两年跟着卢璟在跑马场摸爬滚打,身子骨壮得像头小牛犊,书院里但凡有蹴鞠、捶丸之类的比赛,他总是头名。
袅娘依旧是州西瓦子里最红的头牌,一曲唱罢,五陵少年掷出的缠头能堆成小山。迎春姐更是成了雪珍楼的活招牌,好几家大酒楼私下里想重金挖她,都被她一口回绝。
她还放话说:“这世上谁没个三灾六难的?我要是哪天遭了难,小环指定能把我儿子当亲儿子养。你们谁能做到?我一个寡妇,人情冷暖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话听得我心里又暖又抽搐。暖的是这份信任,抽搐的是……她那儿子只比我小三岁,长得人高马大,身板比我还高出一个头。
我像娘一样抚养他?这画面,多少有点不太合适。
雪珍楼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卢璟虽不在,可他那群朋友,尤其是已被立为太子的秦王,依旧是常客。太子时常带着太子妃来尝新菜,顺便跟我聊聊秦凤路传来的战报。
我很喜欢太子妃,她闺名叫姜大车,人如其名,爽朗率真。我俩一见如故,太子忙的时候,她便自个儿来找我说话。
一日,聊到卢璟在沙场上如何运筹帷K幄,出奇制胜,太子妃忽然满脸坏笑地凑过来说:“这么好的郎君,你可得抓紧了,千万别放跑了!想当初要不是我在上元节的灯会上,当街冲着我太子表哥喊了一句‘我尚未婚配’,他那榆木脑袋还不开窍呢!你呀,该主动的时候,就得胆子大点!”
我被她说得面红耳赤:“胆子大点?可、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啊……”
太子妃恨铁不成钢:“不会就学啊!那些话本子里,写的还不多吗?”
自从开了雪珍楼,我也跟着书院的先生认了不少字。当晚,我便找来了一箩筐的话本子,挑灯夜读。
三更半夜,我看得是脸红心跳,如痴如醉。好不容易睡着,梦里竟是自己对着卢璟扭着纤腰,吐气如兰:“教郎恣意怜,恣意怜呐……”
我夜夜盼着他,从初春盼到了深秋。终于,在一个桂子飘香的清晨,他回来了。
毫无征兆。
我在甜水巷的小宅里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看到一个身穿紫衫的男子,正坐在我的梅花帐前,一双眼睛灼灼地望着我。
他长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如山,那双深邃的眼眸,和我梦里的人一模一样。除了……除了右边脸颊上,多了一道狰狞的新疤。
他含笑看着我,我怔怔地盯着他。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化作了缱绻的柔情。忽然,两行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我眼角滑落。
我颤抖着伸出手,抚上他那道疤痕,心疼得像是被细针密密地扎着,哽咽着喃喃自语:“没关系的……男子汉大丈夫,最没用的就是这张脸……可是,我好喜欢你这张脸啊……”
“小环,我不疼。”他动情地用额头抵住我的鬓发,有力的手臂将我紧紧环在怀里,那力道,恨不得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之中,生怕一松手,我们又会分离。
我被他身上那股混着风霜与阳刚的灼热气息烧得意乱情迷,猛地一仰头,将我滚烫的唇,印在了他那道疤痕上。而后心一横,狠狠地扯下了头顶那方海棠花床幔。
满室皆春。
话本子里说得对,食色性也。
熙春六年冬,我和卢璟大婚。婚礼办得极其热闹,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乞儿,只要肯来道贺,无论身份,皆可入席。
婚礼上,最高兴的人居然是佛留。他涨红了脸,一遍遍地高声喊着“姐夫”,喊着喊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臭小子,可算是把我这个姐姐嫁出去了。
婚后,卢璟入了枢密院,整日忙得不见人影。我作为雪珍楼掌柜,亦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无论多晚,我们都会等着对方,一同入眠。此生纵做不成连理枝,也誓为比翼鸟。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熙春七年秋,河东路战事又起,卢璟又要挂帅出征了。
我挺着已高高隆起的肚子,亲手为他整理行装,再次将这个一身戎装的男人,送到汴京城门外。
我的郎君啊,他深爱着我,也同样深爱着脚下这片广袤的山河。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
珍儿姐姐说过:“天道有常,留即是走,走亦是留。”
在依依杨柳下,我心中虽万般不舍,却绝不会开口阻拦他奔赴那更辽阔的天地。
因为我知道,将军执剑,志在四方;我化长风,萦绕战旗。
其实,我们从未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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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