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对助理小王比了个手势,让她先按我的想法出效果图,然后捏着手机走到茶水间。
李峰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跟甲方死磕一个景观细节。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来电显示上“峰子”两个字跳动着,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心里那根弦,莫名其妙就绷紧了。
我对助理小王比了个手势,让她先按我的想法出效果图,然后捏着手机走到茶水间。
“喂,峰子。”
“阳子,救急!”
电话那头的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一种熟悉的、即将要孤注一掷的亢奋。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调调,太熟了。
上一次他用这个语气说话,是把他爸妈准备养老的钱都投进了那个所谓的“新零售概念”茶饮店。
开业那天,锣鼓喧天,彩旗招展,他穿着租来的杰尼亚西装,笑得像朵花,拉着我说:“阳子,等兄弟发了,给你在市中心买套大平层!”
我当时只是笑笑,提醒他现金流是生命线。
他拍着胸脯,说他都懂,商业模式闭环,万无一失。
结果不到一年,闭环就变成了死循环。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手里的玻璃杯,水都忘了接。
“我那项目……出了点问题,资金链断了,就差二十万,二十万就能盘活!”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阳子,咱俩这关系,你得帮我!”
二十万。
他说的云淡风轻,像是在问我“吃饭了吗”一样自然。
我沉默了。
脑子里飞速旋转的不是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而是我银行卡里的余额,是我背上还有二十五年的房贷,是我答应了女友林微年底要去她家提亲的承诺。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刻在我的脑子里。
“阳…阳子?你在听吗?信号不好?”
“我在。”我的声音有点干,“峰子,你先别急,到底是什么项目?”
“哎呀,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国潮品牌,设计都出来了,就等下厂生产,订单都谈好了几个!现在就是供应商这边催得紧,我……”
他又开始画那个熟悉的饼,又大又圆,闻着香,但永远吃不到嘴里。
我打断他:“你上次那个茶饮店,不也说订单都排到明年了吗?”
电话那头猛地一窒。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过了好几秒,李峰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了点受伤和恼怒:“陈阳,你什么意思?翻旧账?我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那次是意外!市场风向变得太快!”
我被他这种理直气壮的逻辑气得想笑。
市场风信变得快,所以你的失败就不是失败了?是地球的错?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峰子,二十万不是小数目,我……”
“对你来说是小数目!”他立刻顶了回来,“你一年挣多少我不知道?你一个项目的设计费就不止这个数了吧?我只要二十万,周转一下,半年!最多半年就还你!算利息!”
我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他根本不明白,或者说,他根本不想明白。
我的每一分钱,都是拿命换的。是通宵画图,是陪着笑脸跟甲方周旋,是牺牲了所有个人时间,一个像素一个像素抠出来的。
不是大风刮来的。
“峰子,我现在手头确实没那么多活钱。”我说了实话。
“怎么可能?你上个月不刚结了一个项目的尾款吗?林微都发朋友圈了,说你辛苦了,犒劳你吃了顿好的。”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连我女朋友的朋友圈都视奸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关心,这是盘算。
他早就把我当成了他的备用金库,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提取”。
“那笔钱,我拿去还房贷的提前批了。”我说。
“那你不能再贷出来吗?你信用那么好!”
我真的,无言以对。
我为什么要为了你那个无底洞一样的“梦想”,再去背上一笔新的债务?
就因为我们是“兄弟”?
“李峰,”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我不会借钱给你的。”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错愕,难以置信,然后是汹涌而来的愤怒。
“陈阳,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借。”我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要是真想做事,我劝你,先去找份正经工作,脚踏实地,把之前的窟窿填上。而不是总想着拆东墙补西墙,指望别人给你兜底。”
“我操!”他终于爆发了,一句粗口像是信号弹,“陈阳你他妈行啊!现在出息了,看不起兄弟了是吧?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冷血无情的王八蛋!你忘了当初在学校谁帮你打架了?你忘了你刚毕业没地方住,是谁收留你的?”
那些陈年旧事,被他当成了子弹,一颗一颗射向我。
我心里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
是,他帮我打过架,鼻青脸肿地护在我身前,对着那几个小混混吼“谁敢动我兄弟”。
是,我刚毕业时,在他那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睡了一个月的沙发。
那些温暖的,滚烫的记忆,我都记得。
可也正是因为记得,我才更心酸。
那个讲义气,会把最后半碗泡面分给我的李峰,去哪儿了?
什么时候,他变成了一个只会用过去的情分来绑架、勒索我的巨婴?
“那些我都记得。”我的声音很轻,“但情分,不是你一次又一次搞砸事情,然后心安理得找我‘薅羊毛’的理由。李峰,你该长大了。”
“我长大?哈哈哈哈!”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陈阳,你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你不就是怕我借了还不上吗?你不就是觉得我没本事,一辈子就这样了吗?行,我李峰今天把话放这儿,从今往后,我跟你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就是饿死,冻死,从这儿跳下去,也绝不会再求你一分钱!”
“嘟…嘟…嘟…”
电话被狠狠挂断。
我握着手机,站在茶水间明亮的窗户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窗外的阳光很好,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发酸。
我没回办公室,直接去了天台。
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眼泪差点被逼出来。
我不是圣人,说不难受是假的。
二十多年的兄弟,就这么掰了。
比失恋还难受。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过去和他在一起的画面。
一起逃课去网吧,一起在夏天傍晚的篮球场上挥汗如雨,一起喝得烂醉,躺在马路牙子上对着月亮吹牛逼。
他说他以后要当个大老板,开跑车,住别墅。
我说我以后要当个顶尖的建筑师,设计全世界最牛的房子。
那时候的我们,眼里都有光。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眼里的光,变成了对成功的狂热和对捷径的渴望。
而我,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只剩下对现实的敬畏。
我们,终究是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
一根烟抽完,我把烟头摁灭在垃圾桶里,转身下楼。
推开办公室的门,小王正焦急地等着我。
“陈哥,甲方又提新要求了,说入口的那个水景,想要再大气一点。”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情绪都压回心底。
“好,我知道了。把模型调出来,我再改改。”
生活,还得继续。
我的世界里,没有时间留给我伤春悲秋。
晚上回家,林微已经做好了饭。
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她见我脸色不好,给我盛了碗汤,轻声问:“怎么了?又被甲方折磨了?”
林微是个通透的姑娘,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对数字和人性,都比我敏感。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把下午李峰打电话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说完,抬头看她,心里有点忐忑。
我怕她说我太绝情,不念旧情。
毕竟,在很多人的观念里,“帮兄弟”是天经地义的。
林微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她夹了一筷子青菜到我碗里,才缓缓开口。
“你做得对。”
我愣住了。
“你没做错。”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陈阳,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真正的朋友,不是无底线地满足对方,而是要看这件事,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
“他现在就像个赌徒,输光了本钱,就想借钱翻本。你把钱借给他,他这次要是再失败了呢?他会更恨你,觉得是你给的钱不够多,才没让他成功。你这二十万,不是帮他,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得更深。”
她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心里那团乱麻。
“救急不救穷,帮困不帮懒。他现在不是急,也不是困,他是懒,是思想上的懒惰,总想着走捷ysheng径,不愿意脚踏实地。”
“你拒绝他,短期看是伤了感情,但长期看,说不定是救了他。只有让他真正山穷水尽一次,让他知道画饼充不了饥,他才有可能醒过来。”
我看着林微,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脸上没有化妆,但眼睛里闪烁着理性的光芒。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和自我怀疑,都烟消云散了。
我何其有幸,能遇到这样一个懂我、支持我的伴侣。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微微。”
她笑了,回握住我:“快吃饭吧,菜都要凉了。天大的事,吃饱了再说。”
那晚,我睡得格外踏实。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几天后,我妈打来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陈阳!你是不是跟峰子闹矛盾了?你把人家怎么了?”
我一头雾水:“妈,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我妈的火气很大,“今天我跟你李阿姨在菜市场碰到,她拉着我哭啊!说峰子创业失败,找你借点钱周转,你一分都不给,还把人家骂了一顿!说人家是扶不起的阿斗!陈阳啊陈阳,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那可是峰子啊!从小跟你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啊!”
我脑袋“嗡”的一声。
李峰,你可真行。
借钱不成,直接告状告到我妈那里去了。
还添油加醋,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可怜。
“妈,事情不是那样的。”我试图解释。
“那是哪样的?李阿姨都跟我说了,峰子就差跪下求你了!你不借就不借吧,还说那些伤人心的话干什么?你李阿姨说,峰子回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吃饭!你这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我气得直想笑。
他李峰要是真有那么脆弱的自尊心,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开这个口了。
这哪是要死要活,这分明是演苦肉计给我妈看,想让我妈来给我施压。
“妈,他要借二十万,不是两千块。他之前开奶茶店亏的钱,还没还清。现在又要做什么国潮,连个具体的计划书都没有,我怎么借?”
“二十万是多,但人家不是说了周转一下就还吗?你李叔叔和李阿姨把老本都给儿子创业了,多有魄力!你怎么就这么不大气呢?人家是干大事的人,有点波折很正常嘛!”
我发现,我跟我妈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在她眼里,李峰还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敢想敢干,有出息。
而我,就是个守着死工资,胆小怕事的“老实人”。
“妈,这钱我不会借的。您也别管了。”我下了最后通牒。
“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呢!你忘了你小时候,李阿姨多疼你?有好吃的都给你留一份!你现在出息了,就翻脸不认人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妈!”我提高了音量,“良心不能当饭吃!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您要是觉得他可怜,您把您的养老钱借给他好了!”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这话有多伤人。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
我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带着压抑的哭腔。
“好,好,好……陈阳,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妈说不动你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电话被挂断了。
我捏着手机,心里五味杂陈。
为了这件事,我先是跟兄弟决裂,现在又跟母亲争吵。
我开始怀疑,我坚持的,到底对不对?
我是不是,真的太冷血,太无情了?
接下来的几天,流言蜚”语开始在我们的朋友圈子里蔓延。
我们有个从小玩到大的微信群,以前热闹非凡,现在死一般寂静。
偶尔有人发个链接,也无人响应。
我知道,他们肯定在私底下建了小群,在讨论我这个“为富不仁”的家伙。
胖子是唯一一个私聊我的。
胖子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圆滑的一个,在一家国企上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发来一个叹气的表情。
“阳子,这事儿你办得……确实有点不地道。”
我看着那行字,没回复。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峰子现在确实是坎儿上。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你拉他一把,不应该吗?”
我回他:“怎么拉?给他二十万,让他继续往坑里跳?”
胖子发来一长串语音,我没点开。
直接打字:“你觉得我应该借,那你借给他啊。”
胖子秒回:“我哪有你那么有钱?我就是个死工资,养家糊口都费劲。”
看,这就是人性。
站着说话不腰疼。
劝你大度的人,自己往往最自私。
我回了他一个“呵呵”,然后退出了那个死寂的微信群。
眼不见,心不烦。
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我和林微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加班,画图,跟甲方开会。
她做账,审计,偶尔也抱怨一下奇葩的客户。
我们会在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去逛超市,会为了一件打折的衣服而开心半天。
我们努力地,认真地,经营着我们的小日子。
关于李峰,我再也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他像是从我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我偶尔会想起他,想起我们曾经的好。
心里会有一丝怅然,但绝不后悔。
我知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坎,也只能自己迈。
别人能给的,最多是陪伴,而不是替代。
时间一晃,半年过去了。
城市进入了盛夏,空气又闷又热,像个巨大的蒸笼。
我的一个项目进入了收尾阶段,忙得脚不沾地。
那天下午,我正在工地跟施工方对细节,接到了胖子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欲言又止。
“阳子……那个……你现在有空吗?”
“在工地呢,怎么了?”我戴着安全帽,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就是……关于峰子的事。”
我的心一紧。
“他怎么了?”
“他……他进去了。”
“进去了?!”我大吃一惊,“什么意思?进哪儿了?”
“派出所。”胖子的声音压得很低,“他那个国潮项目,是假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半天没反应过来。
“什么叫……是假的?”
“他跟人合伙,搞了个皮包公司,收了下游供应商好几笔预付款,然后就人间蒸发了。人家报警了,把他给抓了。涉嫌合同诈骗。”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合同诈骗……
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说要干一番大事业的兄弟,竟然成了一个骗子。
“他……他怎么会……”我喃喃自语。
“还能怎么?被钱逼疯了呗。”胖子叹了口气,“奶茶店亏的钱,加上这次创业又借的高利贷,窟窿越来越大,他根本填不上了,就想着捞一笔跑路,结果没跑掉。”
高利贷……
这个词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找我借钱的时候,已经走投无路到这个地步了。
“他爸妈呢?李叔叔和李阿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李叔叔气得住了院,李阿姨天天以泪洗面,四处求人,想把他捞出来。头发都白了一半。”
我沉默了。
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悲哀、后怕的复杂情绪。
后怕。
是的,后怕。
如果当初,我心一软,把那二十万借给了他。
那我现在,是不是也成了他这个“合同诈骗”案里的一个环节?
我是不是也要被叫去派出所,一遍一遍地解释,我只是个借钱给朋友的“傻子”?
我的工作,我的房贷,我和林微的未来……
会不会都因为这一念之差,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敢想。
“阳子,李阿姨想见见你。”胖子说,“她知道你主意多,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苦笑,“我又不是律师。”
“就……就当去看看阿姨吧,她现在挺可怜的。”
我挂了电话,在工地上站了很久。
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烤得我皮肤生疼。
我最终还是去了。
在一家医院的走廊里,我见到了李阿姨。
不过半年没见,她像是老了十岁。
头发花白,眼窝深陷,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看到我,她的眼睛里才恢复了一点神采。
她抓住我的手,那只手干枯得像一段老树皮,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阳子,阳子你来了……”
她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阿姨,您别急,身体要紧。”我扶着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
“我能不急吗?峰子他……他被人害了啊!他就是太单纯,太相信别人了!他就是想做点事,怎么就成了骗子了呢?呜呜呜……”
她颠三倒四地哭诉着,逻辑混乱,充满了对儿子的盲目维护。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我知道,这个时候,任何理性的分析,对她来说都是残忍的。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哭了很久,她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阳子,你跟峰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最了解他。他不是坏孩子,他就是一时糊涂。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他?”
“阿姨,我已经咨询过律师朋友了。”我把来之前做的准备说了出来,“现在最关键的,是退赔。只要能把骗来的钱还上,取得对方的谅解,法院在判决的时候,会酌情考虑的。”
“钱……钱……”李阿姨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我们家哪还有钱啊……你李叔叔看病,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我们把房子挂出去了,可一时半会儿也卖不掉啊……”
她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我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到她面前。
“阿姨,这里面有十万块钱。密码是峰子的生日。您先拿去用,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李阿姨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阳子,你……你这是……”
“阿姨,我之前不借钱给峰子,是怕他拿着钱继续折腾,越陷越深。但现在不一样,这是救命的钱。”我把卡塞到她手里,“您别跟我客气,就当我……就当我还您当年给我留的那半碗饭吧。”
李阿姨再也忍不住,抱着我,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感激,有绝望,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
我轻轻拍着她瘦弱的后背,心里百感交集。
我救不了李峰的人生,但我至少,可以为他那已经被他自己毁掉的人生,尽一点绵薄之力。
也算是,为我们那段逝去的青春,画上一个不算太潦草的句号。
李峰的案子,最终判了。
因为积极退赔,取得了大部分受害人的谅解,加上没有挥霍赃款,法院从轻判了三年。
宣判那天,我没有去。
是胖子告诉我的结果。
他说,李峰在法庭上,一直低着头,头发剃得很短,人瘦了一大圈,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听到判决结果的时候,他哭了。
李叔叔的病,时好时坏。
李阿姨卖了房子,租了一个小单间,一边照顾老伴,一边打零工,等着儿子出来。
我偶尔会去看望他们,带些生活用品,或者塞点钱。
李阿姨每次都推辞,说我帮得够多了。
她说,她现在才想明白,当初我不借钱给李峰,是对的。
“是我跟你李叔叔,把他惯坏了。”她擦着眼泪说,“总觉得他是个天才,能干大事,由着他胡来。结果,害了他一辈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命运的轨迹,一旦偏离,想要再扳回来,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又过了一年,我和林微结了婚。
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请了双方的亲戚和几个最好的朋友,简单吃了顿饭。
我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我升了职,成了设计部的主管,虽然更忙了,但看着一个个项目从图纸变成现实,那种成就感,无与伦比。
林微也考取了注册会计师,成了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
我们换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有了一个小小的书房,和一个洒满阳光的阳台。
阳台上,种满了林微喜欢的花花草草。
我常常在加班回家后,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喝一杯林微给我泡的热茶。
心里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没有一夜暴富的奇迹,没有惊心动魄的冒险。
只有脚踏实地的努力,和触手可及的温暖。
关于李峰,我几乎快要忘记他了。
直到有一天,胖子突然在那个早已沉寂的微信群里,发了一句话。
“兄弟们,我今天好像看到峰子了。”
群里瞬间炸了锅。
“真的假的?他不是还有一年才出来吗?”
“是啊,怎么回事?减刑了?”
胖子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拍得很模糊,像是在马路对面偷拍的。
一个穿着蓝色工服的男人,戴着安全帽,正从一个工厂的大门口走出来。
他身形消瘦,皮肤黝黑,背着一个旧帆布包,低着头,步履匆匆地汇入下班的人潮。
虽然看不清脸,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他。
李峰。
照片的背景,是郊区一个大型的电子厂。
“他在里面打工?”有人问。
“应该是。”胖子说,“我今天去那边办事,正好看到。他好像是提前假释了,表现好。”
群里又是一阵沉默。
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
那个曾经口若悬河,大谈“风口”、“赛道”、“商业闭环”的李峰,如今,成了一名最普通的流水线工人。
这算不算,是一种命运的讽刺?
有人说:“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有人说:“这样也好,至少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踏实。”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照片里的李峰,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了借钱时的偏执疯狂。
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为了生活而奔波的,疲惫的中年男人。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我早就说过”的快感。
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还有,一点点,微弱的,欣慰。
他终于,开始脚踏实地了。
虽然,是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了很多。
我想起李峰,想起我自己,想起我们这群被时代洪流裹挟着,跌跌撞撞向前走的人。
我们都曾有过梦想,都曾渴望过成功。
但生活,会用最残酷的方式,教会我们,什么是现实。
有的人,像我,选择了妥协和敬畏,在规则的框架内,小心翼翼地搭建自己的小世界。
有的人,像李峰,选择了狂飙和突进,试图打破规则,一步登天,最终却摔得粉身碎骨。
没有谁对谁错。
只是选择不同,命运也便截然不同。
几天后,我鬼使神差地,开车去了那个电子厂。
正是下班时间。
工人们像潮水一样,从大门口涌出来。
他们穿着同样的工服,脸上带着同样的疲惫。
我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在人群里搜索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是想当面跟他说一句“好久不见”?
还是想看看,他现在过得到底怎么样?
我不知道。
或许,我只是想亲眼确认,那段疯狂的,荒唐的岁月,是不是真的,已经结束了。
我看到了他。
他比照片里显得更黑,更瘦。
手里提着一个不锈钢的饭盒,跟几个工友有说有笑地走着。
他的笑容,不再是当年那种带着算计和浮夸的笑。
而是一种很放松的,甚至有点憨厚的笑。
他路过我的车窗前,没有看我一眼。
他的注意力,全在路边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小摊上。
他跟摊主熟稔地打着招呼:“老板,老样子,加个蛋,多放点辣。”
热气腾腾的煎饼,很快就做好了。
他接过来,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咧嘴,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没有必要再上前去打扰他了。
他找到了他的生活。
虽然平凡,虽然辛苦,但真实,且踏实。
这就够了。
我摇上车窗,发动了车子,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车流。
后视镜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我的手机响了,是林微打来的。
“老公,下班了吗?我今天买了条鱼,回来给你做红烧鱼吃。”
“下班了,在路上了。”我笑着说。
“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没什么,”我看着前方的路,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就是突然觉得,生活真好。”
是的,生活真好。
有饭吃,有家回,有班上,有钱赚,有爱人。
这就已经是,最好的人生了。
至于那些曾经的兄弟情,那些决裂的争吵,那些分道扬镳的遗憾。
就让它们,都留在风里吧。
来源:昊然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