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有一户姓杨的,只有杨寡妇和一对双胞胎男孩。男孩子小名叫阿大阿二,跟连体婴似的,哪儿都黏在一起。
村里有一户姓杨的,只有杨寡妇和一对双胞胎男孩。男孩子小名叫阿大阿二,跟连体婴似的,哪儿都黏在一起。
杨寡妇是三十二岁守寡的。那年丈夫刚给她盖好房子,就出了事。说是去松花江边采药,结果再没回来。江边找到他的破草帽,人没了。
那时候双胞胎才两岁,刚会走路。一个跑东一个跑西,跟两只兔子似的。
村里人刚开始都挺同情她的,可没多久风言风语就起来了。村里那些半老徐娘,腮边的肥肉抖着,嘴上说着可怜,眼里尽是鄙夷。
“你瞧她那肚子,看着都不像三个月的。八成是她男人没了,野男人来了。”
“听说杨二去找药那天,镇上开大会,黑压压一片人,啥事都能钻空子。”
杨寡妇那性格,别人说啥她不吭声。一手搂着阿大,一手牵着阿二,低着头走自己的路。
她家门前的那盆牵牛花,年年都开得特别好,缠着麻绳爬到二楼,大朵大朵的,紫得发亮。
说来也怪,村里的闲话越多,她越是把日子过得滴水不漏。
我妈原先跟她一个缝纫厂,拿回来不少袜底的尾单活,能在家做。杨寡妇三更半夜的,门缝里总透着灯光,听说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两个娃娃的棉衣棉裤都缝得齐齐整整,跟城里娃娃的料子有一拼。
双胞胎上学了,是村里出了名的乖巧。二年级,杨寡妇就不用去接了,阿大阿二自个儿在院子里把作业写完,主动把碗筷刷干净,晾在外面竹筛子里。
记得那年我看见他俩从学校回来,被几个高年级的堵在村口,要钱。
“你们是没爹的野孩子,找谁哭去呀?”
阿大挺直了腰板,护着弟弟,一句话不说,眼睛直勾勾的,跟杨寡妇一模一样,不服也不怕。
村里人对杨寡妇家接受度最高的评价是:“再怎么说,也把孩子教得好。”
好像在他们看来,这才是补偿她”不检点”的功德。
双胞胎上初中那会儿,二舅去县城办事,看见杨寡妇在食品厂分装车间包方便面,顺带还做保洁。二舅说她腰弯着,像只辛勤的蚂蚁。
“辛苦”二字压得她直不起腰,却也撑不弯她的脊梁。村里谁家办酒席,杨寡妇带着孩子准时给人帮忙张罗,最后才领几个寿桃回去,可从不伸手跟人借钱。
他们家的门前有棵老枣树,裂着的树皮里有一道疤,像刀砍过的,凹下去一块。双胞胎小时候,在那疤上刻了两个小人儿,一道丝样上面两个脑袋。他们说那是他俩的树洞,可以藏秘密。
到双胞胎上高中那会儿,学校有个西北来的老师,是男的,不知怎的,总跟杨寡妇走得近。那阵子正逢夏天,树叶子茂盛,隔着枣树叶子,偶尔能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在杨寡妇家院子里坐着。
村里一些老太太凑在杨寡妇家对面的小卖部议论纷纷。
“一个寡妇,养着两个娃,还招惹外地来的野男人。”
我奶奶那阵子腿脚不好,要去医院,杨寡妇二话不说,背着她走了两里山路到车站。奶奶回来说,杨寡妇说那老师只是辅导孩子功课,问她收不收费,她说不收,只让老师吃顿便饭。两个孩子都争气,学习好,说不定能考上大学,出去见见世面。
双胞胎高中成绩真不赖,老师说他们考上重点大学有希望。那年班主任上门,杨寡妇一个人围着转,做了三个菜,一碗鸡蛋汤,还有自家酿的米酒。
虽是六月天,她却穿着一件补了好几块的长袖衬衫。衬衫是白的,洗得发黄,袖口磨出了毛边。她给老师倒米酒的时候,手腕上有块疤,有五分钱那么大,凹凸不平的。
阿大考得好,全县理科第三;阿二也不差,差一点跟他哥一个学校。消息传开那天,村里炸开了锅,连便利店王老板家停了半年的彩电都拿出来,摆到门口放新闻。
杨寡妇在自家院子里,对着那棵老枣树愣了半天,然后抱着树哭了起来。哭得厉害,眼睛都肿了。村里人都说她是高兴的,我看着她的样子,总觉得不太对。
杨寡妇养的那只老母鸡,她硬是没杀,说留着等开学了再炖汤给孩子补补。双胞胎倒是很兴奋,说是要带着妈妈一起去城里看看。
我家阿婆以前跟杨寡妇婆婆关系不错,说这些年亏得杨寡妇硬撑着。又说她婆婆临走前,把银手镯留给她,说是”给阿大阿二娶媳妇儿用”。
我那时候刚从城里回来闲逛,无意中听到杨寡妇在跟那个西北来的老师说话。说是想告诉孩子他们爸爸的事,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天下着小雨,我从便利店出来,买了瓶汽水,看见杨寡妇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一盆被雨打蔫了的牵牛花旁边。那个西北来的老师撑着把黑伞站在她旁边。
“都二十年了,我怕他们接受不了。”杨寡妇手里拿着根绣花针,在巴掌大的布头上扎来扎去。
“孩子大了,总要知道真相。”老师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
我没往那边多看,径直回了家。
第二天去山上采野菜,碰见杨寡妇在浣衣服。她蹲在小河边,一件一件搓着衣服。双胞胎的衬衫都洗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都是香皂味。
“杨嫂,恭喜啊,俩娃娃都考上大学了。”
她抬头冲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柳叶一样堆在一起。
“承您吉言。这些年不容易,总算熬出头了。”
她把衣服放进搪瓷盆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水珠顺着她粗糙的手指滴落。
“孩子他爹要是在天有灵,看见孩子这么出息,该多高兴啊。”
她说这话时,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一块小石头,上面有道裂缝,像一道伤疤。
过了几天,双胞胎离家去学校报到的日子到了。杨寡妇破天荒地把杨二留下的那瓶白酒拿出来,倒了三杯。三人围着那棵老枣树,看着上面刻的两个小人儿出神。
第二天一早,西北来的那个老师开了辆面包车来接他们。村里人都站在路两边,指指点点。
忽然,杨寡妇拉着双胞胎的手,在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站住了。她看着两个儿子,眼泪流了下来。
“你们爹,不是死在江边。”
这句话让双胞胎愣在那儿,周围的人也都停下了交谈。
“你们爹叫马志强,是个老师,不是姓杨。他…他背叛了革命,被关起来了。”
村里人一下子安静了,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
阿大皱着眉头,看着母亲:“妈,你说什么呢?”
杨寡妇抹了抹眼泪,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男人,手里抱着两个小婴儿。
“你爹是右派,下放到咱们村里劳动改造。我那时在缝纫厂,他教我识字…后来…后来你们出生了,他就被带走了。”
西北来的那个老师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
“孩子们,我是你们爸爸在大学的学生。二十年前,我答应过他,等你们长大,考上大学,一定要告诉你们真相。”
那天,杨寡妇说出了二十年来的第一个秘密。那个叫马志强的男人,是个大学老师,因为在课堂上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我们村里。
杨寡妇那时候十八岁,没念过书,跟着马志强学认字,后来就有了两个孩子。马志强再次被带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在槐树下约定,等孩子长大了,有出息了,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村里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有些老人低下了头,有些妇女偷偷抹眼泪。
双胞胎站在那里,眼睛像是要把那张照片看穿。阿大伸手去摸照片,手指微微发抖。
“妈,这些年,你一个人…”阿二的声音哽咽了。
杨寡妇抬起头,看着两个儿子,脸上挂着泪,却笑了:“我不是一个人,我有你们啊。”
那个西北来的老师接过话:“你们爸爸是冤枉的,已经平反了。但他没能等到这一天,十年前因病去世了。临终前,他一直惦记着你们。”
老师从包里拿出一个旧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这是你爸爸的日记,里面全是他对你们的思念和期望。他希望你们能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用的人。”
杨寡妇拉着两个儿子的手,声音很轻:“这些年,村里人说了不少闲话,但妈不在乎。妈只在乎你们能长大,能健康,能有出息。”
双胞胎二十年来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姓马,不姓杨。原来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爸爸,不是淹死在松花江里,而是因为几句话,错过了他们的整个童年。
阿大看着那个枣树上的刻痕,眼里含着泪:“原来那两个小人是我们和爸爸,不是我和阿二。”
杨寡妇点点头:“对,那是你爸爸刻的。他走的那天,在树上刻了这个,说是他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西北来的老师说:“你们爸爸临终前托我来看看你们。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帮助你们。你们的补习费是我出的,你们的高中学费也有一部分是我资助的。”
原来那个”招惹野男人”的传言,不过是一个履行承诺的老学生,在帮助老师的孩子。
阿大阿二在村口抱着杨寡妇哭了好久。阿大说:“妈,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杨寡妇摸着两个儿子的头:“妈怕你们受到影响,考不上学。现在好了,你们已经是大学生了,没人能再说什么了。”
那个西北来的老师说:“你们爸爸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你们能上大学,能光明正大地用回自己的姓名—马阿大,马阿二。”
双胞胎在村口拜别了母亲,上了那辆面包车。车开远了,杨寡妇还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张泛黄的照片。
村里人这才明白,为什么杨寡妇这些年从不跟人争执,为什么她拼了命地供孩子读书,为什么在孩子考上大学的那天,她抱着老枣树痛哭。
二十年的辛酸,二十年的坚持,二十年的隐忍,不过是为了兑现一个承诺—让孩子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他们姓什么。
秋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簌簌落下,落在杨寡妇的肩上。她仍站在那里,仿佛在等什么人回来。
邻居老黄走过来,悄悄站在她身边,递给她一根烟。
“对不起啊,这些年,村里人…”老黄的话没说完。
杨寡妇摇摇头,把烟推了回去:“不怪你们。那个年代,谁都不容易。”
她转身往家走,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院子里那盆牵牛花开得正艳,紫得发亮,像是在庆祝什么。
日子还是照常过,杨寡妇仍然每天去缝纫厂干活。只是现在,村里人看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鄙夷,而是敬佩,甚至带点愧疚。
晚上,杨寡妇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满天星斗,手里拿着那个泛黄的笔记本,轻声说:“志强,孩子们上大学了,你放心吧。”
风吹过那棵老枣树,树上刻着的两个小人儿,在月光下依稀可见。二十年的闲言碎语,随风而逝;二十年的坚守和等待,却在这一刻,熠熠生辉。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