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秀英把摩托车停在我屋前的泥地上,后轮溅起一片泥点子,正好落在她前两天刚买的粉色塑料凉鞋上。她也不在意,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我家院子,把手里的一袋葱往我堂屋桌子上一搁。
村里的摩托车声一响,我就知道是谁来了。“张大姐,高考成绩出来了没?”
李秀英把摩托车停在我屋前的泥地上,后轮溅起一片泥点子,正好落在她前两天刚买的粉色塑料凉鞋上。她也不在意,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我家院子,把手里的一袋葱往我堂屋桌子上一搁。
“姐,这是俺自家种的,刚拔的。比集市上卖的香。”
我知道她不是来送葱的。
村里人叫她”刘寡妇”,她自己也习惯了。其实她有名字,叫刘兰。
“兰”字还是她公公给取的,说是花中君子,书香门第。结果也没见过那书香,倒是嫁过来的前三年,没少被公公拿着扫帚满院子追着打。
刘兰嫁到我们石头村的第四年,她男人跟人去沿海城市打工。据说是因为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追得跑了。一年后听说死在工地上了。到底咋死的,没人知道,连个骨灰盒都没回来。倒是传言不断,有说是从楼上摔下来的,有说是被债主追上了。每个说法都添油加醋,到后来谁也分不清真假。
就这样,刘兰28岁守了寡,带着个才5岁的儿子。
屋里有点闷热,我把窗户推得更开些。落满灰的纱窗上还贴着2009年的”福”字,边角已经卷了起来,却没人去理会。她家那个逆来顺受的儿子,大概也习惯了家里这些老物件。
“那个,”刘兰搓着手,塑料凉鞋吧嗒吧嗒响,“小强他爸生前不是在你家买过一幅字吗?说是什么名家的……”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我死去的老头子最得意的藏品,说是什么名人的真迹。后来实在揭不开锅,他才忍痛割爱卖给了刘兰男人。两千块,在十六年前的石头村,可不是小数目。
“怎么了?那不是早给你们家了吗?”我疑惑地问。
刘兰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小强说,那幅字可能值钱。他在学校学了书法,说那个落款是个大名家。”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家小强现在是读书读糊涂了吧,能值多少钱?两千块已经是天价了。”
刘兰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塞给我两个鸡蛋,说是她家母鸡下的,然后骑着她那辆喷着黑烟的摩托车离开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就像她这十六年的日子。
村里人都知道,刘兰这十六年过得很苦。守寡的日子里,她干过的活比别人家的男劳力还多。白天在村里人家帮工,晚上回来还做些手工艺品贴补家用。这些年来,我见过她的手被冻得裂口,春节包饺子时血都往面里滴;也见过她半夜里缝衣服,手指被针扎了都不吱声,怕吵醒睡在里屋的儿子。
我有时候会想,刘兰到底是什么做的呢?骨头怕是比我们村水泥路还硬。
村里人笑话她,说她命苦,克死了男人;也有闲言碎语说她不正经,爱往城里跑;甚至有人怀疑她儿子不是她男人的。这些话,刘兰从来不辩解,只是低着头,把儿子护在身后,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是村里闲人最爱聚集的地方。有一次我路过,听见村里的李寡妇(是的,我们村寡妇多)说:“你们说那刘兰,是不是还想再嫁人?我看她天天往城里跑,说不定是勾搭上谁了。”
旁边的王大妈接茬:“哎哟,谁敢要她啊,带个拖油瓶不说,听说她在娘家那边还欠了一屁股债呢。”
我走过去,冷冷地说:“你们有这闲工夫,不如去看看自家的黄豆种子发芽了没有。”
这场对话,我从未告诉过刘兰。
高考那天,全村的知了都在叫,热得人喘不过气。
刘兰骑着她那辆摩托车,载着儿子去县城考试。那摩托车好像比平时更吵了,冒出的黑烟让后面跟着的三轮车司机大骂一声:“这破车能不能修一修!”
刘兰没应声,只是回头对儿子说:“小强,抓紧了。”
她儿子刘小强比同龄人瘦小,但眼睛却格外有神。平时不爱说话,总是埋头看书,村里人叫他”小书呆子”。
县一中的老师曾来家访,称赞刘小强是块读书的料,建议他多参加竞赛。刘兰当时站在一旁,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笑得像个孩子。但转身时,我看见她悄悄抹了把眼泪。
那天晚上,刘兰在自家院子里杀了只鸡,还打了瓶二两装的老白干,请我过去吃饭。
我到的时候,看见她家那张缺了角的饭桌上放着一盘红烧鸡,一盘炒青菜,还有一小碗咸豆腐。桌子上的褪色塑料布已经洗得发白,边缘还用透明胶带粘了几处。
刘小强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饭。刘兰给我倒了杯酒,然后用筷子把最好的鸡腿夹到儿子碗里。
“今天村里的李婶说了,”刘兰突然开口,“你考上大学,妈就风光了。”
刘小强抬头看了眼母亲,嘴角有点动,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只鸡腿重新夹回了盘子里,然后夹了块鸡胸肉。
“吃吧,”刘兰又把鸡腿夹回去,“读书人就得补脑子。”
饭桌上的时钟滴答响着,是2005年奥运会纪念版,已经走得不太准了。墙上贴着刘小强从小到大的奖状,最上面那张已经发黄,是一年级数学竞赛的三等奖。
我注意到刘兰家的堂屋角落放着个旧纸箱,里面装着不少书和卷子。再仔细一看,那些都是高年级的教材和习题集。
刘兰见我在看那堆书,解释道:“这是邻村李老师家孩子不要的了,给小强拿来看看。”
我心里明白,那些书多半是刘兰省吃俭用,从二手书店一本本买回来的。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我早早就醒了。
天刚蒙蒙亮,村口的大喇叭就响了起来,播着些不着调的歌。我刚洗漱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摩托车声。
刘兰一脸疲惫,眼睛却亮得吓人:“张大姐,你猜小强考了多少分?”
她这样子,我哪里还猜不到:“考得好?上一本线了?”
“670分!”刘兰的声音带着颤抖,“清华大学的老师刚才打电话来,说要录取小强!”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眼眶发热。村里出过的最高学历,好像就是县二中的数学老师,大专毕业。
清华,那是什么概念?对于我们石头村来说,简直如同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
“啊?清华?”我惊讶得差点咬到舌头,“那不是北京的那个……”
刘兰点点头,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拉着我的手,手指上全是老茧:“张大姐,我做梦都没想到,小强能考上这么好的学校!”
她哭着,笑着,像个孩子似的又蹦又跳。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十六年前那个刚嫁到我们村,满脸胶原蛋白的年轻姑娘。
我回过神来,赶紧拉着她往她家走:“走,去你家,好好聊聊。这么大的喜事,得好好庆祝一下!”
刘兰却拉住我:“张大姐,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啥事你说。”
“小强他爸留下的那幅字,”刘兰咬了咬嘴唇,“小强说那可能是件珍品,值不少钱。我想……”
我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卖了补贴小强上学?”
刘兰点点头:“大学四年,花销不小。我这些年存的钱,怕是不够。”
我拍拍她的肩膀:“行,我帮你问问,看能卖多少钱。”
事情的转机,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那天下午,刘小强拿着那幅字的照片去了县城。第二天,就有人开着轿车来到村里,直奔刘兰家。
那人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自称是省城一家拍卖行的。他看了那幅字,当场就给出了一个数字:五十万。
村里人炸开了锅。五十万啊,够买多少亩地?能盖多少层楼?
一时间,风言风语又起来了。
“这刘寡妇运气也太好了吧?”
“谁说不是呢,说不定那字压根就不值钱,是人家看她可怜……”
“我看啊,八成是那小子在外面认识了什么有钱人……”
但这一切流言,在高考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戛然而止。
那天上午,我正在院子里摘豆角,就听见村口一阵喧哗。我探头一看,好家伙,十几辆轿车浩浩荡荡开进了村里。领头的是一辆黑色奔驰,后面跟着好几辆豪车,有奥迪,有宝马,甚至还有一辆我叫不上名字的跑车。
车队停在了村委会前面的广场上。从车上下来一群人,西装革履,气派非凡。
村支书赵大头一脸懵,慌忙迎了上去:“请问几位是……”
为首一位中年男子伸出手:“您好,我是清华大学招生办主任。我们是来看望我们的新生刘小强同学的。”
这话一出,在场的村民全都愣住了。
清华大学的校车,通体白色,车身上印着醒目的校徽,在石头村的土路上行驶着,溅起一路尘土。
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刘兰家门口。而此时的刘兰,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见状差点跪在水盆前。
“妈,”刘小强快步上前扶住母亲,“这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专门来家访的。”
跟着来的,还有十几家媒体。原来,刘小强不仅考出了全省理科第三名的好成绩,他的经历也感动了招生办的老师。十六年来,刘兰含辛茹苦抚养儿子,供他读书;而刘小强也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一路披荆斩棘,最终考上了心仪的学府。
“刘小强同学的事迹,体现了我们国家教育扶贫的成果,也彰显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清华大学的招生主任这样说道。
记者们争相采访刘兰,问她是如何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培养出这样优秀的孩子。
刘兰穿着沾了水的格子衬衫,扯了扯身上的围裙,第一次抬起头,直视着所有人。
“我没什么本事,”她声音有些颤抖,“就是想着,我家小强不能像他爸一样。他爸没文化,被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最后……”
她顿了顿,抹了把眼泪:“我就想着,小强要有出息,要读书,将来不受人欺负。”
当天晚上,村委会摆了十几桌酒席,为刘小强庆祝。那些曾经嘲笑刘兰的人,此刻都笑脸相迎,称赞她教子有方。
席间,我注意到刘兰几乎没怎么笑。她静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儿子被众人围着敬酒。
饭局快结束时,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怎么不高兴?这可是你这么多年盼的日子啊。”
刘兰咬了咬嘴唇:“张大姐,我是高兴。可我也怕。”
“怕啥?”
“怕小强到了大城市,会不会看不起我这个没文化的娘……”
我拍了拍她的手:“傻话,小强是什么样的孩子,你还不知道?”
刘兰没说话,只是看向不远处的儿子。刘小强正被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围着打趣,他腼腆地笑着,眼睛却不时地往母亲这边瞟。
我突然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一个看起来很新的手表。
“那表不错啊,”我随口说道,“哪来的?”
刘兰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小强自己买的。那天卖了字画,他拿了一部分钱,说要买个表送给我。我不要,他就自己戴上了。”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刘兰家的灯亮到了很晚。
我路过时,看见母子俩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满天繁星。
“妈,”刘小强低声说,“等我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挣了钱,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刘兰摸了摸儿子的头:“傻孩子,妈不辛苦。”
“妈,”刘小强犹豫了一下,“我爸他……”
刘兰脸色一变:“你爸的事,以后别提了。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您和村里人说他是出意外死的……”
“那是给你撑面子,”刘兰的声音有些冷,“他赌博欠债,跑了,再也没回来过。这些年,是我一个人把债还清的。”
刘小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抱住了母亲:“妈,对不起,我不知道……”
刘兰摇摇头:“不怪你。妈只是想告诉你,人这辈子,要靠自己。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咬牙挺过去。”
我怕打扰他们,悄悄走开了。但那一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收到一封信,是刘小强从北京寄来的。
信中说,他已经适应了大学生活,还加入了学校的书法社。那幅字画的事也有了下文。原来,那真的是一幅名家真迹,最终在拍卖会上拍出了八十万的高价。
而最让我意外的是,刘小强在信的最后写道:
“张婶,我在学校查了资料。父亲并非如外界所传在工地意外身亡,而是在赌场欠下巨款后,被债主追杀,最终跳湖自尽。这个真相,我不敢告诉母亲。这些年来,她一边抚养我,一边偿还父亲留下的债务,甚至不惜借高利贷。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往城里跑了——她在那里打三份工,还在城郊租了块地种菜。”
“这个暑假,我不会回石头村了。我申请了学校的勤工俭学项目,想多挣些钱。请您帮我照顾好母亲,别让她太劳累。告诉她,儿子很好,让她放心。”
我放下信,泪流满面。
村口的大喇叭又响了起来,播放着过时的流行歌曲。村里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知又在议论着什么新鲜事。
而在这些闲言碎语中,有一个女人,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抚养出了一个足以让整个村子仰望的儿子。
这不仅仅是一个寡妇和她儿子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坚韧、尊严和爱的故事。
而那些曾经笑话她的人,如今只能仰望她儿子远去的背影,以及那天开进山村的几十辆豪车留下的车辙。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