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人住的感觉，像是丢了半边身子。六十八年了，还是不习惯一个人吃饭。锅太大，饭总是煮多了。

老伴进医院那天，我忘了锁门。冰箱里剩的半个白菜，两天后就蔫了。

一个人住的感觉，像是丢了半边身子。六十八年了，还是不习惯一个人吃饭。锅太大，饭总是煮多了。

习惯这东西，真怪。老伴不在，我还是每天早上叠两床被子，泡两杯茶。有时候忘了，倒了两碗粥，才想起来只有我一个人。

“吃的辣点好，能开胃。”王大娘提着食盒站在门口。

那是老伴住院的第三天。我忘了吃午饭，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发呆。一片枯叶落在膝盖上，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王大娘的声音把我叫回来。

王大娘家就在我家对门，她比我小十岁，刚退休没两年。

有人在屋里，总归好些，王大娘说话声音不大，讲的都是些小事，医院护工怎么偷懒，她家孙子期中考试考了第一，小区保安又拦住了推销的。我不怎么搭话，就”嗯”，“是啊”，“那可真不容易”地应着。

吃完饭，她要把碗洗了带走，我没让。洗完碗，我习惯性地走到阳台去拿老伴的烟斗，才想起来，他已经两年没抽了。

那年他咳得厉害，三四天才好。去医院查，是轻度阻塞性肺气肿。我把烟斗藏起来，烟丝倒掉，他找了几天。后来在阳台上看见烟斗插在花盆里当支架，也就不说什么了。

现在他住院了，我又把烟斗拿出来。擦了又擦，都快把那黄铜烟嘴擦出个窟窿了。

第二天，王大娘又来了。提着食盒，里面装着刚出锅的饭菜。

她好像知道我什么时候要饿了一样，每次来得刚刚好。夏天来得早些，冬天来得晚些。有的时候下雨，她就穿着雨衣，打着伞，塑料袋把食盒裹得严严实实。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家跟王大娘家也不算太熟。只是平常遇到了点头打招呼的关系，偶尔帮忙看个快递什么的。我问她，她摆摆手说：“哎呀，我做饭本来就是两人份的，多一双筷子不算事。你一个人别开火了，省的烧着厨房。”

她顿了顿，又说：“你也知道，我那个死鬼走得早，我一个人吃饭吃了十二年了。”

王大娘的老伴年轻的时候在县里的印刷厂上班，前些年因为胃癌去世了。

“医院那边咋样啊？”

我叹了口气：“护工说变好了，但我看也没啥变化。”

“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年人恢复得慢，别着急。”

我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老伴退休前是初中物理老师，退休后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今年春天，他非要把院子里的几棵老柳树修剪一下。说是枝条太长了，担心大风天刮倒砸到房子。那天他搬着梯子自己上去，一个不稳，从上面摔下来了。

我当时在厨房里择菜，听到院子里”咚”的一声，出来一看，他躺在地上，脸煞白。

救护车来的时候，王大娘也跟着进来了。

骨科医生说他摔断了股骨颈，这个年纪了，要住院保守治疗。

这一住，就是两个月。我每天去医院陪他。医生不让家属24小时陪护，说对病人休息不好。我只能晚上六点前回家。

王大娘晚上六点多，准时提着食盒来敲门。

一开始我还不好意思，说自己能对付。久了也就习惯了。习惯这东西，来得比人想象的要快。

她做的饭菜很家常。萝卜炖排骨，醋溜土豆丝，清炒小白菜，偶尔有个红烧肉。菜不多，但都是热乎的。她不让我抢着付钱，说隔壁超市天天打折，趁便宜屯了不少肉。

“你家冰箱那么小，放不下。”

我知道她在胡说，但也就由她去了。我这人脸皮薄，太直接的好意有时候不知道怎么接。

出院那天，老伴坐着轮椅从医院出来。我和儿子一前一后推着他回家。

儿子是个程序员，常年在外地工作。这次回来，是因为他爸摔伤住院。媳妇工作走不开，只有儿子一个人回来帮忙。

“住院费报销了多少？”儿子一边开车一边问。

“医保报了大部分，自己掏了一万五左右。”

“我明天转给你。”儿子说。

我摇摇头：“不用，我和你爸的退休金够用。”

“那王阿姨这段时间…”儿子欲言又止。

“王大娘？她挺照顾我的，每天给我送饭。”

儿子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王大娘正在院子里等着。她提前打扫了房间，还在床头放了一束百合花。

老伴躺在床上，脸色好多了。扶着床头慢慢坐起来，招呼王大娘：“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家老头子。”

王大娘摆摆手说：“老同志客气啥，赶紧好起来，到时候你俩请我吃顿饭就行。”

老伴出院的事情，好像惊动了院子里的不少人。左邻右舍都来看望，带着水果啊、鸡蛋啊什么的。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么多年了，和邻居们关系平淡，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媳妇第二天晚上赶到家里，带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小两口轮流请假，打算照顾老伴一段时间。

第三天下午，媳妇单独把我叫到旁边。

“爸，您跟我说实话，这两个月您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我愣了一下：“王大娘不是一直给我送饭吗？”

媳妇咬着嘴唇，表情有些奇怪。她拿出手机：“我想着咱们家装了监控，看看爸这段时间在家有没有摔着碰着，就调出来看了看…”

她点开一段视频。是我家门口的监控。王大娘提着食盒敲门，我开门后，她把食盒递过来，笑着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离开。

“这不是挺好的吗？”

媳妇摇摇头，又播放了另一段：“您看这个。”

同样的场景，不同的日期。王大娘敲门，我开门，接过食盒，她转身离开。

“就这？”

媳妇叹了口气，划了几下手机屏幕：“爸，您仔细看，这段视频是六点半的，然后…”

她播放了下一段视频，时间是晚上十点多。监控里，王大娘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家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走了进去。几分钟后，她出来，手里提着空食盒，又轻轻关上门。

“什么情况？”

媳妇眼眶红了：“爸，我看了这几个月的监控，王阿姨每天给您送饭，但她从来没拿走过食盒。她每天晚上十点多，偷偷来咱家拿走食盒，然后第二天再装上饭菜送过来。”

我一时语塞。

儿子从书房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爸，您老实交代，王阿姨是不是每天给您送同一个食盒，但您根本没打开过？”

我望向窗外，老伴那几棵被修剪过的柳树，枝条又长出来了。

“我…就是吃不下…”

媳妇哭了：“爸，医生说您这两个月瘦了12斤。我们以为王阿姨照顾您，您每天在家好好吃饭，结果…”

“你们别怪王大娘，是我自己不想吃。”

晚上七点，王大娘准时敲门。

我去开门，儿子媳妇先一步走到门口。王大娘看到他们，笑了笑：“孩子们回来了？那今天我就不…”

话没说完，媳妇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王大娘吓了一跳，连忙放下食盒去扶她：“这是干啥呀？”

媳妇哭着说：“王阿姨，谢谢您这么久以来照顾我爸。我们在外地，没能尽到责任…”

王大娘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哎呀，都是老邻居，这有啥…”

儿子也红了眼眶：“王阿姨，我们都知道了。看了监控…我爸根本没吃您送的饭菜，但您还是日日不停地送。”

王大娘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我就知道瞒不住。”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今天的饭菜格外丰盛。红烧排骨，清蒸鲈鱼，炒青菜，还有一碗冬瓜汤。

“我也没想这么多。他爸住院了，我就想着送点饭菜过来，老李一个人，肯定懒得做饭。结果第一天送来，他放在桌上没动。第二天再去，昨天的还搁在那。”

“我就知道，他心里难受，吃不下。老伴儿住院，日子哪有那么好过的呢。”

王大娘继续说：“我没好意思直说，就想着每天送来，总有一天他会吃的。后来我发现，他每天就是开门接着，然后饭菜放在那凉着。”

“你们别怪你爸，他那个人倔，难过也不说。”

儿子问：“那您为什么每天还要送饭？而且半夜来拿走食盒？”

王大娘笑了：“要是不送了，他更不会吃饭。我也是给他一个台阶嘛。晚上来拿，是怕他不好意思，也不想让邻居们看见，说闲话。”

媳妇又哭了：“王阿姨，这送饭的钱…”

“哎呀，说啥呢。这人啊，总得有个念想。我念着我家那口子，他念着他老伴，你们念着你们爸妈。日子不就这么过的嘛。”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老伴突然开口：“王大姐，我们家老头子这人就是嘴硬心软，你别跟他计较。出院这么久，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王大娘笑着说：“谢啥啊，等你好了，一块儿去公园散步，顺便给我家阳台上的吊兰看看，叶子老是发黄。”

老伴点点头：“那是缺肥料，等我能走了，帮你调配点儿。”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儿子媳妇把休假延长了两周，每天轮流照顾他爸。王大娘偶尔也会来坐坐，带着她做的小点心，和老伴讨论养花的事。

有一天，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扫落叶，王大娘从门口经过。

“李大哥，今天自己做饭啊？”

我点点头：“嗯，试着做了个西红柿鸡蛋。”

王大娘笑了笑，说：“味道一定不怎么样。”

我也笑了：“确实，没你做的好吃。”

“那下次我包饺子，多包点儿，给你送来。”

“好啊。”我说，“我把院子里的小白菜摘些给你，我家老头子说了，你总给我们送吃的，我们也得表示表示。”

王大娘站在院门口，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笑了笑说：“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

老伴现在已经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动了。他养的那几棵柳树，又要到修剪的时候了。

这次，我打算请村里的小伙子来帮忙。老伴不同意，说让儿子来就行。

儿子下周就要回来了，媳妇准备请长假，在家照顾两个月。

昨天，老伴躺在床上，突然问我：“当初，你为什么不吃王大姐送的饭？”

我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吃不下去。张嘴，咽不进去。”

他点点头，没再问。

其实我心里明白，那段日子，我总觉得他这一去，可能就不回来了。心里堵着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下个月，我生日，”老伴慢吞吞地说，“咱们请王大姐过来吃个饭，磕一盅。”

“好啊。”我说。

他又问：“今年种什么菜？去年那个小白菜不错，嫩。”

“都行，你说种啥就种啥。”

“那就小白菜吧，王大姐说她也爱吃。”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窗外，王大娘正在她家阳台上给花浇水。她看见我们，挥了挥手。老伴也笑着挥手回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柳树长高了，又被修剪；白菜种下去，又被收获；人老了，但还有人惦记着。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吧。往前走，总会有人在前面等着你，也会有人在后面推着你。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