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哦?去哪儿啊?”我问,视线回到那盆君子兰上。有一片叶子的边缘,似乎有些发黄。是水浇多了,还是光照太强?
“妈。”
他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带着一点点办公室里空调吹出来的干燥感。
“嗯,”我应了一声,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了些。
“这个周末,我们准备带亲家他们出去一趟。”
“哦?去哪儿啊?”我问,视线回到那盆君子兰上。有一片叶子的边缘,似乎有些发黄。是水浇多了,还是光照太强?
“去欧洲,主要是瑞士和法国,琳琳(儿媳)她爸妈一直想去看看雪山。”
“挺好的,”我说,“是该多出去走走,放松一下。”
“我们大概去十天左右,机票酒店都订好了。”
“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大概是靠在办公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妈,我们走了之后,家里就拜托您了。”
来了。
我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咯噔”了一下。
“家里没什么事,你们放心去吧。”我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
“主要是垃圾要记得倒,信箱里的报纸和信要拿一下,别塞满了。还有阳台那些花,您记得按时浇水,特别是那盆兰花,琳琳最喜欢了。”
他说的是另一盆兰花,不是我的君子兰。是那种很名贵的蝴蝶兰,花瓣薄如蝉翼,颜色是淡淡的粉紫,像少女的梦。那是儿媳的宝贝,专门买了恒温恒湿的生长箱,说是一点都马虎不得。
“我知道,”我说,“忘不了。”
“还有,冰箱里我们走之前会塞满,您就别总出去买了,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要是无聊,就看看电视,或者跟楼下王阿姨她们打打牌。”
他的安排,总是这么周到,周到得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
“钱的话,我给您留了些现金在电视柜的抽屉里。您的那张副卡,额度我也给您调高了,想买什么就刷卡,别省着。”
那张卡,是他的主卡的副卡。每个月的账单,都会准时发送到他的手机上。哪一天,在哪家超市,买了三棵青菜还是一斤猪肉,都清清楚楚。
“嗯。”
“那行,妈,您在家好好看家。我们到那边了给您报平安。”
“好好看家”。
这四个字,像一颗石子,不大,却在我心里那片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不是“在家好好休息”,不是“在家照顾好自己”,而是“好好看家”。
我仿佛不是这个家的人,而是一个被雇佣来看管房子的,忠诚的,临时的,看守者。
“好的,”我听见自己说,“路上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客厅里又恢复了安静。阳光挪动了脚步,那几道光栅缓缓地移到了墙上,照亮了墙上挂着的全家福。
照片上,儿子和儿媳站在中间,笑得灿烂。亲家夫妇站在他们旁边,穿着体面的套装,姿态优雅。我站在最边上,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笑容有些不太自然,像是硬被P上去的。
这张照片,是去年儿子生日时在一家高级餐厅拍的。拍完照,儿媳当场就发了朋友圈,配文是:“最幸福的一家人。”
我没有微信。或者说,我有,但从不发朋友圈。
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久到阳光完全从墙上褪去,整个客厅都暗了下来。
电视里,那档美食节目还在继续。主持人换了一身衣服,开始介绍甜品。一块提拉米苏,被形容得像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我没有开灯。
黑暗中,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只有声音,被无限放大。冰箱低沉的嗡鸣,墙上石英钟秒针匀速的走动,还有我自己的,轻微的呼吸声。
这个家,真大啊。
大到,有时候我说一句话,都要等好几秒,才能听到从另一面墙传来的,微弱的回音。
我站起身,走到电视柜前,拉开了那个抽屉。
一沓崭新的人民币,用一个信封装着,整整齐齐地躺在角落里。旁边,就是那张银行卡。卡面是金色的,在昏暗中,反射着电视屏幕上变幻的光。
我拿起那张卡,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这张卡,办了有五年了。
五年前,儿子说:“妈,以后您别用存折了,不安全。我给您办张副卡,花钱方便。”
从那天起,我自己的那几张工资卡,就很少再用过了。它们静静地躺在我床头柜最里面的那个小木盒里,连同我的存折,一起沉睡着。
我拿着这张金色的卡,走回沙发,重新坐下。
然后,我拿起了我的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了一个很久没有拨打过的号码。
“您好,XX银行,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听筒里传来一个甜美而标准的女声。
我的手很稳,一点都没有抖。
“你好,”我说,“我想办理银行卡挂失业务。”
“请问是您本人的卡吗?”
“是的。”
“好的,女士。请您提供一下您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报出了我的名字,和那一串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
“好的,张女士。我们查询到您名下共有三张本行储蓄卡,请问您要挂失哪一张?”
“所有,”我说,“全部挂失。”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停顿,似乎有些意外。
“全部吗?张女士,您确定吗?挂失之后,您所有的卡片都将无法使用,需要您本人持身份证到柜台办理补卡业务。”
“我确定。”
我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好的,张女士。我们已经受理了您的口头挂失申请。口头挂失有效期为五天,请您尽快……”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仔细听。
挂了电话,我把那张金色的副卡,也放进了床头柜的那个小木盒里。
做完这一切,我走去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水烧开的声音,咕噜咕噜,是这个空旷的屋子里,唯一带着暖意的声响。
面条在沸水里翻滚,像我此刻的心情。
不,没什么心情。
就像一潭很久没有起风的湖水,只是有人扔了一颗石子进来。涟漪散开,水面,最终还是会恢复平静。
只是,湖底的某些东西,被搅动了。
儿子他们是周六一早的飞机。
我五点就起了床,像往常一样,给他们准备早餐。小米粥熬得金黄软糯,上面飘着几颗红枣。小笼包是昨天下午新买的,皮薄馅大,一咬就是一包汤。
他们拖着行李箱下楼的时候,早餐刚刚好端上桌。
“妈,您起这么早。”儿子一边扣着衬衫的袖扣,一边说。
“路上时间长,吃点热乎的垫垫肚子。”我把筷子递给他。
儿媳琳琳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她穿着一身舒适的运动装,脸上敷着一张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面膜。
“妈,我不吃了,没胃口。我喝杯咖啡就行。”她径直走向咖啡机。
咖啡机发出研磨和萃取的声音,很快,一股浓郁的香气就飘散在空气里。那种味道,很高级,但闻久了,总觉得有点呛人。
我没说什么,默默地把给她盛好的那碗粥,端回了厨房。
亲家夫妇也下来了,他们倒是很客气。
“哎呀,亲家母,真是辛苦你了。这么早起来给我们做饭。”琳琳的妈妈笑着说。她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脖子上系着一条爱马仕的丝巾。
“不辛苦,应该的。”我笑了笑。
饭桌上,他们兴奋地讨论着这次的行程。卢浮宫、埃菲尔铁塔、少女峰……那些只在电视里听过的名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仿佛带着一种闪闪发光的光环。
我安静地吃着我的粥,没有插话。
他们的话题,像一个精美但密闭的玻璃罩,把我隔绝在外。我能看见里面的热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吃完饭,儿子从钱包里掏出那沓现金,放在我面前。
“妈,钱给您放这儿了。卡您收好。”
“嗯。”我点点头,没有去看那笔钱。
“那我们走了啊。”
“好。”
我送他们到门口,看着他们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行李箱塞进约好的专车里。
初秋的早晨,空气里已经有了一丝凉意。我裹了裹身上的薄外套。
车子开动前,儿子摇下车窗,又探出头来。
“妈,有事给我们打电话。”
我点点头。
他旁边的琳琳,正低头看着手机,似乎在回复什么重要的信息。她没有看我。
车子汇入车流,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直到一阵风吹来,卷起几片落叶,打在我的脚边。
我才转身,回到屋里,关上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咔哒”一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他们离开后,立刻开始收拾碗筷,打扫卫生。
我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象。
小区里的香樟树,叶子还是绿的,但已经不如夏天时那么有精神了。几个早起锻炼的老人,正绕着花坛慢跑。更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高楼林立,像一片钢铁的森林。
这里是市中心最好的地段之一。
当初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儿子说:“妈,以后您就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这里环境好,交通也方便,您去看病、买东西都近。”
我卖掉了我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那是一套单位分的福利房,面积不大,只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但阳光很好。楼下就是菜市场,邻里之间都认识了几十年,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端一碗过来尝尝。
卖掉老房子的钱,加上我一辈子的积蓄,全都投进了这套新房子里。
房产证上,是儿子和儿媳两个人的名字。
他们说:“妈,写您名字麻烦,以后还有遗产税什么的,不懂。反正都是一家人,您就安心住着。”
我信了。
或者说,我愿意去相信。
一个母亲,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呢?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腿有些发麻。
我回到餐厅,看着桌上剩下的饭菜。那碗被端回厨房的小米粥,已经凉了,表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米油。
我把它倒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
我把碗筷放进洗碗机,按下了“强力洗”模式。看着玻璃门后面,强劲的水流冲刷着那些油污,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我把地板拖了一遍,用的是琳琳买的进口消毒液,味道很特别,据说是某种北欧森林里松针的气味。
我给阳台上的每一盆花都浇了水。我的君子兰,我多浇了一点。琳琳的那盆蝴蝶兰,我严格按照说明书上的刻度,用滴管滴了不多不少三十毫升的营养液。
做完这一切,也不过才上午九点。
这个家,太大,太空了。
我做什么呢?
儿子说,可以看看电视,可以打打牌。
我打开电视,里面正重播着昨天的财经新闻。分析师用飞快的语速,讨论着K线图的涨跌。那些红红绿绿的线条,在我眼里,就像一团缠绕在一起的毛线,找不到线头。
我关掉电视。
打牌?
楼下的王阿姨她们,此刻大概正在菜市场里,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菜贩子讨价还价。她们的战场,充满了烟火气。而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
儿子说,那里的菜不干净,有农药残留。他每个星期都会在网上的有机生鲜超市,订好一周的食材,由穿着制服的配送员,准时送到家门口。
那些菜,都用漂亮的保鲜膜包着,躺在泡沫箱里,像一件件精美的工艺品。它们很干净,很安全,但不知道为什么,吃起来,总觉得少了一点“菜味”。
我突然很想念老房子楼下那个菜市场的味道。
那种鱼腥味、蔬菜的泥土味、熟食店的卤水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有的,属于生活本身的气味。
我换了一身衣服,拿上钥匙和手机,走出了家门。
没有带那张金色的副卡,也没有动抽屉里的现金。我带的是我自己的,那张躺在小木盒里,已经快要被我遗忘的,工资卡。
我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钱。也许几千,也许一万。
但那是我自己的钱。
每一分,都带着我过去岁月的印记。
我坐地铁去了老城区。
从地铁站出来,阳光猛地一下洒在身上,有些晃眼。
和新城区的宽阔马路、玻璃幕墙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有些陈旧,但充满了人气。
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自行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车筐里装着刚买的青菜。路边的小店,卖着烧饼、油条、豆浆,热气腾腾。
我凭着记忆,往老房子的方向走。
那条路,我走了几十年。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有一个坑,哪块砖有些松动。
可是,一切都变了。
原本的单位大院,已经被推平,盖起了一栋崭新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商品房。名字也改了,叫“梧桐郡”。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个气派的大门,和门口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有些恍惚。
我的家,没了。
那个小小的,堆满了我的青春和回忆的房子,连同那些熟悉的邻居,和楼下那个充满烟火气的菜市场,都一起,消失在了推土机的轰鸣声里。
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站在原地,不知所向。
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大块。
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灰尘,迷了我的眼。
我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着。
走着走着,我看到了一家小小的画材店。
店门是木头的,上面挂着一个手写的牌子:“墨韵斋”。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店里挂着几幅水墨画。山水、花鸟,笔触虽然稚嫩,但很有意境。
我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是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少女时,我的梦想。
我想当一个画家。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铺开一张宣纸,用一支狼毫笔,蘸着墨,在纸上涂抹。我画山,画水,画飞鸟,画我心里所有美好的东西。
我的父亲,一位老派的知识分子,很支持我。他用省下来的工资,给我买最好的宣纸和墨条。他说:“我们家的女儿,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后来呢?
后来,我遇到了我先生,儿子的父亲。
他是一个很实际的人。他说:“画画能当饭吃吗?女孩子,还是找个安稳的工作,相夫教子,才是正经事。”
为了他,我放下了画笔,进了一家国营工厂,当了一名会计。
每天对着一堆数字,算盘打得飞快。我的手,曾经是那么灵巧,可以画出最细腻的线条。后来,那份灵巧,全都用在了打算盘和织毛衣上。
再后来,儿子出生了。
我的所有时间,所有精力,都给了他。
我教他走路,教他说话,陪他读书,给他开家长会。我怕他冷,怕他饿,怕他学坏。我像一只母鸡,用我所有的羽翼,为他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画画?
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太过遥远的,早已褪色的梦。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我推开了“墨韵斋”的门。
门上的铃铛,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店里很安静,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墨香。
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正坐在柜台后面,低头看着一本书。听到声音,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阿姨,您好。想看点什么?”
“我……随便看看。”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走到一排排的货架前,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画材。宣纸、毛笔、墨汁、颜料……每一样,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一叠宣纸的边缘。那种粗糙而细腻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阿姨,您也喜欢国画?”年轻人走了过来。
“以前……喜欢过。”
“那您试试我们店新到的这批宣纸,安徽产的,吸水性特别好。”他热情地向我推荐。
我看着他,他大概和我的儿子差不多大。眼神里,有一种清澈的,对所爱之物的热情。
“我……已经很多年没画过了。”我说,“手都生了。”
“这有什么关系?”他笑了,“喜欢一件事情,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就像我爸,五十多岁才开始学画画,现在不也画得有模有样?”
他指了指墙上那幅山水画。
“那就是我爸画的。”
我看着那幅画。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虽然技法上还有些欠缺,但画里透出的那份悠然自得,却让人心生向往。
“你爸爸……很了不起。”我说。
“他说,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自己的念想。”
自己的念想。
我的念想是什么?
是看着儿子成家立业,家庭美满?
是守着这栋空旷的大房子,日复一日地擦拭灰尘?
还是……重新拿起画笔,找回那个曾经被我遗忘的自己?
我在那家小店里,待了很久。
最后,我买了一套最基础的画具。一支羊毫笔,一瓶墨汁,一沓最便宜的练习用宣纸。
付钱的时候,我用了我的工资卡。
当POS机打出那张小小的签购单时,我的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这笔钱,是我为自己花的。
为我的,那个早已被尘封的梦想。
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
我没有开灯,也没有做饭。
我把买来的画具,一样一样地,在餐厅那张巨大的红木餐桌上,铺开。
这张餐桌,是琳琳选的。她说,红木的,显档次,以后家里来客人,有面子。
可实际上,这张桌子,很少坐满过。
大部分时间,它都像一个沉默的舞台,上演着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今天,它终于有了新的用途。
我铺开一张宣纸。雪白的纸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片寂静的雪地。
我拧开墨汁的瓶盖,一股熟悉的味道,立刻钻进我的鼻子里。
我倒了一点墨在砚台里,拿起毛笔,蘸了蘸。
笔尖的羊毫,吸饱了墨汁,变得饱满而沉重。
我的手,悬在宣纸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我该画什么呢?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山水构图,花鸟形态,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破碎的影子。
我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近乎胆怯的陌生感。
我害怕。
我害怕我画出来的东西,会是一个笑话。
我害怕面对那个,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失去了所有灵气的,平庸的自己。
笔尖的墨,快要干了。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想起他在夏天的午后,摇着蒲扇,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教我念唐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我想起了我的老房子。
想起那个小小的阳台上,我养的那几盆茉莉花。夏天开花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是香的。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被我遗忘在岁月深处的,细小的,温暖的片段。
我睁开眼,落下了第一笔。
很生涩,很笨拙。
线条歪歪扭扭,墨色也控制不好,时而太浓,时而太淡。
我画了一棵柳树。
柳条画得像一根根僵硬的铁丝。
我又画了一只鸟。
那只鸟,看起来更像一只淋了雨的鸡。
我看着纸上那片狼藉,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果然,不行了。
就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再怎么上油,也无法恢复原来的运转了。
我把那张画废了的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一张,两张,三张……
垃圾桶,很快就满了。
我的手腕,开始发酸。
我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我停下来,看着满桌的废纸,和自己沾满了墨汁的双手,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呢?
安安分分地,当一个“看家”的老人,不好吗?
我站起身,想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王阿姨打来的。
“喂,老张啊,干嘛呢?”她的声音,像往常一样,洪亮而有穿透力。
“没……没干嘛。”我下意识地想掩饰。
“明天社区有个免费的健康讲座,你去不去?听说是省里来的专家,讲心血管保养的。去听听还能领一袋鸡蛋呢。”
健康讲座,领鸡蛋。
这是我过去几年里,最常参加的社交活动。
“我……明天可能有点事。”我鬼使神差地,拒绝了。
“有事?你能有什么事啊?你家儿子媳妇不是出去旅游了吗?你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是啊。
闲着也是闲着。
我还能有什么事呢?
“我……”我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突然有了一股说不出的勇气。
“我想画画。”
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甚至能想象出王阿姨此刻脸上那诧异的表情。
“画画?”她拔高了音调,“你还会画画?我怎么不知道?”
“以前会的,”我说,“现在想重新捡起来。”
“哎哟喂,”王阿姨在那头笑了起来,“你可真是……行吧,那你画吧。什么时候画好了,拿来给我瞧瞧,让我看看我们院里还出了个大画家。”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
但我知道,她没有恶意。
挂了电话,我重新坐回桌前。
我看着那些被我揉成一团的废纸。
突然觉得,它们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至少,我开始了。
我没有再画那些复杂的山水。
我只是用最简单的笔法,画了一朵花。
一朵,我记忆里的,茉莉花。
六片小小的白色花瓣,一个淡黄色的花蕊。
没有绿叶的衬托,也没有枝干。
它就那么孤零零地,开在雪白的宣纸上。
很丑。
但是,当我画完最后一笔时,我的心里,却有一种久违的,小小的喜悦。
像一粒被埋在冻土里很久的种子,终于,顶破了泥土,冒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嫩芽。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规律而充实的生活。
我不再睡到自然醒,而是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
我不再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而是换上运动鞋,去楼下的小花园里,跟着那些老人,打一套太极拳。
一开始,我的动作很僵硬,总是跟不上节奏。旁边的人都笑我,说我像一只笨拙的企鹅。
我也不恼,只是跟着笑。
慢慢地,我的身体,好像也开始苏醒了。我能感觉到,我的关节不再那么僵硬,我的呼吸也变得绵长而有力。
打完拳,我会去附近新开的一家超市,买当天的菜。
我不再依赖儿子网购的那些“有机蔬菜”。我喜欢自己亲手挑选的感觉。
我喜欢看那些青菜上还带着露珠,那些鱼的眼睛还是清澈明亮的。我喜欢跟卖菜的小贩,为了几毛钱,一来一回地“切磋”几个回合。
这让我觉得自己,是真实地活着的。
回到家,我会花一整个上午的时间,来画画。
我把餐厅的那张大桌子,彻底变成了我的画室。
我不再追求画得有多好,有多像。
我只是随心所欲地,画我想画的东西。
今天画一棵树,明天画一块石头。
有时候,我甚至只是在纸上,反复地练习画线条。长短,粗细,曲直。
我的手,在一点点地,找回曾经的记忆。
那些废掉的画纸,越堆越高。我没有扔掉它们,而是把它们都收在一个大的纸箱里。
那是我的,成长的痕迹。
下午,我会午睡一个小时。
醒来后,给自己泡一壶茶。不是儿子买的那些包装精美的名茶,而是我从超市里买来的,最普通的茉莉花茶。
茶香袅袅,伴着窗外的阳光,我会看一会儿书。
我把我年轻时喜欢读的那些诗集,重新从书柜的角落里翻了出来。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年轻时读这些诗,觉得很美,很浪漫。
现在再读,却读出了一丝别样的味道。
幸福是什么?
幸福,不是依赖别人给予的。
幸福,是一种源于内心的,丰盈而安定的力量。
晚上,我会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餐。
然后,我会打开电视,看我喜欢的戏曲频道。
咿咿呀呀的唱腔,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我不再觉得那是噪音,反而觉得,那是一种很温暖的陪伴。
我没有再主动给儿子打过电话。
他倒是打来过两次。
一次是在瑞士,他发了一张雪山的照片给我。照片很美,像明信片一样。
他在电话里说:“妈,你看这雪山,多壮观!琳琳她们玩得可高兴了。”
“嗯,好看。”我说。
“您在家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挺好的。”
“那就好。我们过两天就去法国了。”
第二次,是在巴黎。
他说:“妈,我们今天去卢浮宫了,人真多啊。还给您买了条丝巾,您肯定喜欢。”
“谢谢。”
“家里没什么事吧?花都浇水了吗?”
“浇了。”
“行,那您早点休息。”
两次通话,都很简短。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一句:“妈,您一个人在家,孤单吗?”
他也没有问过:“妈,您在干什么?”
在他的认知里,我,大概就是那个永远在原地,等着他回家的,功能性的存在。
负责看家,负责浇花,负责在他需要的时候,说一句“挺好的”。
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学画画。
我也没有告诉他,我每天都出去,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更没有告诉他,我已经挂失了所有的银行卡。
这是我的秘密。
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的,叛逆。
转折发生在我独自生活的第七天。
那天下午,我正在画一幅荷花。
刚刚画好一片花瓣,手机就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来自国外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妈!是我!”
是儿子的声音,但他的语气,和我以往听到的,完全不同。
不再是那种从容不迫,带着一点点居高临下的腔调。
而是充满了焦急和一种……掩饰不住的慌乱。
“怎么了?”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
“妈,出事了!我的钱包被偷了!”
“什么?”
“今天在巴黎的地铁上,人太多了,一转眼钱包就没了!护照还在,但是所有的信用卡,现金,全没了!”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
“琳琳和她爸妈的卡,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也都刷不了了!显示是无效卡!我们问了银行,银行也说不清楚,让我们去柜台问。可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上哪儿找柜台去啊!”
他的语速很快,像一串连珠炮。
“妈,您现在赶紧,用您的那张副卡,在网上给我们订回来的机票!越快越好!我们现在身无分文,连住酒店的钱都没有了!”
那张副卡。
他终于,想起了我,和那张副卡。
我看着眼前这幅只画了一半的荷花,墨迹还没有干透。
“喂?妈?您在听吗?”
“在听。”我的声音,很平静。
“那您快点啊!再晚就订不到今天的机票了!”
“你的那张副卡,”我说,一字一顿,“我前几天出门买菜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他因为震惊,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丢……丢了?”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嗯,”我说,“丢了之后,我就给银行打了电话,把卡挂失了。”
“挂……挂失了?”他的声音,开始发颤,“您……您怎么能把它挂失了呢?您知道那张卡有多重要吗?”
“银行说,为了安全起见,最好是挂失。”我陈述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安全?现在最大的不安全就是我们回不了家了!”他几乎是在对我吼。
我没有说话。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在巴黎街头,那种焦头烂额,无能为力的样子。
“那……那您自己的卡呢?您不是还有工资卡吗?您先用您的卡给我们转点钱过来!多少都行!先让我们撑过今晚!”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的卡?”我笑了笑,那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对啊!您的卡!”
“不好意思,”我说,“我把自己的卡,也一起挂失了。”
“……”
这一次,电话那头的沉默,持续了更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已经断了。
“你……为什么?”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困惑和疲惫。
为什么?
我也想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你带着你的“一家人”去享受天伦之乐,却要我一个人,守着一座空房子,当一个“看家”的人?
为什么,你给我的那张卡,与其说是方便,不如说是一种掌控和监视?
为什么,在你的世界里,我永远都只是一个背景,一个理所应当的,无条件付出的角色?
这些话,在我心里,翻涌了千百遍。
但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我忘了密码。”
我说。
“所有的卡,密码都忘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我的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那么的……无辜。
是的,无辜。
就像他让我“好好看家”时,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一样。
我不知道儿子他们最后,是怎么从巴黎回来的。
也许是求助了大使馆,也许是联系了国内的朋友。
总之,三天后,在我画完第九十九朵荷花的时候,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迎上去。
我依旧坐在我的“画室”里,慢条斯理地,给我的画,添上最后一片荷叶。
他们拖着行李箱,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
当他们看到满屋子的宣纸,和坐在餐桌前,旁若无人地画着画的我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琳琳的脸上,还带着那种高级护肤品堆砌出来的精致感,但眼神里的光,却黯淡了许多。
她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把她的那个名牌包,重重地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
发出的那声闷响,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
儿子走了过来。
他站在我身边,看着我画画。
他的影子,落在了我的宣纸上,挡住了一小片光。
“妈。”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画了?”
“有几天了。”我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勾勒着荷叶的脉络。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停下笔,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眼窝深陷,下巴上也冒出了一些青色的胡茬。
他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我看着他,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被我问得一愣。
是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告诉你,然后让你用那种“你这把年纪还折腾什么”的眼神看着我?
还是告诉你,让你夸奖一句“妈您真厉害”,然后转身就忘掉?
我的生活,我的爱好,我的喜怒哀乐,为什么要成为你生活里的一个点缀,一段插曲?
“我……”他语塞了。
“我画我的画,你看你的雪山。我们,不是都挺好的吗?”
我说完,低下头,继续画我的画。
那天晚上,没有人再提巴黎的窘境,也没有人再问我关于银行卡的事情。
一顿沉默的晚餐后,他们各自回了房间。
我能听到,儿子和琳琳在房间里,压低了声音在争论着什么。
我没有去听。
那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我把我的画具,小心翼翼地收好。
然后,我从那个装满废画稿的纸箱里,挑出了一张。
那是我画的第一朵,像样的荷花。
笔触依旧稚嫩,墨色也还不够均匀。
但那朵花,开得很有精神。
我把它,贴在了我房间的墙上。
正对着我的床。
这样,我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它。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做所有人的早餐。
我只给自己,煮了一碗小馄饨。
吃完后,我换上衣服,背上我的小布包,准备出门。
走到门口时,遇到了刚起床的儿子。
“妈,您要去哪儿?”
“去社区的老年大学,报个国画班。”我说。
“报班?”他皱了皱眉,“您在家自己画不就行了?还花那个钱干嘛?”
我看着他,笑了。
“因为,我想跟老师学,想跟同学们一起画。”
“我想,有我自己的生活。”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的表情。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正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当我回来的时候,这个家,可能会有一场真正的,暴风雨。
也可能,会迎来一场迟到的,和解。
但无论是什么,我都不怕了。
因为,我的手里,重新握住了那支画笔。
我的心里,也重新开出了那朵,属于我自己的,永不凋谢的,茉莉花。
我的银行卡,明天就可以去补办了。
这一次,密码我会设置成我的生日。
我想,这个数字,我应该,不会再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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