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看着他夜夜从噩梦中惊醒,看着他雷霆手段整治朝纲,看着他夜半徒对虚空流泪,也看着他围猎场上策马奔腾的英姿。
我是一缕孤魂,被束缚在了沉疴缠身的年轻帝王身边。
我看着他夜夜从噩梦中惊醒,看着他雷霆手段整治朝纲,看着他夜半徒对虚空流泪,也看着他围猎场上策马奔腾的英姿。
被迫在他身边待着,可以说,我比贴身太监更知道他的强大与软弱。
我一手端着自己的头,一手摸摸自己的断颈——可我又是谁呢。
01
有意识时,我正站在一间寝房内。房间四周雕龙画凤,豆大的烛光遍布每一个角落,既不至于刺眼,也不会让人觉得昏暗,随着我走动带起的阴风摇曳。
这是皇帝的寝宫——甚至还没来得及让我疑惑,我的脑海响起这样的声音,仿佛已经对此极其熟悉。
我环顾四周,还凑过去照了照镜子,果不其然,铜镜映不出我的容貌。
因为我是个鬼魂,这是我的脑子不经思考告诉我的第二件事。
但它并没让我想起自己的身份。
我用左手把头从脖子上拽下来,好更方便看清自己。
反正都是鬼了,之前的头和脖子也就连着一层皮,形象再惊悚一点也没什么大碍。
啧,身材还挺高大的,穿的是一身染血的甲胄,似乎生前经历过一场恶战——不错,至少身份不是阉人内侍;甲胄还算华贵,右手拿着一把长刀,刀刃上还有血迹——难道我是个战死的将士?
我皱眉比划了一下,发现如果刀上的血迹是自刎也说得过去。
鬼魂的脑子还是不够好使,我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的身份和死因,总不能真是自刎吧?
那也太没出息了点。
就在这时,似乎被什么人拽着,遮掩着龙床的帷帐剧烈颤动了一下。
其后还隐约传来了九五至尊的呻吟。
02
在寝宫外待命的内侍很不机灵的样子,皇帝都睡成这样了,也不冲进来看看。
我安上自己的头,眯眯眼,缓步靠近龙床。
反正也是鬼了,不至于冒犯皇帝。
本来我想耍个帅,将床帏用刀尖挑开,很尴尬,我还不太适应自己身为鬼魂的体质,于是我看到,自己的刀尖穿过了厚重的帷帐。
……
我翻了个白眼,径直让自己的整个身子都穿了过去。
皇帝很年轻,模样也称得上俊秀,只是看上去身体不太好,睡着了也蹙着眉头,嘴唇微张大汗淋漓,一副噩梦缠身的可怜样子。
我盯着他的脸,明明是个混沌的残魂,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对皇帝全无印象,但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复杂情绪来。
细细咂摸了一下,竟然有些包含着酸楚的恨意,还有一丝丝的……喜悦?
「恶鬼能杀人么?」看着看着,我竟冒出了这样危险的想法。
满是血污的手伸过去,穿过了皇帝汗湿的脖子。
那一刻,我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失落还是庆幸。
鬼魂虽然不能接触皇帝,但我的阴气似乎加重了皇帝的噩梦。他蜷缩在床边,手死死缠着纱帷,嘴里止不住地喃喃。
我凑过去,以为能听到什么宫闱秘事,结果他也只是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一些人名。
我俯身听了一会儿,但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实在是听不太清,并且听了半天,我什么也没想起来,甚至对那些名字也没什么反应。
我大失所望,正要起身时,皇帝却猛地睁开了眼睛,怔怔地和我这个鬼魂正正对视。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铜镜映不出来的自己。
03
浑浑噩噩飘了几天,我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是和皇帝绑定的,最多离他不能超过三丈。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他批阅奏本。
皇帝应该是看不见我的,但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那天我能在他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看上去,我的年龄应该比皇帝大一点。反正在人世飘着,也离不开皇帝,我这几天反复思考了自己的身份,推测应该是皇帝的近身侍卫什么的,至于我对他的那份恨意么……
「可能出了什么事他把我推出去挡刀了。」我信誓旦旦地想。
从中午吃完饭一直到内侍来点灯,他一直就坐在案前批奏折,无聊透了。
并且他看着那些本子,又是皱眉又是轻叹,我坐在案头,感觉这皇帝也不是一个容易差事。
还好我没当。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惊了一下。
「不是吧……」我跳下案几,凑到皇帝面前,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我不会是……活着的时候想要谋朝篡位,所以被他砍了吧?」
但皇帝看不到我的吃惊,他只是长久地盯着一本奏疏,提笔时却又犹豫了一瞬,最后将它直接扔到一旁的废纸篓里。
我瞟了一眼,开头一行「劾冀州牧何仁贵疏」。
冀州。
脑海里闪过一双愤怒的眼,我被什么人推搡在地,一把长刀被强塞进怀里——「别让我失望」。
有人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萦绕,「我相信你,别让我失望」「废物!你太让我失望了!」「废物……废物……废物!」
我想要捂住耳朵,可这些无由头的回忆连带着我断了的脖子都在隐隐作痛,心头也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莫大的痛苦与悲凉,只能被迫蜷起身,集中全身的力气去与这些疼痛抗衡。
「原来鬼也会觉得疼……」这是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丝想法。
04
等我再清醒时,皇帝终于不是木偶一样坐着批奏本了。
他应该是刚吃完晚膳,漫步在皇宫的一处花园里。
而我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一直都像个背后灵似的幽幽地贴着他,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他正背着我一样。
尴尬的是,因为我比他高半个头,所以我的脚一直在地上拖行……
还好鬼魂没有实体,要不拖这一路,两只脚估计都要磨没了。
我大惊失色,从他背后跳开,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我活着的时候应该和冀州有点关系,不然也不会看了冀州相关的奏疏就反应这么大。
但让我失望的是,刚刚自己除了遭了一波罪,脑子还在嗡嗡作响之外,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我趾高气昂地怼在皇帝面前,想挑起他的下巴:「说,那个冀州牧是什么人?冀州又是什么情况?」
他一无所觉,径直穿过了我,和身旁提灯的紫衣内侍说话。
「直到今天看到这花园里的花,朕才发现,原来夏天都要过去了,朕一直……都没有意识到。」
内侍陪笑道:「国务繁忙,陛下日理万机。」
皇帝轻轻笑了笑。
「从两年前那天起,咳咳,朕……好像就对时间没有感触了。」
两年前?我在赏鱼时分出了一点心思听他的话,好像皇帝登基也不过两年。
紫衣内侍还是个年轻小孩,明显不太敢多说话,自能唯唯诺诺掉头哈腰地陪笑。
我摇了摇头,一看就没什么前途。
「喵嗷——」一只玄猫在花丛阴影里面对我弓背炸毛,叫声极其凄厉,配上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寂静的花园里尤为诡异。
我条件反射拔刀,皇帝身边的内侍也被吓得一激灵:「什么声音!来人,护驾!护驾!」
传闻玄猫能看见一些很邪的东西,我半垂眼和野猫面面相觑,咧嘴笑了一下:「小东西,你看的见我?」
我表面淡定,其实心里慌得要命。
我倒是杀不了这只猫,但如果皇帝因此发现了什么,找来一些老道或者秃驴来驱邪,我会不会就此魂飞魄散?
05
我不自觉地斜睨了一眼皇帝,和内侍的咋呼截然相反,他仿佛对突如其来的诡异动静毫不在意。
我无端觉得,皇帝……好像也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死活。
「阿福,不过是一只猫而已。」皇帝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蹲了下来,伸手向玄猫的方向,「小猫,过来。」
「陛下,哎呀,是只野猫,危险……」内侍战战兢兢的阻拦被皇帝挡回口里。
野猫对我这个鬼魂气势汹汹,对皇帝倒是听话,一边警惕地看我一边贴近了皇帝的手,先是谨慎地闻了闻,后面竟然把头凑了上去让他摸。
这年头,猫都会看人下菜碟。
我仗着皇帝也看不见,故意也蹲下身子,和他头挨着头,凶恶地对着猫笑。
我本来就浑身血污,在月光下,相信我的模样只会更让猫瘆得慌,可是这猫现在一点不鸟我,一副狗腿样子凑着皇帝,甚至还把爪子搭在皇帝腿上,试图舔他的脸。
这双标猫把我气笑了。
皇帝也笑了,不过是愉悦的笑。
我不服地瞥了他一眼,但也无端感到了一丝称得上肉麻的欣慰:在他身边待了好几天,还是第一次看他露出笑脸。
他轻轻地抚着玄猫的后背,不知是对身边人还是自言自语:「朕想起来,以前在太学读书时,有一天和言弟还有宋应崇他们去爬树捉知了,宋应崇从宫墙上救了一只傻了吧唧的玄猫……那猫估计也是爬树上去的,但又没胆子自己下来……哈哈。」
一旁内侍笑着:「说不定这就是陛下当年救的那只猫呢。」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说是它的孩子还差不多。」皇帝放开玄猫,「当时言弟喜欢那只猫,朕说那就抱回来养,可是宋应崇把它放跑了……朕当时可生气了,宋应崇就是故意的,他就是处处都和朕过不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不过他说,在宫里的猫,就算过得养尊处优,也不会比在外面快乐……朕后来发现,他说的也有道理。」
我看着皇帝,也许是月光太寒凉,他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笼罩在浓密的睫毛下。
猫跑了,我随着皇帝一起站起身,抹了一把脸,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
06
我平时并不想听皇帝上朝。往日他上朝时,我就在皇帝三丈范围内随便溜达,看看走神的内侍,吹吹地板的浮灰,摸摸龙椅的雕花。
直到今天我听见了下面的大臣提到冀州。
「圣上!臣请弹劾冀州牧何仁贵!」一个穿孔雀纹红袍的老头出列奏事。
我挑挑眉。
皇帝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户部尚书……说吧。」
老头满口引经据典,绕来绕去,上来给何仁贵扣了个「藐视圣上,目无王法」的帽子。
我听到最后,原来是因为这个何仁贵两年来多次因冀州天灾人祸、民生凋敝为由,请皇帝减轻冀州赋税。
「今北狄盘踞关外,虎视眈眈,冀州掌粮草马匹,却多次借口意图少纳税,臣等认为,陛下需以雷霆手段整治冀州,以防定北逆贼之事重演……」
「砰!」皇帝一掌拍在扶手上。
众臣大惊,纷纷伏地不敢吭气。
我好像第一次看皇帝动气。
看着病怏怏的,力气还挺大。
皇帝黑沉沉的目光环视众臣,声音低哑,却铿锵有力:「冀州牧何仁贵是朕亲自任命的,冀州百姓此前因为逆臣宋望桂一事大伤元气,朕体恤百姓不易,减轻冀州赋税的请奏也是朕批准的,众爱卿是觉得,朕做错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户部的老头重重磕了一个头:「臣绝无此心!陛下体恤民意,宅心仁厚,乃百姓之幸,天下之幸。微臣只是认为,冀州之前为定北逆贼的老巢,陛下如此宽厚,怕是不能以儆效尤……」
我忍着脖子和心头的疼点点头,懂了,这是要杀鸡儆猴,不让其他地方生歪心思。
皇帝目视群臣,眼神空茫,慢慢道:「定北王谋逆,是定北王及其党羽之罪,非百姓之罪。如今罪人均已伏诛,又何必罪及无辜百姓?定北王不得民心,你们是想让朕也不得民心吗?朕若以无辜百姓替逆贼赎罪,又何德何能称得上是天下之主……」正说着,便撕心裂肺地捂着嘴咳起来。
群臣唯唯诺诺,都不敢吭声了。
我扫视了下面那群老头们,嗤笑一声。我算看出来了,那户部老头说得冠冕堂皇,实际是盯上了冀州的军权。现在冀州牧何仁贵是小皇帝的人,但这户部老头可不知道是哪方的势力,在这弹劾冀州牧,大概率是为了插上自己的人手。
我摇摇头,底下的大臣不是省油的灯,看来这小皇帝还有得熬呢……
再瞥一眼皇帝,定睛却看到了他掌心内,一丝刚刚咳出的血。
07
「喂,你身体都这么差了,还偏得批奏疏到深夜吗?」
我趴在他面前,恨铁不成钢。
想当好皇帝也不用这么拼吧,本来看着就虚,还不懂得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吗。
再说,待在小皇帝身边这么久,我发现他连个后宫都没有,死了不都知道该找谁继承皇位。
「陛下,过了子时了,您要不要就寝?」那个没什么眼力见的小内侍又来了,不过这次我觉得他干的好。
皇帝揉了揉眉心:「就算睡了,朕也不得安眠,倒不如多看看国事。」
「太医院那边研制出了新的安神香……」
皇帝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小内侍,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倒衬得脸更白了。小内侍脖子一缩,不说话了。
「太医院为了朕也没少操心,试试吧。」
事实证明,太医院还是庸人多。
皇帝又一次半夜惊醒,当我听见动静穿过床帏时,汗湿的鬓发凌乱地贴在他脸上,苍白的腮边还挂着未干的泪,控制不住地咳嗽。
这一次我听清了他嘴里的名字,宋应崇。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出现在他梦中。
「你梦见我什么呢。」我退出他的床榻,隔着帷帐轻声说。
不是我装,虽然我朦朦胧胧想起来自己叫宋应崇,我的父亲就是那个众臣谈之色变的逆贼——定北王宋望桂,但是我还是记不清自己生前的事。
我之前应该和皇帝还比较熟,一起在太学念过书。但是我脖子上这道伤,也昭示了我俩最后的结局。
毕竟对叛臣之子,斩首都算一种仁慈了。
「谁,谁在外面。」我正顾影自怜着,却听到安静的寝宫里,皇帝突然开了口。
我警觉环顾四周,除了我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却见皇帝一把掀开帷帐,手中持剑直冲着我的方向:「你是谁——」
但寝宫空空荡荡。
小内侍听到动静,垂头小步进来,不敢看皇帝中衣大敞、长发散乱的失仪模样:「陛下有何吩咐?」
「刚刚……有人进来过吗?」
「啊?啊……」小内侍一悚,飞快抬了一下眼,「奴才和侍卫一直在寝宫外守着,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我从床柱后探出一个头来,确认了皇帝现在并不能看见我。
刚刚应该只是他眼花。
毕竟,即使我不懂鬼神之说也知道,活人看见鬼不会是什么好征兆。
08
我发现,小皇帝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
生命不息,作死不止。
就算在大殿上咳出了血、在睡梦中看见了鬼、强撑着批奏疏到子时过半,他也要举行秋狝围猎,并且还兴致勃勃地拿了一张一石的弓,登上看城观看布围。
我幽幽地飘到他身边:「你真拉的开?拉不开的话,皇帝的脸可就丢尽了。」
皇帝身边,站着刚从江南游山玩水回来的逍遥王周言,也是皇帝周桢的胞弟。
「言弟,你这么大老远赶来,也不多休息休息就来围猎,可别丢脸啊。」皇帝调侃道,语气久违的轻松。
逍遥王兴致勃勃:「皇兄可别看不起我,当年讨伐北狄,我可是队里的神箭手,信不信,现在我的水平也没退步多少!」
「朕都快忘了,当年出城突围,要不是你的箭法,朕和宋……和他也不能安然脱身。」周桢一时有些出神,接着他便搭弓射箭,周围众臣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城墙远处一只鹿应声倒地。
逍遥王最先鼓掌:「好!皇兄风采不减当年!」
大臣们反应过来,也纷纷恭维。
周桢淡淡一笑,走下看城:「行围吧。」
众人拥着他离开,我慢慢地落在后面。
虽然他身边众臣环绕,但我从他的背影中,无端感受到了一种寂寥。
09
那年突围之战,我想起来了。
当年北狄兵临山海关下,周桢当时还是太子,和我,还有几家世子出征讨伐,周言当时是偷偷混进队里的,周桢当时极力反对他参与这么危险的战斗,但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答应了,但命令周言只能守城,不能出战。
北狄军队来势汹汹,攻城已达三月之久,再不采取措施的话,城内军队已不支持如此鏖战。
周桢提议派一支精锐部队,趁夜深从侧门突围,直奔北狄粮草大仓,切断他们的物资供给,来为守城争取时机。
周桢自请带队突围,那就自然少不了我插一脚。
周桢皱眉:「你……宋应崇,我希望你能留在城里,这里士兵多为冀州人,你留下可以协助言弟稳定军心。」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冷笑一声:「属下多次与北狄交手,更熟悉北狄情况,属下认为,由我带队突围,或许更容易成功一点,殿下觉得呢?」
这话说得只是其一,其二是,我不想让周桢出风头。
从小到大,我都是周桢最刺头的那个对手,好像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不让周桢开心。
父亲作为大周国威名远扬的异姓王,战功卓著,同时也心高气傲。
从有记忆开始,父亲的话就在我耳边挥之不去:你是我定北王的儿子,你不比太子差,你不能比太子差。别让我失望。
于是我作为伴读,跟着周桢进了国子监,我比周桢练字刻苦,书背的也比他流利,但那些先生们只会因为周桢的太子身份,给他更高的评价。
于是我在周桢背不出来书时,会用口型故意给他错误的提示,反正就算没答上来,夫子们也不会重罚他;我还「一个手滑」放跑周言看上的玄猫,为了看到周桢生气又不便发作,只能隐忍着气鼓鼓的表情。
再长大些,我们又一起习武,我练得比周桢强壮,功夫也比他好,但兵部的老师眼里也只有周桢。
所以我时不时以「向太子讨教」为借口和周桢过两招,再在暗地里「无意」多踩他两脚,揍他两拳。
父亲处处都将我和他比,认为他不过是出身好才能坐上太子之位,连带着,父亲连皇室都看不顺眼——那时候,他就已经筹备谋逆了。
说回当时情景,周桢在烛光下盯了我良久,最后还是答应了由我带队。
我微笑道:「那就辛苦太子殿下,听从属下指挥了。」
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因为他这人,说好听点是有大局观,说难听点就是性格太软,只要对大局有利的事,他一点不会为自己考虑。
就像现在,堂堂太子,会为了少死几个战士,而选择折了自己的面子,听从我一个世子的指挥。
我看着他在跳动烛光下显得有些水波荡漾的眼睛,想着,不错,我终于赢了他一次。
10
但我没想到,北狄半夜突袭和我们半夜突围撞在了一起。
以至于我们刚出城就遭到了伏击。
天色一片漆黑中,根本分不清敌我,一阵混战之后,我终于率领部下冲出了包围。
片刻喘息中,我突然发现,周桢没有跟上来。
「太子呢?有人看到太子没?!」我压着声音怒吼。
部下们面面相觑,黑暗里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太子……好像突围时坠马了。」
我大骇。
恨不得把缰绳勒进手里,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自己是想用鞭子抽这群不争气的部下,还是想抽周桢,还是想狠狠地抽一顿自己。短暂思考过后,我让部下们按规定的路线去偷袭北狄的粮草,而我掉转马头,选择回去救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让人操碎了心的太子。
亏得周桢命大,也幸好北狄人眼神也不好使。一片黑暗中,周桢落马后滚进了一处草坑,并没有被发现。
但我一个人骑马回城的动静还是被北狄发现了。
「妈的!」我一刀砍翻一个北狄人,在奔马的同时把周桢一把拽到我身后,也不顾维系表面上的君臣礼仪了,「你怎么回事!」
周桢贴在我背后,声音微弱:「我的马被一个鞑子砍了,但我没事……」
我策马狂奔,周身的黑暗中不知有多少敌人。
我现在是真的想抽死刚刚脑抽的自己了。
早知道周桢福大命大,我真是多余折回来救他。现在好了,单枪匹马根本没有希望突围出去。
一个鞑子冲上来,大刀直砍向我的头颅,照这样的速度,我根本避无可避。
我认命地闭上眼,却听一声金属当啷,身边的敌人已被射下马。
再听几阵破空声,原本的死局竟然出现了一线生机。
「是言弟!」周桢兴奋道。我策马飞奔,抽空转头往城墙一瞅,几处幽幽火光下,果然是周言带着几个士兵在搭弓射箭。
那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在战场上合作,再见面,我已是叛军主将,周氏的敌人。
追上部下后,我们成功一把火烧了北狄的后备粮草。加上朝廷援军到来,最后终于逼退了北狄部队,凯旋回朝。
回朝路上,周桢随口问我:「那天那么黑,你怎么发现我的?」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应付他的话了,但我又想起了他那双月下含着水光的、颤抖着的眼睛。
11
到底还是有道士来了。
周桢秋狝之后,又小病一场,并且,皇帝半夜疑似撞鬼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尤其对于和皇帝情同父子的宰相来说。
一向对鬼神敬而远之的宰相,在得知皇帝身体状况每日俱下,以及似乎被鬼魂缠身之后,还是为皇帝请了青城派的修行人,据说是个隐世多年的天尊,说是请来为皇帝把脉,实则斩妖除魔。
我警惕地看着那个白胡子老道拿着拂尘迈着方步走来走去,还一边走一边神神叨叨,不由得又努力离周桢更远了一点。
「仙人可有发现。」
周桢估计也对宰相的行为感到无奈,问话语调平平。
那老道表情一凛:「陛下,恕贫道直言,宫内确有恶鬼,并且这恶鬼,就在您身边。」
我心里一咯噔。
周桢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您说该如何处置?」
「陛下万不可轻视这恶鬼!凡人死后皆会踏上黄泉路,过奈何桥后喝下孟婆汤重新转世,但若是死后怨恨未了或执念难消,则会浑浑噩噩留在人间,吸取生者阳气,时间一长,幽魂甚至会化身恶鬼,以报生前之仇,重则危及生者性命啊!」
我嗤之以鼻,放屁,就算我最开始想要试试能不能伤人,最后还是发现自己根本接触不到实体,并且,我又不想让周桢死,说什么伤人性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再说那损活人阳气,还不是因为我只能接触到周桢吗?四舍五入,这就是他自己愿意给我吸的,可不管我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残魂的事!
我烦躁地拔下自己的头,两手翻来覆去地颠着。
周桢轻轻扯了扯嘴角:「照仙人这么说,怨朕恨朕的死人可不会少,莫非这宫里,有千千万万个冤魂来找朕复仇吗?」
「不不不,陛下乃天子之身,纯阳之体,寻常鬼怪一旦近身就会魂飞魄散!但是那恶鬼道行不浅,并且……」老道面色凝重,「恶鬼就在那正殿之中!」
我颠头的动作停了。
这老道连周桢三丈之外的我都发现不了,看来不过是个满口胡言沽名钓誉之辈,我竟然还真信了他那番话,也真是傻了。
周桢无奈地望向宰相,见他满脸凝重默默点头,只能轻叹一口气:「那仙人,我们去正殿看看吧。」
12
我没想到,那老道看着像骗子,实际还真有两把刷子。
跟着周桢还没走进正殿,我便看到了覆盖在宫殿上冲天的黑气。
明明此前的正殿都是一片清明。
周桢毫无所觉,一个劲儿的往里踏。
老道也是,明明刚刚还说恶鬼吸人阳气,对活人不利,现在就眼睁睁看着周桢踏进黑气里,一点不带拦的。
我恨不得揍他两拳,再揍周桢这个傻子两拳。
但没办法,我也拦不了他,只能跟着他一同进入大殿。我倒要见识见识,是哪个不长眼的妖魔鬼怪敢在这里撒野。
正殿龙椅,本该是金碧辉煌、「正大光明」之地,如今却被一个浑身黑气的疯癫老头占据。
老头一见到我,便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是你!我就知道,你也心有不甘!你也想让周家小子活不长对不对?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锁紧了眉头,我潜意识里不愿接近龙椅,竟然一直没发现,这个老头已经附在上面很久:这比我还重的恶鬼怨气,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形成的。
进入正殿后,周桢也明显感到了不适,重重咳出一口血来。
「老头,我不认识你。但你能不能离他远点。」我缓缓抽出染血的长刀,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内心不安,刀上的血迹也隐隐颤动起来。
「不认识?不认识——」不讨喜的老头勃然大怒!
「你个孽子!生前负我,死后竟也成了周家小儿的傀儡!宋应崇!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生下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号称是我爹的鬼魂带着满身怨气朝我扑来,我正欲提刀格挡,却突然发现,这恶鬼的真正目标其实是周桢!
我拔步拦下他的攻击,不出所料更加激怒了他。我的父亲生前便是以一敌百的名将,死后怨念加身,战力更强,赤手空拳也几乎和持刀的我打平。
短兵相接之间,我从心底泛出了浓浓的无力:「父亲,生前已是败局,死后大可投胎转世,又何苦执着这个俗世的皇位!」
「你个逆子!我离皇帝只差一步之遥!全赖你妇人之仁!现在你还要阻拦我,你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的恶鬼无端开始被焚烧。
我怔愣之时,灼痛感也突然袭来。
原来就在我俩缠斗时,那牛鼻子老道在周围已经布下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恰好此时,皇帝被太监们搀扶出了门外,万幸,得益于「不能离开他三丈外」的法则,就在我差点也被焚烧殆尽时,我脱离了老道的阵法。
皇帝被安置在偏殿,喂了水和药之后,慢慢把气顺过来了。
老道不紧不慢踱步进来,弯腰行礼:「陛下,恶鬼已被降服。没有恶鬼缠身,再饮下几副固本培元的药剂,陛下龙体不日即可康复。」
我看着自己被烧的半透明的手,晦气地离这个老道又远了一点。
周桢的表情诚恳了一些:「寡人确实觉得身体轻松了一些,道长果然神通广大。只是……敢在皇宫如此嚣张,不知道道长是否知道是何人的死魂?」
「亡魂成鬼者,皆是抱有仇怨执念,不愿往生的恶灵。对于贫道而言,鬼魂生前是何人并不重要,贫道也无法探查其渊源。贫道虽不能回答陛下。但相信陛下心中应该也能猜测一二。」
帝王端坐于床榻之上,眼眸低垂,看不清神态。
我只听见他淡淡的语气:「是啊,左右不过是怨朕恨朕之人,是谁……也不重要了。」
13
我垂眸,不愿看他落寞的神态。
我是因为怨他恨他,才死后成鬼,对他阴魂不散吗?
怎么能不恨,又怎么能说恨呢。
我想起了活着时的一切,尤其是死前的情景。
定北王谋逆,我虽千般纠结万般不愿,但作为定北王世子,在父亲的安排下,我还是率先带队冲进了皇宫,在龙椅上挟持了皇帝。
但父亲还是太自负了,他自以为篡位与打仗无异,认为自己依然可以以一敌百,直捣黄龙,却没想到被禁卫埋伏个正着,押送到皇帝面前。
大殿之上,是我把刀架在皇帝的脖颈上;大殿之下,是围成铜墙铁壁、虎视眈眈的禁卫和跪地的父亲。
「宋应崇,定北王已经败了,你现在的挣扎无异于是螳臂挡车。」皇帝被我挟持着,还有心情对我讲道理。
「就算今天你杀了朕,明天坐在这龙椅上的,也不会是你。」
「朕知道你的苦衷……若你就此收手,朕不会杀你。」
「我才是该坐上皇位的人!周家小儿,你不过是靠母家才当上的皇帝!不过是靠我四处征战才坐稳的皇位!你武不及我儿,文不及逍遥王,你压根就不配当皇帝——」父亲在殿下破口大骂,皇帝轻轻一摆手,禁卫直接押走了他。
「别乱动,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我的刀在皇帝脖领处颤抖。
「你不会的。」皇帝坚定地念着我的名字。
父亲踉踉跄跄地走远,仍在破口大骂。
我早已泪流满面。我能怎么办呢?
周桢说得没错,我杀不了他,不管是出于现在的形势,还是我的本心。
架住周桢的手慢慢放下,周围的侍卫们举刀缓步靠了上来,准备找时机将我一击毙命。
我冷笑一声,甩开周桢,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大步走到一个侍卫面前,先一刀了结了他。
他是父亲安插的最后一个奸细,用来和皇帝鱼死网破的。
在侍卫们冲上来的最后一刻,我扭头看了一眼周桢。
「对不起。」
然后,我割下了自己的头颅。
我作为人的最后一眼,是看到周桢冲过来,抱住我的样子。
我是个懦弱的人。虽然之前我一直嘲笑皇帝胆小畏缩、没有大丈夫气概,但我知道,其实我才是那个胆怯的人。
自古说「忠孝两难全」,可我,一个摇摆不定的胆小鬼,既没有做到忠,也没能实现孝。
如果我迟早要在这种飘摇中发疯,那么不如,就让一切结束在这一刻。
自尽在周桢怀里,也算是一种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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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父亲的怨气缠身,皇帝的身体好了很多。
虽然依旧会做噩梦、也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好歹不咳血了。太医诊脉也说,皇帝的身体根基比以前还要稳固些。
这是个好消息,至少说明我不会影响他。
我就这么一直跟着他。看他依旧操心政事一直到半夜,看他成为四海赞誉的明君,看他立后生子,看他步入中年,看他身体急转直下,不久于人世。
因为病重,周桢又能看到我了。
看到他的表情,我扯嘴干干一笑:「当了几十年皇帝,怎么还跟之前小萝卜头一样能哭。看到个鬼都能哭,没出息。」
「我以为……那次道士驱走的鬼,是你。」他轻轻一笑,「没想到,你竟然不想杀我。」
我撇撇嘴:「活着的时候都没杀,成鬼了再杀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你这皇帝当得挺好的,任何人都做不到这么好。」
道士说,鬼皆抱有仇怨执念,我做这么多年鬼,应该是出于执念吧。
少年时,我看不惯皇帝,我嘲讽他,暗地里期待他出糗,忤逆他想让他丢面。但十几年来,一起读书、训练,一起背不出书被夫子骂,一起爬树抓知了,一起登上城墙看皇城的广阔,一起骑马吹过草原和戈壁的风……踏遍皇宫的角落,奋战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那些幼稚的嫉恨和不甘,早就轻易败给了少年最真挚、最简单的生死情谊。
也许我的执念,就是想再多看看周桢,看他能当成一个怎样的皇帝,看我当时的选择是不是正确。
而现在,周桢要死了。执念已了,我的鬼生也走到了头。
「下辈子……愿不再投生在这帝王家。」皇帝怆然一笑,呐呐自语。床周文武百官皆是伏地跪拜,抖若筛糠,觉得是自家皇帝见了鬼开始说胡话——倒是也没错。
看到皇帝的魂魄离开他的躯体,我的身体也随之慢慢消散。
下辈子,有缘再会吧。
完
来源:青草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