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带来了永朝三个月没有降下的甘霖,她说她来自异世,她和那场神迹一起在欢呼声中被送进宫里。
永朝十三年,太子祭天。
神坛上风云骤变,掉下来一个穿着奇异服饰相貌清秀的女子。
她带来了永朝三个月没有降下的甘霖,她说她来自异世,她和那场神迹一起在欢呼声中被送进宫里。
听说太子殿下要娶她做太子妃。
一
这原本和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可偏生叫我生做那位太子殿下订着亲的千金小姐。
我名宋生生。
宫里有意让太子殿下迎娶那位神女的旨意传出来时,我正坐在椅子上撑着脑袋看窗外已经下了三天的大雨。
久旱逢甘霖。这场雨将永朝变得如同新生,我甚至不用出门也知道,干涸的农田会重获生机,万千百姓又是如何欢呼雀跃。
“我儿体弱,莫要坐这窗边吹风。”
一双素手替我将窗户关上,母亲关心地话语在我耳边响起。
“阿娘。”
我的阿娘已经不再年轻了,不过三十,已经生出了华发,她慈爱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温柔。
“生生不开心吗?”
阿娘带着我回到屋里,六月的天里只因这场大雨带来了凉意,我的屋里就必须点上炭火。
我靠在阿娘的怀里,“没有不开心。”
阿娘轻轻用手梳着我的头发,“宫里传来的消息生生莫要在意,你与太子殿下的婚事从小就订下,若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就取消,我宋家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我知道啦阿娘。”我靠在阿娘的怀里,闷闷地回答。
二
雨停后已是六月二十九日,出了一个大太阳,日光明晃晃地照的我身体暖洋洋,鸳鸯替我搬了个软塌放在院子里,我躺在上面晒太阳。
感觉骨头缝都被晒舒服了,我才满意地翻了个身继续晒。
脸上盖着薄薄的纱帕,耳边是鸳鸯在和我说话。
“听说那位神女语出惊人,脱口成章文辞斐然,还精通乐理。”
不用去看我也知道鸳鸯肯定是掰着手指一点一点数给我听,就像不用出门我也知道,那位神女定是拥有过人之处,不然也不能在宫里住了半个月之久。
“小姐……”鸳鸯的话突然顿住。
“你说,我没有生气。”我和鸳鸯从小长大,我怎么可能会和她置气。
况且我也知道她未完的话是什么,无非就是宫里传闻想让这位神女做太子妃,给整个永朝带来福泽。
“那位神女如果真做了太子妃,你与太子殿下这桩事又怎么办呢?”
我长叹了口气,睁开眼睛。
隔着薄薄的纱帕,日光也能照进我的眼里。
“本来这桩婚事也不是我所求的,鸳鸯,若是真能取消也好。我身体本就弱,前半生让阿爹阿娘操碎了心,后半生难道还要他们替我操心吗?嫁进皇家如同烈火烹油,我更愿意在家中陪伴父母草草一生。”
宋家曾最显赫不过,世代忠烈。
从我祖父那一代开始,在军中立下了赫赫威名。
永朝和金朝经历过十年战火不停,宋家为此折进去了无数儿郎。甚至不止儿郎,我的小姑姑,我的祖母,我的婶娘,全是为了永朝出战,惨死沙场。
我阿爹年纪最小,长兄出征的时候他才七岁。祖母抱着他送自己的兄长,阿爹说没想到那会是最后一面。
挂帅出征的兄长穿着金色的盔甲,红缨枪上的红缨迎风飘扬,我没有见过面的大伯抱着自己唯一年幼的弟弟哄了哄,“待兄长回来就教你骑马。”
年幼的阿爹被哄得止住了啼哭,“兄长不要骗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后来送回家的只有一块玉佩,说是玉佩也不算,用黑绳子系着,只剩一半碎玉。
阿爹用来给我当护身符,“你大伯一定能保佑我们的生生平平安安长大。”
碎玉一直戴在我的身上,我也觉得因为这块碎玉,我才能平安长大。
三
六月三十。
宫里宣我进宫。
阿娘说不想去就推了,说这话时她眼里带着愤恨,显然觉得宫里这是在折辱我。
任由外界传闻已经沸沸扬扬后才让我进宫彰显天家恩德,没有把宋家丢到一旁。
我安抚地朝阿娘笑笑,“阿娘,没关系的。”
五层的宫装将我压的喘不过气,头上哪怕只戴了少少几个头饰已经觉得压的脖子疼。
鸳鸯扶着我走在去往梧桐宫的路上,我靠着她小声喘气。
来接我的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宠的女官疏影。她知道我身体弱,倒是没有催我们。
或许我还没失宠,我心里暗暗思衬。倘若皇家要解除婚约,该怎么做我才能为宋家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一番唱作通传,我跪在梧桐宫把人膝盖硬的发疼的地砖上扣头行礼。
“生生来了,还不快扶生生起来赐座。”
等我头都扣实了,皇后娘娘才着急忙慌地叫人扶我入座。我脸色已经因为劳累变得惨白,依旧抿嘴谢礼,“多谢皇后娘娘。”
我想我现在应该很难看,额上全是细汗,鸳鸯小心地替我擦拭。
“都怪本宫粗心了,生生本就身体不好还让你行如此大礼,来人,把这不懂事的婢子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不懂事的婢子也就是扶我晚了几秒的那位了,我知道这是一个下马威,杀鸡给猴看,我却也不愿做那个猴。
端起疏影刚送上的茶喝了一口,脸上带着平静的笑意。
皇后的戏没人接,她倒也没任何神色转变。
“生生啊,最近连着都是雨天,也没好好接你在宫里看看,你身体可好些了?”
我适时地咳嗽两声,“谢娘娘关心,前不久吹了风感染风寒,如今还在病中,不过也并无什么大碍。”
被我的话一噎,皇后不知道再说什么,只能端起茶盏喝茶。
宫里冷凝的气氛逐渐凝固。
“太子殿下到。”
通传声响起的时候我低眉顺眼地看着裙上繁复的刺绣,这是阿娘特意请如意坊的绣娘替我做的,上面绣的不是花鸟鱼树,而是经文。
“儿臣参见母后。”
“小女参见皇后娘娘。”
我将视线从经文上挪走,抬头时就看见两个般配的身影跪在地上。
皇后急忙叫两人起来,生怕累着他们。
神女果然是很有神女之姿,她穿着月白色的广袖长裙,上面绣着竹叶。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存在太突兀了。她侧过头轻轻看了我一眼。
我出神地看着她裙角上的竹叶还没反应过来,她的眼光温柔,倒是没有我想像中的对我有恶意。
毕竟宫里宫外的传言已经沸沸扬扬。
“生生最近身体好些了吗?”坐我身侧的太子殿下温声相问。
其实我与他虽有婚约,却仅少见面,他性子温吞,与圣上暴戾的名声不同,他在民间是难得的贤名。
“多谢殿下关怀,已经好些了。”这些话不过是面子工程,谁都知道我身体不好,除了命好别无他长。
世家小姐都会的我不会,世家小姐不会的我更不会。除了会吃药,我大约会的就只有在每次快病死的时候活过来了。
“那就好。”他得到了我的回应以后转过头去。
皇后又开始细细碎碎地问话了,问那位神女在宫里住的可好,问太子最近有没有好好照顾这位神女。
神女的声音倒是很清脆,像我小时候听过的黄鹂鸟。
我出神地想着事情。
皇后许是看我柴米油盐不进的样子心烦,让我出宫去了。
鸳鸯扶着我,我走的很慢。
四
回家后总是要病一场的,这已经成了习惯。
阿娘守着我,喂我喝汤药的同时还要替我骂一骂那宫里的人。
“定是他们冲撞到我的生生,若你父亲在家,若你父亲在家……”
病中我仿佛又看见了父亲抱着我举高高的时候。
小姑姑和阿娘坐在树下看我们,堂哥带着笑意在一旁,那时候我只有三岁。
大伯父战死以后,大伯娘陪着他去了。她说地下冷,怕大伯父一个人看不清路。
堂哥那时候应该才满月,小姑姑抱着他跪在灵堂,堂前两口棺材,一口装着他的生父,一口装着他的生母。
阿爹是祖母的老来子,家中三兄弟,二伯父早夭。小姑姑和阿爹一母同胞。
宋家的孩子总是要习武的,这样才能报效国家征战沙场。
阿爹说小姑姑拿剑的时候才三岁,剑和她一样高。
后来小姑姑战死的时候也没有多大,她走之前叫我乖乖听话,回来会给我买最爱吃的桂花糖。
我怕啊,我怕小姑姑走了不回来。我哭着拉住她的衣角,我说姑姑别走,姑姑别走,姑姑别不要我,堂哥已经不要我了,姑姑也不要我吗?
姑姑哭的和我一样伤心,她抽剑斩了那段衣角,转身上马。
马跑的好快,我怎么追也追不上。
五
醒来的时候眼睛酸疼,阿娘双眼通红,用湿帕子轻轻给我擦脸。
“生生梦见安娘了?”
安娘就是小姑姑。原意是姑姑能平平安安,后来……
我哽咽着应了一声,梦里的场景在脑海里翻涌,阿娘温柔地替我擦脸,眼里的泪却也止不住的掉。
她与小姑姑,是闺中密友,是再好不过的挚交。
病好后因为这场陈年旧梦,我总是不太舒坦,精神恍惚。
听见神女递了帖子想见我一面时还有些惊讶,其实总叫她神女,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鸳鸯气愤地把帖子往桌上一扔,“她这是在折辱我们小姐,谁不知道她与太子的事闹的沸沸扬扬,谁不知道我们小姐与太子的婚约,现在还上赶着来欺负我们小姐吗?”
我却并不是很生气的,一来我对太子无意,二来我总觉得那位神女对我也没恶意。
“好鸳鸯,这有什么可生气的?皇家本来就是为了牵制阿爹才订了我这桩婚约,莫气莫气,既然已经下了帖子,就得招待人家,快请神女进来吧。”
“就是小姐脾气好。”鸳鸯气鼓鼓地去请那位神女了,我看她连背影都充斥着愤怒,忍不住笑。
神女进来的时候我才有缘细细看清她的脸,民间多说她清秀可人,可是我细看却觉得十分漂亮,远山眉樱桃嘴,一双眼睛生的最漂亮,就像携了一汪滔滔春水。
“冒昧前来拜访,宋小姐莫怪。”
我坦然一笑,“能有人来拜访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小姐请坐。”
她泰然自若地坐在我身侧的红木椅上,“我叫陈清嘉。”
“宋生生。”
我们没有见过面,却仿佛有一种曾见过的感觉,让我对她生不出恶意。互相说完名字以后彼此安静地坐在一起喝茶。
“宋小姐若总是夜半咳嗽,可以多用一些秋梨膏化水饮用,止咳效果很好。”
陈清嘉关切地看着我,鸳鸯不喜欢她,听见她关心我也不满地哼了一声。
我回头看了鸳鸯一眼,希望她别在客人面前失礼。
陈清嘉不在意地笑笑。
她似乎是一个很爱笑的性格,和我说话时总是含着笑意,我长到现在没交过朋友,那些千金小姐总担心和我相处的过程中有什么不顺我的心意,我又生病。
其实我这个人再没什么喜欢计较得了。
陈清嘉走后阿娘立马就来我的院中。
她应该是刚从练武场上下来,脸红通通的。
我想起阿爹说,“当年与你娘亲一见钟情,实在是她骑在马上的样子太英姿飒爽了,你阿爹我啊,顾不得什么了,立马就要求娶这个小女娘回家来。”
当年英姿飒爽的小女娘,如今和我一起被困在京里。
“生生,那位神女走了?”阿娘嘴里虽然叫着神女,可是却并无什么尊崇之情。
我示意鸳鸯替阿娘拧了毛巾来擦脸。
“已经走了,阿娘怎么不出来见见。其实这位神女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是吗?”阿娘将信将疑。
“总之我不太信这些乱力鬼神,她若对你没有敌意最好,若装模作样存了什么坏心思来害你,也别怪我不客气。”
我含笑看着阿娘点了点头。
六
陈清嘉是个很有趣的性子,她倒是经常约我出去玩。
我身体不好,五次只能去赴约一次。
那一次里她也总是带着我走走,不去太远,就去郊外踏青。
鸳鸯虽然对陈清嘉眉不是眉,眼不是眼,但她看见我能和她相谈甚欢多走动走动,倒也没多大的恶意再表露面前。
陈清嘉和我在一起时不谈太子殿下,也不谈那场神迹,她和我谈一些笑谈趣事。
“生生,我曾经去过一个很和平的国家,没有战争,每个人都带着笑容,他们安居乐业远离战火,你会喜欢那儿吗?”
陈清嘉说这番话时我和鸳鸯都很惊讶。
“整个天下还有这样神奇的地方吗?”
陈清嘉笃定地看向我,“有这个地方。我就来自那里,以后有机会你愿意和我去看看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那里虽好,却不是我的家乡,若日后清嘉回到自己的故乡,也可与我遥寄书信和画像,让我看看那番盛况。”
“好吧。”陈清嘉失望地看向天边的流云。
这次回去后鸳鸯总有些神思悠悠,她茫然地问我,“小姐,若天下真有那样的地方就好了。小姐和老爷夫人堂少爷,我和阿爹阿娘都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鸳鸯是我阿娘从破城逃难的难民堆里捡起来的,她那时候才四岁,被自己的父亲牢牢护在身下躲过了金人的劫掠。
被发现的时候她阿爹已经断了气息,阿娘不知所踪,鸳鸯嘴里塞着一张绣着她名字的帕子,叫做茵茵。
后来为了让她忘了这桩苦难,我替她取了鸳鸯之名。
最后我也没能回答鸳鸯的那句话,我比谁都想战火平息。
圣上传我进宫时已经是七月初了,他其实与宋家的关系并没有外界传的这么紧张。
每次我进宫时他总是对我很和蔼,我和他坐在上书房里,他还让福公公给我上了一杯热茶。
福公公是前朝留下来的老人了,他圆圆滚滚的肚子,带着像弥勒佛一样的笑容。
“宋小姐用茶。”
茶里放了甜甜的果干,喝起来一点也不苦涩。我因为经常吃药,所以最不爱喝苦的,每逢进宫,圣上总爱给我喝果茶。
“生生最近身体好些了吗?”圣上带着慈爱的笑容看我。
我点点头,“多谢陛下关怀,已经好很多啦。”
“朕知道皇后之前给了你不敬,我已经偷偷惩罚她了。生生不用与她计较,你不喜欢湛儿,湛儿也配不上你。”
圣上与我说起话时总像哄小孩子,湛儿是太子殿下,我与他的婚事其实真的订的莫名其妙,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面。
民间都传是为了牵制父亲,圣上忌讳我阿爹的兵权和在军中的威望。
可是他们也忘了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如何与我阿爹共同征战沙场,我阿爹替他挡过多少刀剑,两人又是怎样过命的交情。
在皇家还有这样的情义存在?这是不能被世人所相信的。
陛下又絮絮叨叨和我说了很多话,临走前他殷切地嘱咐我,“江瑶要回来了,你若有空,约她出去走走,别让她整日吃斋念佛的,还是像花朵一样的年纪。”
我含笑着点头,“知道了陛下。”
七
江瑶是陛下的妹妹,她由太后所生。皇家历代亲缘寡淡,江瑶是陛下唯一的妹妹,从小被宠着长大。
因为跋扈任性,太后又早逝,江瑶第一次与我相见时,她才八岁,我才四岁,她看上了我的灯笼,想要我让给她。
当时谁也不知道陛下会这么疼爱江瑶,让她乔装打扮跟着出来民间赏灯会。
我与堂兄一脸茫然地看着江瑶,她任性地指着我的灯笼。
“你的灯笼比我的好看,你给我。”
我的灯笼是堂兄亲手做的,上面画了几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在吃草。
“我不要!”当时我立马就反驳了江瑶,回头向堂兄伸手,“哥哥抱。”
堂兄抱着我转身就走,“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这么娇纵,连我们生生的灯笼也要抢,快跑。”
我被堂兄逗得咯咯笑,江瑶在背后气急败坏地想追,被跟着她伺候的嬷嬷一把抱住。
因此结缘。
后面江瑶发现我是谁以后,和我从针锋相对开始,慢慢变成了我唯一的好友。
她一点点在我面变成窈窕少女。
江瑶及笄前两日,她突然变得有些难以言喻的羞涩,在我面前扭着衣角。
“生生啊。”一句生生被她叫的百转千肠,听的我直哆嗦。实在是这么多年了,江瑶向来都是中气十足地叫我,“生生!我来也!”
我打着冷颤看她,“怎么了?”
江瑶抿了抿嘴角,又忍不住嘴角上扬,又抿了抿嘴角把上扬的幅度压下去,才凑在我耳边对我说,“昨天我和宋遥表明心意,他同意了。”
“嗯,表明心意,还同意了,挺好啊,江瑶瑶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大胆的时候,你说是谁来着?宋遥?宋遥?宋遥!”
身下的凳子好像在烫我的屁股,我呲溜一下站起来。这是我为数不多平淡的人生里最震惊的时候,火烧眉毛都不足以形容我的震惊,应该用火烧全身。
“你说的是我哥,宋遥!!?”
江瑶一脸含羞带怯地来捂住我的嘴,“小声一点,讲这么大声别逼我扇你。”
“把你扇坏了,宋遥要生我的气。”
江瑶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在我耳边说完了有关她和我哥怎么在我面前眉来眼去,两个人情深缘浅,相知相爱的故事。
说实话她描述的和我看见的有很大差别。
我哥真的会像她说的那样叫她,“阿瑶?”还会温柔地喂她吃糖葫芦?
我怀疑这是江瑶臆想出来的。
我真切地握住她的手,“瑶瑶,不然我们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江瑶对我这样认真的建议做出的回答是一脸和蔼的微笑望着我,“别逼我真的扇你奥生生。”
最后江瑶心满意足地回宫了。
我魂不守舍地坐在堂兄院子前面的门槛上等到堂兄回来,问道,“哥哥,你和瑶瑶是真的吗?”
他俩光辈分就对不到一起。
堂兄温柔地弯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头,夕阳的余晖橙红一片洒在他的身后。
“是真的,生生放心。哥哥会对江瑶好。”
我的哥哥啊,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他知道我害怕他与江瑶以后不能走到一起,他知道我更害怕的是我的朋友与我的哥哥以后会忘记我。
“生生乖,哥哥和江瑶都不会忘记你。哪怕我们以后成亲了,江瑶也是生生最好的朋友,哥哥还是生生的哥哥。”
我憋住眼眶里的泪,看着哥哥重重点头。
“我相信哥哥,也相信瑶瑶。我相信你们都不会忘记我。”
八
江瑶回京那日倒是很低调,鸳鸯说长公主已经到了府上时我还没反应过来。
等我更衣穿鞋走到花园时,江瑶正坐在秋千上。
许久未见她并没有变什么样子,月白色的长裙,看着我露出笑容,“生生。”
这秋千还是哥哥替我和江瑶扎的,一人一个,他在后面推。
推我推低一点,推江瑶就推高一点。
“吃饭了吗?”憋了半天憋出这句话来。
江瑶噗嗤一笑,“还是一样的傻。”
我也觉得有些傻,和她一起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嗽。
江瑶替我拍了拍背,“进屋说吧,外面风大。”
进到屋后鸳鸯替我们上了热茶,以前的江瑶不喝热茶,她总要放温了才一饮而尽。
如今也能端着杯子啜饮一口了。
“许久未见,你身体可好些了?”她放下茶问我,眼里是满满的关切。
“好很多啦,刚刚吹风呛到了,看起来很虚弱,其实我已经可以跑三圈都不喘气了。”
“是吗?”
“当然是。”
江瑶含笑不语。
“我这些年一直在云雾山替阿遥祈福,却依旧很想念你,皇兄写信说你身体不太好,又有什么天命之女下凡。”说到这时江瑶冷笑了一声,“我不信什么天命之女,但是你与江湛的婚事是定好的,如果别人生出什么其他的心思,我不允许。”
“瑶瑶。”我想说我与江湛其实并无感情,若他想娶别人,尽管取消婚姻就是。
可看着瑶瑶坚定的神色,我又止住了话头。
我与江湛的婚事,从来不是这么简单的。
陈清嘉再次约我出去玩时,身边跟着江湛。
江湛笑起来的时候温润如玉,隐约能看出一点皇后娘娘的影子,更多的时候他与陛下是更像的,不过更年轻也没有锋芒罢了。
江瑶在公主府里也安了一个佛堂,整日吃斋念佛弄得府里全是檀香气。当年一直跟着她的芳草偶尔来府里找鸳鸯谈心时总是唉声叹气,说自己如今可能要改名叫檀香了。
陈清嘉约了我,江湛要跟着她。于是我就约了江瑶。
我们四人颇尴尬地站在将军府门口的时候,我看见江湛小脸煞白,恭恭敬敬地对着江瑶行礼。
“侄儿见过姑姑。”
江瑶面色冰冷,“江湛,你如果不知道你现在再做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最后还是我拉住了江瑶。
我并非有意让江瑶给江湛难堪,更多的是希望江瑶能发现陈清嘉的不同之处。
江瑶被我拉上了车,上车前我对陈清嘉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她一点也不在意江瑶对她的冷脸,反而开心地对我笑笑。
“我说你啊宋生生。”江瑶恨铁不成钢地点点我的头,“你当年的脾气一点都没有了是吧,江湛这样下你的面子你也不生气,如果不是皇后在背后授意,他敢和那个神女走这么近。”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以前娶你是她求来的,你命格不好,唯有嫁进皇家得了真龙的庇护才能改命,若不是这么多年你三天两病的,还轮的着皇后对你挑挑选选。”
“她倒是好,生了皇兄唯一的儿子走狗屎运当了皇后,真当自己是根葱了,回去我就扇她。”
“又贪图宋家的荣势,又想着借神女的天命是吧。”
越说江瑶脸上的神色越难看,鸳鸯和芳草狠狠堵住耳朵,不敢听她说的那些狠话。
她这么多年一直没变,一生气就爱絮絮叨叨地说话。
“瑶瑶。”我顿了顿,“其实我挺喜欢陈清嘉的,她很聪明很厉害,听说还在研制什么很厉害的兵器。太子喜欢她就让太子娶她,我身体不好,嫁过去死了还晦气。”
江瑶这回一点不温柔,重重地打在我的头上。
“再乱说把你的嘴撕烂。”
我立马捂住嘴装作哑巴,我知道再敢触江瑶的火,我真会被把嘴巴撕烂的。
马车停下的时候已经到了碧玉斋,这是一家素斋店,江瑶现在吃素,这家店是我特意选的。
江湛因为刚被江瑶呵斥,下车的时候还有些委屈。
其实他被保护的太好,我也觉得他不适合当皇帝。但谁叫陛下只有他一个儿子,等到陛下打仗回来发现儿子性格被养歪了,怎么都掰不回来的时候,已经没办法了。
还能怎么办,将就带吧。
朝中忠臣不少,又定了宋家的我,谁敢说他的位置不稳当。
“生生。”陈清嘉的声音传来,她似乎对太子也不是很在意,总是淡淡的,看见我时反而永远很热情,笑眯眯的。
江瑶一下车又恢复那张冷脸,看着陈清嘉不说话。
陈清嘉根本不知难而退,江瑶挽着我的左手,她就挽着我的右手。我们三人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进了碧玉斋。
江湛委委屈屈地跟在我们后面。
吃饭的时候气氛也是怪怪的,碧玉斋的饭很好吃,一道素三鲜很鲜美,因为我多用了几筷子,陈清嘉和江瑶直接给我把碗装满了。
我埋头吃饭的时候还能听见太子低低地叫了一声“清嘉。”
陈清嘉抽空回了一句,“殿下自己用着吧,我正在忙。”
“哦哦,好吧。”
她和江瑶好像比谁夹得菜更和我胃口一样,把我的碗塞的满满当当。
“够了够了。”不知道我的话有没有被两人听见,我只是觉得下回可不能再同时让这两人一起碰面了。
“我说,神女。你没听见生生说够了吗?”
陈清嘉皮笑肉不笑,“没听见。而且长公主殿下,小女叫做陈清嘉。”
两人可谓是电光火石之间气氛紧张。
“呵呵,那陈清嘉,我们出去聊聊?”
我正要阻止,江瑶一把按住我。
她和陈清嘉一白一紫相携而出,背影都透着杀气。
我和太子面面相觑,明明是未婚夫妻,表情一个比一个尴尬。
“你吃饱了吗?”这是弱弱的江湛。
“饱了,殿下吃吧。”我看着没剩几盘好菜的桌子客气说道。
江湛也不嫌弃,他朝几盘好菜下筷子。
“你别生母后的气,我知道母后的意思,虽然我心里倾慕清嘉,但我也绝对不会让你被那些世人诟病,我已经向父皇请旨,让你写一封退婚书给我。”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脸认真,能看出是很严肃的样子。
包间里倒是只有我和他二人,可是这样大咧咧地让皇家面子扫地,真的好吗。
“其实殿下不用这样。”
江湛立马摇头,“用得着这样,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总要高些,反正我是太子,也是我对不起你。你给我写正好。”
说完他又小声嘀咕,“而且父皇骂我配不上你,母后根本不懂父皇的心思。生生,我们也算一起长大的,要是你堂哥知道我和你订婚,可能会把我打死。”
提起堂哥,我的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被他宠上天的日子。
江湛说的不错,若是堂哥知道一句改命之说无稽之谈要让我嫁给江湛这小子,他真可能会把江湛打一顿。
我们两个默契地止住话头,他低头吃饭,我看着窗外。
江瑶和陈清嘉再进来的时候反而气氛缓和了很多,不像刚刚出门之前是要去打架一般,现在就像打完架了和好的冷静期。
两人坐下的时候还同时给了我一个笑容。
我有些瘆得慌。
“你们还好吗?”
江瑶淡定一笑,“我与陈小姐聊了一会儿,发现我和她很聊得来,没忍住一时投机多聊了几句。”
“嗯?”我疑惑。
陈清嘉竟然也点头,“长公主殿下所言甚是,生生,我也觉得与殿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这种两人之间言笑晏晏的诡异气氛一直持续到送我到家。
马车一前一后,江瑶和陈清嘉同时掀开车帘对我道别。
“明日再见生生。”
“明日再见。”
九
小时候会背的第一首诗叫做明日歌。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阿爹教我和堂兄背,一字一句的。
谁先背下来就可以先吃点心。堂兄背的比我快,他为了让我先吃点心,总是故意磕磕绊绊,等到我能够流利地背完以后才在我后面背,这样我可以比他先吃点心。
吃的点心是小姑姑做的。
她那时候刚学厨,但是很有天赋,糕点做的像模像样,吃起来味道也很好。
白糖糕绿豆糕桂花糕红豆糕……
我阿娘说小姑姑这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以后谁娶了小姑姑谁都幸福。
我问阿娘,“小姑姑不能嫁给生生吗?”
全家都被逗得捧腹大笑,小姑姑笑的最厉害,她抱起三岁的我晃了一圈,“小姑姑以后不能嫁给生生,只能嫁给心爱的人。但是以后小姑姑嫁到哪里都把我的生生带去好不好?”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可以和小姑姑永远在一起。
我拍着手笑,“好,生生要和小姑姑永远待在一起。”
我是一个不守承诺的人,没能陪着小姑姑。只能每年给她寄好多好多糕点,不知道她吃起来的时候甜不甜。
鸳鸯扶着我回到院子,阿娘正坐在我院中的树下看书。
她以前不爱读书,多的时候是阿爹念给她听。
“生生回来了。”
阿娘把书放下走到我面前,“江瑶那孩子还好吧?身体可还安好?”
我挽着阿娘的手和她一起进屋,“江瑶好着呢,阿娘放心。”
我们坐在桌边,鸳鸯去泡茶。
我与阿娘说了很多话。
鸳鸯泡的是一壶热茶。喝起来暖香回甜,茶里还有山楂干。
阿娘离开时嘱托我,“没事也可以多和江瑶出去走走,生生身体好了,阿娘才放心。”
“我知道啦,阿娘放心。”
阿娘的身影略出门外,我起身在门帘前看着。
枯黄的树叶在她身后飘荡,阿娘出院门前望见我还站在门帘那儿摆了摆手。
示意我快回去。
十
八月十五。
阿爹的信从边关送来的时候正好是中秋节。
阿娘说信来了也是一份寄托。
打开细细看了,边关战事依旧很紧迫。金朝逼得很紧,可能不多一月又要开始打仗。
“吾妻婉婉,吾儿生生。勿念,待天下大同,我们自是团聚。”
信末这句话看得我与阿娘眼中一酸,身为宋家人,我们都知道聚少离多,送别亲人已是常态。
可每当这样时,我依旧觉得心中酸涩难忍。
中秋佳夜阖家团圆。我与阿娘坐在院子里吃饭。只有我们二人和一棵老桂花树。
桂子飘香,月圆星稀。
还能看见不知道是谁家放的焰火,外面的街道上在办灯会,人来人往。
阿娘与我共饮一杯。
“生生,中秋佳节。我们娘俩儿共饮一杯。只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永朝再无战火,我们都能生活在一个康平盛世,一家团圆,家家团圆。”
我举起酒杯与阿娘碰了一下,“好。”
那杯酒是我喝的最后一杯酒,太辣了。比我以前喝的任何一杯酒还要辣。
也是因为边关的迫在眉睫,朝中一时安静下来。不再有什么风言风语说我命格不好,大家都一心一意把目光投向了边关的战局上。
我,江瑶,陈清嘉。
我们三人反而能一起心平气和出去走走。不是游玩,就是走走。
顺着朱雀大街走到南锣巷子。
百姓们布衣卖菜,小摊摆了一个又一个。
他们也知道边关的战火又要燃起,可是好像没人会害怕,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吆喝。
京中的防卫又加强了,白天也有士兵在巡逻,不分昼夜的戒备加强,让京中也充满了紧张的肃穆。
我们三人安静地沿着街走。
“吃小馄饨吧。”陈清嘉指了指街边一个小馄饨摊。卖馄饨的是一个老婆婆,她还有一个八岁的小孙女。
“三位小姐吃馄饨吗?”
老婆婆看着我们走进,脸上露出笑容问道。
江瑶点点头,“三碗小馄饨。”
小姑娘很可爱,虽然才八岁已经学会怎么帮忙。拿着一张抹布手脚麻利地擦桌子。
一张小脸虽然还带着灰,可是看起来圆鼓鼓的很可爱。穿的也很干净,显然和婆婆在一起过得很好。
“姐姐你的馄饨。”小姑娘稳稳当当地抬着一碗馄饨上来,陈清嘉怕她烫到手急忙去接。
“小心点。”
小姑娘甜甜一笑,“姐姐放心,我不会抬摔的,我很厉害,六岁就可以帮婆婆卖馄饨了。”
陈清嘉目光里透出复杂的神色,最后也只是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真厉害。”
三碗馄饨热气腾腾。
“吹冷点再吃,一会儿烫到嘴。”江瑶看见我迫不及待低头舀馄饨的动作提醒。
“好。”我呼呼地吹馄饨。
今天没什么人吃馄饨,整个馄饨摊只有我们三人。
婆婆带着小姑娘坐在一旁休息。
“婆婆,什么时候爹能回来啊。”小姑娘小声地靠在婆婆怀里问。
“快了快了,乐娘乖,等到明年桂花落时,你爹就回来了好不好。”
陈清嘉应该很喜欢乐娘,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乐娘的爹去哪儿了?”
问完也觉得自己冒昧,“婆婆不方便的话可以不用回答。我只是觉得乐娘一个小女孩但是很厉害,还能帮婆婆卖馄饨。”
我和江瑶也竖起耳朵,乐娘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我们也好奇她的爹娘去哪儿了。
婆婆摸了摸乐娘的头,“乐娘的爹啊,去年投军去了。”
“姑娘也不用自责问出来这个问题,叫她爹去投军就是我让的。前几年战打的多厉害啊,我们百姓都看在眼里,宋将军家去了这么多人,我们怎么能只让他们为我们冲锋陷阵呢。我虽然只是一个老妇人,做了这么多年馄饨摊也略微懂得几个道理,有国才有家,只要以后打仗赢了,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时婆婆问乐娘,“乐娘觉得呢。”
乐娘虽然年幼,却认真地回答,“阿爹去打仗保护我们的安全,他是大英雄。”
一碗馄饨只有十个,我们三人却吃的很慢。
仿佛馄饨也变得酸苦起来。
走时江瑶往桌上多放了几两银子。
婆婆带着乐娘在里面包馄饨,我们三人走的很快。
十一
还未等到年关。
十月初的时候边关已经重新燃起战火。距离上次平息还不到一年,永朝和金朝都是损失惨重,我们本以为可以就此停息,因为金朝看起来已经有求和的意图。
可据说金朝研制出了什么新的投石机,一时间又所向披靡,已经连拿两城。
京中大乱,已经开始了宵禁,晚上禁止行人外出。
陈清嘉最近好像一直在宫里,忙着研制什么东西,她说等制出来了,战火就能平息了。
江瑶又重新窝在公主府的佛堂里念经,边念边抄,芳草说每日烧的佛经都有厚厚一叠。
阿娘很是急躁,她整日的在练武场上练武。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学着江瑶拜佛。
我残缺破损的前半生里,不信佛。我只信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如今跪在慈悲的佛像面前时,我却认真地长跪不起。
我祈求上天开眼,保佑我仅剩的亲人,保佑我的国家。
永朝还有这么多的百姓等着和平,战士们等着回家。父母亲人,妻子儿女,都含着他们的殷殷期盼。
我们不该只为了另一个国家的野心勃勃,就被迫流离失所。
为了和平和安宁,宋家付出了太多,我们失去了太多。
如今连失两城,阿爹已经被迫转战到了青云州。
不知为何,提起青云州时我总觉得心头大跳。
陈清嘉从宫中传出口信,让我无论如何一定不要急躁,这场战火一定会结束。永朝一定能换来永远的和平。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能给我这样大的承诺。
我只能含着微渺的希望,整日求佛。
青云州的战役吃紧,听说很艰难,天气逐渐冷起来,金朝属于北方,士兵个个不畏严寒,反而天气越冷,对他们就越有利。
军饷和冬衣已经运了一批过去,远远不够,战事的败音依旧传来。
如今能做的只有固守青云州这条防线,青云州一破,边境如同无人之境,可直达都城。
这日早晨罕见地刮起了寒风,阿娘穿着一身盔甲站在我的院子里。
“生生,阿娘不能让你爹一个人孤军奋战,这战难打,阿娘得去。”
“你外祖父,你舅舅,当年曾经全埋在了青云州,你安心在家等我们,待这战凯旋,阿爹阿娘一起回家。”
阿娘的盔甲很漂亮,她穿起来看起来威风极了。
她不是被困在京城的笼中雀,她是一只鹰。
我送阿娘出城,阿娘拿着陛下的手谕还有一个太子殿下,带着五千精兵去往北方。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旌旗越来越远,直到连阿娘的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才下去。
江瑶陪着我,拍拍我的背。
“没事的生生,会平安的。”
曾经我们也是这样站在城墙上,送别堂兄。
永朝和金朝是恩怨宿敌。金朝曾经附属永朝,强大后却反过来咬了一口永朝。
两个国家的战火不休,我们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死了太多人,太多我熟悉的人为了和平死在战场上。我们希望战火平息,我们更希望的是永久的和平。
而和平,只能是把金朝彻底打败。不再是俯首称臣,而是让他们彻彻底底的归顺。
阿娘带着太子去后我进宫见过一次陈清嘉,她全身灰扑扑的,发髻上也粘满了尘土。
“生生。”她看见我时却还是很高兴,“你再等等,等我把炸药制出来,我们就会得到和平了。”
“什么是炸药?”我不解。
陈清嘉自信地指着那一片被外力破坏的狼藉,“可以颠覆整个战场的秘密武器。”
这样大的威力,让整个地面都能破损。我好像看见了战争胜利的样子,还有和平的曙光。
十二
陈清嘉带着那些能工巧匠昼夜不停,青云州如今是岌岌可危,谁都希望青云州能守下来。
陛下宣我进宫,他的鬓角已经生了几根白发。
“生生啊,最近朕总是梦见与你父亲当年一起上战场的日子,不知为何心里跳的慌。”
我宽慰他,“说明我爹肯定要打赢这场仗了,陛下不要太焦虑,也要多保重身体。”
他狠狠地咳嗽了两下,明明书房里点着炭火,陛下却仿佛很冷,还裹了一件大氅。
“我的身体硬朗得很。湛儿如今也有了血性,自己请缨跟着你娘上战场去了,有他这样,我才放心把皇位交给他。生生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宋家为了永朝付出了太多,你爹你娘,你小姑姑…”
提起小姑姑时陛下哽咽了一声,“当年你姑姑,这么漂亮一人,她说等她回来,一眨眼,你看你都这么大了,和你小姑姑长的真像。”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有失面子,陛下把头别到一旁。福公公替他递了一杯热茶。
陛下以前还是太子的时候,我爹是他的伴读。我小姑姑是京中的小霸王,一手剑花舞的比谁都好,听说陛下总是围着她打转。
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我出宫时日头太亮了,一时间我竟分不清是在哪里。好像透过这样明晃的日光,记忆穿梭回到了幼时。
我像一只游魂,飘在整个京都里。
我知道这战不好打了,我的碎玉在进宫前已经碎成了粉末。
好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见过陛下,见过江瑶,又最后见了一眼总带给我熟悉感的陈清嘉。
我带着宋家留给我的亲卫去青云州了。
我们宋家人从没有做逃兵的,就算是我,也要站在青云州的城墙上,一直到最后一刻。
青云州果然没有传入京的那样好情况,断水断粮已经三日,百姓们躲在自家修的地窖里,随时做好城破的准备。
我被堂兄当年的亲卫发现,带到阿娘面前时她又怒又气,却不舍得苛责我。
一路上来的小心翼翼,只带了够吃几天的口粮。
“宋生生,你知道整个青云州情况多坏吗?如果不是你绕了路来,或许现在你就被金朝的人抓去了,为什么要来青云州,你个不孝女。”阿娘的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她还穿着盔甲,上面有血迹,看起来很脏。
可是我却觉得好幸福。
和家人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不是游魂。
阿爹从城墙上匆匆赶来,胡子都有这么长了,乱蓬蓬的。
“生生。”他叫的很小声,我们都有好久没见面了,阿爹走的时候还特意刮了胡子,如今已经像一个野人。
不过这样也好,我就是野人的女儿。
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在一起,脸上带着笑意,眼里带着泪意。
才安顿好我,号角声又仓促响起。阿爹阿娘迅速戴上头盔,走之前不忘叮嘱我。
“莫要乱跑。”
阿爹阿娘去的很急,我在这间小屋子里坐着。这屋子很小,上面挂了爹娘的佩剑,透着一股肃杀气息。
还有一把红缨枪,枪头被擦的很干净,我知道这是堂兄的。
鸳鸯还不知道我偷偷来了边境呢,我给她喝了点安神汤,连夜赶来,若是鸳鸯知道我偷偷涉险,肯定要追着我,可是鸳鸯的爹娘都没了,我怎么能让她再和我孤身而来。
我希望鸳鸯平平安安的活着。
坐了一会儿我也坐不住,我想去城墙上看看。
堂兄的那个亲卫被留下来保护我,听见我要去城墙上,他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不怕,我可是宋家的女儿。”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可是我怎么会怕,我是被养在深闺的宋生生,可我也是身体里流淌着宋家血脉的宋生生。
“那小姐跟着我来。”亲卫露出赞赏,带着我去了城墙上。
街道上只有巡逻的士兵,偶尔有一两家店铺还开着门。青云州的百姓们精神状态很好,没有我以为的民心涣散,路边还能看见开设的粥棚。
“粥棚是将军让设的,很多百姓们是从南洲和凉州逃亡来的,没地方去,没东西吃。将军说咱们先苦一苦,让百姓们吃饱。”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个亲卫忍不住停了停,“可是百姓们不吃,他们说得让士兵们吃饱了才能保卫国家,他们饿一点没关系。小姐,恕我失态了,自从少将军去世以后,我一直在青云州待着,我真想战争快平息啊,这么多百姓,死了这么多无辜的百姓…”
我知道,我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任凭见过了多少战争,可是依旧会为每一个失去生命的人而流泪。
无关什么,这是对生命的敬畏。
我们被赋予生命,被降生到这个世界。也许活的像蜉蝣,也许只有一条路可走。可我们依旧想活着,不是被别人剥夺活下去的权利,而是自由的活着。
活在这个世界上,看明天的太阳升起,看今晚的月亮落下。
金朝这次的来势汹汹,攻势一次比一次更猛。我能看见阿爹骑着马在敌军里厮杀,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能看见他的佩剑。每一次扬起都会带下一个骑在马上的金人。
阿爹曾经说过为人将者,身先士卒。
我祖父如此,我堂兄如此,我宋家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我站在旌旗下,看着这血腥的战场,却没有一点害怕。
我不会怕,我该怕吗?
我在青云州住了下来。
江湛看见我时差点没拿稳剑。
“生生??!!”
“是我。”我面带微笑,从容不迫。
“你怎么能跑这里来。”他大怒,我见到的江湛都是温和,甚至被别人说软弱。可是现在的他看起来英姿勃勃,皮肤被晒黑了,看起来在青云州被锤炼的很不错。
也敢对我高声说话了。
我刚换下锦衣钗裙,换了一身布衣,准备去帮着施粥。我猜测我现在应该比在京中病怏怏的样子气色好了点,因为江湛眼里除了生气,还有一点惊奇。
“我想去哪儿去哪儿。”我回答。
江湛被我一呛。
“这里很危险,你快回去。”说着他想去找我阿爹阿娘,他还以为我是偷跑来的。
我是偷跑来的,可是我爹娘知道。
“你不用去,我爹娘知道我来了。”
“我立马让宋将军送你回去,青云州危险不是你呆的,本来你就需要养着,跑来这里是不想活了是吧,我告诉你!”
“你说什么?他们知道!”
江湛被我打断,头顶上的火苗好像被浇灭了。
猝不及防,又让他意料之外。
“胡来。”他看着我的笑容,声音越来越小。
“在这里你会开心一点吗?”
我无比认真又肯定地看着江湛,“会。”
十三
京都来了两封信。
一封来自江瑶,一封来自陈清嘉。
江瑶的信很短。
“宋生生,你的胆子很大。在青云州等死吧你。”
我知道,意思就是让我等着,她立马来青云州。
陈清嘉的信更短。
“护好自己,等我。”
这两封信还送的这么快,这不纯纯耽误人力了,可是一想是江瑶的意思,我不知道她如何说服陛下让她来青云州,但我心里希望她也别来。
立冬。
江瑶还是来了,带着粮草和冬衣。
她到的时候我穿着青云州的百姓们送给我的冬衣大棉袄,穿起来很暖和,她们说很感谢我爹我娘,我宋家,现在也没什么好送的,干脆送了我一件大棉袄,上面是每家每户凑的一块布,我穿着厚棉衣,头上还裹着头巾,看起来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青云州人。
江瑶起码认了我几眼才认出来,脸上的表情简直写满了对我的嫌弃。
“大土妞。”
我嘿嘿一笑,继续施粥。
天冷了,一碗粥加一个粗粮饼子,能让很多人一天都吃饱。
我最近也吃的粗粮饼子,有点卡嗓子,但是喝两口热水就下去了。
她身后的鸳鸯看见我哭的眼泪哗哗,“你怎么能丢下我就跑啊,小姐,你把我担心死了,我不在你身边,你都吃什么??”
看见我另一只手上的粗粮饼子,鸳鸯眼泪留的更厉害了。
江瑶带来的东西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她们也跟着我穿大棉袄,吃粗粮饼子。
不过鸳鸯的手艺让饼子好吃了很多,里面还加了她自己做的梅干菜,嘿嘿,焦香焦香的。
我一点不觉得苦,白天能和鸳鸯江瑶一起施粥,好多百姓们接粥的时候都是笑着的,他们有些人还穿着单衣,手都被冻的生了疮,依旧笑着。
时间久了好像也忘了我们还在打仗,尽管外面的战火连天,可是我们依旧尽着微薄之力守好城内的一切。
晚上还能和爹娘坐一起,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的。
我的身体不好,咳嗽起来的时候简直要我命。
这里的药早被喝完了,平常时间喝的药都是一些止咳的土偏方,什么蒲公英啦,车前草啦,有时候喝起来味道很怪,但是我不挑剔。
最近半夜也总会突然开战,我经常从寒冬的夜里起来,穿着大棉袄,睡不着。
金朝的攻势太猛了,还有什么炸药,什么是炸药?我们谁也没听说过,可是我知道,因为这个东西,弄死了很多我们的士兵。
我再一次半夜被惊醒的时候,心头狂跳。跳的很厉害,很厉害。
我以前从不在半夜上城墙,可是那天我忍不住,我披着棉袄跑的很快,路上黑漆漆的,只有冬天里的一轮月亮照着我,还能看见躲在家里的百姓们,灯也不敢点,只能透过月光照进窗户看他们模糊的身影。
偶尔能看见轮守的士兵举着火把,让大家躲在家里别外出。
我心跳如鼓,以前也在半夜这样过,可是没有一次,能这样厉害。
亲卫看见我想拦我,我用力地推开他,上了城墙,鞋也跑掉一只,冰凉凉的。
脸上也冰凉凉的,我一摸,全是泪。
我不后悔上了城墙,不然我不会看见足以让我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我阿娘,是一个英勇无比的小女娘。
她和我小姑相识于皇家猎场,后面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嫁给我阿爹以后过的幸福美满,一生只有我一个体弱多病的幺女,陛下曾封她为平京将军,我阿爹为定京。
我的脸啊,被冬天的风都快吹破了。
我看见我的阿娘的头被那金人头领提在手上,她眼睛还没闭上。火把熊熊燃烧,我痛不欲生。
金人的脸上带着嚣张狂妄的笑容,对着我阿爹示威。
阿爹肩头还有一只断箭,他的眼睛里好像流血了,隔得太远,我什么也看不清。
我的眼睛瞎了,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可是又好像能看清了,好像脑袋里自动成像了,我看见阿娘的头颅被金人丢进火堆里,看见阿爹被乱箭射杀,看见江湛被挂在城墙上示威,看见青云州破。
送我棉衣的大娘,大姐,还有那个绣花很漂亮的小云,被杀死。
小云绣花绣的很好看,在我的大棉衣上还给我绣了一只小燕子。
“生生姑娘,青云州的吉祥物就是燕子,在我们看来,宋家就是青云州的燕子。希望生生生姑娘长命百岁,平平安安,青云州人民都会祝福你。”
我看见永朝失守,总是嫌弃我的皇后娘娘和陛下一起殉城了。
我的江瑶,咬舌自尽未遂,被金人凌辱以后一头碰死在了柱子上,血流遍地。
若我堂兄在,怎么会舍得江瑶受这种侮辱。
我再次睁眼时发现眼前的一切已经被定格了,天空裂了一道缝,破出一束光,陈清嘉从光里飘下来。
她脸上带着悔恨,痛苦,她看着我,她说对不起。
“生生,我只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我轮回了千百遍,我想改变它,可是我不行。生生对不起,生生。”
她似乎想飘近我,又不敢。
十三
我想起来了。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叫宋生生,我曾经来自于时空管理局。
我是一个家破国亡的亡魂,我承载了很多人的愿力。时空缝隙的人答应我做完一万个任务可以回到我的国家,重新改变结局,我可以拯救永朝,拯救我的爹娘,拯救小姑姑堂兄,还有江瑶。
一万个任务何其遥远,我在时空里穿梭了很久。我认识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任务者,她叫做陈清嘉。
我们一起做了同一个任务,改变了那个故事的结局。
遇见的机会越来越多,我们成了朋友。可我心里依旧想着我的国,时空管理局的人以为我会在一次一次任务里忘记初衷,可是我永远记得我来自哪里。
陈清嘉是为了重生,她的最后一个任务叫做带走宋生生。
没错,复活一个早就被破坏的小世界太难了,时空管理局只是在给我画饼。
永朝的覆灭已经成了定局,无论我如何重启,也注定会失败。
在我终于完成最后一个任务的时候,他们感觉到了压力,事情的走向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亡魂宋生生,我是最厉害的任务者,一号宋生生,他们不舍得我去那个世界里被消耗。
所以在答应我能够重新轮回以后,给了陈清嘉最后一个任务。
“你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带走宋生生。只要你能把她带离那个世界,就算你完成了一万个任务,会获得重生的机会,我们会把你投放在原来的世界,你将享受正常人的生活。”
“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你之前死的时候很痛吧,这次我们会给你永远健康的身体,不用在一辈子躺在医院里化疗。而且我们不是在害宋生生,她是最厉害的任务者,不应该这样损耗灵魂被留在那里,你是她的朋友,你是在帮她。”
陈清嘉错的彻头彻尾,她接下了这个任务。
为了能带走我,她做了金朝的神女。带着金朝利用时空管理局开的金手指研制出了更多的武器,永朝被覆灭的更快,在京都沦陷,记忆被封存的我被人带在金銮殿上,看着坐在龙椅上的金人放声大笑,看着江瑶已经奄奄一息。
父母的头颅被砍了以后放在盒子里,江湛的尸体还挂在墙外。
陈清嘉说,“生生,和我走吧。”
只要我说好,她的任务彻底结束,我会被洗清记忆,重新开始任务。
或许以后我会成为管理者,会掌管部分小世界。
但是,我不行。
我是宋生生,我是宋家人。
宋家的每一个人可以战死在战场上,但是不能做逃兵。
我笑着看向陈清嘉,“永远不可能。”
整个小世界以我为意志开始崩塌,天裂成了碎片,天火倾泄在毁灭这个世界,我要重启这个世界,我要成为这个世界真正的中心。
我利用积攒的能量和这个世界真正连为一体。
“陈清嘉,滚吧,滚出我的世界。”
哪怕故事一次一次重演,我也要和这个世界,和我的家人死在一起。
陈清嘉被送走以后,也许后悔了,她之前每次都进不来,可是随着我一次一次重启世界有了破洞以后,她想方设法地进入。
她用过很多办法来改变结局,可是没用,青云州依旧会破,因为她给金朝留下的东西,哪怕我能重启世界,但依旧没办法改变时空管理局作弊留下的痕迹。
金朝永远会破城。
我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陈清嘉。
我看着被定格里惨死的阿爹阿娘。
其实我以前也会习武的,我和江湛青梅竹马长大。他从小被我打到大,可是他脾气好,不和我计较。
江湛出征前让我等他回来。
“宋生生,我回来就娶你。你脾气不好,我不娶你谁娶你。”
一次一次重启让我的记忆受损,我身体越来越差,灵魂越来越虚弱,所能填充的事情也变得模糊不清。
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只有在我在的时候,故事才会被填补完成,我不在的地方,故事永远是定格。
到了这次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江湛与我素不相识,你说怎么可能呢。
或许这已经是我最后一次能量耗尽重启了,所有被重启过的每一次记忆都在脑海里不停播放,夹杂在一起。
陈清嘉感觉到了才会出现吧。
我好累啊。
我想爹娘了,我想姑姑,我想堂兄。
我想江湛带着我抓小兔子,我想江瑶狠狠敲我的头。
鸳鸯,陛下,皇后娘娘,卖馄饨的乐娘还有老婆婆,小云。
既然故事已经被注定了,那我们就一起被定格吧。
大家应该不会怪我,因为我真的好累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陈清嘉好像哭了。
“生生,我求求你,求求你和我走,生生。我知道我错了,我只是想带走你,你别留在这里,生生。”
没用了陈清嘉,你再也不是我在任务里遇见的时候狡猾的小女孩了。
你是时空管理局最厉害的任务者了吧,现在。
整个世界意志全部和我融为一体,我们要一起睡觉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和这片土地,长眠。
陈清嘉是唯一一个外来者,被我挤出了这个小世界。
我曾经听说过小世界彻底毁灭的时候会爆炸出烟花,不知道我们爆炸的时候有没有。
阿爹阿娘牵着我回家了,江瑶和堂兄成亲了,她穿着婚服好漂亮。乐娘终于等到爹爹回家,鸳鸯做的梅干菜饼一如既往的好吃,江湛骑着马,他说宋生生,你真傻,记得谁都敢忘了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皇后娘娘不再老是挑剔我了,我知道,她只是笨,不笨也做不成皇后。
我叫宋生生,可是我的一生都是死局。
不过没关系,大结局总是团圆的。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