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隔壁的陈大爷今年八十有三了,背还是板正的,走路带风,远看像个六十出头的。只有靠近了,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褶子里藏着岁月。
我家隔壁的陈大爷今年八十有三了,背还是板正的,走路带风,远看像个六十出头的。只有靠近了,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褶子里藏着岁月。
三十年前,陈大爷退休了。他当年是镇上拖拉机站的机修工,一辈子和零件、机油打交道,手上的黑茧子怎么也洗不掉。退休那天,他把工作服洗了,晾在院子里,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上还沾着几滴顽固的机油,在太阳底下泛着彩色的光。
“以后打算干啥?”我爸问他。
“种菜呗。”陈大爷搓着手说,手上的茧子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一辈子都是跟铁打交道,现在想跟土地说说话。”
说是这么说,没人真拿这话当回事。
老陈家后面有块空地,大概五分地的样子,原本是村集体的,后来改革,划成了责任田,最后又荒了。陈大爷去找村支书,说要把那块地承包下来。
“你种啥呀?”村支书问,手里的烟灰掉在裤子上,他也不拍。
“种菜。”
“种菜?”村支书挠头,“那地太糟了,石头多,种点玉米还差不多。”
陈大爷不说话,只是摸出一个红白相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十块钱,推到桌子上。村支书看了看,把烟掐了,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我小时候常去陈大爷菜地里玩。开始那几年,那地确实差,石头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一挖一大块。陈大爷每天天不亮就去,背着个旧军用水壶,里面装的不是水,是他自己酿的米酒。他一边挖地一边喝,说酒壮力气。
他把地里的石头一块块挖出来,堆在地边上,慢慢地就成了一道齐腰高的石墙。那些年村里正在搞建设,拆了不少老房子,陈大爷跑去要了些碎砖头和灰渣,夹杂着石头砌墙,倒也结实。
石墙外面,他种了一圈的凌霄花,夏天开得火红,把整个菜地映衬得像个大火盆。只有正对着他家后院的那一段,种的是丝瓜,架子一直通到他家厨房窗户。丝瓜很爱长,没几天就爬满了架子,他老伴在厨房做饭,只要伸手就能摘到新鲜的丝瓜。
“图什么呢?”村里人问他,“种点玉米多好,还能喂鸡。”
“不图啥,就图个乐呵。”他总这么回答,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
其实谁都知道,他是不想闲着。男人退休比女人难,尤其是像陈大爷这样的老工人,习惯了每天定时定点地忙活。突然一下子没事干,反倒不自在了。
地里的石头挖完了,土开始变得松软。第三年开始,陈大爷开始琢磨着种什么。他不爱种常见的白菜萝卜,说那没意思。他爱种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紫苏啊,芥蓝啊,村里人都没见过的。
“从哪弄来的种子?”我爸问他。
“四处要的呗。”陈大爷笑着说,“儿子去年带我去省城看病,我趁机去了农科院门口转了转,碰到个卖种子的。”
村里人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宁愿花钱买种子,也不愿意种些能卖钱的菜。但慢慢地,他种出来的菜出了名。镇上的饭店老板偶尔会来买他的紫苏和香菜,说味道特别。甚至县城里的一些人也来光顾,特别是他种的一种小番茄,比普通的要小得多,但是特别甜。
这些年我在城里上班,回来得不勤。前年夏天回来,路过老陈家门口,看见他蹲在门槛上择菜,穿着件旧背心,晒得黝黑的后背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陈大爷,您这些年还种着菜呢?”我站住了。
他抬头,眼睛还是那么亮,“种着呢,你要是想吃,待会给你送点去。”
“不用不用,我就问问。”
“来都来了,”他放下手里的菜,从屋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小西瓜,个头跟拳头差不多大,“拿回去尝尝,今年新种的。”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没想到这么小的西瓜这么重。
“这是啥西瓜?怎么这么小?”
“我也不知道叫啥名,”他挠挠头,“去年在集市上看见个卖瓜子的老头,从他那买的种子。他说这是从新疆带回来的,原产地是什么’哈密’地区。”
我回家切开一看,瓜瓤是金黄色的,香味扑鼻,甜得像蜜一样。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有名的哈密瓜,只不过陈大爷种出来的特别小,但是味道却格外浓郁。
去年夏天,村里来了几个开着越野车的人,听说是从省农科院来的。他们直奔陈大爷的菜地,一待就是一整天。离开的时候,车后备箱里装了好几个塑料袋,听说是装的各种蔬菜种子。
村支书家的二闺女在农科院工作,回来说,老陈种的那个小西瓜可不得了,是一个快绝种的哈密瓜品种,学名叫”金钻蜜瓜”。这个品种原本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很流行,但后来因为产量低,逐渐被淘汰了。没想到陈大爷这里竟然还种着,而且因为这里的水土,品种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个头虽小,但是含糖量比原品种高出一倍多。
更神奇的是,陈大爷还在地里种着一种紫色的土豆,学名叫”紫金脆”,是四十年代的老品种,农科院的专家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种源,没想到在陈大爷这小小的菜园里还活着。
故事传开了,村里人对陈大爷的态度也变了。原本觉得他是个怪老头,现在反倒有些敬佩。村支书甚至专门在村委会开会时表扬了他,说他为村里争了光。
陈大爷对这些却不怎么在意。农科院的人邀请他去做报告,他婉拒了,说他就是个种菜的,不会讲那些专业的东西。
不过他倒是很慷慨地把种子分享给了农科院的专家,只提了一个条件:不能把这些老品种申请专利,要让更多的农民能种上。
“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本来就该大家一起享用。”他这么说。
今年春天,我又回了趟家。陈大爷家门口那颗杏树开花了,粉白的花瓣像雪片一样落在地上。他的菜地旁边多了个小木屋,里面放着各种工具和种子。门上挂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老陈种子银行”几个字。
木屋旁边是个简易的塑料大棚,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个花盆,每个花盆上都插着小木牌,写着植物的名字和来源。
“这是干啥呢,陈大爷?”我好奇地问。
“种子库呗,”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那些专家说,咱这些老品种得好好保存,不然就没了。我这不懂那些高科技的保存方法,就用老法子,年年种一点,留种子。”
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有些颤抖,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他摆摆手,“去年冬天摔了一跤,手腕骨折了,现在好多了。”
他老伴在旁边补充道:“医生让他休息,可他哪里闲得住,没两天又去地里了。这不,地都翻好了,就等着播种了。”
陈大爷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粒黑色的种子。
“尝尝这个,”他递给我一颗,“这是我去年从一个老乡那要来的,说是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辣椒种子,叫’鬼面椒’,辣得很,但特别香。”
我接过种子,有些犹豫要不要尝,他看出来了,哈哈大笑。
“别怕,不是让你生吃,我这有做好的辣椒酱,”他转身进屋,拿出一个旧雪碧瓶,里面装着红色的酱料,“蘸馒头吃,绝了!”
我尝了一点,确实辣得厉害,但辣过之后,嘴里留下一种特别的香气,像是烤过的坚果混合着某种不知名的花香。
“好吃吧?”他自豪地说,“明年我打算多种点这个,到时候给你带几瓶去城里。”
“陈大爷,您种了这么多年菜,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一种?”我随口问道。
他想了想,突然笑了,“都喜欢。但要说最喜欢的,可能是丝瓜吧。”
“丝瓜?那不是很普通吗?”
“是啊,普通,”他点点头,“但你奶奶生前最爱吃丝瓜汤,说清热。我这人记性不好,就记得这一件事。”
原来,陈大爷的老伴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位,而是十多年前就过世的奶奶。现在的这位是几年前从隔壁村搬来的刘婶,两个孤老结伴,互相有个照应。
说起这个,陈大爷眼睛有些湿润,但他很快转移了话题,给我看他最近获得的一项荣誉——县里授予他的”民间种子守护者”证书,塑封着,挂在堂屋正中,旁边是他和他儿子的合影。
证书下面的桌子有些跛,用一本发黄的《农村实用技术手册》垫着。桌子上放着个收音机,天线上套着一段黄橡皮管,那是汽车轮胎内胎剪下来的,据说可以增强信号。
“您儿子多久回来看您一次?”我问。
“他忙,”陈大爷满不在乎地说,“一年能回来两三次就不错了。上次回来,帮我修了那个小木屋,还给我买了个手机,说是可以视频,但我不会用那玩意儿。”
手机就放在桌子上,是个大屏幕的智能机,但已经落了一层灰。
“没事,我有地里的活,”他指着窗外的菜地,“那里头有一百多种菜,够我忙活的了。”
天快黑的时候,陈大爷执意要送我一些菜和种子,装在一个印着”永远跟党走”的旧布袋里。布袋的带子已经断了,用一段晾衣绳接上的。他还塞给我一个旧饮料瓶,里面装着他自酿的米酒。
“城里买不到这个,”他说,“喝了暖胃。”
我接过布袋和酒,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陈大爷,当年您为啥想种菜?就因为不想闲着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的菜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知道吗,”他慢慢地说,“我在拖拉机站干了一辈子,每天都是铁和油,手上总是脏的。你奶奶经常说,我的手摸到她脸上,像砂纸一样。我总想,等我退休了,就种点菜,把手弄软一点…”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我懂了。
回城的路上,我打开那瓶米酒尝了一口,又甜又涩,有点像陈大爷的故事。
后来我才知道,那块地现在已经成了县里重点保护的”活体种质资源库”,还专门派了个年轻人跟着陈大爷学习。那些在别处已经绝迹的老品种,在他的手里重获新生。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陈大爷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修好了多少台拖拉机,而是在退休后的三十年里,默默地守护了这些即将消失的生命。
而这一切的开始,仅仅是因为他想让自己的手变得柔软一些,想轻轻地抚摸他爱了一辈子的人的脸庞。
昨天,我收到村里人的信息,说农业部的专家又来了,这次是专程为了陈大爷那种紫色土豆来的。据说这个品种含有一种特殊的花青素,对预防某些疾病有特殊功效。他们要请陈大爷去北京,参加一个全国性的老品种保护会议。
陈大爷去不去,我不知道。但我猜,如果去了,他一定会带上那些种子,小心翼翼地装在贴身的口袋里,像守护着某种珍贵的记忆。
而对于村里的我们来说,陈大爷和他的菜地,早已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那些在城市里早已消失的味道,那些被人遗忘的古老品种,在这个不起眼的小菜园里顽强地生长着,就像陈大爷本人一样,不声不响,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