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王,又来了?今天带什么好东西?”我把门打开,没等我问完,一个塑料袋已经塞到我手里。
马路市场收摊了,我家门铃又准时响起。
“老王,又来了?今天带什么好东西?”我把门打开,没等我问完,一个塑料袋已经塞到我手里。
“自己种的小葱,刚拔的,根上还带着泥呢。”老王大爷站在门口,不进来,眯着眼睛笑。他今年七十多了,腰板却直得像棵松树,只是眼角的皱纹比去年又深了些。
“进来坐会儿吧,煮了菊花茶。”我把葱放进厨房水池,回头喊他。
“不了不了,回去喂鸡。”老王大爷已经转身下楼,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地敲着水泥台阶。
我认识老王大爷是在五年前搬进这个县城小区的时候。那时父亲刚走,我从城里辞了工作回来处理后事,之后就留在了县城。租了这套两居室,在县医院找了份行政工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老王大爷住我隔壁单元,每天早出晚归,晚上九点多回来时常会敲我家门,递给我一袋菜:“自己种的,不打农药。”起初我以为他是卖菜的,掏钱时他却摆手就走。久而久之,这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习惯。
我洗了葱,有几根已经抽了苔,老王大爷连这种细节都记不住。阳台上晾着他昨天送来的一小把空心菜,前天是几个黄瓜,大前天是几个西红柿。我数了数,冰箱里堆着至少十种蔬菜,全是他送的。
电话响了,是妈妈。
“妈,我这边挺好的,医院工作轻松,就是有点闷。”我一边说一边看着水池里的小葱。
“隔壁那老头还给你送菜吗?”妈妈问。她去年来住过一星期,见过老王大爷。
“送呢,今天又是小葱,新鲜得很。”
“你问过为什么吗?”
“问过啊,他就笑,说自己种的吃不完。”
电话那头妈妈沉默了一会儿:“你爸在世时,可从来没提过县城有熟人。”
挂了电话,我拿钥匙下楼,想去趟超市。刚到楼下,就看见老王大爷蹲在单元门口的花坛边,正往地上撒米,几只麻雀在他脚边蹦跳。
“老王,你养鸡还养鸟啊?”我笑着走过去。
“鸡是关起来吃的,鸟是放着看的。”他头也不抬,手里的米一小撮一小撮地撒,“这麻雀,去年冬天下雪,差点饿死门口。我救了它们一命,它们到现在记得我呢。”
他说”救了一命”这几个字时,语气有些不同,我听出来了。
“老王,我爸以前认识你吗?”这是第三次问他同样的问题。
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你去趟街上超市吗?我也去,带你捎一程。”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
老王大爷的三轮车停在树荫下,电池刚换的,座位上铺着一块磨得发亮的红色垫子。我坐上去,他骑得很稳,仿佛载着的不是我,而是一筐易碎的鸡蛋。
“你爸姓李是吧?”他突然问。
“对啊,李根生,您认识?”
“嗯,认识。”他说完就不再出声,只管认真骑车。转过两条街,他才又开口:“你爸以前打猎,枪法很准。”
打猎?我爸?我从来不知道这事。在我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文员,安安静静在县粮食局上了一辈子班,连钓鱼都嫌腥气。
“老王,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爸…”
“你爸左手小拇指少一截,是从山上摔下来,被石头割断的。”他头也不回,语气笃定。
这倒是真的。父亲的小拇指确实少了一截,但他总说那是年轻时干农活弄的。
老王大爷在超市门口停下车:“你去买东西吧,我在这等你。”
我心不在焉地推着购物车,满脑子都是父亲和打猎的事。父亲生前很少谈年轻时的事,甚至连老照片都很少留。妈妈说这是他的性格,不爱回顾过去。
出了超市,老王大爷已经不在那儿了。他的三轮车靠在路边,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盒老冰棍,已经化了一半。
等了十多分钟,老王大爷才从巷子深处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包。
“走吧,回去了。”他把纸包塞进三轮车前面的筐里,我瞥见里面是几根干树枝似的东西。
路过县医院时,他突然放慢速度:“你爸最后是在这家医院走的?”
“嗯。肺癌晚期,发现时已经扩散了。”
老王大爷叹了口气:“那孙医生还在不在?”
“孙医生?”我想了想,“有个姓孙的老主任,去年退休了。您认识?”
“他认识你爸。你回去问问你妈,就说老王三问李根生当年山里那事。”
回到家,我立刻给妈妈打电话,转述了老王大爷的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我只听见妈妈深深的呼吸声。
“妈?听见了吗?”
“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很轻,“你爸年轻时确实打过猎,在山林工作队。后来调到粮食局是因为…”她停顿了一下,“出了点事。”
“什么事?”
“有人走私野生动物,你爸发现了,带人去抓,结果…”妈妈的声音哽住了,“遇到了伏击。你爸身边一个小伙子为了救他,中了一枪…”
我的手开始发抖:“老王大爷?”
“我不知道具体是谁,你爸从不提这事。只知道有人受了重伤,你爸一直很自责。后来他申请调离了林业,说不想再见到山林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阳台上,望着对面老王大爷的窗户。灯亮着,影子忽明忽暗。我想起他总是站在门口不肯进来,想起他每天送的新鲜蔬菜,想起他说麻雀”记得我”时奇怪的语气。
第二天一早,我去敲老王大爷的门。
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应该是他女儿,我见过几次。
“叔叔找我爸啊?他出去了,一大早就出去了。”她看起来有些疲惫,“昨晚他折腾到很晚,说是要找什么东西。”
我有些失望:“那您转告他,就说我想请他吃顿饭,有事想问他。”
“行,他今天应该去他那菜地了,您知道在哪吗?”
我摇摇头。
“往南边,过了小桥,靠河那片地。我爸在那儿种了快二十年菜了。”
顺着指引,我找到了那片菜地。确实不大,也就三四分地的样子,却种了十几种蔬菜,整整齐齐的,像是用尺子量过的。菜地中间支着一顶老式的军绿色帐篷,拉链口微微张着,透出一点光亮。
“老王?老王大爷?”我走近喊了几声。
帐篷拉链拉开,老王大爷探出头来:“哟,找到这儿来了?真聪明。”
他钻出帐篷,拍拍裤子上的土。今天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老式蓝格子衬衫,我注意到他左臂的动作有些不自然,像是受过伤。
“来,进来坐。”他把帐篷拉链拉得更开些。
帐篷里出人意料地整洁,中间铺着一块旧军毯,角落放着一个木箱,上面摆着一个老式收音机,正低声播放着一首五六十年代的歌曲。
“老王,昨天我问我妈了。”我坐在军毯上,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她说了?”他背对着我,从木箱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铁盒。
“说了一点。说我爸年轻时确实在林业工作,遇到了伏击…”
“嗯,打猎的不止猎物,有时候也会被猎物盯上。”他转过身,手里捧着那个铁盒,“我们那时太年轻,以为正义就是一切。”
他打开铁盒,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四个年轻人站在一棵大树下,举着猎枪,笑得灿烂。我一眼认出最左边的是年轻时的父亲,而站在他旁边,手搭在他肩上的,是一个精瘦的年轻人,眉目之间隐约能看出老王大爷的影子。
“你爸是我们队长,最能干的一个。”老王大爷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那天如果不是我拉他一把,子弹就打在他胸口了。”
他缓缓卷起左边袖子,露出上臂一道狰狞的疤痕:“子弹打穿了,伤了骨头。医生说可能这辈子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我喉咙发紧:“所以您说,欠我家一条命…”
“不,不是我欠他的。”老王大爷摇摇头,眼神突然变得很远,“是他欠我的。”
我愣住了。
“当时流血太多,快不行了。你爸背着我,从山里一直跑到公路边,叫来了拖拉机。”他苦笑了一下,“他一直说,王三,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这辈子都活在愧疚里了。”
“后来呢?”
“后来我醒过来了,在医院躺了半年。出院那天,你爸来看我,说他调走了,去粮食局上班。他说看见我就想起那天,心里难受。”老王大爷合上铁盒,“从那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
“就这样?”我有些不敢相信,“您们明明住在同一个县城…”
“县城也不小啊。”他笑了笑,“况且我后来去了农场,前些年才回来养老。再说…”他停顿了一下,“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都挺好。”
帐篷外,一阵风吹过,菜地里的叶子沙沙作响。收音机里的歌换了,还是那种老歌,唱的是离别。
“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给你送菜?”他自己接上了我的话,“你爸去世那天,我去医院送过他。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就拉着我的手,眼睛一直看着门外。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老王大爷的声音变得很轻:“我答应他,会照顾好你们。可惜你妈妈不在这边住,就只能照顾到你了。”
我的眼眶湿润了:“您知道我爸一直很内疚,以为是他连累了您…”
“我知道啊。”他突然笑了,那种释然的笑,“但那不是他的错。我们都是为了干一件对的事,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推开他。”
老王大爷从木箱底下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这是你爸的猎刀,当年他送给我的。说是护身用的,结果我一次都没用过。”
他把刀递给我:“拿着吧,算是还给你爸。”
我没有接:“您留着吧,这是我爸给您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小心地把刀重新包好。
“你爸其实一直惦记着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突然说,“前年冬天,我在医院做检查,碰见你爸了。他瘦了很多,我差点没认出来。他问我现在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在县城安了家,有儿女环绕。他听了很高兴,说改天登门拜访,结果…”
“他生病了,再也没去成。”我替他说完。
“是啊。有些事,总是来不及。”老王大爷站起身,“走,我带你看看我的菜地,都是按老传统种的,不打农药。你爸以前最爱吃我种的空心菜,说是特别脆。”
我们走出帐篷,阳光正好,照在菜地上,一片生机勃勃。老王大爷一边走一边介绍每一种蔬菜,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孩子。到了地边,他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你爸下葬那天,天气特别好,跟今天一样。晚上我一个人来这儿,就在那棵树下喝了一宿酒,给他送行。”
他的眼睛有些发红:“你知道吗,年轻时我们在山里执行任务,经常饿肚子。你爸总会变出点吃的来,说自己不饿。后来才知道,那都是他悄悄省下来的,自己饿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那里,听风吹过菜地的声音。
“以后别问我为什么送菜了。”他转过身,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是李根生的儿子,就是我老王三的晚辈。我答应过他,会看着你过得好好的。”
回去的路上,老王大爷塞给我一袋刚摘的黄瓜,还是那句”自己种的,不打农药”。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他只送不卖,为什么送了就走不肯多留。
晚上,我跟妈妈通了电话,把老王大爷的事告诉她。电话那头,妈妈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句:“你爸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事。临终前还念叨着王三的名字。”
第二天,我早早去敲老王大爷的门,想请他去吃顿饭。门开了,是他女儿。
“我爸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回老家一趟,估计得三五天。”她顿了顿,“他让我转告你,冰箱里还有两条鱼,是他昨天钓的,让你中午来拿。”
我点点头,突然注意到她手上拿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小刀。
“我爸说这是他一个老战友的遗物,要我好好收着。”她疑惑地看着那把刀,“可我怎么不记得他有什么战友呢?”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帮我谢谢老王大爷,就说鱼我会来拿的。等他回来,我有些我爸的老照片想给他看看。”
走出单元门,抬头看见老王大爷的窗台上放着一个小花盆,里面种着一棵不知名的幼苗,刚冒出两片嫩叶,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有生机。
我突然想起昨天在他菜地帐篷里看到的那个旧收音机,一直在播放着老歌。有一首歌的歌词我记得很清楚:“山高路远,知己难逢,一生守望,无怨无悔。”
大概,这就是他和我父亲之间,那份欠与还,始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吧。
天空格外蓝,我站在楼下,突然很想吃一盘炒空心菜,要老王大爷种的那种,据说特别脆,是我父亲最爱的那种。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