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李,那块荒地你真不换给我?"我站在他家院门口,手里还捏着那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地图,初春的寒气让我忍不住跺了跺脚。
《一块荒地》
"老李,那块荒地你真不换给我?"我站在他家院门口,手里还捏着那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地图,初春的寒气让我忍不住跺了跺脚。
"周建明,咱俩几十年交情,这事儿你就别再提了。"老李摆摆手,脸上的皱纹堆成一座小山,"那地不能动,说多少回了。"
他的语气很坚决,但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是1978年的春天,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进我们小小的煤矿村。
那时我家四口人挤在矿上分配的十几平米的宿舍里,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儿子上小学了,女儿才三岁,每到夜里,我们只能侧着身子睡,孩子睡中间,我和爱人挤在两边,生怕把孩子压着了。
屋子太小,连个像样的桌子都放不下,儿子写作业只能趴在床上,一到下雨天,房顶还漏水,我们全家拿着盆接水,像打仗一样紧张。
"咱们得有个自己的房子啊。"我爱人经常这么说,边说边叹气,眼睛里噙着泪花。
国家刚出台政策,允许个人建房,这对我们这些居无定所的人来说,简直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我琢磨了好几天,想起自己老家在村里还有一块地,可那地方沟壑纵横,根本不适合建房。
倒是老李家祖上传下来的那块地,位置好,地势平坦,离水源也近。
他家那块地荒着也是荒着,长满了杂草和灌木,看着就像一个无人问津的小荒岛。
"我拿我家那块地跟你换,还可以给你补五十块钱。"我诚恳地说,"你看你那地闲着也是闲着,反正你也不种,不如咱们换一换。"
五十块钱在那会儿可不是小数目,够一个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了。
老李听了,眉头紧锁,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不行。"他最后摇摇头,语气坚决,"地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地不能换。"
我不懂他的固执。
这年头,地不就是用来建房子住人的吗?荒着算什么?
回家的路上,我碰见了村支书老张。
"老李那人就是犟脾气,你别和他较劲。"老张拍拍我的肩膀,"村东头不是还有地吗?你去看看那块行不行。"
没办法,我只好在村东头买了一块地势较差的地,花了不少钱才把它平整好。
盖房子那会儿,全家出动,我和爱人从矿上请了一周假,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
儿子虽然小,也帮着递砖抬水,小脸晒得通红还不肯休息。
"爸,咱们家也要盖大房子,我要有自己的小屋。"儿子眼睛里闪着光说。
花了三个月功夫,我们总算盖起了两间正房一间厨房,虽然简陋,但总算是自己的家了。
搬家那天,老李提着两瓶散装白酒和一盘花生米来了,他很少喝酒,这次却破例了。
"别怪我,那地我是真不能给你。"他喝了口酒,语气里多了几分歉意。
"没事,理解理解。"我笑笑,心里虽然还有点疙瘩,但新房子的喜悦冲淡了这些不愉快。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改革的春风越吹越猛,村里的变化也是日新月异。
到了八十年代末,我把当初的小平房扩建成了两层小楼,砖混结构,红砖白墙,青瓦坡顶,在村里也算是体面的房子了。
儿子考上了县城高中,天天骑自行车往返,风雨无阻;女儿也在镇上小学教书了,每次发工资都给家里买些小东西。
媳妇在矿上的食堂工作,虽然辛苦,但也算稳定,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还算红火。
老李呢,越发沉默寡言了。
他的儿子李志强考上了城里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工作,很少回来。
他和老伴留在村里,日子过得清苦而平静。
他那块荒地还是老样子,杂草丛生,灌木遮天蔽日,村里人戏称那是"老李的秘密花园"。
村里人背后议论,说老李是个不识时务的老顽固,眼看着别人盖楼房开汽车,他却守着一块荒地,连个能下脚的菜园子都不开垦。
我也曾偷偷观察过他。
每个月,不管刮风下雨,他都要去那片荒地走一走,有时还带着镰刀、铲子之类的工具,修剪一下过于茂盛的枝杈。
那神情,就像在照顾一个活物似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柔情。
村里人问他为啥不好好利用这块地,他就说:"有些东西,看着没用,放在那儿却是有用的。"
这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渐渐地,大家也就不再过问了。
1998年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袭击了我们村。
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村里的小河决堤了,浑浊的黄水裹挟着树枝和杂物,冲进了村子。
大家手忙脚乱地往高处搬东西,生怕被洪水冲走。
正忙着往楼上搬家当,我从窗户里看见老李拄着拐杖,独自一人朝着荒地的方向跑去。
那时他已经满头白发,腿脚也不利索了,却像着了魔似的往洪水方向跑。
"这老头子疯了不成?"我顾不得许多,放下手中的箱子就追了过去。
雨水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我使劲擦着眼睛,生怕在这样的天气里跟丢了老李。
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荒地,只见老李正在荒地的一角拼命地挖着什么。
洪水已经漫到了脚踝,再涨就危险了,冰凉的雨水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让人直打哆嗦。
"老李,你干啥呢?快回去!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冲他喊道,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他头也不抬,双手在泥水里摸索着:"不行,我得把它挖出来!我爹的东西不能让洪水冲走!"
我一时愣住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看他那着急的样子,我知道那一定很重要。
于是我也蹲下身子,帮他一起挖。
泥土已经被水泡软了,挖起来倒是不难,很快,我们挖出了一个生锈的铁皮箱子。
老李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里面是一本发黄的日记和几张老照片,还有一枚锈迹斑斑的勋章。
"这是啥东西,值当你冒这险?"我问,雨水顺着鼻尖往下滴。
老李把箱子紧紧抱在怀里,眼里泛着光,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爹的东西。抗战时期,鬼子来了,我爹在这儿挖了个防空洞,全家老小都在下面躲了半个月,靠着事先埋的粮食活了下来。"
他拿出那枚勋章,在雨中擦了擦上面的泥土:
"后来解放了,爹参了军,打过长津湖,立了功,有了这枚勋章。命是保住了,腿却冻坏了,落下了残疾。"
!我当时不太明白,只是按他说的做,现在才懂,根不能丢,祖宗的事不能忘啊!"
我愣住了,心头有种说不出的震撼。
原来这块看似平常的荒地,竟然藏着这么多故事和苦难。
"那当年我要跟你换地......"我有些羞愧,声音低了下去。
"我不怪你,你不知道这些。"老李眼里含着泪,脸上却带着微笑,"这地看着没什么,可对我们李家,它就是命根子啊。"
我们把箱子重新埋好,加固了一下,这才往回走。
一路上,我看老李的背影,突然觉得他高大了许多,那拄着拐杖的瘦削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坚毅。
"回头我去县里问问,看能不能给这地批个保护标志什么的。"我想安慰他。
"不用,不用那么麻烦。"老李摇摇头,"有我看着就行,我还能活个二十年呢。"
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了媳妇和孩子们,他们都沉默了。
"那我们当年还笑话人家老李守着块废地......"儿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人家是守根呢。"媳妇叹了口气,"咱们却只想着盖房子。"
"爸,我们以后去帮老李爷爷一起守着那块地吧。"女儿认真地说。
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转眼到了2008年,县里开始规划建设新农村示范点,要在我们村建一个生态园区。
来考察的人一眼就相中了老李的荒地,说那里植被丰富,土质良好,最适合做生态园了。
镇上领导找到老李,开出了三十万的补偿价格,这在村里可是天文数字,够买好几套县城的楼房了。
老李儿子李志强刚从城里回来,想自己开个小厂,正缺资金。
他孙子李小军也考上了大学,学费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村里人都说老李这回可捡着大便宜了,守着块荒地几十年,没想到还真值了钱。
我想,这回老李总该松口了吧?
谁知他又犹豫了。
当镇长亲自登门,拿着文件和图纸给他讲解规划时,老李只是不停地点头,但就是不签字。
镇长走后,李志强和老李吵了一架。
"爸,这是三十万啊!咱们家几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志强急得直跺脚,"小军上大学要钱,我开厂要钱,你和妈这么大岁数了,也该享享福了!"
"你爷爷......"老李想说什么,却被志强打断。
"爷爷那是旧社会的事了,现在是新时代了!咱们不能老活在过去啊!"志强声音提高了八度。
老李不说话,拄着拐杖,出了门。
他一瘸一拐地去了那块荒地,在边缘走了整整一天。
傍晚时分,我去找他,只见他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发呆,夕阳的余晖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想啥呢?"我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支烟。
老李很少抽烟,但这次他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我在想我爹。"
他叹了口气,烟雾在黄昏的光线里袅袅升起,像是思绪的形状:
"我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让我看好这块地,说这是我们李家的根。我答应了他,这么多年也一直守着。"
他声音哽咽,眼角有泪光闪烁:
"可现在,儿子要钱创业,孙子要上大学,老伴的腿脚也不好了,得住楼房有电梯的地方......"
"这地要是卖了,我爹在地下会不会怪我?祖宗会不会笑话我没出息,保不住这点家业?"
我拍拍他的肩膀,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你爹是要这地保全你们李家人。现在志强要创业,小军要上大学,这地换成钱,不也是在保全你们李家的未来吗?"
夜色渐渐深了,虫鸣声此起彼伏,远处村子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温暖而安宁。
老李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活人不能被死人的嘱托绑住手脚。只是啊,我有个条件,得让他们在建园区的时候,保留我爹埋的那个箱子,还得在旁边立块小碑,记住那段日子。"
我答应帮他去和镇上领导谈这个条件。
第二天,我就去了镇政府,把老李的想法告诉了镇长。
镇长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是好事啊,保留历史记忆,传承红色基因,我们不但同意,还要把这个小碑做成园区的一个重要景点!"
就这样,老李的荒地变成了县里的生态园区。
按照约定,园区里保留了那个箱子的位置,还立了一块小石碑,上面简单地刻着:"为了纪念那些艰难岁月和坚守家园的先辈们"。
老李拿着补偿款,资助了孙子上大学,还给儿子投了一笔启动资金开厂子。
他和老伴搬到了县城,买了电梯房,终于过上了舒心的日子。
志强的小厂很快就步入正轨,制作的农机具在县里很受欢迎,生意越做越大,还吸纳了不少村里人就业。
小军大学毕业后,考上了研究生,专门研究生态环境保护,说是受了爷爷那块地的启发。
2018年秋天,生态园区正式建成开放。
枫叶红了,天空蓝得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澈,我带着小孙子来参观,恰好遇到了也来看看的老李。
他已经八十多岁了,腰板却依然挺直,只是走路的时候需要拐杖的支撑。
我们坐在园区的长椅上,看着孩子们在绿地上嬉戏打闹。
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地上,就像时光在地上留下的印记。
园区里种满了各种树木和花草,原本杂乱的灌木被修剪成整齐的形状,小路蜿蜒其中,像一条绸带。
那块小碑被放在一个特别的位置,周围种满了红色的月季花,有不少游客驻足观看,阅读上面的文字。
"当年你要这地,我没给你,现在想来,是这地自有它的缘分和使命。"老李望着远处的小石碑说道,眼神里充满了回忆。
我点点头:"您守着它,让它保持了原貌,才有了今天的价值。每样东西都有它该在的位置,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坚守。"
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以为只有房子和钱才是最重要的,却忽略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记忆、情感、历史、传承,它们才是真正的财富。
"知道我最感谢啥吗?"老李突然问我,眼神明亮。
"啥?"
"感谢我当年没换给你这块地。"老李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要不然,现在哪有这园子?我孙子的大学也许就上不成,志强的厂子也开不起来。"
他顿了顿,又说:"更重要的是,我爹的那些东西,也许就永远埋在地下无人知晓了。"
我也笑了:"我还得感谢你当年没换给我呢!要不然,这会儿我家那楼怕是得拆了,哪能像现在这么安生?"
我指着不远处一群在草地上做游戏的孩子:"你看,这些孩子,有多少是咱们村的?他们在这儿玩耍,呼吸新鲜空气,比在电视机前面强多了。"
老李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是啊,这地终究还是保全了李家人,也保全了全村人。我爹要是知道,该多高兴啊。"
远处的石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是老李父亲在天之灵的微笑。
。
我想起当年老李说的那句话:"地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话现在听来,倒有了新的意思。
地确实是死的,但它承载着活人的记忆和希望;人是活的,需要懂得坚守,也需要明白什么时候该放手。
我们的人生,不就是在坚守与放手之间寻找平衡吗?
"你爹那会儿,是不是就已经想到这一天了?"我忍不住问道,秋风吹起,带来一丝凉意。
老李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天空,一群大雁正在南飞,排成一个"人"字的形状:
"谁知道呢?也许他只是想让我记住,有些东西,比房子和钱,更值得我们去守护。"
"就像那些老物件,看着没啥用,但它们见证了一段历史,记录了一家人的苦难与坚强。"
我点点头:"是啊,不能忘本啊。"
我们的孙辈们在草地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像银铃一样悦耳,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格外动听。
夕阳西下,我和老李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仿佛也在诉说着一段尘封的往事。
孩子们的笑声回荡在园区里,宛如生命的歌谣在继续传唱。
一块荒地,经历了战火、洪水和岁月的洗礼,终于找到了它最好的归宿。
而我们这些守望着土地和记忆的人,也在岁月的长河中找到了各自的位置。
"走吧,回家喝两盅。"老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我家小军说,要回来看看这个园区,他有什么环保的点子要提呢。"
我笑着点头,扶着他慢慢走向园区的出口,身后,那块小小的石碑在晚霞的映照下,像一盏不灭的灯。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