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县城里开了家小修理铺的林大明,今年四十有六。离城区十来里的老家,许久没回去了。
我是县城里开了家小修理铺的林大明,今年四十有六。离城区十来里的老家,许久没回去了。
我每次修电动车都要戴上老花镜。旧台灯下,那副镜架总在鼻梁上打滑,我都懒得扶它。师父们都管这叫”工匠年纪”——手艺攒够了,眼神却先跑了。
院子里的芦苇摆得正欢,风也不大。邻居家小孙子在喊”爷爷你看飞机”,抬头只见灰蒙蒙的天上什么也没有。孩子眼里的世界,总和我们不同。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二叔”。
“大明啊,你干嘛去了?”电话那头,二叔的声音有点颤。
“修车呢,怎么了二叔?”我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陈旧的梦。
“你…你小子……”电话那头,二叔声音哽咽。
我攥紧了手里的螺丝刀,知道那天终于来了。
二叔在我们村里,算个风云人物。年轻时当过兵,是生产队里的电工,村里最早一批会骑摩托的人。他有个绿色的军用水壶,夏天我们几个孩子馋得不行,他都会分给我们喝一口。那水壶在腰间一晃一晃,像电影里的西部牛仔。
我小时候常跟在二叔屁股后头,他去哪我去哪。毕竟在我们那个年代,能有个”会摆弄机器”的亲戚,就跟现在孩子有个搞IT的叔叔似的,顶有面子。
那是1996年的夏天,我刚上完初二。
二叔骑着摩托车带我去镇上集市转,我心里美滋滋的,因为二叔答应给我买本《三国演义》连环画。当时谁要是有这样一本书,在学校里能换三天的泡面吃。
走到半路,天上电闪雷鸣,骤雨就下了起来。二叔直接把他那件发旧的军绿色雨衣脱下来给我穿,自己只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背心,背上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
“大明,抓紧了,咱抄近路。”二叔一边拧油门,一边大声喊。
抄近路就是走那条盘山公路,窄得很,本来就是给拖拉机走的。路旁就是深沟,有个三四米高,雨天走那条路,大人都心里发怵。
二叔在前面骑,雨越下越大。我整个人都缩在雨衣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看就要到镇上了,二叔猛地一个急刹车,我差点从摩托上飞出去。
“怎么了二叔?”我问。
前面不远处,路中间趴着个小小的黑影,雨太大我看不清。
“好像是条狗崽子,堵在路中间了。”二叔眯着眼睛说。
我俩下了车。果然是只小狗,大概刚出生不久,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眼睛都还没睁开。
二叔把雨衣扯掉我身上,包住那只小狗,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手绢。
“你先抱着,等下我找个地方放它。”
二叔刚要转身,突然听到山上传来”轰隆”一声,比雷声还大。我们抬头一看,妈呀,一块比人还大的石头从山上滚了下来,朝着我们这边直奔而来。
“大明,快闪开!”
我被二叔猛地一推,整个人向旁边栽去。等我爬起来,只见那石头已经轧过了摩托车,二叔整个人被撞出了好几米远,落在路旁的深沟里,一动不动。
我手脚并用爬过去,往沟里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二叔躺在乱石堆里,腿弯曲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脸上全是血。
后来的事儿就像被按了快进键。
村里人用门板把二叔抬到镇医院,又转到县医院,最后到了市里。诊断书我记不清了,就记得医生说二叔再也站不起来了,双腿高位截瘫,不仅要卧床余生,还得靠每天吃那些”吃了就得吃一辈子”的药。
医药费像无底洞,二叔一家砸锅卖铁也不够。我爹和村里几个叔伯凑了一些,还是杯水车薪。二婶抱着刚满五岁的二丫头在医院走廊哭得死去活来,我躲在角落里,手里还捏着那块二叔给小狗用的手绢,都揉碎了。
直到现在,只要闭上眼,我就能清楚地看到那一天——医院走廊的灯管一闪一闪的,从送餐车推过的辣子鸡丁香味,还有墙上那张1995年的挂历(医院连这个都舍不得换)。
初中毕业后,我没再读书,直接去了市里一家电器修理店当学徒。一开始连碰工具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看着师傅们干活,帮着扫地端茶递烟。
师父是个抽旱烟的老头子,烟斗敲在桌上咚咚响的时候,就是骂人的前奏。我挨过的骂,比喝过的水都多。但我什么都不说,只想着学好手艺,早点挣钱。
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我会从自己的六十块钱工资里抽出三十块,让回村的同乡带给二叔。那时的三十块,够买三十斤大米或者十五瓶啤酒。
同乡小张问过我:“你孝顺也不是这么个孝顺法啊,你爹娘身体不好,你怎么钱都给你二叔?”
我没说什么,只说那是欠二叔的。
小张以为是钱,其实我欠的是命。
三年学徒工披荆斩棘,我拿到了第一笔像样的工资,八百块。手里捏着那沓钱,我连饭都没吃就坐车回了村。
到村口时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饭香味飘得到处都是。二叔家在村西头,我翻过几户人家的矮墙,避开狗,直接从后门进去了。
二叔家的后门从没锁过,即使他瘫痪后也是。“锁了怪不方便,再说咱家也没啥值钱东西。”二叔常这么说。
推开门,就看见二叔躺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头发已经花白,瘦得脸颊都凹进去了。屋里没开灯,只有电视机的蓝光照着他的脸,正播着《新闻联播》。
“谁啊?”二叔扭过头问。
“二叔,是我,大明。”
“大明来了啊!快开灯,茶几上有茶…”二叔撑着要坐起来。
我赶紧过去扶他:“别动别动,我来就好。”
我开了灯,屋内的旧沙发上堆满了二叔平时用的东西——药瓶、收音机、一本翻旧了的《电工手册》,还有半包皱巴巴的烟。茶几上没有茶,只有一个沾了油渍的塑料杯子,里面泡着几粒枸杞。
“二婶呢?”我问。
“去镇上给二丫送换洗衣服了,那孩子住校,懒得回来。”二叔点了根烟,“你这娃,难得回来一趟,也不提前说一声,给你二婶炒两个好菜。”
我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那沓钱,直接塞到了二叔的枕头下面。
“二叔,这是我挣的第一笔像样的钱,给您买点好烟抽。”
二叔先是一愣,然后猛地咳嗽起来,烟灰掉在了被子上。等他缓过气来,眼眶都红了。
“你小子,钱自己留着吧,二叔不缺这个。”
我知道他缺,缺得很。前几天回来听村里人说,二叔家连化肥钱都拿不出来了,二婶一个人种不了多少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二叔,我欠您的,这辈子都还不完。要不是您那天推了我一把,现在躺在床上的就是我了。”
二叔抽烟的手抖了一下,眼神躲闪着:“什么欠不欠的,咱是一家人。再说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提它干啥。”
“二叔,我答应您,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您受苦。”
那天晚上我住在二叔家。半夜醒来,听见二叔在屋里低声啜泣。我没出声,只是在黑暗中流泪。
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会寄钱回去。刚开始是几百,后来自己开了修理铺,生意好的时候能寄上千。
这些年,我没结婚,没买房,连个像样的爱好都没有。村里人都说我抠门,连照相馆的合影都舍不得洗。
其实我知道,我不是抠,我只是有放不下的执念。
二叔的医药费一年比一年多,他从来不跟我提,都是我从二婶那里打听来的。二丫大学毕业了,在县城医院当护士,总算能帮补一些家用。但二叔从来不肯麻烦女儿,有什么缺的,宁愿悄悄跟村里人借,也不开口。
去年过年回家,二叔的床头柜上多了一台氧气机。他看我盯着那台机器,笑着说:“年纪大了,肺不好使了,晚上有时候喘不上气,医生让买的。”
我心里一沉,问他多少钱。
“不贵,二千多。”二叔眼皮都不抬一下。
回去后我悄悄问了二丫,那台氧气机是进口的,要七千多。
我在心里把欠二叔的又添了七千。
今天正修着一辆电动三轮车,突然接到二叔的电话。
“大明啊…”二叔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心里一紧:“二叔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不是…”二叔停顿了一下,“你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
“今天二丫回来,拿了个银行流水单给我看…”二叔的声音哽咽了,“这十五年,每个月打到我卡上的钱,全是你转的?”
原来如此。二丫去银行查了这些年的明细。其实我也没刻意隐瞒,只是从没跟二叔说过。我总让银行柜员写”养老金”或”医保报销”之类的摘要,二叔也从来不查,还以为是政府的补助。
“二叔,那是我应该的。”
“你大爷、三叔他们给我的那些钱,也是你先打给他们,让他们转给我的吧?”二叔突然问。
我一时语塞。
“你个傻小子啊!”二叔开始大声哭起来,“整整十五年,你瞒得我好苦啊!你知不知道,我做梦都想看你结婚生子,盖新房子,过好日子!你知不知道,我每次问你小子啥时候娶媳妇,你都说手头紧,我心里多过意不去!”
电话那头,二叔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你欠我什么了?当年那事,换了谁都会那么做!你是我侄子啊,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吗?这些年,是我拖累了你啊…”
我握着电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二叔,咱别说这个了。”
“不,今天必须说清楚。”二叔努力平复着呼吸,“大明,从今天起,你别再寄钱来了。二叔不要你的钱,二叔只要你过得好。”
“二叔…”
“听二叔一句,去找个媳妇,成个家吧。这么多年,你替我们全家还的债,早就还清了。”
放下电话,我看着修理台上那台拆了一半的三轮车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邻居家的小孙子又在院子里喊:“爷爷你看,飞机!”
这一次,我抬头,真的看到了天上飞过的飞机,在夕阳的余晖中,拖着长长的尾迹。
我突然想起来,二叔以前总说,等他老了,要坐飞机去北京看天安门。如今他老了,却永远失去了站起来的机会。
我决定明天就回老家一趟。带上积蓄,带上盘算了很久的问题——是不是可以带二叔去北京看看?
哪怕是坐着轮椅,哪怕我要背着他,也要让他看看天安门。
顺便,也给自己放个假。也许,我真的该去找个媳妇了。
电动三轮车的电池盖下面,不小心掉进去一枚纽扣。我懒得去夹它,反正这辆车明天就修好了,那枚纽扣就让它留在那里吧,就像我和二叔之间的故事,也许永远都不需要一个完美的收尾。
窗外,又下起了雨。这一次,我没有雨衣,但也不再需要了。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