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天在一个小县城里总是来得毫无征兆。一场大雨过后,空气里就多了股黏腻的湿热,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突然冒出满树的绿叶,前一天还在抱怨的邻居大妈,第二天就把晾衣杆子上挂满了被子。
夏天在一个小县城里总是来得毫无征兆。一场大雨过后,空气里就多了股黏腻的湿热,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突然冒出满树的绿叶,前一天还在抱怨的邻居大妈,第二天就把晾衣杆子上挂满了被子。
马兰花七点不到就醒了。
她摸索着把床头那个缺了角的塑料闹钟拿过来看了眼,钟面有些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她伸手摸摸脸,才发现自己昨晚又睡觉哭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托声,应该是隔壁李师傅的儿子又出门送快递了。马兰花叹了口气,她儿子小宁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起床的时候踩到了一张纸,捡起来看,是儿媳妇昨天扔在她面前的那张离婚协议书。
“妈,您就别装了。您那点退休金我们都知道,一个月两千三,还得攒着买药。我跟小宁结婚三年,给您看病花了多少钱?现在他工资才七千,咱这日子怎么过?我妈说了,我跟小宁离了,她给我介绍县电力局的小伙子,人家一个月上万,还是事业单位。”
儿媳妇林小芳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马兰花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摸了摸腰间的钥匙,那是一把生了锈的老式钥匙,拴在一条已经发黑的红绳上,二十多年没离过身。
“算了,事已至此。”马兰花自言自语道。
她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衣服有些大,是以前丈夫的。老头子走了十二年了,她总觉得穿着他的衣服睡觉,晚上做梦能梦到他。
厨房的灶台上还有昨晚留的半锅稀饭。马兰花掀开锅盖,一股隔夜的酸味扑面而来。她摇摇头,把稀饭倒进垃圾桶,重新淘了米煮上。
院子里的老槐树上,一只喜鹊在叫,声音清脆。
“预兆好事呢,”马兰花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可惜好事不会轮到我头上。”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儿子发了条信息:“回来吃饭吗?我煮了你爱吃的皮蛋瘦肉粥。”
发完才想起,皮蛋昨天就用完了,冰箱里也没肉了。她急忙又加了一句:“我一会去买。”
手机屏幕上显示”已读”,但没回复。
门被推开的声音吓了马兰花一跳。她转身,看见儿子小宁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
“妈……”小宁嗓子有些哑。
马兰花赶紧走过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坐下,粥马上就好了。”
“小芳她……”
“我知道,我都知道。”马兰花打断儿子的话,“你先吃饭,吃完饭我有话跟你说。”
小宁望着母亲,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点头,坐在了那张贴着塑料花纹膜的旧餐桌前。桌脚下垫着一本厚厚的电话黄页,已经翻卷变形了。
马兰花盛了一碗白粥,放在儿子面前,然后从冰箱里拿出半根咸菜,切成了小段。
“将就着吃点,一会我去买菜。”
小宁没动筷子,只是盯着那碗白粥。
“妈,小芳说……”
“她说什么我都知道,”马兰花又打断儿子,“我知道她嫌我穷,嫌你工资低,嫌这个家旧。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妈不怪她。”
“可是妈……”
“吃饭,”马兰花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吃完饭你跟我去一趟银行。”
小宁愣住了:“去银行干什么?”
马兰花没回答,只是摸了摸腰间的老钥匙。
早晨八点半,县农业银行刚开门。马兰花拉着小宁直奔银行保险柜区。
一路上,马兰花走得很快,仿佛比儿子还年轻。小宁第一次发现,母亲的背虽然有些驼,但走起路来一点都不显老。
“王行长!”马兰花大老远就喊,“我今天来取东西!”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从柜台后探出头来,看见马兰花,立刻笑着迎了上来:“马老师!您今天怎么来了?您保险柜里的东西要取出来了?”
马兰花笑着点头:“是啊,今天要用。”
小宁惊讶地看着母亲,心想:她什么时候在银行有保险柜了?行长还叫她”马老师”?
王行长热情地带他们进了保险柜区,边走边聊:“马老师,我上个月去医院看您,您不在家。这几年身体怎么样?还疼吗?”
“哎,老毛病了,习惯了。”马兰花笑着说。
保险柜区的门需要指纹和密码双重认证。王行长亲自操作,很快就打开了。
“马老师,您的柜子在最里面那排,0394号。您钥匙带了吗?”
马兰花点点头,从腰间解下那把生锈的钥匙,递给小宁:“你去开吧。”
小宁接过钥匙,有些发愣。他从小到大,从来不知道母亲腰间的这把钥匙是干什么用的。他只记得母亲无论洗澡还是睡觉,都会把这钥匙放在手边。
他跟着王行长走到最里面一排保险柜前,找到0394号柜子,插入钥匙,转动。
“还需要三位密码。”王行长提醒道。
小宁转头看母亲。
马兰花说:“4-1-8。”
小宁输入密码,保险柜的门应声而开。
里面只有一个牛皮纸信封和一本老式存折。
小宁拿出来,递给母亲。
马兰花接过存折,翻开第一页,递给小宁:“你看看。”
小宁低头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
存折上第一笔存款日期是1994年4月18日,存入金额:50,000元。
后面每隔几个月就有一笔五千到一万不等的存款。直到2010年,他父亲去世那年,存折上的余额已经累计到了76万多。
而更让小宁震惊的是,从2010年到2020年,这十年间,存折上又陆续存入了40多万元。
他抬头看着母亲:“妈,这……这钱哪来的?”
马兰花淡淡地笑了:“坐下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三人在银行的休息区坐下。王行长默契地送上三杯茶,然后识趣地离开了。
“你爸生前是县建筑公司的工程师,你是知道的。”马兰花喝了口茶,慢慢说道,“但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是县中学的数学老师。”
小宁惊讶地张大嘴:“您是老师?可您不是一直在蔬菜公司当会计吗?”
马兰花苦笑一下:“那是后来的事了。1993年,你才两岁,我教的一个学生叫张小龙,数学特别好,初中毕业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可他家里穷,交不起学费。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从我们的积蓄里拿出一万块钱资助了他。”
“后来呢?”
“后来张小龙学习更加刻苦了,高中毕业考入了北大计算机系。大学四年,我们又断断续续资助了他两万多块钱。那时候,两万多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我和你爸三年的工资了。”
马兰花看着窗外,仿佛在回忆什么。
“1999年,张小龙大学毕业,去了深圳一家科技公司上班。临走前,他来家里看我们,说等他赚了钱一定会还钱。我和你爸都没当回事,只当是孩子的客气话。”
“可是2000年春节,他真的带着五万块钱回来了,放在桌子上,说这是还我们的钱。你爸不肯收,说当初是资助不是借款。他急了,说如果不收下这笔钱,他以后就不回来了。最后我们只好收下了。”
小宁眼睛越睁越大:“然后呢?”
“然后,你爸把这笔钱单独存了起来,也就是这本存折。本来我们打算等你上大学时用的。可没想到,之后每年春节,张小龙都会寄钱来,少则几千,多则几万。我们推辞不掉,就都存在这个账户上了。”
马兰花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2003年,我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医生说需要长期治疗。学校不让我继续教课了,只能转去蔬菜公司当会计。你爸为了多赚钱,开始接私活,日夜操劳。”
小宁握住母亲的手,他从没听母亲说起过这些。
“张小龙知道后,那年春节又寄来了二十万。说是他在公司做得不错,有分红了。你爸死活不肯用,说是留给你的。2010年,你爸突发心脏病走了,我也病得越来越厉害,根本无法工作了……”
说到这里,马兰花的声音开始颤抖。
“张小龙回来奔丧,看到我们家的条件,二话不说又留下十万块钱。之后每年都会按时寄钱来。我本想告诉你,但又怕你好面子不肯用这钱。就这样,一直存到现在。”
她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小宁:“这是张小龙,现在是深圳一家大公司的技术总监了。”
照片上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笑得很腼腆。
“这些年,我看病的钱,都是从我那两千多退休金里出的。我舍不得动用这笔钱,因为这是你爸留给你的。你爸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有个幸福的家,不用为钱发愁。”
小宁呆呆地看着存折和照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妈,您这些年……”
“没事的,习惯了。”马兰花轻轻拍拍儿子的手,“现在这笔钱给你和小芳。你们可以买房子,可以创业,可以做任何你们想做的事情。”
小宁沉默了好久,突然摇头:“不,妈,这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
“这钱是您和爸爸的血汗钱,您先用来治病。剩下的,我会努力工作,自己攒钱买房。至于小芳……”小宁深吸一口气,“如果她真的只在乎钱,那我们的婚姻也许本就不该继续。”
马兰花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突然觉得他长大了,像极了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好,那我们先回家。今天我去趟菜市场,晚上给你做红烧排骨。”
“嗯,我去买点皮蛋回来,咱们晚上喝皮蛋瘦肉粥。”
母子俩走出银行,阳光正好。县城的街道上,早市正热闹,卖豆腐的大爷还在用那个缺了口的破喇叭吆喝着。
马兰花突然停下脚步,掏出手机:“等一下,我给小芳打个电话,让她回来吃饭。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电话接通了,小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妈,我……”
“小芳啊,今晚回来吃饭吧,我去买了排骨,还有皮蛋。你不是最爱吃我做的皮蛋瘦肉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好,我回去。”
挂了电话,马兰花微微笑了。她知道,无论晚上会发生什么,这个家都会有新的开始。
路过一家水果店,马兰花停了下来:“买点苹果回去吧,你爸生前最爱吃的就是这种红富士。”
“好。”小宁点点头,看着母亲挑选苹果的背影,眼睛湿润了。
一个小插曲是,买完水果准备结账时,马兰花习惯性地从腰间去摸钱包,才想起那把老钥匙还在银行的保险柜上。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也许,有些东西,是时候放下了。
当天晚上,一家三口围坐在那张贴着塑料花纹膜的旧餐桌旁。马兰花给儿子和儿媳各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桌上还有一盘红烧排骨和清炒油菜。
小宁把那本存折放在桌子中央:“小芳,有些事,我想跟你说清楚……”
窗外,槐树上的喜鹊又叫了起来,声音比早上更加清脆。
马兰花静静地看着年轻人,心想:喜鹊叫,真的是好兆头呢。
她忽然很想念老伴,如果他在天有灵,一定会为儿子感到骄傲的。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马兰花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是照片上的张小龙。
“马老师,我回来看您了。”男人恭敬地说,手里提着礼品袋。
马兰花笑了:“小龙啊,来得正好,进来一起吃饭吧。今天全家都在呢……”
那天晚上的饭桌上,有太多的泪水和笑声。有些事,终于被说清楚了;有些情,终于被看明白了。
两个月后,小宁和小芳在县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诉他们,小芳怀孕了。
马兰花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收拾那间准备当婴儿房的小屋子。她停下手中的活,望着窗外的老槐树,喃喃自语:“老头子,你听见了吗?我们要当爷爷奶奶了……”
窗台上摆着一个相框,是马兰花和老伴年轻时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但笑容依然清晰。相框旁边,是那把生了锈的老钥匙,静静地躺在阳光里。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